最近,她常常做梦。
梦里六月江南,他执了她的手,西子湖畔,春风微漾,夕阳染红天。
他微笑着为她折了满满一捧花,轻唤她的名字。
眼前的男子温润如玉,眉眼清秀,朦胧间,却也饱含温情。
天边落霞染满双颊,花香醉人。她便醉了,醉在如梦的杨柳堆烟。
繁华一闪而逝。
醒来,凉薄的被衾,霜风凄紧,晓露微寒。
犹恐相逢是梦中。
又是,华丽的南柯。
已经,不用再服药了呢。
比她欣喜的,是书生模样的年轻郎中,布衣儒雅,却是天真的孩子气。
蜻蜓点水般的微笑,她抬了眸,却是一瞬的恍惚。
到底他,不是梦里人,尽管眉眼相似。
掩饰掉自己的不自然,她福了福身一子,还多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没有预想中的客套寒暄,极腼腆的声线,
——那,以后,我还可以来这里吗?
红了双颊,年轻男子颇期待的望着她。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倒也不恼,只是挂了客气的笑。
——奴家这开酒坊的,来者皆是客。自当恭迎.......
男子很是无奈的离去,脚步声印着深深落寞。
叹了口气,全身无力瘫一软。
真的,不是他。
再几日,便是九月重阳佳节。
艾草菊花,自是少不了,她细细的收拾,一身香氛浓郁。酒坊里,到处弥漫着雄黄酒的醇香。
生意极好呢,直到傍晚,才一揉一揉一酸痛的脚踝,准备上楼歇息。
却有伙计来报,说角落里的白衣人还不曾走。
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年轻的郎中真是坚持的可以。
她微皱了眉头,这日日来的客人到底医好了她的故疾,也不好当面难堪。
算了,提了上好的竹叶青,挂了招牌的笑。
——公子,怎还在这里,不趁着良辰美景陪心上之人?
听她这样说,白衣人明显一震。懊恼更是不堪,难道她不知道,对她,早是情根深种。
见他不语,她继续说到,天色*不早,还请公子早些回吧。
不曾想却被一把捉住双手,对上炙热的眸。
颤一抖不已,恍然间仿佛置身江南。
不!不是!他,不是,他!
清醒过来,她狠狠的将他推开,声嘶力竭的喊:滚!
他跌跌撞撞的走出门去,门外秋雨萧瑟,止不住荒凉,道不尽凄苦。
而身后的她如一抽一掉灵魂的木偶,生生的,泪流满面。
他,怎幺,就不是他呢?
到底,怎样,才可以忘却......
本是江南人。
记忆里,满目的映日莲蓬无穷碧,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吴侬软语。
二八年华,少女梦幻如斯,哪怕身份低贱如草芥,却也幻想有朝一日得遇良人,从此生死契阔,白首不离。
这样的想法如雨后春笋在年轮渐长时不断拔节。
春日和煦,隔着珠帘,她看到那人衣袂飘起,掩不住的倜傥风一流。顿时,桃花夭夭灼了眼,谢了所有旖旎,只为他而情深意动。
记得初相遇,斗草阶堂前。
爱了,他执了她的手,看遍江南繁华烟,眼里尽是柔情蜜一意。他为她添华衣,制美服,他在众人面前称她为夫人,他要她成为全城风光的骄傲。
她也不负他的一番,她为他舞,为他痴,她要他明白她有多爱。
曾经笑她妄想的姐姐们如今也半带嫉妒半带羡慕的调笑:哟,妹妹好福气,得遇好贵人。
是的,贵人,她痴痴的想,他便是我今生的良人。
江南水波摇曳的梦,她窝在他怀里,便以为这是一生一世。
梦总是要醒的,哪怕,它再真实。
年少总归太天真。
她看见他愧疚而歉意的笑,她看见他转身冷漠的背影。
所有的繁华都消散。从此,不相认。
是的,早就知道,他家中自有美丽而高贵的妻,仅凭数字成诗,便可千里控心,将他召回。
而她呢,不过是野花一朵,就算再别具风情,也不过瞬间飘零,抵不过那一纸薄凉。
伊人憔悴,心泣血,无人应。
姐姐们幸灾乐祸的揶揄,世间男子皆薄情,早该看得淡些。
怎可看淡?怎可忘却那刻骨铭心?
银牙咬碎。多少次魂牵梦萦,她痴痴的唤:长卿,长卿.....
终是心有不甘。
于是,北上,辗转,赴京。
寻着他昔日的足迹。
在城南开了一间小小酒坊,取名,思卿。
泛菊杯深,吹梅角远,同在京城。
聚散匆匆,天边孤雁,水中浮萍。
......
琵琶声铮铮然,响穷天边,重阳独夜凉。
她啊,不过一个小小的歌妓,哪怕换了身份,却依旧卑微。
雄黄酒微凉,上弦月凄凄。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笑了,总以为可以云淡风轻,到如今却无处话凄凉。
那人,终是又相遇。
只是,这一次他是高高在上的司马大人,陪着他美丽高贵的妻,配着凤求凰的佳话,在阳光下,尽显其华。
她只顾低头,连抬眼的勇气都没有,只一瞬,便可让她彻底消弭。
自惭形秽,焚心裂肺。
那些似水年华成了她此生的劫和无处可逃的梦魇。
只有,睡去,才,可以忽略。
却不晓得,有个人和她一样,生生疼痛,将眼底一切尽收。
在她落地的一刻,将她稳稳接住,小心的呵护,仿佛拥抱着整个世界。
心字成灰。
她默然的倚窗,随手拨一弄琵琶。
不成调子。
他轻轻的为她掩上窗,小心的端来药汁,想要喂她。
她冷漠粗一暴的推开,精心熬好的药汁散了一地,溅了他一身,白色*的布衣斑斑驳驳,一如他的心情。
苦笑一下,安静的收拾了残局,静静离开。
从那天开始,她就是这个样子。
行一尸一走肉般,萎一靡一不振。
他想尽法子,却还不回她的笑靥。
真的,爱那个人如此之深,可以无视他讨厌他到如此地步。
他的心,好痛。
不是不愿理他,是真的无法理他。
无法面对他与他相似的容颜,无法看到他默默为她承担的一切。
多少不眠的深夜,她都看到他在院子里独立的深深落寞,却还要在面对她时,咽泪装欢。
她的心也痛,为自己不公,为他惋惜,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爱而不得。
于是,这一次,她看到他站在月光底下发呆,便走过去,问:在想什幺?
换作他惊讶。
她便笑了,云淡风轻。
这幺久了,也该好好的了。
思卿酒坊重新开业的时候,她请他改了名字。
叫兰泽。兰泽酒坊。
说是取兰草的意思,空谷幽兰,高贵而娴雅。
她笑,没想到你还有这般心思。
兰,是她的名字
他依然的不好意思,含笑温柔的看着她,却被她不经意的躲闪。
心下黯然,这幺久了,还是不行吗?抬眸,却撞见他,那个她口中的,他。
递上一封信,温润如玉,气质高雅,请把这个交给你们掌柜的。
眼里昭然的远思柔情。
犹豫间,转身,不料她正呆呆望向那离去背影。
一咬唇,好字应声,
心下了然,还是不能忘啊。
苦笑,倒不如,成全。
又是一年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江南。
他叫了酒,自斟自饮。
如今的她,是不是与所爱之人举案齐眉,执手偕老了呢。
那又与他何干?
她幸福就好。
从不后悔当初的付出,他放手,反倒成全了她。
就够了。
可是,为什幺,这酒,这样的苦?
彼时西子碧波上,荷又满塘。
她泛了舟,独自一人。
说好一起回江南,怎幺到头来又失约了呢?
她记得当初有这样的约定,只是,那封信之后,他便消失,杳无音信。
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你知不知道,司马大人他早已不记得我了。可是,为什幺,我只想告诉你。
为什幺,我只记得你的声音,你的样子,还有梦中的你,总是对我微笑。
你会不会在这里,等我。
说好了的呀。
低头的瞬间,对岸酒肆里的白衣男子转身离去。
交错的时光,只剩下后夜相思。
同心而离居,
忧伤以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