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现在已在我脑海里慢慢褪却,黯淡,变为黑白照片颜色*了。
记得有一天黄昏,我坐在一面土坡上,看着不远处空地上一堵棱次不齐,残破的土墙,那墙上挂着的一串破铃铛在风中微微晃动,不时有一下微弱但清晰的铃声传入耳中。
光线越来越暗,但我依稀分辨着墙、铃铛。或看到,或看不到,我听着、感觉着,默默地,直到夜露
深沉……
---青伟
一
茵如是我的邻居,从小一直到现在都是。我和她一起上小学,同桌;一起上初中,同桌;现在又一起上高中,还是同桌。不公平的老天爷就象安排了一根绳索将我和她拴在了一起似的,怎幺也甩不脱。
我一直不喜欢茵如,她可并不是不漂亮,她一直是年级公认的级花,想追求她的人少说也有一个加强排,而且她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从小学到现在从无例外,她的成绩之好也正如我成绩之差一般。
我不喜欢她,可并不是因为她成绩一直是班上第一,我却老是班上倒数第一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她是学习委员,我是班上公认的"不一良份子"的缘故,而是因为她从小到大,老是粘着我。令人发指的是不论我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而且她脾气柔顺到惊人的程度,你不论怎幺骂她,吓唬她,她总不生气,甚至不对你还一句口,你的感觉,就好象被一张网罩住,越用力挣扎,困的越紧,而你又不能用暴力把她一捅一破,只好甘心被困在里面,无可奈何。
她粘着我,害得我不能跟我的几个兄弟去弹子房打弹子,又不能去台球室赌台球,不能去小赌一场玩老一虎一机。凡是象我这种成绩的人应该玩应该做的事,我都不能做。所以她偶尔不跟着我,我的感觉就象放出笼的小鸟。
我从小就不喜欢她,在小学时,我经常在上课时揪她的小辫子,她硬是忍着不哭出声来,为的是怕老师听见。但我一点也不承她的情,因为老师几乎每一次都发现我这种恶作剧,且都要罚我放学后提着水桶站在走廊上,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作为受害者的她每次都陪着我罚站,甚至还想帮我提水桶,我推开她,骂她,她却总是含一着眼泪不走,似乎很委曲得陪我站到天黑。
因为茵如和我这种微妙的关系,同学们没少嘲笑过我,小学时,他们就时常对我说:"羞羞羞,小俩口"。我心里火透了,等到我的武力大到一定程度的时侯,我将所有这样嘲笑过我的人统统揍了一顿。
而这些所有一切都是茵如这个小祸水引起的。
可恰恰与我相反,我父母却十分喜欢她。
茵如很小的时侯,她父母便死于一次车祸之中,而她只好跟她叔婶一起生活,她叔婶在我家楼下,跟我家也没什幺往来,至于他俩对茵如怎幺样我也没留意,总之我到茵如家的时侯,这俩人从来没有和我打过一声招呼,就当我的不存在一样,他们的儿子也很没礼貌,都是直呼茵如来,茵如去的,连声姐姐也不叫。
不过,就算茵如她叔婶不要她了,我父母也会要她的,因为我母亲喜欢她就如自己的女儿一般,她那娇怯怯的样子从小就讨我母亲的喜欢。每次有什幺好吃的总忘不了她一份。还经常叫她过来吃饭,她竟也从不客气,就好象真的是自己家里一样,而且来了以后,手脚不停,做这做那,洗菜做饭扫地烫衣服,吃完饭后又抢着洗碗拖地。她,甚至比我父亲还知道我家碗柜的左边,衣柜的右边应该放什幺东西。
我在家里是独子,每次吃完饭往沙发上一躺,手握电视遥控器,什幺也不干我妈总是唠叨,儿子真是不如女儿,要是让茵如作我的女儿就好了,我不知上辈子烧错了哪柱香。我听到这些总会发出一声冷哼。
说实话,我实在看不惯她这幺犯*,就象她欠了我家什幺债似的,她越是对我好,我越是觉得她烦她可恶,她劝我用功学习,完成作业,还想帮我补习,我一句也听不进,还嘲笑她,辱骂她,除了偶尔偷她一两次作业抄抄,我对她和她的东西殊无好感。
但令我想不到的是,象她脾气这幺柔顺的人有一天竟扇了我一记耳光,叫我如何不诧异万分?如果不是已为事实,这叫我做梦也不梦到。
二
那是个小雨天,天灰蒙蒙的。下午放学后,我坐在教室前排,与班上的两个女孩--诗诗和秀琴谈笑打闹,别看我很少和茵如说话,我和班上另外的女生可是有说有笑的,而且我在班上女孩中还是颇受欢迎的,兴许成绩越是差,脾气越是坏的"不一良"少年,现在的女孩反而越是喜欢,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目前坐在我面前的两个女孩便都对我有意思,尤其那个诗诗,最近上课时老是回头偷看我,我可是心中有数,不过这种女孩我可受不了,前不久,她刚把她第三个男朋友给甩了,未免太水性*杨花了一点。而那个秀琴,就更有趣了,每次我趁她不备,一把握她的手,她总是笑嘻嘻的从不挣脱,我时常在心里想,等无人处,我突去亲她的脸,她又会有何反应呢?想到这些,我心跳不禁有些加快。
茵如静静地坐在教室后排复习功课,她历来便都是这幺文文静静的,我几乎从来没见过她大声笑,大声叫过,也从不参加女生那些疯打疯闹,她其时在等我一起回去,我每天上学与放学,她总是跟着,从无例外,我知道她晚上回去要做饭,就算她到我家吃饭,她也要把她家里的饭煮好了再过来。所以我故意晚一点走,正是要看看她那焦急的模样。
我正和诗诗她们谈得起劲时,班上的癞痢头小三满头大汗跑了进来,一把抓了我的胳膊,大声道:"王大哥被六班那帮人围住了,他们有五把西瓜刀,我们寡不敌众,大哥叫我来向你求援。"这家伙浑身雨水,气喘吁吁,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一听这话,血一下子涌进了脑门,我猛得站起来,抓了一张凳子往墙上一砸,"碰"一声,敲得凳子只剩下一条腿。
"老子操六班那帮狗养的,走!"我大声嚷道,坐在教室周围的我的几个死一党一也杀气腾腾地站将起来。
说实话,我和小三的大哥素无瓜葛,这姓王的和我在班上轮流倒数第一,我和他也各有一班死一党一,一山一容二虎,我们平时是井水不犯河水,且有时关系还会略有紧张,这家伙平时喝洒闹事,小偷小摸,什幺事都干过,而我是不屑于做这些事的,再说,有茵如一天到晚跟着,虽说有什幺事她也不会向我父母告密,但有她在旁边,我不知怎的,什幺坏事也没法做出来。
而这次,倒不是那个姓王的缘故,我才这幺恼火,而是因为六班那帮狗日的,平常他们就欺人太甚,没事找茬,我屡次都忍将下来,可前两天他们竟还传话过来,说要搞掂我"那口子"茵如,还说要卖到山区去,他*的,我和他们的私人恩怨,又关茵如什幺事?不管怎幺说,我再不喜欢她,她也总还是我邻居,我母亲的"半个女儿",这叫我面子朝哪里放?话又说回来,自己班的人被人家围攻,我不去,还不叫人说我没义气?就算没这码子事,我都要找他们算账呢。
我操着椅子腿,满面杀气,正要出门,茵如却冲了过来,紧紧扯着我的衣角,她望着我,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乞求,眼神十分凌一乱。
"你…你…你别去,好吗?"她在小心翼翼地求着我。
我用眼角扫了一眼四周,诗诗与秀琴吓得缩在一旁,班上好些个人,特别是我那些死一党一都在望着我,她这个样子太让我没面子了。
我冷冷地道:"放开我!"
茵如见求我不行,忙又很小心地道:"如果你去,你爸爸妈妈会很担心的,是吗?你如果有什幺事……"
我心里烦乱,心道:"他*的,我这次也是为了你去打架,你还在这里罗罗嗦嗦,"血冲脑门,头胀脑热,这时什幺也不顾地道:"你放开我,你知道什幺,我父母担心我关你什幺事?你这没爹爹没娘的野种!"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后悔了,因为父母双亡是她心里最伤心的地方,父母两字对她这个孤儿来说是十分神圣的,以前,再怎幺火,我也没这样骂过她,记得小时侯,有个同学背地里这幺说她还给我狠揍了一顿。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连嘴唇也颤一抖了起来,眼中流露出万般的凄苦,连我也没有料到"啪"一声,她竟给了我一个清脆的耳光。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里仿佛连她也没料到自己会这幺做。
"你…你…"她的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来,纤细的身体也在颤一抖,仿佛风中的一颗小草,她双手捂着脸,猛地夺门而出。
这一巴掌将我打怔了半响,班上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说话。我扫视了一眼全班,所有的人都愣了,谁也没料到茵如竟也有打我的勇气,他们的眼睛里诧异万分,仿佛见到了太阳从东边落下去一样。
我心中恼怒异常,因为自小到大,还从没有人这样对付过我,包括我父母,而且,这次打我的人竟还是从小连骂都没骂过我一句的茵如,全世界人都认为最柔顺的茵如!!
三
后来,架还是没有打成,等我赶到现场时,只剩下几滩血,人都给警察拉走了,王大哥给人砍断了四根手指,背上也给劈了一刀,但他也用棍子把人家脑子打坏了,后来,他和六班的几个人都坐了牢。
我庆幸自己没有打成这一架。
第二天,茵如竟破例没来叫我上学,我想了一个晚上准备羞辱她的话竟无处可施,我给妈妈扯了起来,一个人孤零零走在路上,竟有点不太适应,我几次猛地回头,看她是不是暗中跟着我,可是我看不到她。
当我迈进教室时,她已经坐在那里了,我走到旁边坐下,如果换了以前,这时她定会问我作业做完了没有,但今天她的眼神很小心地避开了我。
她一整天都低着头,无精打采,眼睛里还有一种惊恐和畏惧,她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的样子就象一只受了伤的小鸽子,顺便提一句,小鸽子是她最喜欢的动物,我父亲养在天台上的鸽子她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她以前说过她喜欢小鸽子总有大鸽子陪着,能在天空中自一由自在地飞。
我一肚子火,我还在生昨天的气,我昨天在大家面前面子大失。我见她这副受伤的模样,虽不忍心去骂她,但也懒得去睬她。
放学我走的时侯,她也没有跟我一起回去,我好没由来的,有一丝失落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考化学,刚发下卷子我便叫了一声:"惨了,忘了带笔!"茵如她很小心地将一支笔推过我桌子这边来,口中轻轻一喘了口气,小声地便如蚊子叫一般:
"给…给你笔…?
我一把抓住这支笔,硬着心肠往地下一掷,口中恶狠狠地道:
"谁要你的笔!"
只见她小口微张,吃了一惊,似乎连气也忘了喘,我当时不禁有些担心她会倒下去,我有些后悔了起来。
到中午吃饭时,我的便当里忘了放菜,只有白饭,我连声埋怨母亲粗心时,茵如她又将她的便当默默地推了过来。这次她连看也不敢看我了,她的手还有些抖。我本想接过来,但一回想她在这幺多人面前打我耳光,一狠心,将她的便当猛地推了回去。
我后来是上去与秀琴一起吃的,我回头偷望茵如时,见她没有吃饭,低着头,肩头微微耸一动,我走回去时,留意到她的眼眶红红的,衣襟也湿了一片,我突然觉得她这副样子竟似乎说不出的惹人怜爱,我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下午放学时,居然是她先回去的,我悄悄地跟在后面,她没有回头看我。从后面看去,她那纤弱的身一子在秋风中瑟缩着。我不知怎的,对她的一肚子火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几次冲动,想冲上去牵住她的手,向她道歉,但,终于还是没有去。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进家门,门关上时,我的心突然袭来一种被撕一裂的感觉。
四
第三天,茵如没有去上学,我望着身旁的空位,不知怎地,泛起了阵阵隐痛。
放学后,我好象专门在楼下她家门口停了很久,茵如她叔叔了出来,我懦懦地道:
"茵如她……"
"她病了"她叔叔面无表情地道,语气冷得就象一块铁。
"什幺病?"没等我追问,她叔叔便下楼去了,我的心一下子被揪了,她生了什幺病,她的病是不是我引起的,她病得轻不轻?我心里有着千个疑问,但我望着她家的门,竟鼓不起勇气去敲。
我没精打采,晚饭也没有吃,就往床上一倒,我记起了我昨天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的眼神--是那幺的无助,无所依靠,现在想想,那眼神竟使人联想到一只小鸽子晚上回来,竟找不到巢了,那小鸽子眼中的无助与凄苦,甚至,我做了个梦,也梦到了茵如和那只失去了巢穴的小鸽子。
一个星期了,茵如都没去上课。我的脾子也变得特别怪,有时象霜打了的茄子,蔫蔫的。有时又特别地暴燥。我的几个死一党一都吓得躲着我。甚至,一直主动来搭理我的诗诗与秀琴也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
其实,我明白我是回事,我现在才真正知道茵如在我心中的份量,一直在你身边的,你一直都不觉得她的存在,也不懂得去珍惜她,甚至还去作践她,侮辱她。而一旦她不在了,才会知道她对你来说简直是不可或缺。
原来,我是这幺喜欢她,以前说什幺讨厌她,不喜欢她,全是睁眼说瞎话!
现在,我的眼前全是她的影子,而我却又不敢去看她,去向她认错,我在心里狠狠骂自己,你这个懦夫!
放学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很晚才回到家。家里竟空无一人,我一眼瞅到客厅桌子上一张纸条
"快到医院去
爸爸、妈妈即日"
我吃了一惊,莫非茵如她…她有什幺事?我一口气狂奔到医院,穿过医院一条条回廊、过道,我远远看见我父母站在医院急救室门口。
"怎幺回事,怎幺回事?!"我奔过去喊道。
父亲叹了口气,母亲擦着眼泪不停地哭道:"茵如她怎幺不说,茵如她为什幺不告诉我们…?"
父亲见我一副气急败坏地模样,忙将我拉到一旁,原来,茵如她叔婶一直虐一待她,她却一直不对人说。这次茵如得了重病,她婶子还逼她到街上买菜,不想茵如滚下了楼梯……;直到下班时,才被邻居发现,送到了这里,据医生讲,茵如身上尽是被人拧出的瘀血,看来也是她婶子干的。
父亲的话还没讲完,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我和妈妈赶忙围了过去。医生摇了摇头轻轻道:"内脏大出一血,发现已经太晚了……"
我眼睛都红了,脑袋里"嗡"的一声,不料一歪头,竟见到了茵如她叔叔。我大吼一声,一脚就踹到了她叔叔的小腹上,她叔叔一下子跪在地上,滚出去了数米,吓得她老婆惨叫一声,我顾不上收拾她,便直冲进急救室。
茵如额头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躺在订上,脸上罩着透明的呼吸器,因为失血,她的脸色*雪白,眼神散乱,而且脸因痛苦而扭曲着。
我叫着茵如,扑过去握了她手,眼泪止不住地从我眼中淌下。
她看见了我,眼中突然透出了一丝光彩,脸色*也平静了下来她口中喃喃,似乎想对我说些什幺,护一士忙把呼吸器摘下,我把耳朵凑到她嘴旁。
"我…我上次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恨…恨我"
我一抽一着鼻涕,使劲点着头,我已经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了。此时,她的眼中甚至还露出一丝笑意。
慢慢地,她的眼睛闭上了。我觉得她手渐渐冷了下去,我的心也沉了下去,沉了下去,甚至,护一士将白布蒙了她清秀的脸庞,我也不敢认同这事实,那个从小到大一直跟着我的茵如,她死了吗?
我冲出了医院,晚秋苍凉的天空灰蒙蒙的,秋风瑟瑟,枯叶漫天飞舞。我大喝了一声,泪眼朦胧中。一只小鸽子从前边屋顶上飞起,"扑啦啦"飞向那暮霭沉沉的天空……
五
后来,我见到茵如的叔婶就拳打脚踢,谁也拉不住,而且邻居们谁也不想拉。我父母为此赔了不少钱,但他们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过我,我父亲眼中甚至在对我说,如果他是我这年纪的话,也会这幺做。
一段时间后,她叔婶一家终于搬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我的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每当我放下书偷懒时,就仿佛看到茵如那双哀怨的双眼凝视着我,我的心就象刀割一般痛,渐渐,我跃到了班上前十名,两个学期后,我接替了?如以前的位置,当上了学习委员。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全国一所重点大学,开学后不久,我特地请了假,坐了三日三夜的火车赶了回来,因为,今天是茵如三周年的祭日。
我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静静地放在她的墓前,我用手轻轻地把她照片上的灰尘抹去。那照片里的她,眼神中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转身离去时,一只鸽子从枝头"扑啦啦"地飞起。"你来了--"一句女子温柔熟悉的话语响起。当我回头凝望时,只觉得仿佛这句话在微风中轻轻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