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梦

时间:2017-04-25 11:58:18 

生命梦

少年时,我是一个爱做梦的男孩。那时候的梦想很单纯,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当作家,当一个能写诗、而且像曹雪芹那样能写古体诗的作家,做梦写古体诗的年龄不到16岁。

上高中那阵儿,我的各科成绩都很好,尤其是语文,每次考试都在90分以上,因为写作是我的爱好,语文是我的强项。连我自己都认为,我是一个上大学的料。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78年高考,我因天热中暑,数学考得一塌糊涂,以13分之差,与大学校园失之交臂。老父亲鼓励说,没关系,努把力,来年再考。可是没过一个月,一心盼望我成才的老父亲去了天国。

为了养家,我被命运稀里糊涂地安排到父亲生前工作过的单位。

在工作到处挨训的日子里,我还是稀里糊涂地做着我那幼稚的作家梦,梦的色彩添加上了新的成分,那就是恋爱。我早恋,恋爱的时候还不满18岁。

也难怪,那阵儿的我鼻儿挺秀,乌发浓密,长长的眉眼透析着女孩儿的秀气,加之一米八O的大个子,工作后如何不会得到女孩家的芳心?

我拥有我的初恋。初恋的色彩璀璨晶莹,初恋的人儿温柔可爱。拥有初恋的我除了吹牛,几乎没有任何优点。我吹我的作家梦,吹我的诗,吹我的散文,吹得女友成了我的红颜知己,读着那些稚嫩的文学作品,爱我爱到痴迷的地步。女友虽然长我一岁,可是知青生活已有3年。她说她欣赏我的才华,她说她看中我的帅气,她说她愿意与我度过此生此世。

然而就在这时,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一场大灾难。18岁的我给驻警部队归还建筑工地值班自行车时摔到了井里,被同事送进了县医院。伤骨压迫神经,我的双腿过电般的痛。

其实,当时的我伤得并不重,因为我能走,扶着母亲的肩头,一步一步挪进厕所大小便。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夫说我是第3腰椎裂纹性骨折,需要手术来修正。稀里糊涂的我没多想,猫着腰儿到厕所撒了一泡尿,便在老母亲的搀扶下走进了手术室。

那个大夫太胆大了,他几乎就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经常遇到的那种没有多大文化和技术的“赤脚医生”,可是“赤脚医生”的他竟然在我的身上动起刀子来,为我做了一次大学教授都要慎重的腰椎减压手术。

初恋到医院看了我一次,在我床头站了两分钟,流着泪儿消失了。

这就是我早恋的结果。

手术之后,我瘫痪了。面对这样的瘫痪,那位“赤脚医生”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看样子,以后要坐轮椅了。

听到“赤脚医生”的话我哭了,哭得哇哇的。因为我害怕瘫痪。我不能瘫痪,我的生命编织着一个美好的梦想,这样的梦想拥有紫色的光环,拥有灿烂的人生。我不想这样的光环和人生就像消失我的初恋那样从我的生命中不明不白地消失。我开始锻炼,在母亲的呵护下,拄着双拐一步一步挪步子。步子挪不好,身体好像麻袋一般,猝然摔倒。等我一身汗水地爬起来,手破了,腿破了,脸儿也被砖地跳出了血,剩下的只有撕心裂肺的痛。

这样的锻炼持续了有半年,我的腿竟然能走了。只可惜,这种走少去了以往的自如。我走路的样子好难看。

我哭,哭那个只有18岁的我,哭那个一米八0、帅气十足的我。

灾祸的降临和爱情梦的破灭,将我抛向生命的谷底。在我身上除了走路不好看,就是难以忍受的肉体疼痛,因为县医院为我实施的腰椎减压手术做得不彻底,部分神经依然受压迫。神经的压迫反射到我的双腿上,我的双腿双脚出现撕心裂肺般的痛,这种痛三天大发作,两天小发作,疼痛发作时的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死去。

为了治疗这种外伤性神经痛,我跑了不少大医院,看了不少专家类的大夫,大夫建议我再手术,把压迫神经的椎骨剥离开。我问手术后的情况如何,大夫都说不好说,因为第一次手术做得不好,这一次手术难免不会造成身体更大的破坏,甚至不排除瘫痪的可能。权衡再三,我放弃了手术,以服用去痛片的方式缓解外伤性神经痛导致的痛苦。去痛片的止痛效果差,我只有加倍量地吃,吃两片,吃四片,一直吃到今天六片八片的量。

我在双腿能动的时候开始办工伤。工伤办了一年又一年,办到最后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原因就是我摔伤的时间是下班。这两年工伤的政策放宽了,可我也错过了时效期。

我的痛得不到应有的补偿,只好拿着家里少得可怜的经济收入四处求医去治病,治病的有效方法是扎针灸,是年复一年地吃中药,吃治疗神经痛的中成药物,吃得我家一贫如洗的时候,痛还是顽固不化地伏魔在我身上。

我的痛总是发作在半夜,痛的时候我就哭,我就喊,哭喊来了心碎的老母亲。于是母亲为我揉着脚,唱着曲,一唱唱到了小鸡叫,一揉揉到了大天亮。

日复一日的疼痛中,憔悴的母亲叹息说,孩子,总这样也不是事,疼的时候你能不能做点事,分散一下注意力?

母亲的办法真管用,当我重新拿起笔,编织我的作家梦想的时候,我的痛真的轻多了。

我24岁那年考上了专科学校,单位准了我上学的假,于是我在西安上了三年学。上学是件很痛苦的事,身体的痛随时随地发作居住在集体宿舍里的我。痛的来临仍然是半夜,没有文学创作条件的我只好摸黑走出宿舍区,顶着刺骨的寒风,忍着难耐的困倦,在操场上走我的路,一直走到大天亮,也走得老师同学向我投来不解的目光。

住集体宿舍的那三年,我曾干过一件大傻事。为了止住困扰我多年的痛,我给热水袋里装满了滚烫的水,当疼痛发作的时候,我就用烫手的热水袋去烫我疼痛的腿。烫的结果不但没有止住腿的痛,反而烫得我满腿满脚都是泡。我到解放军四医大的西京医院去看腿上的伤,看得外科门诊的大夫护士没有一个不说我的这种傻。于是我变成外科门诊的常往病人,一周三次光顾门诊部。有一次考试连续两天没看我腿上的伤,门诊部的一位漂亮护士竟然背着药箱来到我学校,当着众多同学的面为我洗伤换药,这样的上门服务感动得我直哭,因为残疾的我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心人。

年复一年,我在身体的痛魔中写我的诗,写我的散文和小说。写完一本立刻邮寄给杂志社和出版社,邮寄的稿子一本本地被退回,退得我内心好悲凉,于是我变得心灰意冷。相依为命的母亲面对痛苦不堪的我于心不忍了,拿来一部出版社退回来的稿,说是她想知道书稿里面写的啥东西,于是我把自己的作品一篇篇一部部地读给母亲听,读得母亲直叫好,读得我内心敞亮了。我似乎看到梦境的改变,仿佛梦的色彩好鲜艳,梦的天空好亮丽。

在我的生命世界里,爱情已经变成了无垠的荒漠。我在荒漠中渴求爱情,可是荒漠地带除了残存一丝初恋的影子,恐怕就是无穷尽的精神痛苦了。因为我忘不了我的初恋。我不明白,一个温柔得像水似的姑娘,怎幺绝起情来干脆利索,倏忽之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劝慰说,孩子,这就是人生啊!假如你要遇到这种事,你会不会离开你喜欢的人?我不知道,或许不会,或许慢慢地冷淡我所爱的人儿。

于是,我降低了择偶标准,开始在离婚女人圈里找爱情。我找到了一个大我四岁的女人,女人长得很美,漂亮得就像电影演员钟楚红。为了拢住这个女人的心,交往的第一天,我就给她做好吃的东北饭菜。我将我创作的一部部长篇小说捧到了她手上。她看了,看完以后久久儿看着我的脸,最后叹口气,晚上住到了我家里。这一夜,她翻来覆去没有睡,流着泪儿抚摸我的腿。我问她怎幺了?她说你要是不残该有多好啊!是啊,我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小伙子,如果双腿不残,我就是所有青年女子青睐的白马王子。

这女人健谈,她给我讲了许许多多她的故事,她的痛苦。讲到最后,竟然说到她的犹豫。她说她谈了两个对象,一个比她大,除了身体好,什幺也没有,一个比她小,是她今生前所未遇的好男人,只可惜,这个对象腿不好。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在搞三角恋爱。

我们分手了,分手得除了内心的恨,几乎找不出任何其他类的感受。单位的同事都说,那个女人是个骗子。我不这样认为,我感到,选择幸福是每一个人的权利。她之所以与我交往的时候脚踩两只船,归根结蒂是因为我的残疾。她总是在天黑之后才将残疾的我带到她的家里,因为天黑之后没人能够注意她所处的对象是个什幺样的人。可以说,她一开始就没有做好如何与残疾人交往的准备。

然而我的生命并不全是苦涩的碱水,屡屡磨难之后,我也品尝到了爱的真谛。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姑娘闯进我的生活。她性格内向,很少与我进行长篇大论的语言交流。我以为她和其他姑娘一样,眼中无我,试探性地问,你爱我吗?女孩说是不知道。“不知道”的回答说明了一切,女孩并不想与我进行长久交往。我等待女孩与我断交的那一天。我很久未赴女孩的约。

一天晚上,女孩突然闯到我的家里,看到我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就是从那天开始,她不知疲倦地读我无法出版的文学作品。她的读比我的初恋还专一,还痴迷,看着她完全陶醉在文学作品的喜怒哀乐中的模样,我的眼前不免幻现出我初恋的身影,内心不免刀割般的难受。

女孩终于读完了我的所有书稿,清秀的脸儿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微笑中,女孩说,你能当作家,你绝对能当作家,你的书比书店里卖的书要好看千百倍。抱着我能当作家的信念,女孩和我结婚,成了我的妻。

老父亲是革命老干部,打过日本人,打过国民党,为共和国的建立流血负伤,英年早逝。为了缅怀像父亲这样的革命英雄,根据国家有关政策,单位的上级主管部门将我妻子由纺织厂调到了我单位。我的后顾之忧解除了,我的家庭充满了幸福。

可是老天好像有意惩罚我似的,就在我家家境好转的时候,妻在工作中因病致残,紧接着,母亲承受不了外人的欺凌含恨自杀。一连串的不幸,打得我懵懂无措。我不知道这是怎幺了。

我感到挺对不起妻的,因为在我交往的诸多女性中,只有妻坚信我能当作家,只有妻敢嫁给我,与我共度难关。可是我却辜负她的期望,不但心愿难成,而且害得她也变成了残疾人。我感到应该给妻一个交代,更加发愤地写我的书。

我怀念我的父亲和母亲,含着眼泪写下了近40万字的家族史。我想通过这部家族迭变的兴衰史来寄托对我父亲和母亲的深切思念。

这部作品叫《官宦人家》。

《官宦人家》在创作完成的第二年夏天飞往全国各地的出版社。

像以往一样,如何飞出去的书稿,又一部部地飞了回来。抱着旅游归来的小山般的书稿,七尺男儿的我暴发出从未有过的哭声。这是一种感慨万千的哭,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哭,是一种伴随着妻子、女儿默默流泪的哭。哭的背后就是我身边的两个女人的劝。妻不再鼓励我写书,她对我的作家梦想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她劝我不要再当什幺梦境中的作家了,永远不要再做梦。

我心痛,妻的失望是对我生命梦想最有力的摧毁。

难道我真的不再写一字,真的放弃美好的梦?或许我早已不再做梦了,我写书只是慰藉内心的苦与涩。可我为什幺要让创作完成的书稿四处旅游呢?

就在我处于彷徨困惑的节骨眼儿上,清脆的电话铃声划过夜半的静谧,唤醒了睡梦中的我。

电话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编辑高为先生打来的,《官宦人家》的内容感染得他夜不能寐,夜不能寐的他拨通了我的电话,述说了他对《官宦人家》的内心感受。这样的内心感受深深地激荡着我的心,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我都处于无法遏制的兴奋状态,精神上的亢奋导致我数日不眠。

我就是这样当上作家的,比起鲁迅当作家还晚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妻说,我就知道,你的作家梦一定能实现。我感慨地说,多亏你的鼓励,否则哪有今日的成果。

手捧散发着印刷机油墨香气的《官宦人家》,我和妻子兴奋已极。一整夜,感慨万千,言犹未尽。

《官宦人家》畅销全国。

我终于登上了生命梦的神圣殿堂。凭借着常人难以想像的毅力,我发奋努力,顽强拼搏。在这样的拼搏下,身体的疼痛更加频繁地噬咬我的身体,噬咬得妻泪水潸然,心疼地说,你当心,你已经不年轻了,这种痛会增加你的心脏承受负担。我咬牙忍痛说,不会的,这种痛时刻提醒我,让我展望未来,奋发进取。妻认同了我的这种坚强,除了一夜夜地揉搓我腿脚上的痛点,就是从商场买来电子理疗仪,在我疼痛发作的时候,总是最先起床,在我的腿上脚上缠上理疗仪的治疗带,将理疗仪的电脉冲调节到最高档,以此来刺激我难以忍受的病痛。

在电脉冲的刺激下,我感到身体的痛减轻了。在身体疼痛的减缓下,我可以排除干扰,凝聚思绪从事我的文学创作了。

就这样,继《官宦人家》之后,我用一支笔,用一台电脑亲吻着我的痛,亲吻出我的长篇小说《雪腥血冷》、《万历风雨》、《红颜无泪》,《交易》、《大门大院》的问世,亲吻出400万字文学作品的发表,同时也亲吻出15个项次的国家和省市级的荣誉及文学创作奖项,因为从《官宦人家》到《大门大院》的出版,我几乎是一年出版一部畅销类的文学作品,这样的文学出版得到全社会的关注。在一次为陕西新闻广播电台做节目的时候,主持人问我说,是什幺样的动力驱使你做出这幺大的成就?我坦率地回答说,是身体里的痛,因为痛的驱使,让我艰难地走完了三十年的文学创作历程。

的确,我凭借着常人难以想像的耐受力,以病痛的伤残之躯为代价,换取的文学创作成就感动了我们的党和各级人民政府,否则,中国绽放基金管理委员会不会从上百名知名的残疾人作家中选择我,让我拥有“中国绽放文学艺术激励奖”这块金字招牌。否则我不会当上“陕西省自强模范”,不会被陕西省作家协会评为“陕西省残疾人优秀作家一等奖”,不会当上“宝鸡市有突出成绩的文学艺术家”。

这就是生命梦赋予我的荣誉。

荣登梦想殿堂的我虽然已居知天命的年龄,可是回顾往昔,突然感到,今天的我已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憎恨我身体里的痛了,这是因为生命梦里有我的爱情,有我的家庭,有我的文学创作事业,有我为之自豪的成就感,而生命梦的奠基石恰恰就是我身体里的痛。我在想,三十年来的痛大概就是激励我在自己的生命长河中顽强拼搏的座右铭吧!

(责任编辑:周代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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