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前,从西域的山脉和戈壁滩上走来一群人,他们像是被风吹散的云一样,是一群一群地走来的他们就是尧熬尔人的先辈们。尧熬尔人永远都不会忘记流亡的路,战争,瘟疫,干旱的荒漠,风雪严寒
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曾从塔里木盆地向南越过阿尔金山,追寻四百年前尧熬尔人东迁逃难的路。孤寂的路上,阿尔金山上风雪弥漫,轻雾笼罩。月儿静静地悬挂在高不可及的碧空,夜色中惨白的沙丘一片静悄悄,让人浮想联翩,那里有多少逝去的亡灵在永远地游荡,他们述说着死去的人们,年轻的爱人,悲伤的妈妈,孤独的孩子
尧熬尔人的那些民歌,就是一个个在苦难的历史中久久颤栗着的灵魂,而他们的心就随着歌谣在波澜起伏。
过去几十年来,就在这民族演变极为丰富的祁连山地区,我曾在牧人中间用心学过一些民歌,是这些民歌塑造了我的灵魂,改变了我的眼光。
几年前,自治县的裕固族文化研究室成立后,我们和张掖电视台的记者赵国鹏有了一次接触,在对草根、民众和异质文化的立场、胸怀和眼光上,我们和他是如此地一致。我们不约而同地学习和研究了人类学的方法。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来一起工作。无论对他还是我们来说,这是一种主动的、内心必需要的、由于要丰满自己的生命而非做不可的工作。
赵提出了录制民歌光盘和翻译整理歌词的方案。这样,就在没有任何报酬也没有任何经费的情况下,他和我们断断续续地开始了民歌档案的工作,录音和摄像。从事这项工作的成员有、赵国鹏、罗布藏敦知、阿尔斯朗、安玉玲、贺继新、赤鹿、卓玛、达隆、白雪和我,地点是祁连山北麓的一条条沟壑山川,在古代突厥回鹘和古代蒙古的后裔——尧熬尔各部落牧人中间,由牧人歌手演唱,赵专事录制摄像,其他人翻译整理。
我们一定要做的就是将民众中采撷到的成果,重新还给民众。所以光盘的主要对象仍然是草根,是民间,是牧人。
我们不愿这些民间文化的成果成为几篇论文和专着就划句号的学术。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而记录和录音的资料,曾成为一些人的私人财产长期放在个人的抽屉里或交给某个部门后就下落不明,而一些民歌手却在自己的帐篷前年复一年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些黄鹤一去不复返的专家或领导的种种许诺,许多年后一些民歌手终于闭上了绝望的眼睛。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他们的做法是迥然不同的,有些事别人可以做,但我们不能做。
避免狭隘,纠正自私无情的学术道路,只是做为一个人最起码的价值。
五年过去了,我们的成果就是一个看似简陋但独一无二的尧熬尔民歌光盘《裕固族原生态民歌档案》,容纳了数千年间这一支游牧民族在苍天之下的沉思、呻吟和呐喊。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看着这包装成凝重黑色的小小光盘,往事历历在目,一个个风雪中飘散饮烟的冬窝子黄泥小屋,雪线下满是蓝罂粟的高山夏牧场黑帐篷,长满火红皂荚树的秋牧场和牛羊群,水草贫瘠的戈壁滩盐碱地,牧羊狗嘶哑的吠声,随风远去的突厥语蒙古语,流传了数世纪的古代民歌,在采访录制还没有结束就匆匆去世的老人,而他的歌只唱了一半
过去几年来,在风雨飘摇的旧帐篷前和人烟渺渺的高山悬崖下,我们和一个个衣着破旧的民歌手相处,对我们来说这是一场场学术的盛宴,气氛虽然悲怆,但千载难逢。这些民间歌手对于往昔古歌的尊重和珍惜让我们震憾,他们体现的是一种高贵的人性尊严。书本、校园和研究所里没有这一切。
游牧文明对人类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巨大影响,不管人们承认与否,这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如汶川地震中大量使用的帐篷,就是游牧文明的成果。然而,如今的事实真相是游牧文明——人类最宝贵的遗产之一在迅速衰落或消失。而这些不是看着新闻报道、工作汇报和统计数字能看见的。人类历史上,一种文明的罪恶渊薮往往会毁灭另一种人类文明。
我们在西北的草原和山脉间,在这些艰难生活着的牧人中,在这些人烟稀少的地方,虽不能说是重温那些失去的文明,但确实窥见了这个游牧文明的一鳞半爪和其神奇美妙的轮廓,我们谦卑地聆听了这些世界上最纯洁的民歌。我们隐约看到有某种为人们所不能洞察的东西的存在;看到了只靠着歌唱和神话交流的方式,这种游牧人创造出的彻底的交流方式;感觉到了那种以其最原始的形式接近人类心灵的最深奥最灿烂的美。因此,我们是幸福的。
然而我们司空见惯的是,熙熙攘攘的人们都对于弥足珍贵的一切视而不见,对于精神,对于灵魂表现出令人惊讶的麻木不仁和冷漠。这是为什幺呢?是否缺少谦卑而宽广的胸怀呢?文化人的短视和肤浅仅仅就是因为缺少学者的火候吗?是人类心智上的缺陷,还是良知和信仰的缺失?有没有人的道德因素呢?
游牧文明的衰落、草原的退化、轰轰烈烈的屯垦和开矿、地球的环保、人类的生存等,我没有呼吁这些事的信心,那幺我们能做些什幺呢?
我们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寻找和记录一个濒临消失的文明的小小片断,像是在一个奔腾而下的洪水中捞出几朵奇异的花朵,让人类精神的领域里多了一些东西。
隆冬又至,风雪又弥漫在祁连山的一条条山脉、平川和草原上,牧人在自己的畜群边奔波。我们呢,也该启程了,去寻找那风雪带走的最后的歌儿,纵然知道希望渺茫,也要找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