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灯火

时间:2017-04-25 16:50:11 

和天下那些打一出生就生活在贫穷落后的无电地区的小孩子一样,在有关童年照明的记忆库里,那些照明形式及照明工具,可以说是多种多样且丰富复杂的。但有一点它们则完全相同,那就是,对于黑暗,对于那深重的黑暗,它们全不堪一击。它们大多都顶不住漫漫长夜里的一阵阴风。

我们用过多少的灯盏和火把啊。

各式各样的煤油灯显而易见是最普遍的了。所谓因地制宜,在陵川县小城边上,因家里紧挨县人民医院,加之如父亲、舅舅、母亲等书写时一般都使用钢笔,所以家中的煤油灯就多用医院弃置的小药瓶和墨水瓶制成。至于说点蜡烛,那对于我们那样的家庭,却是不大可能的奢侈。蜡烛更多点燃于公家机关的厅台楼阁,或是生活条件相对好一些的吃供一应粮的人家的屋内。比起点煤油灯来,点蜡烛的最大好处,即是不会把两个鼻孔熏得更黑。还是因地制宜,因小城边上有大片麻地,所以一年四季,家中都囤有大量的麻棒,可供夜间出门等使用。当然,麻棒还多用于引火。一把麻棒,如果点着后用得得法,比如,把它攥紧,不要让火头生得太大,那样,它就能照着一家人走好大一段路。

炉中火本身作为照明也是常见常有的事情。豆青小碗是偶尔要用到的。一股子烟油刺鼻的松明子也是偶尔要用到的。若去钻山洞,像美国大片中那种蘸了油的火把,同样也是偶尔要用到的。那一年备战备荒,全村人一起挖人民防空洞,村革委会主任手中,就攥过那样一个火把。火焰熊熊,擎举在那长约数百米甚至上千米的湿土气味弥漫的人民防空洞中,反倒增加了前方那幢幢黑影猛然间迎过来的厚度,一堵墙又一堵墙似的,瘆人得很。

要讲马灯,那自不待言,那在村中还真的多在马厩和牛窝使用。在室外,马灯则多用于打麦场和打谷场,反倒是很少有驴车、马车、骡车夜行时挑这样一个晶莹闪动的大家伙儿。秋夜,生产队分口粮,那老磅和老秤前,则会吊这样一盏能看得清磅星和秤星的马灯。似乎是题外话又非题外话的是:凡人民公社生产队的土地,那幺多年,那幺多的人耕作下来,恰恰就没有打出过一个颇得收成的好年景。丰年,旺年,不,只要不欠收,那已然成了全体社员们对来年的想象和向往了。现实之中,能好点的,多则小年,再多则,得乎其中,这已经是风调雨顺老天爷保佑烧了高香了。因此上,在这儿,马灯还意味着凄迷悲凉的清秋,年年都非五谷丰登的破败年景。要不然,那些年在中国乡村,怎幺就会有“人哄地皮,地哄肚皮”那样一道魔咒般的恶言戏谑。

记忆中最刺眼的灯盏,那就是吱吱冒白烟的汽灯了。(一个野蛮的汽灯时代?)村子里凡点汽灯,那总是有什幺不吉利的大事情要发生。比如,那些年夜里召开批斗会,那会场中央,准会点这样一盏吱吱冒白烟的汽灯。好的是,哪家剧一团一来唱革命样板戏,那些个小戏台上,也会点这样一盏吱吱冒白烟的汽灯。然则,因这汽灯灯光雪青,又往往让人联想到有关地狱里的一系列恐怖场景。惟小鬼阎王等牛鬼蛇神,进出自如。其中,日本人在吾乡间烧杀抢掠,实行“三光政策”,三番四次进行大扫荡,那太阳旗前方,似乎也吊有这样几盏吱吱冒白烟的汽灯。还有,汽灯本身是否就会把人面桃花映射为青面獠牙?有这个成分。但驱使你能有这样扭曲的记忆,那恐怕还是和“文革”中那些“修理”人并打死人的场所关涉。当年,在陵川小城这等专门戕害人的地方——它们就叫“人肉修理所”,有好几处,夜间点的都是这种吱吱冒白烟的汽灯。更早年的时候,我们在村子里镇压反革命,也往往在夜间进行公审,就在这些吱吱冒白烟的汽灯底下,一些地主老财,一些顽伪人员,一些反动特务,当场被宣判死刑,当场就被我们手中的一枪一杆子镇压掉了。这是与汽灯有关的一些不祥的记忆及其他。显然以偏概全了。不言它也罢。

这些之外,还有什幺样更美好的事物吗?当然。

要说,那就该提及仲夏夜那些个美丽迷人的火流星了。那是一只只小小的萤灯。那大概寄寓着我们这些乡村孩子夏夜里的全部梦想。然而,能制成这样一只只小小的萤灯,那对于我们也非易事。首先,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饥馑年代,想要找到那样几个又结实又透亮的小瓶子,非常困难。除此之外,想找一段可以舞动火流星的韧性十足的绳子,也要费不少工夫。有几位小同学,索性用的就是自己一搓一出来的麻绳。他们倒是很相信自己。再则,就是捕捉那幺多的往小瓶子里填充的萤火虫了。在少有什幺工具可提一供帮助的情况下,起码,你得有足够的耐心,有足够的智谋和异常灵动敏捷的身手。舞动在夜空中的萤火虫并不好逮。想想,若要填满那一只只结实而透亮的小瓶子,那得费多大的气力。可是,那些结实而透亮的小瓶子,还是让一只只萤火虫给填充起来了。那一只只萤灯,闪烁而凄美地点亮了。最后,对,就是把那些个萤灯捆到那绳子两端让它变成火流星了。我们当中,有两个最机灵的孩子,他们能往那绳子两端分别捆八只小萤灯。

是啊,谁持彩练当空舞?是这些乡村孩子。在中国广大的山乡,在夏夜的星空下,在那深邃幽远青灰朦胧的月色深处,他们在舞动着自己的火流星。那是夜空中的缩微景观和整个夏日里最迷人的良辰美景?那是他们的皮影戏,他们的幻灯片,他们自编自导自己出镜主演的彩色电一影?带着这些泪花般飞一溅的萤灯为自己照明。在此,它又不再是一个独无二的版本了。那是多年以后,当我们沉醉于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南方小说,在他的几部作品中,我们都看到了如此这般点亮萤灯的情状和场景。而那更多的是一些贫困异常的黑孩子。在奥克斯福,在作家虚构的那个叫约克纳帕塌法的南方小县,在密西西比流域的棉花田和玉米地里,这些穷困的黑孩子,他们在那远隔万里之遥的仲夏夜,也带着这样一盏又一盏泪花般飞一溅的萤灯,在为自己照明。上一页12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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