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并不知道什幺是戈壁,通俗的说法是这样的——就是铺满了石头,但没有较大的起伏的,那种一望无际的地平线。是这样吗?我用我自己在那里生活的八年的体验来看,这似乎简单了些。我和我的战友——我依稀地记得我是和那支部队一起,在那里接受独特的体验的。那里,我很难给它下个定义,不过我感到有点像是谁用铁锨一下子铲起的一块土地,通过空间,将它掷于了那个边远的地方。因为草很稀疏,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是刚刚开始的陌生。草,战战兢兢地长着;树,心惊肉跳地长着。所以,就总给我一种原始的生涩的感觉,使我唇上的语言不敢滑落,仿佛大地只懂英语或德语,而我的语言接近猿或接近地壳运动发出的沉闷的声音。我因此而不敢出声,但眼睛不肯罢休,它顽强地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和那些碎石头。
真正认识戈壁的渴望,几乎是绝望的另一种说法。你来到戈壁,深入到戈壁人家,通过向导你与戈壁人家的男人或女人对话,他们能告诉你什幺呢?说今年的年产量很高,草场的植被发展较快?娃儿们一个接一个诞生,不用计划生育,等等?这些与白垩纪或红层台地有什幺关系?有关系又能与戈壁有什幺联系?或者你在那里过夜,人家给你做一锅手抓羊肉,然后陪你喝酒,使你喝得想起都市而黯然神伤,而他们则喝得想起祖先唱起古歌,等等,你就能真的感受到粗犷和豪放吗?或者你真的感到了又能怎样?能认识戈壁?
那些都是徒劳无益的。像美丽的女大学生,傻得冒气儿地神驰思往地渴望它,渴望戈壁的地平线有一位黑脸膛大个子单眼皮的粗一壮男人骑马而来,然后跳下来,扳住她的圆滑的肩,吻她?使她沉醉?这里从根子上不产生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一旦放到这里的土地,便即刻失去了愉悦的目的。因为这里渴望生命。劳动,是为了创造生命;吃饭,是为了创造生命;睡觉望星星,仍然是为了创造生命。
创造生命是这里最为本质的意识。哪怕是一匹马,一只老鼠,它们都深深地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我不得不在这时写到我的军人朋友,他们较之马和老鼠在这里产生的创造生命的意识,是更为强烈而顽强的,因此也就更为痛苦。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都刚满十八岁,十八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像一头牛一样有着永不衰竭的旺盛的精力。比方说,如果那山是个女人,他们可以用想象将其搂得吱呀乱叫。但那远的边山与那热的血肉是并行的毫无干系的两种自然,有一条江的激|情汹涌澎湃,就澎湃吧,山管不了他,他也管不了山。唯一的办法,就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办法——写信。写信当然就得有人收信,肯定是女人收信男人写信,这个无形但有意味的过程很接近艺术或者诗歌,可以慢慢地细品这种创造生命的最初方式,充满真正意义的空间感。辽阔、寂静,仿佛有亿万只神游的精灵在星河之间穿梭,有的下不来了,做了星星;有的下来了,做了女人眸子闪亮的流光。充满欢欣,自信,像月光一样满含幽情,楚楚动人,慑魄惊心。她们在戈壁头顶军徽的男人眼里,是真正的使命,只要那位端着茶杯的矮胖的政委说想想你们的母亲,然后故意拖长声说,再想想你们的恋人或妻子或美丽的姑娘吧,她们都是弱者,而你们不保卫她们,谁保卫呢?他们——那些年轻的男人们,便自我意识极强地想到自己身强力壮,膀大腰圆,他们乐意无穷无尽地扩大责任感,尤其乐意扩大保卫女人的责任感。所以他们总是健忘,而唯一能够记住的,也许就是某位中意的姑娘的一个可以有十几种说法但在他们心里只有一种说法的眼神。他们为一个眼神儿而自信,找来唐宋诗词、《爱情诗选》一遍遍地默读,充满爱情的阅读心理可以造就真正的诗人,于是,他们便都成了诗人,成了给姑娘写情书的专业户或个体诗人。在这里,我特别想提到的是那些文盲战友,虽然他们不会写诗,但作为特殊的有着爱情心理的男人他同样需要抒情,痛苦是因为找不到抒情的媒介,他们因而希望允许他们喝酒,俗眼看到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而我看到的却是一种特殊的抒情方式——使酒劲儿弥漫周身,使所有的血脉奔腾呼啸,仿佛……仿佛他们可以把天一捅一个窟窿,像灵魂突然开窍,情思飞驰,直至山洼那摘野果子的山妮子……
的确,这是多幺动人的痛苦,回忆起来,又是多幺感人的幸福。这幸福和痛苦搅和在一起的创造生命的困惑使我们这些远离他们的朋友为之感动,尤其是那些写了一车信却只收到绝望的战友,我不知道他们无法创造生命但那些创造的热情会向何处转移,尤其是那无法阻挡的冲动会在多少个世纪之后变成会歌唱的石头。真的,我不知道。不过,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并真诚地敬服我的战友们的那种耐得住戈壁特殊寂寞的坚忍之力。是的,戈壁是寂静的,但我感到这寂静蕴含一着一种雄强的生命的潮涌,它使我觉得真正意义的戈壁恐怕并不是戈壁,戈壁早晚有一天会对们说——
等着吧,孩子们,
我并没有绝望!
我也这样认为,他们目前的暂时的近似绝望的静默,只不过是为了增强希望诞生的突然性,由此,我理解了伟人的沉默,天才的漫长的等待……
于是,我自信地写下了这篇信马由缰的散文题目:等待戈壁。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