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伟璇
陈文彬的火气,是由桃子上的一个小烂点点燃的。
陈文彬是在饭后坐在客厅,摊开报纸正要浏览新闻,一手从茶几上的一盘桃子,章蕙刚洗好端来的一盘桃子里,抓起一颗要吃时,发现了桃子上有一个小烂点的。陈文彬一下就失去了吃桃子的兴致,也看不下新闻了!他用手指托着烂点桃子,眉沉阴翳,脸露青光。他刷地拉开厨房的玻璃门,炯炯的眼睛在白色镜片后面怒视着章蕙,大声斥责正在收拾厨房的章蕙:“你过来,你过来看看!”陈文彬瞪着走近前来查看桃子的章蕙,火气又上升一级地怒斥:“连个桃子,也买成这样,简直是猪脑袋!”
自从章蕙在家里除必要的生活交接,她不大开口跟陈文彬说话后,陈文彬脾气也发得少了,即便故态复萌,也因无人接招,叫骂的时间也大幅缩短了。但今晚不知怎幺,又发作了,骂个不停。估计和无法说服绮霞有关。陈文彬现在对章蕙动怒开骂,多是在绮霞那里碰了壁,自己气不顺。
小练会不会是将来的陈文彬?章蕙惶惶地想。
现在,像湖边修长碧青的水草般的章蕙,已经快走到滨海湖水域,融入那些绿草碧树和湖绿的湖水了,但是她的耳边,犹如响亮地回响着陈文彬的怒斥。陈文彬甚至反复用“像猪一样”,来咒骂他曾经喜欢的、喜爱的,至今气质幽芳的章蕙。陈文彬骂得长长的脸都变了形,眼睛几乎要瞪出血丝来。
章蕙是在下班坐了单位班车,在城市里肠梗阻一般的道路上,缓慢行走了一个小时后,才到的家。章蕙浑身黏乎满头是汗,但还是急急地先在楼下信报箱里取出家里的几份报纸,又到一旁的小区超市,采买家里晚餐要用的荤菜素菜,再顺带挑好晚上要吃的新鲜水果。绮霞喜欢吃桃子,章蕙便买了桃子。一来是热汗直往眼睛里倒流,辣得几乎要睁不开;二是连同随身的提包、早上装午餐盒带去单位的包,手里已经满满当当;还有,就是章蕙的价值观,她感到要在这些小东西上精精细细,耗费太大精力,不但实在力不从心,也得不偿失。她一天在外,回家来还有许多费时费力的杂活,还有论文要写,还有课题要做,不像陈文彬,那幺长的白天和那幺长的夜晚,除了刷刷手机,骂骂时事,还是刷刷手机,骂骂时事。
陈文彬戴一副白金丝框眼镜,相当斯文,不但名符其相,还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一般的高个子匀称健朗,明亮的大眼睛,鼻挺嘴正,五官周正完美到无法挑剔。陈文彬是大学文学院里最老的讲师,他看不惯学术界趋炎附势造假成风,看不惯职称评审的明潜规则,不屑于与他们为伍,因此甘愿久不升级,多年停滞在讲师的位子上。不屑于沆瀣一气追求上升,认为自己永远干干净净、绝对正确的人,便拿了自己过剩的精力,来折磨家人,要求打理家务活要具备工匠精神,生活细节要精细到完美,并且还不能容忍家里出现钟点工,那不够卫生的蠢笨的身影。事业很有起色,常常处于忙碌疲惫状态的章蕙,则认为,家是在外打拼后,回来放松歇息的地方,家庭氛围最重要的是宽松愉悦。家事要抓大放小,小事交由钟点工打理,才能养足精气神,对付繁重的工作和在业务上提高。如事事还须像在外,在单位那样绷紧神经,那人生还有什幺意义?因此,陈文彬总是一触即发,章蕙总是愤怒接招,两个人的婚姻就快要走到尽头。
章蕙单位离家远,基本是早出晚归,因此基本是晚上碰面,陈文彬才有机会逮着章蕙的行为责骂。以前,就是绮霞上高三之前,每当陈文彬发作,章蕙也会从文静里爆发,白着脸与他对吵,互揭老底,丑话狠话。绮霞上了高三之后,章蕙就自觉闭嘴了,遇到陈文彬发作怒骂,再委屈再气愤再憋屈也不吭声,好歹等绮霞高考完再说。她由着陈文彬在家里一触即发地咒骂,在任何看不顺眼的时候暴跳如雷。但一到晚上10点半,章蕙便会冷静地提醒陈文彬,绮霞就要回来了!绮霞在离家五站公交站的重点高中读书,中饭和晚饭都在学校吃,在学校晚自习完,才回家。绮霞是一剂镇定剂,唯有绮霞,还能够让陈文彬刹一刹车。这,大概就是这个家庭还没有散伙的原因。
后来,章蕙在家里越来越沉默。接着,章蕙先是睡眠轻浅夜梦不断,再是完全睡不着,情绪低落,一点儿小事,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冬尽春来,很快到了绮霞高考复习的关键时候,这时章兰看出了章蕙的问题,一定要带她去就医。心灰意冷的章蕙,因为牵挂着绮霞尚未高考,勉强跟了章兰就医,每天吃一片舍曲林,每个星期接受心理疏导。但仿佛除了好打瞌睡之外,收效不大。绮霞高考完后,章蕙的状况也不见好转。
滨海市步入酷暑之后,忧心忡忡的章兰,只要没有特别丢不开手的事,每天晚饭后,必要把章蕙拽出来,到滨海湖水域散步。因为章兰住滨海湖之东,章蕙住滨海湖之西,她们每天一个从东头往西边走,一个由西边向东头走,走到中间的白鹭书院,两个人就找了书院门口临湖的草地石凳上坐下。坦荡平阔的湖面上,水波一浪一浪,随着凉风缓缓而来,在脚下的岸边发出轻柔的“哗哗”之声。一向端庄的章兰,变得爱说爱笑,她谈许多章蕙的童年少年趣事,聊她们父母健在时欢乐融融的情景。章蕙遗传了父亲,从小喜欢画画;章兰则像母亲,有一副好嗓子。章兰说着说着,便应着湖水的和声,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这会让章蕙想起秀雅和蔼的母亲。她们年少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唱这支歌。然后,两个人再各自向东和向西归去。暗夜的回家之路,章兰总是走得迟滞缓慢,总要等到章蕙按约定手机打来,报声平安到家,才能安心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那个家,还有生病卧床的公公,有一堆家事等着。
绮霞上了大学之后,滨海湖的散步已经嵌入了章蕙的生活,就像嵌入明式家具的贝壳花案那样,在暗沉的颜色上耀着银白的亮光。
章蕙每天都须在打理好家务活后,到滨海湖走上一圈,夜里才能安然入睡。这时的章蕙偶尔会约上章兰,不过,更常的是独自。她知道,其实章兰要伺候卧病的公公,比自己更忙碌劳累,根本无暇散心。章兰看着章蕙情绪日益稳定,黯然呆滞的目光,又活泛明亮起来,便也慢慢放下心来。
章蕙现在走上了她喜欢的湖中小堤,很快走上拱桥。小拱桥沟通滨海湖的内湖和外湖,外湖则有一个出口,通向大海,因此,滨海湖其实是一个内陆的海湾。当时章兰尽力动员章蕙走出家门来散步的时候,章蕙走出来歇脚的第一站,便是这座小拱桥。章蕙第一次站在拱桥上,朝拱桥向内湖的一面望去,见那边水中的拉贡木,郁绿旺盛,高过头顶的植物,开着黄心细长花瓣的小白花。滨海湖内湖湖面宽阔,湖水浩淼,饱满的凉风从湖面上一阵一阵刮来,十分凉爽,站在拱桥上的章蕙,忽地想起莫奈晚年建造的那一座日本式小桥。
1890年11月,莫奈的经济状况开始大为好转,他把所租的房子连同院子一起买了下来。1892年,他还建造了一个温室用来栽花;1893年2月,又买下了一块离住宅不远的地基,目的是想把吉维尼村附近的埃普特河水引进他院子里的一个人工修建的池塘。这样,形成了一座“水上花园”。这个计划起初因河水问题而受到当地人的反对。莫奈费尽了周折,才如愿以偿。后来,他又在池塘中架设一座日本式小桥,池塘的周围种植垂柳和多种花卉;在池塘里则繁殖了睡莲。莫奈把整个身心都投在这个池塘和他的睡莲上面了,睡莲成了他晚年描绘的主题。
炎炎夏日,水边的拉贡木,看上去相当润泽,毫无陆地上植物经太阳炙烤后的戾气。只可惜没有夏荷——当然不会有夏荷,尽管荷花是夏天最美的景色。因为,滨海湖是咸水湖。
乌蓝的苍穹下,此刻正是开始涨潮进水的时候,远处湖心是墨绿的白鹭洲,近处拱桥下,哗哗流淌的水,清幽透亮,透心地凉。借着月光,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水下的贝类鱼蟹。鱼蟹浅游爬行在水下礁石的残垣断壁之间,残断的礁石上附生着密密麻麻的贝类。海蛎密密麻麻的剑戟,锐利地刺向柔软的流水,但并没能割伤水的肌肤,流水依旧哗哗流过;而柔软的湖水,经年累月,却把坚硬的礁石拦腰折断、分崩离析。
章蕙又想起莫奈在此后27年里,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过画睡莲这个主题。1900年底,莫奈在丢朗·吕厄的画廊里初次展出他的《睡莲》连作,共13幅,年代标着从1899到1900年。画上的睡莲隐隐现现,浮在水面延绵不绝。那座日本式拱桥在他的画上已被覆盖着索藤;池岸的背景是一片翠绿。《池塘·睡莲》这一标题在九幅画上重复出现,看来有些单调,可是在每幅画上,形象却别有一番情趣。1901年春,莫奈又买下水池南面沿河岸的一块土地。此时莫奈已是吉维尼的知名人物了,市政当局当然会欣然同意的。他的画誉被传播到世界各地,法兰西学院给他留了一席荣誉位置,但他都不予理睬。在莫奈看来,如果对绘画的爱不能高于一切,就成不了画家。从1904年起,他画的池塘已不见那座日本式拱桥了,池内的睡莲也更加简练,整个画面只露出一点点池岸。有的画面连天空也不见了,但他把水画得很深沉。
是的,画水!柔软的湖水!
此后,章蕙把节假日的大块大块的时间,用来踟蹰于滨海湖水域。
滨海湖不在滨海市的老市区,它在新市区,且是后来由一个港湾深挖而成,因此它不像珍珠屿、滨海大学、环岛路那样久负盛名,吸引游客,再加上周边生活小区不多,平时甚至公共小长假、黄金周,那些景点已经挤爆,缺乏悠久历史作为文化支撑的滨海湖,虽然风光旖旎,依然宽阔安宁。章蕙画画的热情被星星点燃,慢慢燎原。滨海湖的湖水真美,走出家门,天宽地阔!再面对陈文彬的动辄光火、叫嚣怒骂,章蕙开始像拱桥下的湖水,兀自哗哗流过,不被割伤。
章蕙曾在一个淡雾的周末上午,在薄雾的天光下,见到滨海湖广阔的内湖,竟然海市蜃楼一般,满湖闪耀着银白淡灰的亮光!她一直以为,湖水是永远的深蓝或湖绿!那个上午,陈文彬又为章蕙做完早餐后的厨房地板没有及时擦干在光火。章蕙一言不发地带了水、面包和水果,背了画夹转身出来。这个画面让她完全忘掉了家里那个粗粝的世界。她急忙支起画夹,调出最恰当的颜色,把这幅可能稍纵即逝的画面,急忙描述到画布上。
节假日里,章蕙大半天大半天地徜徉在滨海湖,看夜晚的、清晨的、雨中的、阳光下的湖水。路过的人,忍不住朝这个盯着湖水凝神沉思的,水草一样青憨质朴而又灵性的女人投去诧异探寻的目光。有一个附近设计院的工程师路过时,甚至以为章蕙萌生了轻生念头,一直默然小心地远远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坐下来,打开背包里的画夹,才松下一口气,笑了。
外湖岸边,那一排临湖高大的,嫩黄浅碧的冬青下,闪着无数不规则柔软小菱花形的湖面,就像一匹松松展开的上好的绿绸缎。这是章蕙这天画下来的一幅画。后来章蕙去苏州旅游,逛服装店的时候,执意寻找这样的湖绿旗袍,找了许多店铺,才找到一条式样很好,颜色大致接近的。虽是有所缺憾,但章蕙还是决然买下。
章蕙有次绕到与小堤隔湖相望的外湖的湖岸上,往小堤望去:天空淡蓝,湖面灰蓝,小堤上的树木以及树木的倒影,成了水天一色中间的绿带,白鹭从这中间振翅掠过,白鹭白得格外醒目富有质感。岸边芦苇和低矮树木的倒影,比本身绿黄一些,白鹭水中之影,也灰淡一些。面前的水波平如镜,往中间去的湖水纹路细密,再往远处去的湖水波纹疏细。这幅画的亮点,是翔飞的白鹭,主角仿佛是小堤上的草木,以及草木在水中明绿的影子,纹路柔和的大片湖水以及淡蓝的天空似乎是底色,但作为底色的湖面和天空宁静柔和,淡泊致远地把鸟类与植物,衬托得鲜亮而极富张力。
宽宽的湖面,呈现着湖绿烟绿灰绿的色块,色块之间和谐过渡,自然相融。近旁湖绿的海藻中有小鱼群,它们在柔软的湖水和漂拂的海藻中,甩出更柔软灵动的曲线。稍远一些,一条一拃来长的长身条的鱼,在柔软的水中,倏忽翻出一个银白的侧身,异常水亮炫目。湖绿烟绿灰绿的色块上,并不总是长条的纹路,还有许多交织的菱形,仿佛棱角分明,却又绝不撞疼彼此。
这些都是章蕙节假日耗在滨海湖水域的成果。家里书房的墙上,因此轮番挂上了章蕙的这些习作,苍白冷硬的墙,被一泓一泓的湖水,润泽了;茂盛的温润的没有一丝戾气的水中植物,鸟类自由的气息,就像绿萝吸收甲醛那样,淡化了陈文彬留在书房里的暴戾之气。
这时章蕙再去逛街的时候,眼光总要被蓝、绿的外衣大衣,特别是湖绿的丝绸的衣裙吸引过去,因此,卧室的衣柜,渐渐成了深深浅浅的蓝绿的世界。这些蓝绿的颜色,具有清凉、解毒和镇痛的作用,所以,后来,无论陈文彬怎幺动辄被一点家庭的小破事点燃光火,章蕙只要穿着湖绿衣裙,坐在书房的那些湖水边,便可以冷静地阅读做事。
章蕙再去给医生检测开药时,医生开始给她减药了,说舍曲林每天改吃半片即可。
章蕙现在从小堤绕出来了,那棵凤凰木,依然守立在湖岸的拐突处。这个月份的凤凰木枝青叶翠,与繁花时节面貌迥异。但它独自伫立的样子,依然像正在等待着和她会合,依然让她想起那时章兰从湖的另一边走来,在白鹭书院门口等待自己的样子。
自从六年前章蕙搬到滨海湖边居住,这棵凤凰木就一直站在那里,雪松那般不见长高和茂盛,这在南方的滨海市,有一点少见。它大概是把一身的气力,都拼在了五月繁茂的红花上了,章蕙想。这几年来的每个五月,当它一身的叶绿褪换成灿若云霞的花红时,章蕙便要急忙撑起画夹,来画它。章蕙有一天偶然拿出几年来的习作对比了一下,除了画技的一些长进之外,她还赫然发现,几年来,从单纯的画凤凰木,到画湖水边的凤凰木,到以湖水为凤凰木的背景,到画的是凤凰木一树灼灼红花在湖水中的倒影,一路从凤凰木向着湖水走去。最后的这一张,清晨的天光下,远处水光粼粼,近处波平如镜,倒映在湖水中的凤凰木和它一树璀璨红艳的花,简直就像从水中倒长出来一般。画的仿佛是花,其实是水。虚的花,实的水。
去年年底,章蕙想把这幅《湖水中的凤凰花》送给落霞。落霞是姐姐章兰的女儿,从小自己看着长大,如今她要结婚了!陈文彬从章蕙和章兰通电话中听到,章蕙尚未挂掉电话,陈文彬已在一边开骂起来:“脑袋坏掉!你以为你的画价值连城!破纸一张,擦屁股都嫌硬!”一连串粗暴低俗的话,从本该吟咏唐诗宋词的文学院讲师口里,连连吐出。好在,这时,这些,对章蕙都只能伤到皮表,但心中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意境,终是灰淡了,所以,画作最终也再没心绪送出去。
章蕙又想起1914年的莫奈,那时他又计划在住所的东北角建造第三个画室,以便在那里架起高183厘米长366厘米宽的巨大画布。施工沿着池边进行,一直继续到1915年8月。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在离他的池塘仅40英里的地方弥漫着,75岁的莫奈也全然不顾。如果自己也能在滨海湖水域建造画室,她要在这里画下一张1比1的,柔软宁静的湖水倒映着一树开满红花的凤凰木。
章蕙想,她自是没有办法把滨海湖买下来建画室,但她可以画,画下来做自己的隐秘的家园。湖边青灵水草般的章蕙,顿悟似的笑了,笑容就像水草上顶着的一颗湖绿的水珠。等有了这个家,她一定能过得更加和平宁静,就像从不被锐利的贝壳划伤的哗哗湖水那样,就像各种有棱有角的湖水波纹,从不彼此撞疼撞伤那样。
章蕙在绮霞大三的时候,完成了一幅滨海湖全景图——其实是主景图,滨海湖那幺博大丰富,岂是她能够轻易画得完的?章蕙是坐在白鹭书院门口草地临着湖水的石凳上,把滨海湖的内湖湖景画下来的。湖的中心,是树木茂密的圆形的白鹭洲。那条石凳,正是她和章兰曾经天天坐过的那一条。章蕙坐在石凳上完成这幅画的时候,耳边一直断续有章兰和母亲的歌声缥缈而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章蕙把这幅画配了框,挂在书房里睡榻对面的墙上,取名“柔软的湖水”。
自从书房挂上《柔软的湖水》,章蕙就没有再挂其他习作了——自己的哪一幅湖水,都无法这样诠释滨海湖。章蕙书房里有一张榻,既方便读书时坐着看书,也适宜夜间看书太晚,在书房独卧。榻的对面挂上《柔软的湖水》之后,章蕙夜间便常常睡在这里了。接着,章蕙把她的书桌也挪到了《柔软的湖水》下面,让夜夜伏身之案,置于湖水之滨。章蕙每天吃的半片舍曲林,也从这时起停掉了。后来,章蕙还在榻前,放了一张条几,每一次陈文彬一触即发、火冒三丈,章蕙便坐到榻上,对着《柔软的湖水》,在几上安静品茗,安然静待陈文彬烟火消散。
章蕙在画下上百幅滨海湖水的时候,迎来了绮霞四年大学毕业。
陈文彬的朋友,给绮霞介绍了个男朋友小练。小练的父亲是滨海市滨州区监察局局长,母亲是中学的政治老师,小练本人是公务员,工作没几年,已经副科了。为了他们俩的宽松见面,陈文彬的朋友特意安排了一次随意自然的三个三口之家的爬山餐聚。陈文彬对小练,全方位地满意。绮霞毫无兴趣,她一心想出国读书,只是陈文彬一再劝她,说嫁人比读书更重要,说等出国读完书回来,好男人已经都被挑光了。还有就是,陈文彬已经为绮霞买了房——按新的婚姻法,男方的房子并不是绮霞的房子,所以,要给绮霞一套房,一个保障,一份做人的底气,因此,现在不但家里没有存款,每个月还有数额不小的房贷,这房贷已使陈文彬和章蕙过得很不宽裕了。
在还没有见到小练之前,章蕙也认可陈文彬买房的做法,对给绮霞找男朋友也抱着不妨见一面的想法。但是,见了那孩子的面后,章蕙心中的天平,开始倾向绮霞出国读书的想法了。凭良心讲,那孩子家世良好不用说,公务员的工作也是时下最牢靠的饭碗,并且年纪轻轻已是副科,长相也大方配得上绮霞,几乎是绮霞无出其右的最佳人选。只是,在章蕙看到他仿佛比一般人突出的眉骨、颧骨,仿佛比一般人生硬的手肘、手腕、手指等骨关节的时候,章蕙仿佛一眼就看到了藏匿在这些坚硬骨骼中的戾气。虽然他笑容朗朗,看着绮霞的眼里忽闪着喜悦的光——陈文彬当年何尝不是这样?但湖水那从不彼此撞疼的柔软,滨海湖水域植物的润泽之气,在他浑身上下,似乎一点也寻找不到,并且,他眼中那喜悦的光,是那幺接近生硬的金属发出来的光。他会不会是另一个陈文彬?章蕙惊惶忧虑地想。
陈文彬足足开导了绮霞一个星期,力劝她放弃出国读书的念头;劝她找个工作,和小练好好相处。陈文彬说,和小练相处好了,找工作,小练的父母,也是会帮忙的。今晚,陈文彬朝章蕙兜头发泄后,自己也冷静下来了,又在和绮霞谈,已经足足谈了三个小时了。孤傲如陈文彬,也不得不为了女儿的前程,在俗世面前低头。陈文彬对女儿倒是比较讲理,也比较耐心。这应该就是章蕙和他的婚姻,还能这幺多年维续下来的原因。
陈文彬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今天又朝自己发火,章蕙担心自己晚间的睡眠受到影响。她在滨海湖以平时一倍的速度,走了一个小时,走得浑身发酸发痛,回来便在书房榻上卧下。那幅《柔软的湖水》,平阔坦荡的湖面上,并不都是长条的纹路,它还有各种不规则的菱形、方形、椭圆,还有如天上落下来薄薄一堆银币的形状,彼此碰触,却又安宁和谐,绝不撞疼自己。湖心圆形的白鹭洲上,树木温润葳蕤,毫无戾气。一只白鹭展翅飞过,洁白耀眼,让人想起西藏的白塔、哈达和雪域高原。盯着画面看久了,会仿佛听到寺院里的梵音,细细地悠远宁静地飘来。这一年多来,章蕙只要枕着这样的湖水躺下,无论陈文彬如何,她都能够安然入眠。可今天却没有,虽浑身发酸,脑子却清醒的她,翻来翻去地盘算着,要怎幺帮助绮霞实现她的梦想?
一点多的时候,阳台外明月照如白昼。
绮霞悄悄打开书房虚掩着的门,斜溜着灵巧的身子进来了。她站在《柔软的湖水》前,借着明月从小阳台照进来的银亮的白光,打量着章蕙的画。卧榻上的章蕙,钝钝地翻身,明显没有睡着。明月与湖水忽然给了绮霞一个大大的启悟,绮霞以微微颤抖的嗓音说:“妈,我知道,你以画家的眼光,早看出了小练不适合我的地方,是打心眼里支持我出国读书的,对不?”
绮霞顿了一下,她在等章蕙。她等章蕙说出支持自己的话,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星期了。绮霞明白,大凡章蕙沉默,那就是默许,并在暗自积极推进这个默许。绮霞知道文静的章蕙的大脑长在她的大脑上,不像一般的女人,大脑仿佛长在嘴唇上,不用来思考,只用来喋喋不休。但是,此回章蕙沉默的时间太久,绮霞心中有些无底了,再加上陈文彬不厌其烦的说教,绮霞真着急了,她走过来,轻摇着章蕙的胳膊说:“妈,你愁的是费用,对吗?你和爸刚给我买了房,每个月都有沉重的房供。可是,你画了那幺多迷人的湖水,有没有想过,要让它们变成钱?”绮霞像拱桥下的流水那幺透心凉的嗓音,与嗓音中隐藏着的一点焦急和希冀的兴奋,一起汩汩流进章蕙的心中。
章蕙背着绮霞拿了几幅画,去朋友那里试着寄售。
当懂画和不懂画的人,站在章蕙的湖水面前,眼光瞬间被湖面那扑面而来的唯美、自由、和谐的气息,濯洗得异常清明亮澈,朋友悄悄地帮章蕙抬了画的价钱。
当顺利拿到第一批画的钱,章蕙便有了信心,她想,或许真能帮助绮霞!而她与陈文彬,最坏的结果,就是分手;而和陈文彬分手,兴许不是人生最坏的结果。
最后,当绮霞开始要置办去美国读书的行装的时候,章蕙把书房里的那幅《柔软的湖水》拿了下来,要挂出去,换取绮霞的行李和机票钱。这天,章兰来了,她站在拿下来了的《柔软的湖水》面前,细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在章蕙诧异迷茫的眼光中,招呼绮霞一起给重新挂上。她望着章蕙明净得像个年轻姑娘的额头,说:“绮霞出国,让它陪着你。”章兰安静忧伤而又决然的嗓音,让尚有些发愁的章蕙,心中莫名地踏实起来。
第二天,章蕙意外地收到章兰打来的三万元。章兰平静毅然地说:“绮霞叫我姨妈,我也有责任帮助她!你为我再画一幅《柔软的湖水》。这三万,是这幅画的定金。”
绮霞出国后,章蕙搬到绮霞名下的小二房住。她现在只有一个目标,画一幅更出色的《柔软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