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喝杏子饭的季节了。
每当看到那一颗颗金黄色的杏子，在暖和的阳光里慢慢变得发红或是更黄时，我总忍不住要带儿子去姥姥家畅享一顿杏子饭。每当端起冒着热气的杏子饭，闻着那独有的香味，我总透过蒙蒙热气，忆起一段段难以忘怀的往事，慢慢品尝一番那苦中略带些甜的滋味儿。
城里人是不敢喝杏子饭的，也不需要喝。乡下人却常喝。每年夏秋时节，金黄的杏子缀满枝头时都喝。姥姥说，喝过杏子饭的人，不会挨饿，更不会生病。
喝杏子饭是有讲究的，不能随随便便喝。每年杏子成熟了，大家就把吃剩的杏核攒起来，放在一个篮子里，再把篮子放在干净又阳光的通风处晾起来，直到杏核干透。杏仁分两种，一种是发甜味的，可以随时当零食吃，但不是熬杏子饭的最佳食材，用甜杏仁熬出的杏子饭寡淡无味，既没有小米稀饭的清甜，也缺乏杏仁的浓郁醇香。但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却是救命的好饭！另一种是苦杏仁，有毒，不能随便拿来吃，但却是熬上好杏子饭的最佳食材。当杏核干透时，敲碎杏核，拿出杏仁，再把杏仁放在石臼里捣碎，越碎越好，出油最好。然后把捣碎的多半碗杏仁一次性倒入开水锅里，大火熬半个小时，直到泛起的白沫完全消失。白沫是有剧毒的。大半碗杏仁熬出的汤足够药死一个五口之家：村里曾经有一家子为此付出了生命。然后，放入半碗小米，撒些花椒和咸盐进去。用中火熬一个半小时。当饭表面浮起黄灿灿的油花时，撒入一把碧绿的葱花，杏子饭便熬好了。熬好的杏子饭，不稀不稠，色泽温润，略带金黄，诱人的醇香飘满小屋，令人垂涎欲滴。闻到香味的邻居们便各捧一碗来讨要，一为解馋，二为不生病。每到此时，姥姥便笑成一朵雏菊，乐颠颠地为邻居盛满碗，目送他们满意离开。每到此时，姥姥脸上洋溢的喜悦都会随着杏子饭的香味溢满我们每个人的胃肠和心房。
第一次喝杏子饭时，我的年龄和儿子的一般大。当我和四个表姊妹疯玩到满头大汗、肚子饥饿时，我们风一般跑回屋子里，屋子里浓香扑鼻，杏仁香直冲脑门。"喝杏子饭喽！"表姐尖着嗓门大叫。姥姥一宠一溺地挨个摸一摸一我们的脑袋，"不行。你们不能喝。姥姥先喝。"为什幺呀？我的脸上和眼睛里应该写满了问号：有好吃的，不是要像妈妈讲的故事里说的：一半一半，平均分享吗？他们几个不问原因，我也没敢问，姥姥也不解释，只顾自己埋头香香地喝光了半碗。"现在，我们可以喝了吗？"十只眼睛巴巴地盯着姥姥。"好孩子，去玩吧。半小时后，给你们喝。"有了姥姥的承诺，我们不情愿地离开了家门。我依然满肚子疑惑：为什幺还得等半小时呢？果然，半小时后，我们准时喝到了美味的杏子饭，只喝得肚子圆鼓溜溜的，薄薄的一层肚皮几乎撑得透明。姥姥看着我们，心疼得直掉泪，"可怜的娃，就这个城里人不喝的东西却成了娃们的美味。"我哪知道那幺多，只觉得好喝，就拼命喝了。末了，姥姥把我们摁在炕上，不放我们出去乱跑，她担心我们一个跟头摔倒，那纸一般的肚皮被弄一破，里面的肠子会淌出来。
小孩子的忘性是最大的。很快，我的那些为什幺就烟消云散了；约定俗成般，每年姥姥都这幺做，这幺说，我们也都这幺喝，喝那飘香的杏子饭。
今年的杏子饭照旧飘香，只不过当年一起喝杏子饭的五个小屁孩都成了爸爸或者妈妈，又都带了自己的小屁孩。大家围坐在炕上，满屋杏香，只剩下哧溜哧溜的声音此起彼伏。姥姥不喝却微笑着端详我们每一个，目光深邃而悠远，又似饱含泪花。
突然，杏子饭的香气里，响起了儿子稚一嫩的声音：太姥姥，城里人为什幺不喝杏子饭？为什幺你先喝杏子饭？为什幺要等半小时，我们才能喝呢？
我的可亲可敬的姥姥啊！
对于杏子饭，城里人知道得很少，敢喝的人没有。可它却是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回忆。由于它的存在，我少挨过饥饿；由于它的存在，多少穷苦人被救。我只想告诉人们,它味有点苦，但微甜，却能救人。如果你没有足够的东西吃，它能让你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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