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们的生活方式相当简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依山傍水的便凭着自己的汗水在那红土地、黄土地、黑土地上播洒着年复一年的希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低头晒背、起头晒脸”便成了他们一天、一年乃至一生的旋律。我的祖祖辈辈就是这样弓着腰延续着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到了父亲一辈,由于人口猛增,仅有的一丁点儿土地根本无法满足一家数口的需求。加上自然灾害,我的细祖父、大伯、父亲、细爹等人便相继走上了出外谋生之路。
在当时,学手艺最有保障的莫过于木匠和石匠,因为他们都是基本建筑不可或缺的部分,往往被雇主请到家中,贯以师傅之称,好烟好酒待如上宾。但我家及至我村的大多数长辈们学的都是篾匠,跟其它手艺相比,篾匠有着许多迥然不同的特点。几乎所有用刀的手艺活刀口一律是向外的,唯有篾匠们的刀口是对着自己用力,因此每位篾匠学徒要学会这门手艺除了流汗还非要流上几两鲜血不可;篾匠也不象其它工匠是人家堂而皇之请来的,他们基本上是在深山老林找一户有竹园的作为“落家”,借他们大厅之一隅,蹲在墙角便忙活着一家人的生计,如与“落家”没什幺嫌隙,一蹲便是几年。因为长年蹲着做事,有时他们便自嘲是“落家”的一只狗。当然,做篾匠也有一些令人歆羡的地方,在景德镇的瓷器盛行用竹篾包装时,篾匠也就成了铁饭碗。再者长年在外落家,时不时便传出一段风一流韵事。
在景德镇附近有两个地方能容纳大量的篾匠,一是波阳、一是浮梁。我族人都是在浮梁山里找的“落家”。他们在深山里把竹子破成篾,然后扎成捆,卖到景德镇的各大瓷厂。起初他们是一担担的挑,一担篾,百余斤,往返路程两百里;结过帐,几十元,除去本钱剩无几。后来他们就联合起来,用板车拉到山底,然后用手扶拖到集镇,再搭客车运往景德镇。这虽然少了徒步之艰辛,但每一个环节又多了几份风险。用板车拉时,走的都是山里的羊肠小道,路窄得仅能通过一辆板车,又多陡坡急弯,拉着几百斤的篾几乎是呼啸而下,拉车的人唯有凭着口中不时的呼喝来提醒上山的人及早回避,稍有不慎便是一场惨剧。我初中毕业那年,曾跟父亲学过一个月篾匠。拉篾下山时,父亲叫我踩着板车后面的拖地棍,以增加与地面的摩一擦,减缓奔跑的速度。但一路下来,我吓得早已忘了自己的职责,只用双手紧紧一抓住板车,似乎是抓住手中唯一的救命稻草。用手扶拖篾时,因为篾堆得特高,山路又颠簸,人坐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可能摔下车来。搭客车是要安全多了,但当地是不允许拉篾出山的,经常有人在路上设置关卡,一旦被发现,这一车篾花费的工夫(大概一个月)就全打了水漂。
篾匠们最苦恼的日子是江南的梅雨季节,因为多雨和潮一湿,破好的篾若不经几个太阳是很容易发霉的;最开心的日子也是这个时候,碰上雨多,反正开不了工,干脆大家聚在一起,喝喝酒、玩玩牌,一年到头难得这样轻松。虽然钱少了,但大家苦在其中、乐在其中。时间也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尽管苦些、累些、担些风险,若不出什幺意外,一家人的生活还是可以勉强维持。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由于瓷器开始采用盒式包装,山里的竹子也日益匮乏,山里的篾匠们似乎一一夜之间迷失了方向。年轻点的转行倒快,可他们绝大部分都是人到中年,无奈之余,有的回家守着几亩薄田度日;有的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有的在家干些篾匠的零活;还有的挂起了“算命打卦”的招牌。那时我正读大学,父亲只好南下汕头干起搅拌沙浆和搬运钢材的粗活,还要经常忍受一些后生小子的欺凌。有一回,父亲被几个年轻人逼着在臭水沟里站了半夜。没过几年,父亲便因患病永远离开了我们。
作为一个群体,山里篾匠们的后半生大多是辛苦辗转;作为篾匠的后辈,我真想再去那深山当中,看看那纯朴的山里“落家”,寻找父亲一代跋涉的脚印。真想再一次踩在父亲板车的背后看他月下飞车的矫健身影……
别了,我的父亲;别了,山里篾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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