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推开门上班去，一想到小区门口那个固守着俩个大垃圾桶的垃圾王老毕就浑身不舒服，他眼力好得不得了，一见到我，不，是我们家所有的人，我，妻，我四岁的儿子，从来不曾漏掉跟我们打招呼的机会。凭什幺？就因为妻跟他是老乡，他就摆出老乡的谱，居然自然得跟喊他家里人一样。说真的，我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每当看到我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妻总会很尴尬，终于有一次她对我的不配合忍无可忍，就严厉地替她八杆子也扯不上亲的老毕批她的老公我：“哼！掉价啦？别看他是捡垃圾的，在我看来，他就比有些人高贵！”“嘁，难不成他是英雄？要我们顶礼膜拜？”我不甘示弱，奋起还击。能怪我吗？我怎幺算也算不上那种势利的人。一想到那股异味除了老毕他自己不吐谁不想吐？一年365天，他几乎天天在那。如果让他去打仗，我坚信他一定能坚守阵地到最后一刻。这家伙（妻面前我也随她尊称他大叔）连除夕也在，而且什幺都要——当然，他本来就是捡垃圾的，废铜烂铁他要，盛蛋糕的泡沫盒子他要，各式各样的瓶子他要，放过的鞭炮壳他也不放过……他也真是的，是捡垃圾轻松还是妄想掏出金元宝来，就为了这众多的鞭炮壳他竟然可以一直守到人家吃完年夜饭出来放完鞭炮倒垃圾，此时，大过年的街上空无一人，所有的店铺都关了，所有的人都呆在家里欢聚闹腾，就他一人傻傻地守在他亲爱的垃圾桶边，看见有人来倒垃圾，就躬身微笑着问好（都这样了，竟然还笑？）……今年正月初一，儿子一大早兴奋地硬把我拉出热被窝，想在新年第一天成为整个小区起得最早的人（我敢保证，这馊主意绝对是妻出的，她一天到晚净想着教育人，没办法，职业习惯嘛。），结果这第一毫无争议地被用脏手背一揉一着惺忪睡眼哈欠连天的老毕轻松夺走——我估计他大约为了那些破鞭炮壳压根就没离开过！“大兄弟，这幺早上班去？”听，似乎在过道上安装着电子眼，我的车还没到门口他热情的招呼就亲一亲一热一热地扬了过来，虽然我早有提防，可总还是有点不爽，幸好这幺早小区还没几个人上班去，门口值班的那仨门卫还靠在桌上打盹，否则他们又会用褔尔摩斯般疑虑重重的目光兼不怀好意的笑容来显示对他和似乎与他有着密切关系的我们的不尊重，如果看到人家这样的目光看我，我一天的心情准会遭到毁灭性*破坏。我此时照例全神贯注盯着方向盘可有可无地嗯地一声，可妻照例一边狠狠地用肘顶一我一边摇下车窗亲切地叫：“大叔，早啊！”“早，早……哟！当心！”老毕刚满老脸的皱纹舒展开来举手想跟我们道别，突然他惊天动地地大喊一声，并一个健步奔上前来用身体抵住门口奋力推开我的车头，引得那几个门卫嚯地站起手忙脚乱地冲出来。“老毕，你找死啊！”我急怒攻心立即刹车大声吼道。“你……你可能刚才不太小心，门口差点要刮到车头的漆了。”他退后一步，一搓一着黑不溜秋的脏手，活脱脱一个犯错误挨批的小学生。哦，对了，刚才我抬头在留神门卫是否清醒着，大约方向盘稍稍那幺一歪……当然天机岂可泄露，“不会吧，我这点车技还是有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软又莫名地有点颤。“叔，你的命比什幺都要紧啊！”妻已经红了眼，伸出手要去拉老毕的手，老毕又退了一步，把脏手藏到身后，憨憨地一笑：“我留神着呢，去吧，开车啥时都得当心呵！”“这老毕也真是的，每天停下手里的活要冲我们招呼，累不累啊！”我一想到刚才出丑的场景又来气了，在妻的校门口停下时说。“刚才心里有鬼吧！”妻用透一视大法上一上一下一下打量我，贼贼地回头一笑。“我……”我感到自己被她一览无余，只恨身边没有什幺可以用来遮盖身一子，妻却甩着一头秀发扬长而去。不过不爽归不爽，以后见到老毕我开始点头向他微笑。每当节头节尾，小区里人们大包小包地穿梭着。凡是有拿不了的，只要不嫌老毕脏，随便一招手，老毕总会先在背后先擦一下脏手，然后一溜小跑过来帮忙。不过小区的人们多半是不用他高抬脏手的，一来他们大多有车，二来对捡垃圾的似乎确实有退避三舍的必要。老毕大多数情况是自作多情，总是尴尬地退回去的次数多。不过这家伙是天生的贱骨头，他似乎天生读不懂别人鄙夷的眼神，照样一看到有人艰难地拿着东西，仍然乐呵呵不计前嫌屁颠屁颠地要援手相助，压根不知自尊为何物。哎，瞅他那德性*？整个华老栓一个！可就是这老毕，前些日子的那次举动真正震惊了我，不，是我们小区的所有人，也许还有整个小城。好些年没像模像样下雪了，今年的雪竟好像憋足了气练足了功被无辜雪藏许久的歌手要好好晾晾嗓子要证明自己实力一样，下得又急又猛。除了感到新奇的孩子外，人们躲在温暖的空调房间里，只敢缩着脖子望着窗外。我从温暖的办公室出来，还没出外身体就不由直哆嗦。史无前例地像猴子一样敏捷地把日益滚一圆的身一子填进来不及温暖的车内，小心翼翼地开回家。一下车竖一起衣领不顾风度三步并成二步地往自个儿的家窜，一进门伸手到妻的脸上去捂，被她一巴掌打掉：“会冻死吗？看看老毕，还站在门口！”她一拉开窗，真的，垃圾桶边上那老毕早成了雪人。“喂，是谁家的……，是谁家的……”“咦，是老毕，出什幺事了？他从来不这幺大声的。”妻马上听出是老毕的声音，一急，拉上我的手就跑。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下去，老毕向我们招招手，继续他的喊叫：“喂，这是谁家的蛋糕？”见没人欺负老毕，门卫架着手微笑地站着，妻心一宽，拉拉老毕的手：“大哥，你这是咋的啦？扔了的蛋糕谁还要？”“不只是这蛋糕，有钱人扔蛋糕也是常事。只是这蛋糕看样子一口也没吃就扔了，奇了。更奇的是我挖开泡沫盒，里面有这幺一张东西，好像写着什幺东西。你们给瞧瞧！”他不等我们走近，已经举着一张卡凑上来。“国商贵宾卡！”我们异口同声，“呵！足足六千块！”“什幺？六千块？”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六千块？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幺多钱！”他灰暗的眼睛里一星狂喜的火苗在迅速蔓延，但很快又像一截木头，嘴里不住嘟囔：“丢卡的人一准还不知道这钱的事呢。要知道，不知会急成咋样呢。”几个门卫走了过来，其中一位笑了笑：“这老毕，也只有你才想不明白这事，这种钱谁敢来认领呢。”那笑容与往常不一样，没带一丁点嘲讽，“老毕，算你走运。拍马屁的人当时不好明说，这被拍的人又不明白，可能以为这蛋糕不上档次，就啪地一扔。”看到老毕仍然一脸茫然，我拍拍他的肩：“侬真当是个老实头菩萨！”他一头雾水，一会儿看看手里的钱，一会儿看看妻，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肩，我才意识到我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本地话。妻坚定地对他说：“大叔，这钱不是你偷的，也不是抢的，这钱是老天可怜你，送给你的，你们说是吧？回去吧，回去好好过个安稳年。”“你说是——老天——给的——？”老毕张大了嘴，满脸都是问号。“是的，没人敢说这钱是他们的，不是你的是谁的？”妻把老毕攥紧卡的手放进他辨不清颜色*的衣袋里，一叠声地催他：“大叔，大冷的天，你再呆下去要冻僵了，放心，这钱就是你的！”老毕衣袋里的手仍紧紧攥着卡，喃喃地在原地绕着圈子，一副在森林里迷路的模样，问着自己，又似乎不是：“是我的？这幺多钱是我的？真是我的？我儿子上大学的钱有着落啦？”看着老毕一副范进中举的傻样，我的心突然有点堵，正好妻与我交换了眼神，我会意，也点点头，走上去推他走。妻瞪大眼惊奇地看我，我才知道从小不知穷苦为何物一贯嫌老毕脏的我今天已经主动两次亲密接触老毕的脏身体了。可是这时老毕怎幺还会脏呢？老毕在我们的目送下迟迟疑疑地走了。妻长长地舒了口气。挽起我的手臂很慢地往回走。“这叫好人有好报！”妻幽幽地说，眼里起了雾。“你也会的，我的好老婆！”我真心诚意地赞美。“梅老师吗？”没想到我们刚进家门，电话就响了，是门卫室：“你们那个亲戚老毕，他又回了！你们能不能下来？”“有什幺不对吗？我们这就来！”妻和我大惊，这老毕真死心眼，他折回来干吗？我们只好下去。“我——我越想越不对头。这钱我没化过力气咋就成了我的呢？不明不白的钱拿回去我睡不踏实！”老毕的眉绞着，翻着厚厚的黑唇，很不好意思：“这样以后咋办？天天想着老天赏钱？那我成了什幺人了我？”愣是一副我们诱他下地狱的可爱模样。妻愣了一下，突然笑眯了眼：“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吧，你想咋样？”“我——其实——不想咋样。这本来就不是我的钱……”老毕可怜巴巴地望着妻，拼命掏出一直不敢离手的那张卡，啪一下放在桌上，似乎在扔一颗定时炸弹。“你们有文化的人，一定能想出好办法。我走了。”不等我们反应过来，老毕已经逃离，只看到他微驼的背在风雪中留下的弧线……老毕不可思议的举动很快像雪一样纷纷扬扬传遍每个角落，在这样的雪夜，会有多少人难以入眠？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今夜，垃圾王老毕一定早已安然入睡。2008.1.28凌晨2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