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捣衣声
胡进
棒槌是过去农民生活中不能缺少的工具。最近一段时间我对棒槌发出的声音烦不胜烦。我生性比较懒,早晨没有什幺特殊的任务,总是起得很晚。可是我人还在梦乡,楼上的捣衣声就会重复而又单调地响起来。起初我站在楼道里大喊大叫,试图阻止似乎来自远古的捶衣声。嗓子喊哑了也不见明显效果,捣声依旧。
我知道我无法改变这种现状,我住的这个小区是新宣城中学的校区房,陪读伴读的人家将像江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农村涌向这个小区。老住户习惯了不用棒槌的时候,他们的子女也上大学了,他们会回到原来的住处或者另谋别处,而新的住户一定还会带来棒槌。想通了这个浅显的道理,我把捣衣声当作打击乐,竟然能安然睡到大天亮。
我是农民的孙子,我爸爸虽然是小学教师,被当作国家干部,可我一直在农村长大,如果有兴趣拍打我一下,可能还会在我的身上拍下泥土的味道,所以我不该心烦捣衣声。
那时我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皂角树矗立在瓦房前,瓦房是刘姓宗祠,宗祠改成学校,学校成为我的家。我家常常没有肥皂洗衣服。记得当年每人每年计划可用半块“淮南肥皂”,等到皂角树的果实成熟的时候,皂角代替了远不够用的肥皂。有时也会用草木灰作为替代品。要沥清皂角或者草木灰残液,棒槌必不可少。所以,那时候的棒槌声是生活的节拍,清新悠扬,回荡在山野里,印记着从容娴静的脚步。
棒槌对我而言,有一个重要的功用就是砸黄鳝。春夏之交的傍晚时分,我将黄鳝笼子放置在水田里,第二天一早可以收获自投罗网的黄鳝。那时黄鳝四角钱一斤,相当于国家统销肉价的一半,也算是贵重食品了。我每天的收获可以保证家里食用。先用棒槌将黄鳝砸死,然后再用棒槌将黄鳝砸扁,这样红烧出来的黄鳝就肉美可口。
有一年,邻村的人突然用棒槌将自己的兄弟砸死,尸体就放置在对面的山坡上,我没去看。不知道是长辈不让看,还是我自己不敢去看。看了的人回来说,其实人和黄鳝差不多,脑袋一砸就会扁。据说那人的血一直都在流着,不断地往下滴着。血也跟黄鳝的血差不多。那时真是个孩子,听了这些话以后就变得坦然了:哦!原来砸死一个人同砸死一只黄鳝差不多,没什幺可怖可怜的,也不必同情。
都说做哥哥的也是无奈。哥哥矮小,弟弟却高大,哥哥娶了老婆,弟弟一直单身,哥哥没念过书,弟弟却有点文化。弟弟不断骚扰自己的嫂子,这还不算恶劣,可恶的是他一个单身又凭借着有点文化,他祸害乡亲!所以死者该死,杀人者不该偿命。当年的法律文书里有一句话必不可少:“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民愤是该不该定死罪的重要依据之一。哥哥被从轻发落。据说后来游了街,手敲铜锣口中只喊:“我杀了我弟弟!我有罪!我有罪!我杀了我弟弟!”政府要教化人们懂得,再有天大的罪,总归不能杀人。政府才有置人于死地的权力。
我的堂姐夫处理兄弟之间的事和这个做哥哥的不一样。
堂姐夫是家里老大,还有一个半大的弟弟。几年过下来,半大的弟弟也成人了,却不再有娶妻生子的经济能力。堂姐夫的妈妈去世后,姐夫和堂姐就带着弟弟过活。有一天,堂姐把洗净的衣服晾晒在场院,弟弟回家后贪婪地将嫂子的花内裤捧在手中把玩。堂姐夫听堂姐学说了弟弟的景状,把弟弟叫到一边要狠狠地骂他。弟弟让哥嫂看破丢了丑,索性耍起了脾气。他跟哥哥说:“我不干了!”
他说的不干是不干活了。弟弟已经是一个强壮的劳动力,他不干活,这个家就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弟弟实质已经是哥嫂的帮佣。堂姐和堂姐夫彻底妥协了。是怎样的妥协?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又过了一些年,我们家搬回到老家,也就是堂姐老家,那一年堂姐夫带着孩子来拜年,我妈妈问了堂姐夫。堂姐夫好像很淡然,他称自己弟弟为老二,他说:“老二现在十分安心,从来不提分家的事。”
只是堂姐这个礼拜是堂姐夫的老婆,下个礼拜便是堂姐夫的弟媳。看来兄弟能和谐相处,堂姐是大功臣。
我妈妈也是个认真的人:“那幺孩子是谁的?”
堂姐夫既自信又有点自豪地说:“儿子当然是我的!”
简陋的生存形态只能养成粗鄙的思维方式,简约同样能找寻到平衡调和。
棒槌一定会久远地留存在田园,那是乡村最动听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