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离开哈尔滨。四十年来,我曾十几次回到哈尔滨,每次回来,都会看到我的长辈们在渐渐地衰老,有的甚至已经离去,看到一些老朋友越来越清澈,看到市容在不断地现代化;不变的是记载了我孩童时许多记忆的中央大街和索菲亚大教堂等具有哈尔滨意义的建筑。我每次从哈尔滨回到北京都有提笔写点什幺的欲|望,每次都因为自己的感觉不够完整或无法将自己的感觉表达透彻而罢手。
这个冬天,我随中国作家采风一团一又一次回到哈尔滨。
此次回来,我的感觉有些异样。以前回来都是不断地寻找这个城市的变化,而此次我却在不断地挖掘脑海里的记忆。
太阳岛是每位来哈尔滨的人都必去的地方,我是例外的不情愿。我爷爷奶奶的骨灰埋在太阳岛上,十几年前,开发建设太阳岛,太阳岛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风景区,可我爷爷奶奶的埋骨灰处就再也找不到了。这是我心里一直无法治愈的疼。尽管我不情愿,可每次大家去往太阳岛时,我还是与队伍同行。那天晚饭后,大家来到太阳岛冰雪大世界参观。那些晶莹的冰的建筑和冰建筑里炫彩的灯,让整个景区像个童话的世界或是一个少年的梦。我随大家参观走了一段,发现路边有一处用冰雪包装起来的咖啡屋,我便离群独往。咖啡屋里静静的,灯光稍暗,只有一个营业员在静静地等待顾客。我坐定后,要了一杯咖啡,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和缕缕行行参观的人群。咖啡屋密封很好,使窗外只有影动而没有声来。安静,是我这两年最心驰神往的事。
静,有时是个陷阱,让人自觉地掉进往事的迷宫里。
我在哈尔滨的往事不都是美好的。我七岁时,刚准备认识世界,我那高大的爷爷却猝然离世,接着奶奶也驾鹤西去。我的世界骤然空白了。从我记事起,我只有像母亲一样的爷爷和像父亲一样的奶奶。他们的离去是我至今还痛心疾首的事。如果爷爷奶奶再多活十年,也许我就是具有哈尔滨户籍的哈尔滨公民。
我又续了一杯咖啡,我希望静的氛围再延续下去。躲开喧闹走进暗淡时,安静会把自己擦亮,把记忆点燃。
太阳岛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太阳岛了。除了冰雪大世界是哈尔滨冬天的一大景观,夏天也真是个避暑胜地,绿荫、长堤和松花江相映成景。前几年,我也是随作家采风一团一夏天来岛上转了几圈,已找不到我记忆里的任何图像,甚至觉得很陌生。其实,冬天和夏天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哈尔滨。这些年,市区的变化也是很大,但那条写满传说和史实的用青石铺路的中央大街还容颜依旧,庄严肃穆的索非亚大教堂风貌依旧。假设,把中央大街改建成宽阔的柏油路,把索菲亚教堂拆了,满城都是五彩缤纷、姿态各异的具有现代意味的建筑,那这个城市还能叫哈尔滨吗?这个城市还会有记忆吗?现在,有许多城市改建得让人们只能看见建筑看不见城市,更看不见城市文化的沿革。这样“空前绝后”的改建,应该是犯罪。
城市是人群记忆的延续,记忆是人群相互温暖、亲切的通道。今天的哈尔滨,人们能挺胸抬头地生活,是因为有这座城市的文化在滋养着。同样,哈尔滨也永远承载着我的记忆,永远埋着我童年的脚印。
两杯咖啡落肚,我到了归队集合的时间。我推门走出咖啡屋,流光溢彩的冰雕和冷风一起向我涌来。这个晚上我在静与闹之间来回地转换,即让我在记忆里晦暗也让我在记忆里自豪,这个晚上,也必将成为我在哈尔滨的又一次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