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邻居

时间:2017-04-26 11:26:37 

听奶奶说他们不是本地人,多年前逃难到我们村就在这落脚了。

男的高高瘦瘦,眼窝深陷,胡须花白,无论冬夏都光着上身,穿着只有一条半裤管的裤子,没有人和他讲过话也没人听过他说话。女人单薄瘦小,佝偻着腰,蓬乱的头发夹杂着草屑,一层一层的皱纹叠满瘦削的脸,说起话来一里哇啦自己干着急别人听不懂。

在我记事起,他们就已经是这形象了,这些年一直没改变。

由于整天疯疯癫癫,村里有人给他们起了外号,男的叫魔子,女的叫傻熹。傻熹魔子没有房子,住在别人废弃的一间土坯房里,没有地种,男人整天东跑西颠找来死猫死狗甚至人家牲口分娩丢弃的胎一盘带回家煮来吃,女人则走街串巷到垃圾堆里臭水沟里扒出些烂菜臭瓜带回家,老两口没孩子,不过也幸亏没孩子。

听人说魔子以前是还是个知识分子,给地主家管过帐,后来犯了事,入了狱,逃狱不成被打断了条腿,还被电击坏了脑子,就成了今天的魔子。也有人说,傻熹不是他老婆是他妹妹,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生下来就傻,也有人说她是魔子从大户人家拐出的小妾,还有人说,她是从南方逃难来的寡一妇,魔子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众说纷纭,真假难辨。

我问过奶奶为什幺村里也不帮帮他,村干部也不向上反应帮他们弄个低保贫困什幺的,奶奶说他们和支书结过梁子,没人管。

在我们那种落后的地方,村里的所谓大权总是掌握在一个或几个比较有实力的家族手中,并且某些职位还是世代传袭,就像支书,村长,主任,等等。也就是说,十年前他老子是支书,这十年他儿子就是支书,不出意外的话十年后他孙子就会是支书,所以,魔子两口十年前和支书家结过梁子十年后应该还和支书家有仇,而且还是世仇,越积越深,积重难返,仇深似海。像无论村民怎幺劝说哪怕大家凑钱也不给正在发高烧的魔子看病的村医就是支书的侄孙子,东西过期喂狗也不施舍给他们的杂货铺老板是支书的外孙子,隔三差五揭魔子家屋顶瓦片往烟囱里堵兽皮放狗追的傻熹满村乱跑的那两个初中生就是支书的重孙子,们。总之,一切欺负过欺负着和打算欺负老两口的都是支书的孙子。

傻熹魔子脾气也够古怪,他们几乎不和外人打交道,别人给的东西从来也不要,无论你是出于好心还是什幺打算,他们一概不理不睬,天生地养,过着原始人一般的生活。

魔子家没有院墙,巴掌大的空地就是他们的院子,上面堆满了各种捡来破衣烂衫,死鸡烂狗,女人总是坐在地上,用一把捡来的钝刀用力的剁着下一餐的食物,一把烂菜或是一只死鸡,随后顺手丢进一旁盛着滚一烫开水的铁锅里,男人则不停的掰着木柴,由于没有斧头只能捡一些稍细的树枝木棍回来用手掰断,掰的不长不短就塞到锅下,把水煮开,把那些能吃的不能吃的东西煮熟。每次经过他家差不多都能看到这幅画面,还随着不绝于耳的剁菜声和掰柴声。

初三那年寒假,一进胡同没见老两口身影,也没听到他们的声音,出于好奇,便问奶奶,奶奶说,傻熹捡破烂被过路的车撞坏了腿,司机跑了,魔子没钱给她看病,到处找接骨用的节节草,整天没头没脑的在河堤上,田地里,树林里瞎转,半夜三更过路的行人有时候都能听到他在河堤上急的直叫唤。前几天后半夜下了大暴雨,那时候魔子还在河堤上挖节节草草,大雨一冲魔子一头栽进了狼窝(沙土地直立性差易塌陷,被雨水冲击而成的沙洞被当地人形象的称为狼窝),险些被活埋,幸亏他命大,第二天被路人救起,只是瞎了一只眼,他被抬回来的时候手里还仅仅攥着那几颗沾满泥水的草。

趁家人不注意,我一溜烟钻进魔子家。

这是我第二次踏进这里,从门口望进去,土坯墙已经棱角难分,四周没有窗,光线很暗,原来的两扇榆木门只剩下一扇,不到五十平米的地上满满当当堆满了各种捡来的东西,一张床,准确的说是一张破门版横横的摆着中央,我的思绪瞬间回到了第一次来这的时候。

那时刚度幼儿园,和小伙伴打赌谁的胆子大,判定标准就是看谁敢往傻熹的锅里丢石头,正值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我带头第一个潜入她家。

那天魔子不在,傻熹面对着墙在剁菜,我们一口气丢一了一大把石子进她的铁锅里,听到声音,她转身看到我们,一愣,然后起身伸手从身边摸起了什幺东西,我们大呼:“有暗器,快跑!”然后撒腿就跑。见状,她开始一里哇啦的乱叫,还拼命招手好像示意我们留下,出于好奇,我们几个住步在离她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她佝偻着腰,提着一口尼龙袋子向我们走来,“指定是暗器!”,“我觉得是条蛇!”,“还是条毒蛇,我看出来了,在动。”小伙伴们讨论着。

她蹒跚到我们面前,打开袋口,瞬间几只大苍蝇和一股烂臭味一齐飞出,我本能的捂住鼻子并尽力也捂住嘴巴。她伸手从里面掏出了几颗疤痕累累的油桃,向我们送了送,示意让我们吃,我们有的皱着眉,有的捂着嘴,更有的直接做恶心状,竟没有一个敢于或者愿意接受她的好意,她放下袋子,开始上下打量着自己的上衣,终于在那件褴褛的不能再破烂的背心上找了一块比较完整的地方,拼命的把手里的油桃在这方完整的布条上蹭了蹭,又用牙咬掉了那几个带疤带残的地方,再一次颤巍巍的递给我,我望着他那双深陷下去又浑浊不堪的眼睛,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从他手里结过油桃,狠狠地咬了一口……接着因为这事被我爸暴打一顿丢进小黑屋,直到保证再也不去她家不吃她的东西才被放出来,并且还活生生被老妈灌了三天的杀菌药水漱口,再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只记得那种药水很苦,那口油桃很甜。

“咣当”!我被一声脆响带回现实,是魔子不小心踢翻了煮饭的铁锅,幸好里面没有滚开的水,他本来就有一条腿是残的,现在又瞎了一只眼,以前花白的胡子如今全白了,和满头的银发形成一片,白得耀眼。傻熹直一挺一挺的躺在门板上,被一张破被严严的裹一着,只露着一张脸,一张叠满皱纹的脸,她没有睁眼,所以看不到是不是眼睛也变得愈发浑浊,只是感觉她更老了,老的更不像样子了。魔子一瘸一拐的来到“床”前,半跪下,把手里的盆斜靠在墙角,尽量不让里面的东西从盆地的洞里流一出,然后一勺一勺从里面舀着,一口一口往傻熹嘴里喂着,偶尔停下来尝一尝,再吹一吹。

风灌进屋子,我一揉一了一揉一眼里的沙,一抬头,发现眼前什幺东西亮耀眼,比他们的白发还要亮。

奶奶说,够呛了,这幺大岁数了,没吃没喝没人管,这次恐怕熬不住了。

但上苍似乎格外优待这老两口,他们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虽然我想不通这对他们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傻熹又能像以往一样剁菜,只是残了一条腿,魔子又能在一旁不住的掰柴,只是又瞎了一只眼。

中考结束的那天下午,我如释重负骑车回家,一进胡同口就听到了他们邦邦的剁菜声和啪啪的掰柴声,心里竟有一种久违的喜悦和踏实。

再后来,我跟着爸妈搬了家,读完高中又上了大学,很少有时间回老家,这些年也很少有人和我提起他们。

今年清明节回去,一切都变了,原来一下车就可以见到的魔子的小院现在已经被改建成了供人们小憩休闲的花园,我问奶奶魔子两口现在住哪?过得怎幺样?奶奶说,早没了,就在你读高三那年。

饭间奶奶讲起那段关于老两口临走前的事:那年夏天,天格外燥一热,大家都知道这是在酝酿一场大雨,果然,夜里狂风大作,暴雨骤至,奶奶说,她活着幺大岁数只见过两次那幺大那幺急的雨,第一次是魔子找草跌进狼窝那次,而第二次,魔子走了。

魔子就是那天夜里走的,傻熹像疯了一样到处跑着喊人,她拖着那条残腿半滚半爬的去砸邻居的门,但因为下着大雨,电闪雷鸣的还刮着大风,没人听得到她的呼喊声,一整夜,没人知道他砸了多少扇门,没人知道她她撕心裂肺的喊了多少声,第二天清晨,大半个村的人都的发现自己家门口莫名的多出一排歪歪斜斜深浅不一的脚印。

后来,大伙帮着把魔子埋了,当然,除了支书和他的孙子们。

打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了,来来往往的很多人都可以看到傻熹一个人瘫坐在院子里,不住的剁着捡来的菜,不住的掰着魔子生前囤积起来的干柴,还一个劲的往锅底下塞着,哪怕锅里什幺也没有,哪怕锅下已经满满当当,她还是一股脑的掰,一股脑的塞,塞到咕嘟咕嘟直冒浓烟,呛的她直咳嗽,咳出泪,咳出一血。

她就这样没日没夜的重复着剁菜掰柴,也没日没夜的重复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嘴里还在不停地叨念着什幺,没人能听清,也没人能明白。

十几天后,傻熹也走了,大家发现她神态安详的蜷缩在小屋的墙角里,一手抓着一把刚刚掰断的柴火,一手攥着一条破裤腿抱在胸前,大家都认识,那是魔子的。

邻居们把她和魔子埋在了一块,就在他们经常捡垃圾的那片树林旁边,这两个怪人生前从来不肯接受邻居们的施舍,但现在也由不得他们了。

下葬那天村里的人几乎都去了,其中也包括支书和他的孙子们,大家都说去送送这两个做了二三十年的老邻居的傻子。

奶奶说,在他们走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邻居们都感觉空落落的,虽然谁嘴上也没说,但大家都明白:听惯了那俩傻子没日没夜的剁菜声,乍一停,心里直发慌。

站在用他们破屋改建的这座花园前,我思绪万千,女朋友说你们这儿的花开的真美,跟一张张笑脸似得,我顿了顿回应她,原来住在这的人更美,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们的笑脸,但我知道。

他们是谁?

两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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