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启示

时间:2017-04-26 11:26:37 

听说有个和尚,曾把一个小孩养在山里,预备收为徒弟。这个孩子,除了师父和他自己,从未见过别人,至于女人,当然从未见过。但有一天,山里忽然来了个女人,师父就把这女人指给孩子看,说是老虎,还会吃人的。这孩子自然也有些相信。然而他说,他虽相信老虎会吃人,可是他却也很有些想念老虎,觉得老虎很有可爱之处。可惜我不是这位孩子的师父,不能向这孩子问个清楚,为什幺女人可爱?不然那答案定然很有兴趣,大可供生理或心理学家作为研究的资料,更可给一些道学家做参考。

然而有志者到底事竟成,今年的夏天,机会果然凑到我自己的面前来了。那时因为天气日渐炎热,顿在屋里气闷,便在夜饭以后,常携大的一个孩子到静安寺一带去散步。出门之前,总和孩子“约法三章”不许吵着买东西吃,而且为表示决绝起见,还把袋里的票子取出,先断了孩子买零食的念头。然而那时节,正是水果上市得最多,譬如橙黄的枇杷,紫红的杨梅,还有许多旁的五颜六色*的水果,陈列在最容易看见的沿街上。而且,那些小贩们,一到日落西山,便又仿佛大兴“又是一日”之感似的,愿意倾销他们的货物,因此叫卖得最为起劲。而买客,也特别的多,大抵每一个回家的工作者,也都在这时想起了家,想起了家里的孩子,因此便或多或少的,总得带点家去。自然也有和我们一样,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的,买了水果,便一边走,一边高兴地吃着。

在这时节,孩子的脚步便迟缓下来了。虽然我们是“约法三章”过的,说定不许买零食,同时身边也不带钱,对于别人的买卖,毋庸留心,更毋庸去幻想,然而脚步到底是迟缓下来了。一迟缓下来,我便得依着走,或是把目标移到别处去,可是效力却小得可怜。那原因,我是知道的,我常把那目标移到远处去,那也可说,我把目标放在孩子所看不见的地方,而在她的近边,却有探手可得的目标。这怎幺能济事呢?于是结果,她就常常在水果摊边顿下脚来,不说要买,只是眼睁睁的对着水果,或是看着别人吃食。这场面是很难堪的,我只得又用空幻的目标,哄着她走。

虽然走了,她到底还不能断然的放弃那目标,还是迟迟疑疑的挨延着。这时节,在我这做父亲的心上,固然蒙上一层薄薄的哀悲的烟雾,在她小小的心上,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一天,当我们照例迟疑地离开时,她用那种不算撕一破“约法”的态度指着身后的枇杷,旁敲侧击地问我了。

“那是什幺呢?”

“那是?”我说:“那是吃了会药死人的!”

她扁扁嘴,她笑了。她说:“枇杷!”

我装着呆,一边拖了她走。我说:“你怎幺知道是枇杷呢?”

“枇杷,好吃的,别人在吃!”她提醒我。

“你怎幺知道好吃呢?”

“她们吃着呢!”她指指前面。果然前面又是枇杷摊,而且正有人在吃。“别人吃着,别人不皱眉一毛一吓!吃药是要皱眉一毛一的,妈妈吃药也皱眉一毛一的。我也皱眉一毛一。”

是的,她在教训我了。她在提醒我这装着痴呆的父亲,同时也教我知道真理。——那真理,不一定要自己去经历过,人们所经历过的,也可作为自己宝贵的经验。因此又使我想起,那个从未见过女人的孩子,他或许还不会体验性*的要求,而只是从面貌上认识那女人,正和他自己,是属于一个类型的动物,由他小小的心中,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类型的动物,并不怎样可怕。而且相反地,尤其是住在这寂寞的深山中,更觉得有和同一类型的动物,交谈接触的需求。也或许,当这一位取名为“老虎”的女人,走近他们的时候,那一位作为师父的老和尚,并未表示一种对于老虎的恐畏神气,且相反地非常高兴,曾和这一“老虎”,娓娓不倦地谈笑过。这经历,便无条件被这孩子接受了。因此而觉得,虽是老虎,这不曾吃人的“老虎”,到底有可以想念的价值了。

然而世上常有一类人,他们,或许是道学家,或许是政治家,也或许是综合前两者的独一裁者,他们并不和我们这些羞为“人父”的一样,倒不是为了没钱,所以想省钱,倒是想有钱有势,或是更有钱有势,于是也用了我们(以自己的痛苦作为代价)的方法,作为满足自己私欲的手段,去蒙蔽一切想得到自一由的奴隶,以对象而论,虽有不同,但其结果,到底一定相同,因为,此外我又得到一个证明了。

当许多盟国人从集中营出来时,一位熟人告诉我,他说许多从婴年起就被关进集中营的孩子,因为一向被指定在地板上,对于床的观念,非常模糊,不知道床和板,究竟有什幺分别。在他们,以为所谓床,不过在地板上加了一些被头,如此而已。不知道床会有脚有架,又有什幺弹簧和垫褥。在这样的情形下,似乎禁闭与封锁,真的可以把人们闷死,从二十世纪的文明时代,驱回到创世纪,又从创世纪驱回到原人时代,于是而变为无知无识的畜生,像猪仔一样,永远被圈禁在指定的栅栏中。他讲到这里,他的脸上被灰暗罩住了。在他以为,倘然联盟国这次真的被轴心打败了,那幺,他们就会从此被消灭,永远不能再称为“人”了。

为解除他这紧张的心情,于是我接着问他:

“在这些长远而郁闷的岁月中,难道就没有一些些你所认为可喜的事件幺?”

他想了许多时光,他的脸上的灰暗,到底渐渐的消散了。他到底在许多不快的记忆里,给他沙里淘金般,淘出一些东西来了。

“倘然人类还有些可喜的地方,那就应该是人类爱好自一由的生性*了。”他黯然地笑着。在他瘦棱棱的颊上,这时飘上一丝粉一红的血色*。他举起右手的一只食指,在许多事件中,提出一个例子来。“那是你们应当见过的一件,当你们走过每一个集中营边,你们难道没见过许多只企慕的眼睛,从一切障碍物的隙缝里,敏锐地注视着外边幺?那是谁的眼睛呢?”

“那是一切企慕自一由的人!”我回答他。

“不!”他说:“在成*人,那是被禁止的。只有一些幼小的孩子,有时倒可以这幺做。在那些专制的恶魔,他们以为,这或许是一种惩罚,使那些失去自一由的人,看一看自一由,而仍不能得到它。这就是一种刑罚。然而,这其间,也使幼小的无知者知道,在这世界中,原有两种不同的人,而另一种又是他们所希冀着的,这不就下了种,和他们自己争斗的火种幺?”

“那不是要将他们自己也绝灭了,才能把争自一由的火种熄灭幺?”另一个旁听者,沉思着,发问了。

是的,那是问得很中肯的。大家都点着头,谁都承认这一真理!

一九四五,十二,二十四日

(原载1946年1月15日《文艺春秋》第2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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