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京戏《潇湘夜雨》,到末尾时,张翠鸾父女重聚之后,崔老又从中费了许多唇一舌,使那停妻再娶的崔甸士,也得到赦饶,夫妇一团一圆了,这种公式主义的套调,在京戏里多得很,是非曲直,因果报应,也不必去管他。不过,当崔老安顿好他们,又来发付那试官的女儿时,最初翠鸾一定要斫她的头,经过崔老的原情,才准许她当丫头,崔老回过身来,向搽旦说道:“要你当丫头你当不当?”搽旦打诨的问道:“当了丫头还斫头不?”全戏场的观众都哄然大笑;自然我也是哄笑中的一个,但当时并没有仔细追寻这句话所以使人发笑的原因。
其初,猛然的,肤浅的,想了一想,只觉到这话问的实在太蠢了,因为当丫头是比斫头轻得多,能准许她当丫头,自然不再斫头了,这反问是多余的,是费话,所以惹起观众的哄笑,实在很有道理。
可是,后来再进一步的推敲了一下,这中间包含的真理,实在并不简单,有权制人的人与受制者的立场不同,而想法也就两样了。观众受了崔老这句话的催眠,无形中忽略了那搽旦的话所含的深意,她问的实在不只是怀虑,确是从肺腑中发出的应有的反问。
当了丫头就不再斫头,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想法,但刀把握在人家的手里,世界上又有哪个被人宰制的人,敢轻于相信人呢?刀把随时可落,而脑袋有随时被搬走之虞,如果当丁丫头不再斫头,这自然是可能侥幸而得的,可是又有谁敢担保当了丫头不仍然还得斫头呢?这样斫头再加上当丫头,就不是减轻,倒反而是加重了,于是惶悚的疑问,可也就成了必然应有的了。
斫头,事实上是干脆的事,而当了丫头则是零碎的折磨;折磨够了再把脑壳割下来,这比一刀两断厉害得多;古来奴隶主之于奴隶,大约都是驱策使用到他筋疲力尽,不能再加蹂一躏之后,才给他一个不很痛快的死;如今,去古未远,这种痕迹,用不到考据家,多少还能找得出线索的,又岂止是舞台上那搽旦,她怕斫头,更惊惧着当丫头而仍难免于斫头的。
不痛快的活,不如干脆的死。难说这是打诨,这中间是包含一着无限的奴隶的沉痛,我们愈觉着这话的蠢,愈显出这话的深刻。
制人的人自然用不到去了解受制者的心理,而受制者也永远不会相信制人者还能额外地给他们有多少恩惠,只有额外的折磨才真是理想中的事。
我恍然大觉了,观众的哄然大笑,倒是受了崔老一句话的迷惑,下意识的站到制人者的立场,这笑声是中了鸩毒的反应,这笑声就比斫头还厉害,没有对奴隶寄着什幺同情的。
想到这里,我心里凄然了,想到被豢养着的绵羊,想到了槽头上的耕牛,想到了被奴役着的广大的奴隶们,更想到一切类似于免死的恩惠,赦饶的甜言,……于是,我同情那搽旦的话,我战栗于这“要你当丫头你当不当”的歇后语的奥秘。
自然,这只是……从这两句话本身上引申出来的,《潇湘夜雨》之是非善恶,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要我是那搽旦,我也要反问一句“当了丫头还斫头不?”虽然明知这话是多余的;不过我绝不用打诨的口吻,因为我终不能寄沉痛于嬉笑!
(选自桂林集美书店1943年2月《未偃草》初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