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盈筐满市香
刘心武
难忘那些美好的日子。杂院里有位大姐在小厨房里操持晚饭,不断地吟唱着当时极为流行的《乡恋》,隔院不知哪家在用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放送着《潜海姑娘》,那电子琴的蛙音随风飘来,我在自己的小屋里收拾东西,心想就要迁往的新楼单元,该不会再一家之音大家皆听、一家烧鱼各家皆闻吧。忽然窗外有人唤我,是住在不远的什刹海湖畔的张叔,忙迎出去。他听说我就要搬离北边杂院,往南边去住单元楼了,特来送行。他手里提了个藤筐,筐里是满满的芍药花。我见了大吃一惊:“这不是把您那屋前花池里的花儿,全剪给我了吗?”他笑:“可不是!早告诉过你,当年有人去糟害我那池芍药,手拔脚踹,还拿开水泼根!可是也怪,那宿根竟然不死,隔年又冒嫩芽,也不敢让它长起来呀,十来年里,总是悄悄拿土给封上,以为它再也开不出花来了,没想到,这二年它冒出来,也没怎幺施肥拾掇,嘿,它就猛开大花!这不,今年又这幺灿烂!”我接过满筐芍药,感动得不行:“真是的,您把芍药全给了我,难道不心疼吗?”他笑:“今年的花剪了,明年开得更旺呀!”又说:“咱们爷俩,七八年的交情了,前六年,还不敢大摇大摆地来往,这二年,不才能在什刹海边大说大笑的吗?你搞文学的,你该懂得白居易那诗吧?‘离离原上草’,吟的是什幺?今几个我给你个别解吧,离草,说的就是这芍药,我给你送芍药,就是跟你来惜别呀!”我还真觉得新鲜:“白居易那诗,吟的不是野草,竟是芍药?”他笑解:“可不是!芍药在几千年前,就出现在中华大地上了,有特别栽种的,也有自然野生的,它是宿根植物,可不是‘一岁一枯荣’嘛,当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且繁殖起来,势不可当,为什幺说‘远芳侵古道’?一般野草有什幺芳香?只有大片的芍药才会香满古道城郭嘛!那诗怎幺收尾的?‘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离草嘛,送别的时候引出诗情的植物,就是芍药嘛!”他说的时候,一直望着我的眼睛,最后问:“你这一去,还会常回这边来吗?”我别过头,望着那搁在小桌上的满筐芍药,一瞬间,觉得包括那邻里间声音气息的强制性共享,竟也难舍难分。
迁走以后,其实遇上原来邻里的机会还是不少。那一阵社会生活刚开始多样化,热点还是很集中,比如到王府井新华书店去,排队购买恢复出版发行的西方古典文学名着,就会遇到原来胡同里的邻居,他排在前头,很幸运地买到了《欧也妮·葛朗台>,到我买时巴尔扎克的几种傅雷译本都售罄,但我买到了包括《大卫·科波菲尔》等五种书,也非常高兴。跟邻居分手道别,一问,他是要去中国美术馆看展览,特别是要看那幅硕大的油画《父亲》,而我则是看完那巨幅头像才来的新华书店。又一晚,去首都剧场,在前厅与张叔不期而遇,我们都是去观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复排的话剧<茶馆>,演员还是原来的阵容,看完我们在剧场外路灯下聊了一阵,都痛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乃人间正道。我说:“您那对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的另解,我现在越来越服膺啦。开水泼不死真善美!我现在年年春天要供满屋的芍药花!我现在住的那地方,离丰台很近,丰台又恢复芍药花的种植啦!”
我迁往的那栋楼里,住进若干富于艺术气息的家庭,跟其中石大爷石大妈一家,有了来往。他们的儿子儿媳妇,跟我大体是同龄人,都是京剧演员,恢复传统剧目以后,儿子忙于《大闹天宫》,儿媳忙于《虹桥赠珠》,我跟他们接触的机会并不多,石大爷寡言,我去串门,主要是跟石大妈聊天。石大妈的祖父富察敦崇,着有《燕京岁时记》,1983年我第一次去法国,在巴黎塞纳河畔的书摊上,看到过很早就翻译成法文的版本,因为书上有中国原版书影,所以知道是什幺书。石大妈深受书香门第熏陶,对北京风俗掌故,随口道来,都令我觉得口齿噙香。说到芍药花,石大妈能背诵出不少相关的竹枝词,比如:“燕京五月好风光,芍药盈筐满市香;试解杖头分数朵,宣窑瓶插砚池旁。”“天坛游去板车牵,岳庙归来草帽偏;买得丰台红芍药,铜瓶留供小堂前。”她告诉我,以往“四月清和芍药开,千红万紫簇丰台”,更有“万顷平田芍药红”之说。虽然那时候听说丰台正努力恢复花乡的地位,但满北京城还是很难找到花店,更难在春四五月得到芍药。我在出版社当编辑的时候,一位同事黎大姐听我想年年有芍药插瓶,便笑道:“我过两年退休,就开个花店,年年春天为你进芍药,你来优惠!”后来她果然开了花店。在能到花店购花、订花以前,每到仲春,我总是骑车去丰台找花农,从他们那里得到可插瓶的芍药,记得有一春返回时遇到潇潇春雨,虽然带了雨披,还是挨了淋,骑回我们那栋楼,先去石大妈家分她一些芍药,她忙递我干毛巾擦拭,又去沏糖姜水给我喝,我发现她家门扇旁挂着个纸剪的人形,她递我热腾腾的糖姜水,告诉我:“那是我刚剪的扫晴娘。挂上她,祈愿别老阴天下雨。”她赞我用藤筐盛芍药是雅人雅事,我就想起《红楼梦》里的史湘云,是用鲛帕裹起许多的花瓣,构成了一个芍药祻,那才真是雅入云端啊!其实,用藤筐盛花,本是什刹海畔的张叔的做派啊!回到自己单元,一边用几个质地大小不同的花瓶花钵分插购来的芍药,一边自责:怎幺就很久没有去看望张叔了呢?
那些年的生活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各家相继安上了座机电话,虽然没有手机,但是出门带个传呼机,北京人俗称“蛐蛐机”,“蛐蛐”一叫,显示出来电方号码,找部座机回应,也觉得挺有派的。我家是安装座机比较早的.听到自己单元里有电话铃声响,不但不烦,还挺得意。那时接到的电话,多是喜讯。谁谁复出啦。谁谁改正啦。工人体育馆的诗歌朗诵会去不去?美国电影《金色池塘》电影票要不要?但是有天接到个令我悲痛的电话,是张叔家属打来的,报告我张叔仙去。我去吊唁,提去满篮的芍药花,放在他的遗照前。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他晚年赶上了好日子,本属于他私产的那个小院子,又回归到他家名下,院里那池开水泼不死的芍药花,每年仲春繁花似锦。
后来我又搬了几次家。不管迁往何处,春四五月购来大筐芍药,分插在瓶钵之中,摆放在客厅茶几上、书房电脑旁、床头柜一侧、飘窗正中当年的芍药开放后,会逐渐变成形态优美的干花,依然会氤氲出香气,有的冬日来访者,对芍药干花也发出赞美。今年初春,我照例向花店预订了100枝芍药,进入仲春,花店按约将芍药送来,分插摆放那些芍药,用去我半天的时间,我忆念告诉我芍药别名离草的张叔,还有也已仙去的剪出扫晴娘的石大妈我想起许多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现在盛绽的芍药在电脑旁,以它的芳香鼓励我在键盘上敲出这篇文章。
(选自2016年5月8日《文汇报》)
原报责编谢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