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块无形的流动的雕塑吗?狂烈与温柔,混浊与清丽,活脱脱涂抹出了高原的印迹。不信吗?跟我走一趟,到鄂尔多斯高原。
翻开这一页古老的土地,你便能读到它那深沉的还带着野味的色彩。那是一个深冬的傍晚,残阳吐出了最后的一缕光丝,紧紧搂一抱着高原起伏的山峦,斑斑驳驳,忽明忽暗。我和父亲在这空旷深沉的高原景致里,赶着一群羊儿向家走去。我翘首向冬阳降落的地方望去。蓦地,黄黄的浓浓的一堵墙一般的雕塑结结实实屹立在西方的天边。残阳顿时没有了一丝光亮,凝聚着像蛋黄般的暗黄,在倾斜,在移动,在翻腾……
“高原风!高原风来了!”父亲大声喊道。我的心猛地一颤,血液一下子放射一到全身,耳鼓里传来了隐隐低沉而充满雄浑的音韵。注满了威风,仿佛将要把天空震开一个窟窿,要把山峦撕一破八瓣。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怵然地注视着这一片茫茫的昏暗。
父亲大声呼喊着我,慌忙赶着羊儿向沟底靠拢。他表现出了超常的耐力,左一鞭,右一铲,不停地飞跑,不停地大声吆喝着。羊儿在奔跑,天空在颤一抖。还没等我完全明白过来,那堵黄|色的墙已向我们涌了过来。尖厉的嚎叫一声充斥于整个高原,令人一毛一骨悚然,我的心一下沉到了黑一洞一洞的深渊。父亲的吼声淹没了,天与地没有了界线。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昏黄,高原也失去了原有的模样。羊儿不知跑向何方,父亲不知忙碌何处?我直觉得头发像被恶棍疯了般揪扯着,脸像被泼妇抓起大把大把的沙子打来一般疼,眼睛已显得多余,整个身躯晃晃荡荡,犹如长起一双翅膀。此刻,心中除了恐怖和阴森什幺也没有。
猛地,我像被一根铁棒击中,重重摔倒在地。还想挣扎起来的时候,背上已像驮了一座山。那微弱的又如同闷雷般的喊声惊醒了我:“不要动!趴着!”是父亲的躯体,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我。于是,我的额头、鼻子、眼睛都紧紧地挨着高原的厚土。
待到高原风停息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光秃秃的山峦,单调苍老。父亲举目眺望,似乎在寻找着什幺。而此刻的我,才从心底涌起阵阵悲哀。
这是我十岁那年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此,我对这穷凶极恶的高原风怀有刻骨仇恨。父亲却对我说:“高原风是一条硬汉。”它吞噬了庄稼,它倾折了树苗,它卷走了羊儿,它使熟悉的山峦变得荒芜。如此可恶的高原风,有哪一点值得称颂?父亲冷冷笑道:“你不了解它的脾气。”我一时茫然,不知怎样对答,深深的思索萦绕心际……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再看到那可怕的阴森的高原风,心里仿佛倒像失去了一点什幺。今年夏天,我又一次回到了故乡。满眼弥望的,是一片片墨绿的牧草,灰绿的柠条,深绿的树冠。绿流进了我的心田,染绿了我的眼睛。尽管高原风曾经是那样猖獗,可它终究没有把高原吞没,也没有把高原人逼走他乡。相反,倒是它的肆虐,激起了高原人的抗争。我终于明白了父亲所说的高原风脾气。它是用它力的羽翼召唤着绿色。我站在高原上,极目四望:蓝的天,白的云,绿的原野,在阳光的辉射下,荡起我心灵的激越——那难忘的高原风,高原人的精灵……一缕缕一丝丝高原风平缓地吹来,抚一摸一着我的头发,亲一吻着我的面颊,一股惬意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