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关工作了多年,除了无法推辞的应酬和聚会,我基本上不去赴饭局。这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惧怕喝酒。既然是饭局,就少不了喝酒。饭局上的酒,不喝没气氛,喝多了伤身体,喝醉了就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而且每次喝醉酒都要翻肠倒胃地呕吐一通,连肠子里的黄水也要吐出来,那滋味特别难受,那顿饭就等于是白吃了。另一个原因是惧怕应酬,不想跟那些强权人物或貌似强权人物在餐桌上打交道,说得透彻点是心理上对表现在餐桌上的那种不平等有种本能的厌恶与抵抗。
那是几年前,本地一处山林发生火灾,市里组织前往扑救。大火扑灭后,领导们就选择在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吃饭喝酒表示庆祝。那个镇地处很偏僻,平时领导们光顾的不是很多,镇里的书记和镇长又都是刚刚提拔上来的年轻人,所以他们就接待得相当卖力,在餐桌上敬酒也特别殷勤。酒过三巡后,有人起哄了,说,今天难得有这幺多领导来你们镇,今后要想进步,可得把领导们的酒敬好。于是他们又依次敬了一圈。这时候,有一个领导忽然来了兴致,拿一个大酒杯倒满啤酒,又拿两个大酒杯倒满白酒,然后就端着走向他们,说,我是不喝酒的,只能用啤酒敬你们,来,一口干了。那口气好象这两杯酒是对他们的赏赐,而且不可抗拒。他们两个已经喝了不少,都已经很有醉意,见到这样两大杯白酒,就有了些犹豫。旁边有人又起哄了,喝吧喝吧,领导可是很高看你们,喝下去,你们今后的前途就有希望了。于是他们眼睛一闭就喝了。喝完后,旁边又有人起哄,领导敬了你们的酒,你们也应该回敬,不回敬是为不恭。于是他们又回敬。只是这一杯酒喝下去,年轻书记当即倒地不省人事,鼻血喷了一地,被紧急送往医院,年轻镇长则趁乱逃了出去。临走前去上厕所,隐约听到厕所后面传来一阵“妈呀妈呀”的喊叫一声,转过去一看,瘫坐在-阴-沟里一边呕吐不止一边痛哭流涕的就是那位年轻的镇长。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想那些当事人——年轻的书记和镇长,敬酒的领导,瞎起哄的旁观者——未必还记得当年那个恶作剧的场景,但那个场景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每当想起那个场景,我便会感到如梗在喉,且有一股悲凉从心中生出。我宁愿相信年轻的书记、镇长是被逼无奈,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场合,又有那幺多人在旁边观望、起哄,他们是不能不喝的,不喝就会煞领导的面子,不喝就会使领导下不了台阶,或许还真的会因此而得罪领导,并影响到以后的前程,所以他们宁愿喝倒、甚至醉死也在所不辞。而那些瞎起哄的旁观者,无非不过是一群我们司空见惯了的惟恐天下不乱的看客,是不值得一提的。问题是那位敬酒的领导,在人家已经喝得快要醉倒的情况下,而且采取的又是那样一个不对等的方式,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置他人健康生命而不顾,那完全就是依附在他身上的那个叫做权力的魔鬼在作祟了。我当时就在现场,看着那个闹哄哄的场面,满脑子闪现的竟然都是“强||奸”、“玩一弄”、“凌一辱”等这样的字眼。
然而让人感到可悲的是,现实生活中居然就有人心甘情愿地被强||奸、被玩一弄、被凌一辱,而且满心欢喜、乐此不疲。我们常常可以见到这样的情景:在圆圆的餐桌边围坐着一圈人,上首的“那一个”总是傲慢地坐着,成为饭局的“中心”,其他人的一切活动就是围绕这个“中心”一团一团一地转。每上一道菜都是领导先吃,领导不动筷子其他人就干坐着,尽管那满桌菜肴很诱人,但也只能强把口水往肚里咽;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同样的微笑,所有人都在违心地说着同个版本的恭维话;有的人则死死盯着领导的脸,细心观察着领导的一举一动,揣摩着领导需要什幺、喜好什幺,并不失时机地给领导献上自己的殷勤。喝酒的时候,领导的酒杯里可以是白开水或饮料,但敬酒人的酒杯里必须是真的酒,而且是满杯或大杯,似乎不这样不足以成敬意。如果领导主动“敬酒”,虽然那酒不是真的,那“敬”也只是客套一下而已,但被“敬”者却受一宠一若惊,甚至感觉“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神情很快就亢一奋起来,巴不得领导能够多“赏脸”几次,有的人则把跟领导碰杯作为一种荣耀,好象领导跟他碰的杯越多越是领导看得起自己,即使喝得当场倒地出丑也依然荣耀着,事后还要时常拿出来吹嘘、炫耀一番。“我这胃就是跟领导喝酒喝坏的呢!”“这酒我不喝不行呀,即使喝趴下了也得喝,谁叫人家是我领导呢!”其言语和神态写满了两个令人作呕的字:媚俗!而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少见,这无论是在接待上级领导的餐桌上,还是在求人办事的饭局中,只要是有权力存在的地方,我们便随时可以找到他们“痛并快乐着”的踪影。这些人给我的感觉是,人家明明是在强||奸和玩一弄他们,他们却以为这是人家在一宠一幸自己,不仅没一点受侮辱的痛苦表情,反而还要发出几声好舒服、好痛快、好幸福、好满足的呻一吟。这样的人跟那些被男人压在身下肆意蹂一躏却还要故意地大声欢叫的妓女又有什幺区别呢?
在人的一生中,吃饭是一件最平常而又必不可少的事情。“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不吃饿得慌。”所以,在生活起居的六件大事中,吃是排在第一位的。但当吃饭脱离了吃的本义时,吃饭就成为了一种应酬,而当应酬需要供奉上个人的尊严时,这应酬也就纯粹成为了对权力的一种跪拜。所以我很少去赴饭局,而更多地选择在家里吃饭。在家里吃饭,虽然没有好酒好菜,但吃得舒服、喝得酣畅;在家里吃饭,我至少可以吃一顿有尊严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