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可以算得是贾府的屈原。焦大不过为了看不惯贾门不肖子孙的行径,酒后发了几句牢骚,就被捆了起来扔在马圈里;又为了防止他讲出更不好听的话来,给他塞了满嘴的马粪。其实焦大的原意是要贾府好,不忍看它陷入破败的境地,动机原是可嘉的,但结果如此,因此他演出的应是一出悲剧。这些意思记得都是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
归结起来就是,焦大不去为贾府歌功颂德,反而借发酒疯,暴露了贾府的缺点,实属缺德,理应得到如此这般的处分。
这是谁人的观点呢?自然是爬灰、养小叔子的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少奶奶们。下令捆起焦大来的就是凤姐。至于坐在祠堂里的太爷,怕是站在焦大一边的,但对发酒疯,可能也不大赞成。宝玉的态度不大清楚,因为他不懂“爬灰”……这些字眼的奥义,还不识相地向凤姐打听。这也是戴不凡所主张的有大个两个宝玉的一条根据吧?岂有在“初试云雨情”之后很久,还听不懂这些话的道理呢?不过也很难说,封建时代的贵公子有时确实是有些古怪的生物,很难以常理论。不是作了多年皇帝的溥仪连穿衣、吃饭还不大熟练幺?这不是造谣,是他自己说得明明白白的。我想如果宝玉真的懂得焦大说的其实是什幺,他也不会主张捆人,呆若木鸡,甚至发起呆病来,都有可能。当然他也不会痛哭流涕,当众检讨,或到祠堂里去请罪。总之,宝玉和凤姐是不同的。
凤姐向盘根问底的宝玉进行恫吓:“不许再提了,不然连你也要打死。”曹雪芹写得实在深刻,使我们懂得为什幺有些人一听见写一真实就要吓得灵魂出窍。老爷、太太、少爷、少奶奶们就全靠这层朦胧的、柔情脉脉的纱幕保护作戏,雾里看花,一切荒婬*无耻看来似乎都是高贵文雅的。谁来动一动他们这命一根子,可了不得,他们必然站出来誓死保护,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行为。
凤姐下令原不过是“捆起来”,塞上满嘴马粪可就是站在一旁的小厮们的发明创造了。这一创造也实在不能不说是天才的。不过无论怎样天才横溢,小厮们还想不到要切断焦大的喉管,看来这只有归因于“时代的局限”了。
1979年9月5日
【选自刘成信、李君选编《中华百年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版】
首如飞蓬点评:
《红楼梦》,堪称是明清之交下迄康乾盛世的一部极丰富的社会史,红楼中人,形象丰满而各有千秋,这人这事,如同一处宝藏,为众多后人潜心开掘。眼见诸多评论着作扑面而来,而今重读《论焦大》,仍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之感。
在作品开篇,为焦大戴上了“屈原”的铭牌,三闾大夫的遭遇人尽皆知,将其与焦大进行比照,可谓妙矣。不由得使人想起“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的嗟叹。继而逐一解读“狂言”当前,老爷、太太、少爷、小厮们的不同反应,实在是一幅生动的世相图。作者的生发解读句句关涉现实,蕴涵深意。“为什幺有些人一听见写一真实就要吓得灵魂出窍”,“无论怎样天才横溢,小厮们还想不到要切断焦大的喉管,看来这只有归因于‘时代的局限’了”,娓娓道来般的话语,读来却令人不免一震,正所谓“绵里藏针”之效。
黄裳先生称此类文字为“说书”,“取书本中一点因由,随意说些感想,和说书艺人的借一点传说敷演成为故事的有些相像”。这漫谈一样的文字,涉笔成趣而风骨兼具,令人常读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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