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
认识四姨完全是因为阿承的关系,十年前我忽然收到一封从马来西亚悲痛岛的函件,要我担保来澳洲的求救信。阿承是我在越南工厂里的旧职员,正巧他姓陈,和家母同宗,算是表弟,便向移民居申请他来澳。
手续顺利且快速,两个月后接纳他移民来澳洲。原来当日移民官曾到悲痛岛接收难民时,已获淮的他竟拒绝单身赴澳,要求淮许他和四姨一同移民到澳洲。
我再次收到阿承的信,假如他真的这样做,谁也会感动。他们在逃亡途中遇海盗,被咨意掠夺搜刮,他身上的三钱黄金和几百美元,都被强抢了。正欲趋前拼命,未料双脚被身旁的越南妇人紧紧抱着,努力挣扎,竟难于脱身;及至海盗退走,他才清醒。当时若非四姨奋力阻止他,定会被凶残的海盗杀死。如他独自移澳、留下无人照顾的恩人四姨,问心难安。请求我帮忙,让他俩能同移来澳洲。
那样有情义的阿承,顿使我刮目相看。至于四姨的背景,我是茫然无所知,欲帮忙也无法度,仅有勉力而为了。
不久、我接获坎培拉移民局善心的官员来电,问我是否愿意也担保阿承的「姨母」,并附上那位越妇姓名年龄等等资料,和申请表一同寄来。相信是阿承的故事感动了这位移民局官员,回澳立刻和我连络。
我愿意作担保,填好表格即日寄去首都。三个月后、我终于在机场和久别的阿承重逢,也见到素昧平生的四姨。
四姨约五十来岁,较健硕身型,是一位很传统有礼的越南人。他俩把我当作恩人千般道谢,令我很不好意思呢。最让我高兴的是她是烹饪能手,常为我等烹调美味的越南菜,抚一慰我和内子的乡愁。滷肉、春卷、酸汤、牛肉粉、米碎饭、甜品等等;让彷彿仍身处旧家园,重回堤岸。弃国抛乡多载,家里忽然有位好厨师,每日享用不同的佳餚,那份福气,使朋友们羡慕不已。
阿承经我介绍,也到工厂上班。终于、他另租公寓,和四姨搬往新居处了。儿女们对亚婆搬走,皆怅然不捨。犹如上餐馆,每天习惯了四姨的美食,被一宠一惯的肠胃,对内子的简单饭菜,深感失望,孩子和我皆有同感。
四姨跟着阿承,也叫我AnhHai、即越语大哥。她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慈祥的五官,总是带浅浅的微笑,是一位可亲的长者。她待阿承仿如母亲,对我的儿女犹若孙辈般。本来她是和女儿孙子一同逃奔怒海,不幸在码头被越共发现,当场拘捕。掌舵的技术好,冒险冲出火线。每次讲述,四姨皆眼含泪光,幸好有阿承依靠,未至老死于岛上。
他们租住的公寓,离我家仅五、六公里,逢年节或假期都一同聚餐。其实当四姨来我家煮饭,孩子们皆争着教这位喜爱的亚婆说广东话,聪明的她学会简单的会话,连英语的普通对话,也学了不少。四姨广东话越来越好,她说是租看香港无线台的连续剧学会的。
阿承在西贡沦陷后才结婚,那时是我驾驶花车迎亲。他太太是芳邻,婚后育有一女,比他先逃亡,听说已随家人移至美国了。劳燕分飞之苦,使已安定且成为澳洲公民的阿承,仍未填表申请家庭一团一聚,我多次催促,阿承唯唯诺诺的不想进行。我猜大概夫妇分离太久,感情已淡,或是另有隐情。
暗中询问四姨,她说他俩早已散伙,虽未正式离婚,夫妻形同陌路了。他仅想取回女儿抚养,但被拒绝,故他常常难舒双眉,没胆再谈恋爱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男人,长年禁欲是没法的。四姨试圆为他牵线,他总是拒绝。渐渐四姨对阿承的婚姻,缄默不再提起了。间或、我会劝阿承该尽夫责和为人父的天职,四姨却顿歛笑容的躲到厨房,让我颇感纳闷。
四姨联络了一些越南朋友,皆居住南澳。于是、四姨努力说服阿承,搬迁至南澳阿德雷得市。我和儿女们到火车站送行、依依挥别,以后只能在电话中相互问候了。
数年前我陪两位远道而来的故旧往南澳观光,再见阿承和四姨;他们是租住一房一厅,房内是一张双人床,阿承解释说:客厅梳发椅拉出便是床,他是睡在客厅里。我们在那享受了几次海鲜晚餐,四姨也趁机大显厨技,忙得不亦乐乎。
那晚、四姨拉我到庭前,悄悄对我说:“大哥、阿承变了,三天有两夜没回家。在餐馆任职,竟然和老板娘有染,这位风一流寡一妇也快五十岁啦!真是老不要脸。我最近常和他吵,请代劝劝他吧,若仍如此,我只好回越南了。”
饮食男一女,这种关系我也难于置喙呢。深心明白爱情是盲目的,若堕进去,就是丑妇也会像西施。只要阿承喜欢,女大于男也是没错呵!
阿承自然不肯承认,反说是四姨胡乱吃醋。这回答使我非常吃惊,四姨怎麽会吃醋?再追问时,阿承自知失言,匆匆转变话题。说他的妻子曾带幼一女来澳洲,留了十天,便带女儿回美国了,因为她不能接受和四姨同一居一室。我没法了解他们之间的恩怨,恶缘善缘皆有因果,局外人是无法结论,我只好沉默了。
四姨真的回返越南,走前打电话向我辞行,声音悲切,也让我牵动离愁,像是已和阿承闹翻。看来那位香港寡一妇已令阿承不能自拔了。我仅是瞎猜,也未敢求证。
那天、突然接到美国的电话,三更半夜忽被铃声惊魂。拿起话筒正要数说这冒失鬼,对方已先道歉,并甜腻腻地说:“是大兄吗?我是晓梅”。称呼我“AnhHai、大哥或大兄”的人很多,竟忘记是谁?粗声问:“晓梅是谁?是那一位?”,“我在德州,以前在越南时,是你的邻居,住右边最后一间,我结婚时是由大兄驾花车的,怎麽忘了呢?”
原来是阿承的太太,何故来了又走,我终于想起她了。一串激动的声浪传入耳膜:「他不要我了,竟然和老狐狸鬼混。我已听到这绯闻,但并未相信。那次澳洲之行,老狐狸亲口承认,故意把我气走。大兄、他是变一态才会要一个老太婆而放弃我们。我今天只想问问大兄,他俩仍在一起吗?从越南纠缠到外国,真是不要脸呢。」
晓梅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但睡意浓浓的我思想也混乱,仅好聊了几句,迷糊地再进梦乡。
不久、听南澳友人告知,阿承已飞去欧洲。前年圣诞节曾收到贺卡和写上电话,但从此失去联络、音讯渺渺,连四姨和晓梅也全无消息。冬去秋来,我忙着生活,渐渐把他们淡忘了。
去岁末我赴德国探亲,沐浴在皓皓白雪的冬景里。因妻喜爱雪花,天天陪她在棉絮飘飞,枯枝颤舞的银色世界中散步,谈谈行行不觉间已到小城市中心。妻感酷寒难耐,赶快进去一间咖啡馆,在近窗的角落坐下,眼瞳骤然一亮,微长黑髮衬一张瘦削面容的男子,竟是阿承;身旁苍苍白髮的胖妇人,正是四姨,两人複杂的表情是蕴含错愕和慌乱;彷彿是被人撞破奸情,双双脸泛红霞。
他乡能意外重逢,我们难掩兴奋,立刻更换座位一起共坐欢聚。
「四姨、你不是说回越南共聚天伦吗?怎麽会移居德国?」我打破沉默。
「AnhHai、我已来了一年多,因为不放心阿承,他吃惯了我煮的菜,我不在时他瘦了几公斤呢。」
「你们现住那里?」我问。
「住不来梅市附近,今天餐馆放假,陪四姨来这逛逛。没想到会遇见大哥大一嫂。」阿承的面上有点丑怩不安。
「甚麽时候回澳洲?」我随意问问。
「还未打算,这里安静,认识的人不多,免去是是非非。真是意料不到,跑来这麽远,依然会遇上大哥。」
闲谈了半句钟,临别时彼此交换了德国的电话。本来欲往其居所探访,可惜四姨和阿承完全没意思邀请,且又没给地址,我也识趣不开口,阿承用车送我俩回弟弟住家。看着汽车消失在茫茫的雪地上。我的心境好难过,那麽有缘在澳洲聚首,这次又有缘重遇,这麽熟悉的故人,竟把昔日浓浓的友谊淡化。明知他俩在逃避世俗的人和事,可惜逃到了天涯,还是让我碰见了。
至此、才相信晓梅的话是真的,她说不甘心也想不通?我更难于明暸,难道四姨的烹饪厨艺,便可令阿承抛弃家室向她称臣吗?
二零一五年元月三十日重修于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