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俞平伯诗。
天地间还有一种不可少的趣味,也是简便易得到的,这是谈天。--普通话叫做闲谈;但我以谈天二字,更能说出那闲旷的味儿!傅孟真先生在《心气薄弱之中国人》一评里,引顾宁人的话,说南方之学者,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北方之学者,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他说到了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这评语仍然是活泼泼的①谈天大概也只能算不及义的言;纵有及义的时候,也只是偶然碰到,并非立意如此。若立意要及义,那便不是谈天而是讲茶了。讲茶也有讲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说。终日言不及义,诚哉是无益之事;而且岂不疲倦?舌敝唇焦,也未免穷斯滥矣!不过偶尔茶余酒后,月白风清,约两个密友,吸着烟卷儿,尝着时新果子,促膝谈心,随兴趣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论书,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等到兴尽意阑,便各自回去睡觉;明早一觉醒来,再各奔前程,修持胜业,想也不致耽误的。或当公私交集,身心俱倦之后,约几个相知到公园里散散步,不愿散步时,便到绿荫下长椅上坐着;这时作无定向的谈话,也是极有意味的。至于辟克匿克来江边,那更非谈天不可!我想这种谈天,无论如何,总不能算是大过吧。人家说清谈亡了晋朝,我觉得这未免是栽赃的办法。请问晋人的清谈,谁为为之?孰令致之?--这且不说,我单觉得清谈也正是一种生活之艺术,只要有节制。有的如针尖的微触,有的如剪刀的一断;恰像吹皱一池春水,你的心便会这般这般了。
①见《新潮》1卷2号。
谈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时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间悟性论》中述他著书之由--说有一日,与朋友们谈天,端绪愈引而愈远,不知所从来,也不知所届;他忽然惊异:人知的界限在何处呢?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启示了。--这是我的一位先生亲口告诉我的。
我说海说天,上下古今谈了一番,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现在我还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灵魂①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有北京时的自己,有南京时的自己,有在父母怀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钟有一个自己,一秒钟有一个自己。每一个自己无论大的,小的,都各提挈着一个世界,正如旅客带着一只手提箱一样。各个世界,各个自己之不相同,正如旅客手提箱里所装的东西之不同一样。各个自己与它所提挈的世界是一个大大的联环,决不能拆开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仆仆于轮船火车之中。我现在回想那时的我,第一不能忘记的,是江浙战争;第二便是国庆。因战争而写来的父亲的岳父的信,一页页在眼前翻过;因战争而搬家的人,一阵阵在面前走过;眼看学校一日日挨下去,直到关门为止。念头忽然转弯:林纾死了,法朗士死了;国际联盟第五届大会也闭幕了!......正如水的漪涟一样,一圈一圈地尽管晕开去,可以至于非常之多。只区区一个月的我,所提挈的已这样多,则积了三百几十个月的我,所提挈的当有无穷!要算起帐来,倒是大笔头②呢!若有那样细心,再把月化为日,日化为时,时化为分秒,我的世界当更不了不了!这其间有吃的,有睡的,有玩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糊涂的,有聪明的......若能将它们陈列起来,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戏片似地将它们摇过去,那更有意思了!人总有念旧之情的。我的一个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师的时候,偶然在故纸堆中翻到他十四岁时投考该校的一张相片,便爱它如儿子。我们对于过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榄一样,总有些儿甜的。我们依着时光老人的导引,一步步去温寻已失的自己;这走的便是忆之路。在忆之路上愈走得远,愈是有味;因苦味渐已蒸散而甜味却还留着的缘故。最远的地方是儿时,在那里只有一味极淡极淡的甜;所以许多人都惦记着那里。这忆之路是颇长的,也是世界上一条大路。要成为一个自由的世界民,这条路不可不走走的。
①也是法朗士的话。
②此是宁波方言,本系记帐术语,多也:引申作甚之意。这里用作双关语。
我的把戏变完了--咳!多么贫呢!我总之羡慕齐天大圣;他虽也跳不出佛爷的掌心,但到底能翻十万八千里的筋斗,又有七十二变化的!
1925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