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的佛?她以一具年轻的身体来普渡他的衰老和孤独?
她彻底绝望了,她明白了,他不会阻止她的。他上瘾了。
那就脱吧。
脱吧。
权当是一个母亲对一个孩子的慈悲了。多么悲壮啊,她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巨大的骄傲,她从没有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没有这样小看过别人。现在,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真正的施舍者和真正的烈士其实都是她了。
于国琴再一次站在他面前开始脱衣服。由于这次穿的不是裙子,脱起来没有上次脱得那么容易,可是,第一次都脱了,第二次还怕什么?凡事都只能越做越娴熟罢了。一旦过了开头的生涩,她简直就是在熟练流畅地往下脱了,脱了T恤脱裤子,脱了内衣脱内裤,很快她就像被剥了皮的粽子,光光的了。她站在那里壮烈无畏镇定地看着他,远远没有了上次的愤懑和羞涩,但她还是有些暗暗吃惊了,她居然真的能这么无耻。她看着他,突然深深地微笑了。她真的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想看的究竟是什么?一具身体真的可以让一个人不孤单吗?她觉得这个赤裸着的自己,在一种十足的丑陋之中,突然臻于一种近于邪恶的美了。
原来,这次她不仅仅是在报答他,还要惩罚他。
这时廖秋良脸色变得奇异地苍白,好半天才嗫嚅着说,孩子我就只是想看看你,我看着你的身体就会觉得我敬重这世上的一切女性,包括你。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可是你让我想起了所有美丽的青春的东西,想起我的母亲,我的爱人。这个时候我会觉得我们跨越一切时空,离得那么近那么近。这一眼就够我回忆几年了,谢谢你,孩子。
于国琴简直失笑,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语言体系里。他又在谢她,谢她脱了衣服给他看?她想,他们之间终于算是了结了。可是,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孩子,让我抱抱你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抱你。她又惊恐起来了。但是她看到了他的目光,他无助惶恐的目光让她又难过了,她想,反正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没有说话,他向她走了过去。
在离她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忽然伸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整个身体都掉进了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原来是这样的陌生。他紧紧紧紧地抱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发抖,像正在发烧一样。她甚至听到了他低低的啜泣声,同时,她也闻到了他头发上脖子间散发出的老年人才会有的气味。
她不挣扎,就那样被他紧紧抱着。
他像生离死别一样抱着她,然后,他突然松开了她。他把她一推,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后退一步,忽然捂住胸口低声说,孩子,走吧,谢谢你。
又是谢谢。好像她义务为他做了什么似的,感激成这个样子。现在他们是不是真的两不相欠了?于国琴真正地感觉到了轻松,四年来从未这样轻松过。她不看他,不言不语地开始穿衣服,她想,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穿好衣服,她一抬头却突然发现廖秋良已经把自己埋在沙发里了,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倒在沙发里,缩成一团。她本能地问了一句,廖老师你怎么了?她向他走了一步,廖秋良缩在那里,身体不动,却用一个遥远的姿势对她摆了摆手。她站住了。屋里的光线已经转暗,她只模糊地看到他正对她微笑着,一种奇异的微笑。然后她听到他嘴里发出了两个微弱但很清晰的字,走吧。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秒钟之后,便果断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她甚至刻意低下头,没敢向沙发上的老人再看一眼。
就是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她突然发现,她恨他,她其实一直就恨他,从被他资助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恨他。就在刚才她主动脱光衣服的时候,其实心里是多么渴望他能阻止她啊,难道他看不出来吗?她的内心是多么恐惧多么疼痛啊,他就真的感觉不到这种疼痛吗?可是,他不。如果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她保证他还会一遍一遍地看下去。他大约是自知衰老不堪来日无多,所以才纵容自己贪恋这世上的美好吧,比如青春的身体。
所以在看到他全身蜷成一团缩在沙发里的时候,她突然有一种邪恶的快感。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她陷入了一种短暂而梦幻的仇恨当中,在那种梦幻一般的仇恨中,她告诉自己,不管他,不去管他。她没有再作停留,没有再敢看他一眼就逃了出去。
于国琴逃走了。在逃走的路上,她心里害怕到了极点,虚弱不堪,几乎站立不稳,就像在逃离一个杀人现场。她又本能地想起了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孩子,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也许,也许,他要看的,他想要的,真的并不是她这个身体。他想要的是一些更深刻的东西,是她力所不及的东西。她对自己说,也许,也许,她真的是误会他了,真的误会了一个像亲人一样对她的老人。
可是,她还是最本能地恨他。
因为,他让她看透了自己,憎恶自己,唾弃自己,不能饶恕自己。
七
于国琴是在三天以后突然听到廖秋良的死讯的。那天她去系里办公室盖章的时候,忽然听见辅导员进来对一个老师说,廖老师的葬礼定在后天了,到时候过去吧。那老师说,我还奇怪呢,怎么说没就没了,不是好好的一个人吗?辅导员说,他孤身一人又有心脏病,可能是半夜发病了来不及去医院,在自己家里死了一天才被人发现。他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也不说再找个老伴,有个女儿还离那么远,这人老了无儿无女的就是不行,说不定哪天就有什么意外出来了。那老师叹气说,廖老师真是个好人哪,我经常见他在校园里喂那些流浪猫,自己舍不得吃都要喂它们,这下那些猫也没人喂了。
听到这里,于国琴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廖秋良死了。她先是莫名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悲伤向她袭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他在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在她临出门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命在弦上了。接着,她又听见了自己心里一个清晰而恐怖的声音在问,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心脏病发作了吗?你敢说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甚至都知道他的药是放在哪的。
接下来,还有更恐惧的问题出现了,他如果知道自己是发病了,为什么还要让她走,他为什么不向她求救?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临离开时,看到他脸上那缕奇异的微笑,原来,那其实已经是他在和她道别了。
于国琴紧张恐惧得已经近于眩晕了,脸色惨白,双手发抖。连给她盖章的老师都感觉到她的异样了,好奇地问,同学,你怎么了?她没有说话,哆嗦着抓起盖好章的表格仓惶地从办公室里逃了出去。
像是身后有很多人正追赶,于国琴离开办公室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跑了有多久。最后,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在七月煌煌的大太阳底下站住了,那张表格已经在她手心里湿透了,那枚刚盖好的章也晕成了一片红斑。太阳底下,她满脸是泪。那天的校园里,很多学生都看见一个女生泪流满面地一路狂奔,没有人知道她正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