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国琴像刚打完一场仗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疲惫至极地向门口走去。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里,她听到了身后这光着上身的老人的声音追了上来,孩子,你下次再来啊,你一定要来啊,我给你做饭吃。这句话几乎又让她落泪,他也是清晰地知道她不会再来了才这样徒劳凄怆地挽留她吧。
在从家属楼回宿舍的那段路上,于国琴木木地走了很久,连自己都奇怪,就那么长一段路,怎么能走了那么久还走不完?路过校园里的小花园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拐了进去。她横冲直撞地走到了花园里的人工湖边,也不顾惊着了花园里正亲热的几对鸳鸯。远处的灯光照在了湖面上,柳树和夹竹桃的影子黑黢黢地落在水里,像水底浮出来的水妖。她低着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那张脸,其实她根本看不清的,湖面上只漂着她一个朦胧的涣散的影子,可是她还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像照镜子似的。
刚才虽然走了一路,其实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往这湖边一站,像是麻药的力量过去了,她忽然就苏醒了。这一醒不要紧,就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了。她恶狠狠地盯着水里的自己。就是这个人,那么驾轻就熟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不留,脱光了给男人看,简直毫无羞耻。她为什么要脱光了给他看?他让她脱她就脱吗?她就真那么下贱吗?虽然只是脱一脱,不痛不痒也没有人碰她,可是,这终究和卖有什么区别?吕梁山上有一句民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娃娃会打洞。不错,果真是妓女的女儿。
于国琴看着水中的自己简直嫌恶到了极点,恨不得跳下去杀了她,剁了她,碎尸了她方才解气。可是最后,她终究没有投湖,而是转身扑向了一棵岸边的大柳树,像遇见了什么熟人一样一把抱住了它,泪如雨下。
是的,她不想死,她不会死的。这么多年里她活得比一只蟑螂还顽强,为了一点钱她可以在一个男人面前把衣服脱光,怎么可能去死?还是活着好啊,即使再卑微再下贱地活着,也终究是活着好啊。她的母亲在大山里拉了一辈子偏套,一辈子没有下过山没有坐过汽车,更不用说火车飞机,她像一匹骡子一样辛辛苦苦毫无怨言地拉偏套,到最后老了,皮肤皱了,乳房下垂了,没有男人要她了,再也拉不动了她才能歇下来,就是这样也要活着。就是再艰苦再穷的日子里,她都没有把一个习惯丢掉,就是每天早晨往脸上抹一层廉价的雪花膏。那种雪花膏在城市里已经绝迹,但在深山的小卖部里还能找到。于国琴小时候端起碗吃饭的时候,时常在饭碗里闻到这种雪花膏的香味,所有的土豆、莜面都带着这种香味。她对它太熟悉了,这种廉价的香味像一枚护身符一样跟着她,都能沁进她的骨头里。
她的父亲一辈子只知道种地,唯一一次下山就是陪她去大学报到那次。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能抽上一支烟,他一辈子只抽一种叫大鸡的香烟,一块钱一包。没钱的时候他曾经从家里的鸡窝里偷出鸡蛋,拿到供销社去换香烟,一个鸡蛋十支香烟,被母亲发现了,把父亲追得满村跑。上大学后,偶尔她偷偷买给他一包稍微好点的烟,他会一直原封不动地保存到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了拜年的客人他才舍得拆开,给客人抽,自己舍不得抽一支,再回头去抽自己的大鸡。当年他结婚的时候做了一件当年时兴的中山装,在后来的四十年里他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二十岁穿到了六十岁,她什么时候回到家里看到他穿的都是这件衣服。他已经被整个时代远远抛下,只在属于他自己的小角落里苟活着,一直到死的那天。
她的妹妹为了活着,十八岁就嫁人,结果婚后两年丈夫就摔下山成了瘫子。又是为了活着,她自己学会了修鞋钉鞋,每天推着修鞋的小推车步行十里路到镇上修鞋,晚上再步行十里路回到家里。于国琴见过她的手,她二十岁的妹妹长着一双八十岁的手,没有一片指甲是完好的,每一片都是千疮百孔,指甲缝里长满了厚厚的污垢。
她的哥哥好吃懒做,有一点钱就想赌博,她的嫂子为了活着,跟着一群男人下山给人家盖房子,她在烈日下穿着一件小背心烧石灰,担着两铁皮桶石灰上房顶。山里女人不习惯戴胸罩,她光着肩膀晃着两只乳房,乳房被孩子吸变形了,垂在胸前晃来晃去地碍事,她恨不得把它们甩到背上去。此外她还要给工地上的男人们做饭,为了挣更多的钱,她还要身兼跟工地上外地来的男人们睡觉的职责。因为男人多,一晚上得和这个睡完再和那个睡,最多的时候一晚上要和四个男人睡觉。然后去供三个孩子上学,吃饭,长大。
她们就这样,忍辱负重地,死皮赖脸地活着。她为什么不活着?她要活着,她一定要活着,她要活得比谁都坚不可摧,要活给所有的人看。
终于,像赦免了一个死里逃生的犯人一样,于国琴赦免了自己。她抱着那棵柳树哭了很久很久,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就像她今晚忽然死去了一个亲人,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她在哭声中埋葬他,再用泪水把他送走。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经把廖秋良当成了一个亲人,事实上,他已经是她的一个亲人了。孩子,他一次一次地这样叫她。他是真正心疼她的那个人啊。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对她这么好这么好。难道她愿意离开他吗?可是,最后他为什么一定要看她脱光衣服的身体?他这一个举动就强迫她变成了一个卖淫的妓女,就像她母亲一样的妓女。他其实是把她们母女两代人身上遮羞的衣服都揭掉了。
六
于国琴停止了勤工俭学,她自然不能告诉系里是为什么,那么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肯定不可能是他的问题。她只说在校外已经找了份家教,顾不上了。一晃就是半年,这半年里她再没有进过廖秋良的家门。她像一只风筝,想强迫自己把捏在他手中的线剪断。但这根本就是徒劳,因为每到月初,三百块又会如期从她卡里长出来,她就是再怎么有骨气,照旧还是要把这每月的三百块钱一分钱一分钱地用掉。她也觉得自己恶心,可是,在恶心完之后她还是照用不误。
这半年里,刚开始的时候,廖秋良还会时不时给她打个电话,问她,孩子,最近还好吗,胖了还是瘦了?她淡淡地说,老样子。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下去,她心里其实也很难过。她太了解他的生活了,她知道如果没有了她,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会怎样地孤单啊。她听见他在电话里又说起了她喜欢吃的豆豉鱼,他说他又做了几次,因为没人吃最后都倒掉了。他说起了他们之间点点滴滴的过去,那些已经过去的回忆。他甚至不敢再对她说,孩子,来我家里看看我吧。她一声不吭地听着,任由他说去。说到最后,他也沉默了,似乎都说完了。然后他颤巍巍地说一句,孩子,那就这样吧。咔哒,就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