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个故事 域外桃源之二
透明是死相,却又不同于当初林哲那类僵尸以及行尸。后者是死后依然停留在世上,前者则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死,但其实早就该死了。
“你觉得会是谁把他留下的?”
藏獒看了一眼正熟练地点汽灯的“温乐源”:“还能有别人吗?”
他说的没错,正常人基本上都会这么推理。连五雷神运都会的人─呃,狗?要么是别的什么东西?要留下一个人的命还不简单吗?
“应该不会吧……”温乐沣低声说,“藏传佛教教义不是说,人的形体随时可能消亡,但灵魂永存吗?应该不会有搅乱生死的法术吧?”
“他会五雷神运,就说明他只会藏传秘术吗?笨蛋!”
“可是我觉得他既然会那个,就应该是遵从教义……”
“你们不进来吗?”司机一手搭在门上,低头对堵在门口的一人一狗说,“我得关门了,否则虫子看到亮光都会飞进来。”
“……”直接说他们太挡道不行吗?
几位“非人类”的客人根本没有饿的问题,温乐沣和藏獒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司机准备了点面条和火腿,温乐沣吃了一碗觉得不够,正想再吃的时候,发现身边的藏獒正用发绿的眼睛看着他,立刻放弃了。毕竟那么大吨位,也挺消耗卡路里的……
藏獒把几斤煮好的干面条统统吃了精光,火腿当然也没剩下,连包装纸都舔干净了。
司机把锅子碗筷随便收一收,丢到一边,然后露出一个很诚恳的表情说:“我家小藏给你们添麻烦了,它失去记忆……”
“见鬼的失去记忆!”吃饱的藏獒更有力气吼了,“不要给我装不知道!你的狗抢了我的身体!我们来这儿就是要拿回我身体的!”
“温乐源”看着那堆乱七八糟的碗筷皱了皱眉,从水缸里舀出一点水来开始洗碗。
温乐沣目瞪口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兄长”─不管里面是不是他本人─自觉洗碗……简直是太可怕了!
司机微微笑了:“你的身体?在哪里?”
“还装!那不是吗!”狗爪子一指。
“这样啊。欸,”司机对“温乐源”说,“把他的‘衣服’还给他吧。”
“不还。”对方回答得干脆俐落。
“看我不咬死你─”藏獒大怒,拼命往前冲。
温乐沣死命抱住他的脖子:“不要啊!那是你的身体!要咬的话死的是你!”
司机轻松地一摊手:“看吧,和我没关系。”
藏獒气得发抖,却只能对天长啸:“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司机眼神移开了一下,那表情似笑非笑:“不要这么凶,小藏可是很淑女的。”
他的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打得藏獒一阵头晕:“你说……你说什么……”
“小藏是女的。”
藏獒张着嘴,许久许久……
实在不忍心他这样,温乐沣悄悄在他耳边道:“哥……其实我早上就发现了……怕打击到……没告诉你……”
藏獒“砰”一声,僵直地倒在地上。
女妖精:“你哥哥死了?”
冯小姐:“我没见他鬼魂出来。”
宋昕:“温大哥哥受了很大打击?”
宋先生:“反正打击不小。”
一个该死而未死的人,一个用五雷神运跑到别处抢了别人身体的母狗,住在这片荒凉的戈壁滩上,似乎从过去就这样住着,以后也要这样一直住下去。
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们想把抢来的身体怎么样?
完全无解。
藏獒稍微动了动身体,发现温乐沣抱得太紧,让他一动也不能动,不由无语问苍天。
这家伙,夏天把他赶得远远的,现在初春了,发现他的毛够保暖就死抱住,连睡觉也不撒手……未免也太势利眼了。
女妖精他们不知道哪里去了,反正他们不睡觉对也没什么害处,大概玩去了吧……
那个司机……
他看了一眼和“温乐源”一起睡在房间角落里的司机,也同样把“温乐源”抱得很紧,看来是很习惯狗毛褥子的。
那家伙,到底是好是坏啊?
知道他们在戈壁滩里,就专门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去把他们接回来;有食物,就随便他们吃;只有一张床,就让给他们睡。但是……一说起还身体的事,就耍无赖、装酷、推托责任,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温乐源”,以这个身体来说,应该只是一条普通的藏獒罢了,但是他─对了,应该是“她”─为什么会五雷神运?
看她和司机情同兄妹的样子……不……看她洗碗的样子,又是情同母子……再加上早就该死掉的司机,又有什么关系?更奇怪的是,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抢身体?
那么远的地方?藏獒心里一惊。
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多远的地方!因为他们只是利用了女妖精的能力,随着五雷神运的神迹来的!
比如要过河,就要找有桥的地方,但他们若是跟着五雷神运的轨迹的话,却不知道自己过了桥,他们只管跟着轨迹就没有问题,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经过了哪些地方。
他们真的是在“很远的地方”吗?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温乐源”忽然动了一下,一只手在司机的头上轻轻一拍,然后坐了起来。司机的头上浮现出一道薄薄的光圈,他咕哝一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好像早就知道藏獒在看着自己,“温乐源”给他做了个“跟我来”的动作,便走出门去。
藏獒费尽力气才小心地从温乐沣手里把自己挣出来,虽然最后还是拽下了一撮毛……他含着眼泪出了门,暗暗打定主意,万一那家伙只是叫他出去玩,就咬死她!
月亮已然偏斜,“温乐源”站在微弱的星光中,闭着眼睛,仰着脸,温和的表情,就仿佛正在怀念什么。
“到底有什么事?”
“温乐源”睁开眼睛,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怎么样,这身体还习惯吗?”
藏獒冷哼:“习惯?你试试看!明明原本是用两条腿走路,某天却发现自己胖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怎么可能习惯!”
“是吗?”“温乐源”的语调淡淡的,依然毫无表情,“可是我觉得两只脚才不方便,在楼梯上差点摔死我。”
藏獒无言,原来这才是“连滚带爬地跑下楼”的原因……他还以为那家伙是怕了。
“既然这样就不要抢别人的身体,把它还给我!”
“温乐源”看看他,居然露出了异常怜悯的表情。
“……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
“温乐源”微微嗤笑,表情却依然木僵:“五雷神运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我每次都必须用很大的代价才能成功,你觉得我会那么简单就还给你吗?”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藏獒气得一口牙咬得格格响。
“那你把我弄出来干什么!没事我睡觉去了!”等我休息过来,看我怎么整你!他想。
“温乐源”歪了一下头,那模样就好像在看自己刚逮住的耗子:“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当然是有事的……”
藏獒忽然感觉到了异样。
就在之前,他们刚来的时候,在这片戈壁上的气息是完全纯粹且纯净的,也正因为如此,女妖精才会那么喜欢。可是现在不对,原本纯净的气息不见了,不知何时起,戈壁滩的气息,已经变得异常沉重而污浊,但这改变实在太慢,所以他是慢慢习惯的,竟没有发现!
“看来你已经发现,那就没必要藏了。”“温乐源”说,右手向上一拂,藏獒身边的土地,就仿佛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藏獒猝然后退,却躲不过沸腾的距离,不管他退到哪里,都有比刚才更激烈的沸土等着他。
“乐……乐沣!乐沣!”藏獒冲着门内狂吠,“乐沣!快醒醒!快跑啊!乐沣!你听到没有!乐沣!”
沸土如同大浪一般上下波动,藏獒在土中拼命挣扎,眼看就要没顶。
在最危急的时刻,藏獒突地一跃,竟从砂土中高高飞起,扑向“温乐源”。
“我倒是忘了你有特异功能的……”“温乐源”喃喃自语,微一闪身,藏獒从他肩头擦过,随着“嗤啦”一声,几道血迹喷了出来。
“温乐源”根本就不在意这一点小伤,反手一挥,身后的大地如巨浪般滔天而起,向刚刚落地的藏獒劈头砸下。藏獒无奈中想再次起跳,哪想土中却蓦地伸出几只手,拉住他的四爪,将他狠狠拽向地下!
在即将没顶的前一刻,他低头看向下方。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露出苍白的手和呆滞而毫无表情的脸,剩下的一个……仅仅以头发缠住了他,死命向下拽。
藏獒愤怒地仰天长啸:“你这个妖怪竟敢利用我的朋友!你给我记住!只要我不死─”
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要─杀了你!
就像出现的时候一样,沸土的巨浪突兀地出现,又突兀地消失,戈壁上依然是那么静,只有月光和暗夜的笼罩,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温乐源”看了一眼埋葬藏獒的土地,喉咙里“呵”了一声,似乎是在笑,但“她”原本不是会笑的生物,所以他人也无法从这一声中分辨出什么来。然后她转了个身,走回那个孤单地伫立在戈壁滩上的小屋。
当温乐沣醒来的时候,觉得非常疲劳,身体很重,重得就好像有几千斤的东西压在身上似的,他只要稍微一动,就会感到肌肉严重的酸痛。
难道我昨天晚上去给人搬房子了么?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想。
努力地想撑起身体,却怎么也撑不起来,好不容易刚起来一点,又挫败地倒了回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哥……我今天起不来……哥?”
他睁开眼睛,看到简陋的泥灰屋顶,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在公寓里。
但是……他记得昨晚藏獒是和自己睡在一起的。
有人走到他的床边,他努力转了一下眼珠,视线里跃入司机笑得很没心机的脸。
“你好……我哥呢?”
“他在外面,”司机指了一下外面,“好像头一次见到戈壁滩,兴奋得不行。”
“是吗?”
很累……累得不想动,不只是身体不想动,连脑子也是。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忽略了……是什么事呢?公寓里吗?老太太应该回来了吧……那是什么事呢?对了,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做了很多梦,却醒不过来……怎么会睡得那么死呢?
不!他在不熟悉的地方,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死过!他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睡得那么死!
他猛地睁开眼睛,伸手向触手可及的司机迅速抓去,但那只是他自己的错觉而已,不要说他这一抓有没有他想像中的速度,甚至连是不是能造成伤害都有问题。
所以他那只手被司机轻轻扣住,又放回枕边。
“你别紧张,”依然是那种好像毫无心机的微笑,“很快就完,不会有什么大的伤害。”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哥呢?他到哪儿去了!还有……冯小姐他们呢?你们到底把他们怎么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但事实上他的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在哼哼,那个司机也是把头低得很低才好不容易听清。
“他们啊,我不知道。”司机做了个一无所知的手势,“是小藏处理的。不过你放心,你哥哥的身体我们一定看好,不会让他出一点问题。”
“我不是说─”
司机起身离开,留下温乐沣一个人躺在床上恨得咬牙切齿。
他说很快就完……什么很快就完?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坐上汽车的驾驶座,司机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好像一直就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过的“温乐源”。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小藏阿姨。”他微笑着说。
“温乐源”没有笑,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阻止了司机的动作。
“怎么了?”
“你今天能不能不去?”
“怎么能不去?”司机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你也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去,万一它们真的有什么问题怎么办?”
“可是你去了又怎么样?”
司机看向她,表情非常诧异:“你在说什么?难道我就这么没用吗?不要老是这样动不动就露出很怜悯的表情嘛……虽然我看起来一副很没用的样子,但毕竟也是个男人,可以保护你的!”
“温乐源”挫败地收回了手:“保护我……哪次不是我保护你的?你的枪法除了一塌糊涂之外,我根本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形容词!”
司机大笑,发动了汽车:“小藏阿姨,我真的是低估了你啊,想不到你居然还会用成语!”
“你都忘了……我是和你一起学习的……”
“我以为你那时候都是在玩。”
“不知道那时候,被老师骂还不如我认真听讲的是谁?”
“咦?是我吗?哈哈哈哈……”
“……”
一直没有得到“温乐源”的回应,司机停住了笑声:“小藏阿姨?你生气了?”
“温乐源”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不要再让家人为你操心。”
司机不高兴地在方向盘上摸摸索索:“我现在不是把自己照顾得满好,不用你们老像对小孩一样追在我屁股后面唠叨!”
“我也不想唠叨你,”“温乐源”生气地说,“可你怎么就这么任性,总不爱听人说的,这种破戈壁滩有什么好的,你怎么就认准这里不走了?”
“我这叫自我流放,那个王洛宾不就在这种地方待了那么久,到现在还被人唱……”
“因为他是王洛宾!”“温乐源”一巴掌呼煽在司机头上,把司机煽得泪眼汪汪的,“你算是什么东西!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干什么?除了抓点偷猎者你还有什么用处?”
“我还是有用的……”
“你有个屁用!”又是一巴掌呼煽扇在头上。
司机快哭出来了:“小藏阿姨你说话不算话!上次都说得好好的,打我的时候不打脑袋!”
“不打脑袋,你这个榆木疙瘩记得住吗?”
“小藏阿姨……”司机小心地看着“小藏阿姨”的脸色,谄媚地摸摸“她”的胳膊,“我知道小藏阿姨最喜欢我,所以愿意跟我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是……小藏阿姨也知道吧,我是真的喜欢这里。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那是美得令人屏息的戈壁晨曦。
红色的,是清晨的朝阳。
灰色的,是脚下的大地。
透明的,是拂过身体的风。
灰色的蝮蛇神采奕奕地爬过,留下弯弯曲曲的痕迹。
绿色的蜥蜴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黄色的黄羊群在远处吃草,偶尔谨慎地看这边一眼。
天山上流下的雪水是银色的,优雅地迤逦着穿越荒原。
荒凉而充满着缤纷颜色的戈壁,从过去到现在,经历百年、千年,一直美艳如昔。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是真的喜欢呢?大家都说我疯了、有毛病、是吃饱了撑着的纨裤子弟……就是没有人明白,这里的美和别处不同,这里是独一无二的!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真正能了解这一点的人真的很少很少,我不求别人能理解,只要小藏阿姨你明白就可以了,但为什么连你也不明白呢?”
“温乐源”沉默了一下,淡淡地道:“我不明白……我想咱们家人也不会有人理解你这种奇怪的想法。”
司机笑一下,伏在了方向盘上。
“我以为别人都不明白,但小藏阿姨是一定明白的。但是没想到,你却和他们一样。”
“和别人不一样是活不下去的。”
“小藏阿姨,”趴在方向盘上的脑袋摇了摇,“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巡逻,你能不能先下去?”
“温乐源”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小藏阿姨,求你了,先下去。”
车门开了,又关上。
“温乐源”站在车后,看着汽车绝尘而去,露出了复杂而伤痛的表情。
第十个故事 域外桃源之三
司机茫然地掌握着方向盘,一直向着西方走。
黄羊跟着他的车,时而超越,时而退后,不过最爱的还是不停地在车前窜来窜去。
它们是戈壁滩上最灵动的动物,仗着七八十公里的时速,最常做的就是迁徙、迁徙、再迁徙,不断地寻找最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
但是人不一样,人被限制了可以去的地方,可以做的事,不管跑到哪儿,最后还是要乖乖儿回到命运的轨道上来,没有任何例外。
也许是对自己的心事完全没有头绪,司机逐渐烦躁起来,最后狠狠地一脚踩下刹车,汽车吱地一声尖叫,停下了。与此同时,车后厢传来“咚”的一声大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一样。
司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似乎对这种事已经很习惯也很无奈了。
下了车,转到后方,果然,一只剽悍的雄羊,正满头鲜血地倒在车屁股下方,就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应该是收不住势子才会撞上的。
他蹲下,摸了摸羊头,感觉上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只是把皮撞破了而已。这样的话,只需要做一下紧急处理,过一会儿这家伙就又能跑能跳了。
原本黄羊是很怕人的,但也许是司机的这辆车,它们比较熟,又或许是不能丢下受伤的同伴,便都走得不太远,而是谨慎地围在车周,看着司机的一举一动。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围观,也不在意,刚想回到车里去取急救箱,却忽然站住了。
距离他五六十米左右的地方,一辆轻型小卡车停在那里。
一辆轻卡而已,这在别的地方根本不算什么,大街小巷来来回回到处都是,或者在高速路上,一会儿一辆,一抓一把。
但这里是戈壁,没有大路,没有交通要道,除了这些生灵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吸引别人过来的东西。
司机悄悄后退,想打开后车厢,他的猎枪在那里。
但是,他并没有来得及碰到车身,轻卡上有人下来了,手里托着猎枪,瞄准他。
他站在那里,没有再移动一步。
这情景很熟悉……他一定在哪里见过……但是无论怎样回想,都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但端枪的人他认识,一年前,那个人和他兄弟一起来偷猎黄羊,他把他兄弟打成重伤,却被这家伙逃走,想不到现在居然还敢回来!
黄羊们仿佛感受到了绝非善意的气息,于是甩下了它们的伤员,开始拼命四散奔逃。但它们逃得并不远,而是停留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不离开,也不敢接近。
真的很熟悉……不是人,而是情景。
五彩的戈壁,远远的黄羊,脚下受伤的生灵,对面端枪的同类。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喂,你……是你吧?”那人端着枪笑,“上次一个人打我们俩,还能把我哥打成那样,真厉害……别动,动一下就让你变马蜂窝。”
“是我。”他没告诉他,其实那家伙和他兄弟也很厉害,如果不是小藏阿姨,他一个也擒不住。
“那你知道不?我哥被判了死刑……”
“你们罪有应得。”
他现在还记得,当初掀开那辆小卡车时看到的情景。那之后很久,他每当看到被夕阳染红的戈壁时,都会觉得那金红色笼罩的天空下,有许许多多被开膛破肚的东西在跑。
“我哥才不是罪有应得!”那人怒吼,枪也颤抖了几下,“杀几只羊几只野驴!我们又没杀人!”
“这是法律规定。”
“呸!啥破法律!不就是要钱!”
“你们家人好像给钱了,但是结果不是也没变吗?”
不是的。
那人从来没有注意过,所以不明白,完全不是那样的。
他没有注意过这片看似荒凉的大地。
他没有注意过是谁在给这片大地生机。
他没有注意过它们跃过山涧的鲜活。
他没有注意过它们为这里生生死死繁衍的努力。
他喜欢看小藏阿姨和头羊打架。不管她活了多久,长了多大,和羊群的头羊打架都是她最爱的功课。
他喜欢坐在车顶上,看着小藏阿姨活力万分地窜跃。
他喜欢和小藏阿姨一起坐在车里,看着朝阳升起,看着夕阳下去,黄羊群或野驴群远远地出现在视野里,悠然奔跑,又悠然消失。
那人必定不知道,失去它们的这片土地有多寂寥;他必定不知道,他们站在荒野上,几天几夜也见不到一点活物的悲哀。
他杀的不是几条黄羊或几只野驴,他杀死的是这片土地还存活的证据,杀死的是这仍在挣扎求存的戈壁,他正在把这片五彩缤纷的美丽戈壁一点一点淩迟!
“扯……胡扯吧你!”那人叫嚣,“总之老子今天就是来报仇的!我非杀了你─”
刚才还朝霞满天的天空骤然暗了下来,好像电视萤幕被人唰地调暗了一样。
地面隆起无数小小的鼓包,又劈劈啪啪地碎裂,恶臭的气息和一个个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动物的腐烂头颅,从地底下钻出来,好像从那些地方开出了奇怪的花。
温乐沣艰难地从床上滚下来,一点一点向门边爬去。
全身的肌肉很疼,每爬一步都要鼓足勇气,即使这样,也有可能某个肌肉忽然罢工而趴下。
到门口这短短的两三米,他觉得自己简直爬了一辈子。
然而刚刚爬到门口,他却忽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该死的小屋根本就没有门锁!昨天进来的时候,他亲眼看到司机把一根木柴从扣眼里拔出去!
这么说……今天他应该是从外面扣住了才对……
真是该死的……要是有符咒在这里就好了……至少让他可以放心地脱体而去吧……虽然这种荒野上不像会有人或死人的样子,可万一他不在,有人〈鬼〉趁机把这副身体弄走,那他不就得和“温乐源”一样了?
他咚一下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在接触到那两个人的时候,并不觉得他们怀有恶意,所以即使对生人有着本能的防备,对他们却放下了一半的心。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感觉到对方哪怕一丁点的恶意……为什么……
蓦然间,他身体上的压力猛地变重,强行压向他的身体,他刚刚好不容易直起的身体咚一声倒在地上,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是……杀气!明明直到一秒钟以前还没有感觉到任何恶意,现在却会忽然出现如此强大的杀意?
压力好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毫不留情地向下重压,温乐沣觉得自己的骨头仿佛都快要被这压力压坏了,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悲鸣。
他痛苦万分,连想要翻个身或是向一边爬动都办不到,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口鼻和耳朵都在溢出温热的液体,但他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意识正在逐渐远去,而他的身体─不只是外部,连他的头颅内部都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
没有办法,现在他只有使用自己仅剩的力量,猛力将魂魄从天灵盖迫出!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那股力量不只是在压制他的躯壳,连对他的魂魄也有同样的作用,他刚刚窜出体外,又被一股更甚于刚才的强压给压在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是筋断骨折的痛苦,现在则是无法缓解的魂魄疼痛,过于巨大的压力和疼痛,让温乐沣再也难以忍受,大声痛叫了出来。
明白了!这是有人痛苦的声音,不断不断地在耳边回响,把他的整个灵魂都压到了难以形容的扭曲程度。
谁会这么痛苦?是谁?
“混蛋!你要是想死就自己去死!不要带着别人─”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地面啪喳裂开一个小口,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骨穿地而出,掐住他魂魄的脖子,将他强行拖入其中!
“这是啥?这是啥东西!”那人端着枪,惊恐地转着圈,他的枪只有一支,而“那些东西”却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上来。
“你干了啥!这是啥东西!”
一只腐烂得只剩下额头上一点皮肉的小羊,颤巍巍地走到他跟前,爬满蛆虫的眼洞天真地看着他,“咩”地叫了一声。
轰然一声,猎枪开火了,小羊的骨头上嵌着黑色的散弹孔洞,在地上不断抽搐。
一只只剩下半只眼睛的母羊骷髅向他冲来,他一枪托打在它的头骨上,母羊倒在地上,没有再动弹。
“你到底干了啥……我……我告诉你!我不怕!”他举着猎枪胡乱挥舞着,只要接近他的骷髅都全部倒下。
可是其他的骷髅依然在缓缓地行进,丝毫不被他的攻击影响。
“如果我告诉你,我什么也没干,你相不相信呢?”显得异常悠然的司机靠在车上,点着了一支菸,“不过我就算这么说他也不会信,是吧,小藏阿姨?”
车顶上显现出了“温乐源”的身影,她皱着眉头,似乎非常不舒服。
“不只这些吧,他还干了什么?”
司机轻轻地呼出一口青烟:“为了取暖,他们在红柳林点火……整片树林都没了。”
地上生出了弯弯曲曲的奇怪灌木,红色的,缠到脚上就缠住,黏得死死地。
那人在灌木丛中不断地嚎叫,拼命跳脚,妄图把这些不知何时就缠得他无法动弹的东西弄掉,但是那些东西仿佛在他身上生了根,怎么也扯不下来。
“红柳很贵重吗?”
“不贵,但那是这方圆几百里,唯一还算‘树林’的东西。”
生活在丛绿世界的人不会明白,对这里而言,那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破树林,也具有神圣的生命意义。有植物就有水,有水就有动物,有了动物这里就不会死,即使地下埋满了尸体也是如此。
那只撞在车屁股上的羊摇摇摆摆地爬起来,似乎还有点头晕,它漠然地看了司机一眼,转身离开。
那人依然在奇怪的灌木和动物的骷髅中哀嚎,灌木们已经爬上了他的腰,很快它们就会爬上他的头,使他窒息而死,就像以前在这里消失的人一样。
在戈壁上消失一两个人是很简单的,不用煮、不用分尸、不用埋,放在那里,肉很快就会被狼吃掉,然后骨头和其他碎屑会慢慢风化,被戈壁滩上特有的黑风带走,也许直到成了化石,都不会有人注意到。
─那只是一种可能罢了。
就在那个人真的快要消失时,大地骤然震动起来,拌着砂石和盐碱的土地,就像沸腾了一样上下波动,不规则地裂开层层大缝。
动物的骷髅们,带着千奇百怪的叫声陷落了下去。
靠在车上的司机脚下一滑,险些就掉到裂缝中去,“温乐源”伸手抓住他一只膀子,一捞,硬是将他拉上了车顶。
在大地的沸腾中,一个黑色的身影带着一个灰色的影子噌地从地底窜出,落在司机和“温乐源”面前。
在他们落下的同时,沸腾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了下来。
“呼……呼……呼……这破玩意还真是浪费了我们不少时间呀……呸呸!”藏獒吐出嘴里的土块,愤怒不已地说。
温乐沣伏在他背上,闭着眼睛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听到他说话,才小心地睁开眼:“哦,已经到了?”
“终点站早到了!乘客请快点下车,汽车的心情现在很不好!”
“……”
“喂,我让你快点下去听不到吗?”
“哥,你的手感实在是太好了……”
藏獒暴怒!
在兄长的一再催促下,温乐沣才慢吞吞地从他的背上下来,顺手又摸了摸他的毛,藏獒反爪给他一抓。
“……你们居然没死。”“温乐源”把司机拉到自己身后,冷冷地瞪着他们。
“真是不好意思,阎王爷说我们比较长寿,就直接送回来了。”藏獒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也许他连皮也没笑,因为这个身体本来就没那个功能。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温乐沣下巴一点,指向那个除了头颅外,全都被包在长得有点奇怪的红柳中的人。
“他该死。”
“喂喂喂,”藏獒不爽地说,“你算什么东西?人家死不死是你能决定的吗?”
“我不能决定,”“温乐源”一指身后,“但他能决定。”
“他算是什么人!管得住这个!”藏獒叫嚣。
“温乐源”身后,露出了司机小半张脸,他淡淡地道:“我想,我喜欢,我有这个自由。就像他可以因为喜欢就来破坏我们的世界一样!”
“啥?你们的世界?这世界啥时候变成你的了?”
“温乐源”笑了一下:“很久以前。”
骤然间,昼夜交替,日月无光。远远的圆形地平线上,有黑色的东西向这边张牙舞爪地蔓延过来,速度之惊人、啸声之凄厉,都是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那是什么玩意?”藏獒有点夸张地“两股战战”,问道:“好像有点恐怖的样子……”
看他的样子,可不像是“有点”恐怖而已……
温乐沣手搭凉棚:“你是卷帘西风,为我十里温柔……”
“我乡巴佬,听不懂你的高级诗!”
温乐沣一耸肩:“黑风。”
“Oh,MyGod!”藏獒低头,开始用爪子在地上猛刨。
“……哥你在干嘛?”
“挖地道!”
“可能有点晚了。”温乐沣悠然说。
说话间,黑风已带着疯狂的呼啸席卷而至,藏獒一个没抓稳,被狠狠掀出了十几米去。
黑风即至,不见五指,灰头土脸的藏獒打了个滚,肚腹贴在地上。在这种大风里,别说被风沙打得睁不开眼睛,就是睁开了,也根本看不见温乐沣在哪里。
但现在的情况有比较特殊,他不能丢温乐沣一个人在那里,所以只能凭着感觉,努力地逆风往温乐沣所在的地方爬。
现在的温乐沣,其实只是魂魄状态而已,在被拉到地下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被“温乐源”妥善地收起来了。如果只是一般的魂魄的话,这种风一吹就散掉了,但温乐沣的这种状态,却与普通魂魄不太一样,所以无论风沙如何狂吹猛摇,他依然能站在那里屹立不散。
藏獒被吹走以后,他没有做任何措施,只是站在那里,好像在等着藏獒自个儿老老实实回来。
藏獒也的确回来了,灰头土脸,带着一身沙子和一双被吹得血红的狗眼。
他气喘吁吁地爬到温乐沣身边,“噗噗”地吐着嘴里的沙子:“这种风沙天气真他妈的见鬼!我们凭什么要受这种罪!”
“是呀。”温乐沣笑笑,看着他说,“你没事吧?我看你刚才那一下可摔得不轻。”
“没事,这种鬼地方不是我们能待的,咱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是呀。”温乐沣还是笑笑地说。
藏獒抬头看他,温乐沣仍是那般微笑着,低下头。
藏獒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温乐沣虽然在笑,那笑意却没有透到眼睛里去,在这个微笑的温柔青年眼里,露出的是冰冷恶意的目光。
“怎么笨成这样?”
蓦地,温乐沣的嘴张得如斗一般巨大,大得几乎埋没了他的脸,他用诡异的身姿唰地扑下,一口咬住了藏獒硕大的脑袋,看起来就像蛇在进食一样,妄图将他整个儿吞下去。
藏獒的四爪在他的嘴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敌不过他嘴里的吸力,转眼间就被吞下了大半个犬身。
藏獒爬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温乐沣,心里纳闷已极。仔细想一想,在这种暴风中是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温乐沣就在他身边,两人距离只要超过半米就算是岔过了,这样想来的话,其实还是待在原处不要动弹的比较安全……
在风中趴了半天,藏獒开始郁闷了。都是乐沣那个臭小子,要是他早一点说是黑风不就完了么?也让他有点考虑的时间,想一想究竟是挖地道划算,还是攀住弟弟划算……
“哥─哥─”
烈风的厉啸声中,温乐沣焦急的声音穿入耳膜,藏獒下垂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哥!你─哪里……”
“我在这─呸呸!”土又进嘴里了。
“哪里─”
“这里这里─”
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藏獒汪地叫了一声,那影子很快循声而来,逐渐显出温乐沣狼狈的模样。他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一看到藏獒他便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他。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藏獒静静地被他抱着,一会儿,嘿了一下,挣脱出来:“别这样嘛,我很讨厌别人离我这么近啊。”
“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羞涩的?”温乐沣眯着眼睛笑。
藏獒哈哈笑了一下,担心地问:“你怎么样?被风刮得疼吧?”
“是啊,眼睛有点难受,都是沙子。”
“背着风,让我看看。”
温乐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让自己背风,跪在藏獒面前,脸微微前倾。
藏獒慢慢地接近他,看起来像是要看他的眼睛……但如果是看眼睛的话,似乎有点太低了。
当温乐沣惊觉之时已经晚了,藏獒看起来位置有点低的嘴其实不低,因为他的目标原本就是温乐沣的咽喉!
温乐沣发出一声惨叫,拼命将藏獒的头往后扯,但他的力量,怎么可能比得过素有“神犬”之称的藏獒?等他完全摆脱了犬齿的撕咬,喉咙已被藏獒撕咬得血肉模糊。
他在风中翻滚嘶嚎,藏獒漠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丝毫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风渐渐地小了,漫天黑色沙尘逐渐散去,只剩下灰蒙蒙的天空,和充满浮尘的空气。
遮蔽物消失,远处那个含着大半截藏獒的大嘴怪物版温乐沣,自然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太丑陋了!伤害我的审美观!”藏獒向那个大嘴怪物喊。
大嘴怪物嘴一张,噗的一声将嘴里的受害者给喷了出来,然后自己随即恢复成之前的温乐沣。
“那你不如教教我,除了这个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对付被称为神犬的藏獒小姐!”
“至少用个稍微帅气点的办法!”
“你自己很好吗?看把人咬成什么样子了!”
藏獒头一扭,“至少我自己很帅。”
“……”
那头被温乐沣咬住的藏獒一落地便机灵地打了一个滚,再站起来时已经变成了“温乐源”的样子,快速地跑到被咬到咽喉的“温乐沣”身边,压住他喉咙的伤口。
不一会儿,那血肉模糊的伤痕便逐渐愈合、变淡、变浅了,受伤的人也随之逐渐变回司机的模样。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温乐源”沉声问。
藏獒嘿嘿奸笑:“一开始。”
温乐沣微笑:“第二句话。”
“乐沣你一点都不在乎我!”藏獒控诉,“我马上就发现不是你,你怎么那么晚!”
“你的特征太好模仿了。”
“……”
“简单地说,你们的话太多了。”温乐沣说,“我哥遇到那种情况是不会说‘回家去’的,因为他这种人是要嘛不管,要嘛就一管到底,让他在这时候夹着尾巴跑掉,那根本不可能。”
“那我犯了什么错……也是话太多?”司机困难地喘着气问。
“你根本不需要说话我就知道了,”藏獒耸了一下肩膀,不过一只狗做耸肩的动作,怎么看怎么怪,“你们根本没有发现,现在的温乐沣和之前的他有什么区别是不是?你们刚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确是个人,不过他现在不是了……魂魄只会被吹散,所以不可能被吹得满身是土。”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他们没有说。他们是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兄弟,只要看一眼,说一句话,就能分辨出对方的真假,这是他们之外的人无法理解的。
司机呼了一口气,却好像在笑一样:“……好,我们认输,你们打算把我们怎么办?”
“还我身体。”藏獒很干脆地说。
“不行!”说话的是“温乐源”,她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好像自己的孩子就要被人抢走了一样,“只有这个绝对不行!你们想要什么都行,这个身体绝不能还给你!”
“喂!”藏獒气死了,“那又不是你的身体!而且你身为有道行的藏獒神犬,可以化成人吧!那还要我的身体干什么!”
“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原因。”“温乐源”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们肯定有能力强行夺取,但要找合适的身体不容易,这个绝不还给你们!”
司机抓住了他的胳膊:“小藏阿姨─”
“温乐源”坚定地拨开他的手,口一张,向天际发出一声长吼。
天色又异样地暗了下来,四面八方传来狼的嚎叫回应,点点绿光像灯一样,摇摇晃晃地,一盏一盏出现在视野范围中……
藏獒破口大骂:“奶奶的!怎么还来啊!”
第十个故事 域外桃源之四
女妖精用牙咬住粗壮的根茎,使劲一扯,地面上一条红柳枯萎了下来。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干这种事啊!”她抓住另外一条树根,像在咬某人的咽喉似的猛啃,“只不过被迷了一下下,不小心把他也扯到地底下来了而已嘛!他居然就敢抓住我堂堂的妖精当苦力!”
“你知足吧,”鼻青脸肿的宋先生,郁闷地拽住最细的一根扯来扯去,“我这才叫惨……他一不打女人,二不打小孩,结果我就得受气……儿子,来看看爸爸毁容没?”
宋昕喀喀喀咬断一根,喀喀喀又咬断一根,喀喀喀再咬断一根……
“呜呜呜……儿子,你居然也鄙视我……”
“昕昕当然有资格鄙视你,”冯小姐在根与根之间钻来钻去,身体在根茎上一缠一收,将它们勒断,带点幸灾乐祸地阴阴说,“你是我们之中最先被迷的,首先就去攻击你儿子……”
“我又不是故意的……儿子……”
宋昕喀喀喀、喀喀喀……
“别装听不见嘛……”
“完了。”
“咦?”
宋昕咬断最后一条根,冷冷地看着他老爹说:“全断了。鄙视你。”
宋先生悲痛欲绝,女妖精和冯小姐笑得捶地不已。
完成任务后,一妖三鬼爬出地面。
那正是风最烈时,三鬼没有温乐沣的本事,刚一露头便险些被吹散,便抱着脑袋又钻了回去。
地面上只剩下女妖精一个人,一边嘟嘟囔囔地骂,一边给那个已经被红柳包成茧的家伙扯掉那些枝条。
红柳果然是很韧性的东西,即使看起来枯萎了,纠缠的力气却也不比活着的时候小多少,女妖精都快累死了,才好不容易把茧剥出一个勉强能钻出人的空来。
“喂,你没事吧?”她向里面吓得缩成一团的人伸出了一只手。
“到底出了啥事……”那人缩在“茧”中抖得如筛糠一般问。
“没事没事,一两个神犬嘛。”
“噢……”那个人颤抖地握住了她的手……
一瞬间,女妖精有种奇怪的感觉。
“你是谁?”
那人怪怪地笑了一下,女妖精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
她拉着那人的手将他拉出来,然后就被外面诡异轮转的日夜吸引住了。她没有回头,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枪─已经上好了子弹的枪。
然后,他在地上站稳,放开女妖精的手,把枪换到那只手上。
女妖精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怪异感受,更忘了注意自己身后的人的动向,她已经完全被面前的世界完全迷住了,她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温乐源”指挥气候和日夜的手法,激动地心想怪不得他可以操纵五雷神运,又忽然想到自己竟可以遇到这种奇人,兴奋得几乎要尖叫起来了。
可是……为什么呢?她有点莫名其妙地想,妖精和天地气候的属性是差不多的,那家伙既然有操纵天地之能,为什么不能操纵她呢?为什么他要用和对付冯小姐他们一样的迷术将她迷住?
况且以能力来说,温家兄弟就算再修炼个几百年,也操纵不了天地气候,说起来应该是比那两个人的能力低的,那为什么他们看起来根本就不是兄弟二人的对手?
她的注意力从面前的景物转移了开来。
她依然没有看向身后。
所以她也不知道那个人端起了枪……
狼群呜呜低咆的声音,听来如此惊人,女妖精已经陶醉得无言以对了─控制天气之后是狼群,多酷的能力!
她的身体忍不住左摇右晃,突然觉得好像碰到了什么管状的东西,她有些不耐烦地回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清脆的枪声炸响,惊起戈壁滩上乌黑色的鸟。
黑暗唰地退去,天空恢复了明亮的色彩,那些带着绿光的野兽已不知所踪。
除此之外,好像什么都没变─好像而已。
“温乐源”的身后,司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颓然倒地。
“温乐源”愣了一下,慢慢回头,只看到司机从自己身上一点点滑落的手。
神犬的眼睛睁得很大,她仿佛在嚎叫,但是没有声音,但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却开始剧烈地震动。
女妖精终于醒悟过来,她尖叫一声,狠狠地揪住那个端枪的凶手,尖叫:“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王八蛋!”
女妖精会骂人,但是她从来不会骂脏话,能让她狠厉至此,可见她是真的愤怒了。
但藏獒神犬是不会听他们解释的,她已被愤怒完全支配,腾空跃起,狂暴地向凶手冲去。
司机困难地支起上半身,张了张口,又卧回地面,咬牙抓住了土地。
看见神犬毫不留情的攻势,女妖精不禁尖叫一声,光秃秃的戈壁上,噌的一声甩出遮天蔽日的红柳巨林,遮挡了她的视线,同时将偷猎者与女妖精遮在巨林墙后,红柳本身则如活物一般,带着凶暴的气势,砸向神犬的方向。
神犬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只听喀啦一声巨响,她竟一拳劈开了整片红柳林!红柳林从上方劈劈啪啪地裂开,撕裂的声响和被狠狠撕开的巨大裂口,淩厉的让人心惊。
穿过红柳林的阻挡,她满载杀气的拳风,轰然挥向女妖精和她身后的偷猎者。
若被这一拳……不,就算是被风扫到,女妖精也抵挡不了,所以她根本就不打算抵挡,便抱着脑袋蹲下等死。
此时,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出手了。
他只是伸出一只手,在那拳风袭来的位置轻轻一拂,拳气磅的一声炸响,像礼花一样,四散炸出几十米高的白日烟花,回击在藏獒神犬的胸口,仿佛无数小型的弹药在她身上炸开,最终无力地凋落在女妖精身前。
偷猎者。
出手的是偷猎者。
所有人都惊讶非常,温家兄弟看着他,忽然从魂魄深处闪过了一道红光。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目光阴沉。
藏獒神犬浑身是血,应该已受了极重的伤,她落到司机身边,双目怒睁,在阳光下泛出异样的暗蓝。稍一歇息,她还想再冲,司机却紧紧地拉住了她。
当然,以他的力量,要拉住神犬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神犬却不可能不理会他,一时间竟被缠住了脚步。
“不要了……小藏阿姨……”
“他杀了你!他杀了你!”藏獒神犬咆哮。
“不是的……不是的……”他拼命摇头,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阿姨……到现在你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阿姨……”
藏獒神犬如遭雷击,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你知道我喜欢……所以你陪我一直留在这里。”司机喘息一下,说,“请你不要动,听我说完……我很高兴,但是……以后不要了……
“其实我一直都只想让你知道……即使只有我们也可以……只要你愿意陪我就可以……但不是这样……”
女妖精看着这边的情形,简直怒火焚身,抓住那个该死的偷猎者的领襟,她的双手用力得几乎要把那个人提起来了,然而那个人却微微一笑,扔掉了枪,将脸一抹,竟露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年女性……
“阴老太太?”
“放下。”
“你在干什么……”
“放下。”
女妖精乖乖地放下她,表情中却仍带了几分难解的情绪。
“您到底在干什么?老太太?”宋先生、冯小姐和宋昕站在老太太身后,同样一脸难解的表情。
反倒是温家兄弟,居然毫无惊讶之色,只是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没有人敢看那个正在哭泣的神犬。
藏獒神犬看着司机,她的表情异常地痛苦,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嘴唇被咬出了血。
“阿姨……这个世界的确是我想要的……我一直梦想在这里……可是……这里……是假的啊……”
从生……到死,日升升月落。
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就是。
年轻人死去了,一直在守护他的神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为了让他复活,她创造了这里。
人是多么强悍的动物啊,为了一个人,竟可以创造出整个世界!
红色的,是清晨的朝阳。
灰色的,是脚下的大地。
透明的,是拂过身体的风。
灰色的蝮蛇神采奕奕地爬过,留下弯弯曲曲的痕迹。
绿色的蜥蜴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警惕地观察着周遭。
黄色的黄羊群在远处吃草,偶尔谨慎地看这边一眼。
天山上流下的雪水是银色的,优雅地迤逦着穿越荒原。
─但,假的终究是假的。
不管这个世界是如何美丽,美丽得连创造它的人都忘记了它的虚假,它依然是假的。
这里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没有真正的东西,从内而外的虚荣、光鲜、亮丽、易碎。
没有人能在虚假的世界里待一辈子。
纵使它美得让人屏息流泪,也没有区别。
神犬回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只是想让你留下来……”
“但是别把自己绑在牢笼里啊,小藏阿姨……”
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如此守护着自己的小藏阿姨。但是不是这样,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自私地将她留在这里。
虚假的世界没有好处。在这个世界里越满足,在现实中就越痛苦。藏獒神犬是已接近神的神物,小藏阿姨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人,不能为了他而捆绑在这种地方!
他抓住她,抓得很紧。
他看着她,瞳仁中的光芒很亮。
于是他定格在此时此刻,再也不能移动。
─你不该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小藏阿姨。
藏獒神犬抱紧了他,牙齿中渗出殷红的鲜血。
“这……是一场戏。”阴老太太难得地没有一丝笑容,看着天,用苍老的声音慢慢道,“咱进来唱一出,唱完,就走喽……”
穹隆似的天空,从顶端开始塌陷,碎成一片一片。
“你答应过我的……”藏獒神犬咬着渗血的牙,凶狠地说,“你答应我在公寓里开辟出这个地方,你答应让我在这里创造世界,把这个世界给我,让我和他在这里生活!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
“我莫出尔反尔,”阴老太太平静地说,“是他找我哈……”
她手一指,指向藏獒神犬手臂中的人,然后看了温家兄弟一眼。
温家兄弟移开了目光,也避开了藏獒神犬的眼神。
依然在藏獒体内的温乐源说:“正像他说过的,他喜欢这里,但是无法容忍你也坚持要留在这个世界里停滞不前。他的生命有限,但你的生命却是无限,与其总有一天让你厌烦,不如现在就打破这里,让你出去。”
阴老太太走到女妖精他们的身边,用拇指依次他们的额头上,每按一个人,便有光波一闪,于是他们的表情从疑惑,至顿悟,至无语。
“藏獒本来戾气就大得很啊,如果变神犬,戾气更强,”阴老太太无奈地说,“这也莫办法……你的戾气影响不到他,却影响到别人,你怕他再被伤害,就算在你的世界也要换掉身体,用身体锁掉大部分戾气……这没啥,但是他不喜欢这样……”
藏獒神犬抚摸着那具已经开始冰冷的身体,落下了两行泪。
温乐沣道:“但是你们的世界太紧密了,姨婆一个人根本进不来,所以就由我们做启封者,在前面开路,她随即就到。
“可这个世界的紧密程度不是那么简单,除了他的希望之外,神犬你的思想是最深重的封印。所以我们只有在你取他人身体时,将五雷神运从这个世界引到外面,直接打到绿荫公寓里,然后我们封锁记忆,以这个世界的人的身分进来,这条路果然通了。”
女妖精说:“他真的很爱你,所以他不能让你这么一直痛苦下去。”
宋先生说:“不要辜负他。”
宋昕说:“阿姨,你不能让这个叔叔在这里一直等,那太累了。”
天空,像雨一样碎裂,掉下来,砸得人全身都在刺痛。
“不过你也可以选择,”冯小姐说,“这个世界依然能继续,他明天早上还是在对你笑。但这不是他要的幸福。他的幸福就是你的自由,你辜负了他,同样是杀了他。你要他怎么死?可以自己选择。”
其实一直都明白的……明白,却无法接受。
所爱的,所恨的,生生死死,随心所欲的……
在这个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能,拥有无限可能。
其实不只是她,人心的力量也是一样,只要愿望足够强烈,一个人,就可以创造出整个世界。
这是她所创造的。
她就是这个世界的神。
她可以拥有一切,包括生命的轮转,却偏偏被驱逐了真实。
所以并非不能拥有自己的世界,却还是不能永远滞留在这里不走。
不管看上去有多美,不管听上去有多妙,假的就是假的,无论你怎样幸福、悲伤、欢喜、痛苦,甚至为之付出一切,虚假的世界也从来不存在于那里。
你躲避,你奔逃,你闭上眼睛塞住耳朵装聋作瞎,于是世界在变化,在前进,只有虚假世界里的你停步不前。
大地,震裂。
天空整个儿掉了下来。
藏獒神犬抱着在很久以前就已没有呼吸的躯体,仰起脸,露出细白的面颊,迎接天幕坠落。
那是一个人的崩溃。
世界末日。
第十个故事 域外桃源之五
滚滚的岩浆从地底喷薄而出,熔化了天地万物,包括这脆弱的美景。
大家的身影站在岩浆的幻境中,慢慢消失。
回到熟悉的绿荫公寓门前,看着这个还没消失掉的世界和诡异的公寓,几乎所有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温乐源想说一句什么,一抬手,忽然惊讶万分地自视一圈:“啊,乐沣,换过来了换过来了!”
他蹦踏两下,好像还不敢确定,自己已经不是那毛茸茸的身体了。
“是啊。”温乐沣说,“因为这里已经不是她的世界。”
神犬用力地抱紧了一坛骨灰。
这里已经不是那个随心所欲的世界。
她的世界……崩溃了。
十几天后的某个淩晨,天将亮而未亮,少数早起的人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如同幽灵。
温乐源睡得香甜,梦中的他正沉湎于美女的怀抱里,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残酷地将他从梦中摇醒。
“哥!醒醒!快醒醒!”
“天塌了再来叫我……”他一把将温乐沣挥开,转身,又继续与周公约会。
温乐沣摇得更用力:“她要走了!你不是也说要送她的吗?”
温乐源满腹怨怼,却无话可说,只好慢吞吞地爬起来:“要不是你说要送她,我才不要……”
“别那么多话了,我先下去,你快点。”
温乐沣拎起外衣,开门走了出去。
温乐源穿好衣服,也抬脚准备出去,却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转回来,拉出墙角的箱子翻找。
女妖精、冯小姐、宋先生和宋昕已经站在了公寓外,恢复原形的藏獒站……不,应该说,是“蹲踞”在他们面前。
“温乐源呢?”宋先生问。
“他马上就下来。”说完,他躬身伸出一只手,藏獒伸出一爪,与他握手,“为什么一定要走?而且还变成这样……你还打算回到自然界去吗?”
藏獒用女性的声音轻轻地叹了一声:“能有什么打算呢?我还有无尽的时间……说不定去找找他,他应该已经转世了吧。这次我不接近他,我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就行……”
“那……如果他又死了呢?”温乐沣问,“难道你还要创造这样的世界?他不想你这样。”
藏獒嗯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温乐沣知道她根本不想听自己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开导她,竟只有住嘴。
“别去找了,”温乐源从公寓里走出来,“你永远找不到他了。”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你在,他就没有善终,就像他转世这么多次的原因一样。”温乐源将手伸到她面前,却不是握手,而是伸开了手掌。他的掌心中,是一颗青色的、仿佛玻璃弹珠一样的东西。
藏獒看着它,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它不是毁了吗?”
“你的世界毁了,所以我又做了一个给你。”那张满是胡子的脸笑得非常温柔,“这是我的补偿。”
藏獒瞪着他:“我不要什么补偿……”
“我们把他的魂魄打散又重组,又做了点小小的手脚。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新魂,既不记得你,也不会再接近你。”
“我不要……”
“你非要不可,”温乐沣温和却坚定地说,“这个玻璃球里是我哥哥做的世界,你也可以用它做出你的世界……你甚至可以在里面做出一个新的他来……”
“那是假的!”藏獒愤怒地说。
“……是啊。”
那是假的,是一个梦。但即使是梦也是美好的,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即使知道不是真的,却义无反顾地沉浸梦中,终生不醒?
藏獒神犬终究是走了,却没有拿那颗玻璃球。
他们看着那个消失在孤单街道上的黑色大犬,心里微微地有些酸。
因为他们说谎了。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身后的某个窗口里,有一张年轻的脸,正在呆呆地看着神犬离开的方向。
You created the world.(你创造了世界。)
You are the controler of the World. (你是世界的主宰。)
How long will you keep staying in this fakeworld?(你还要停留在虚假的世界多久?)
Stop. (停止。)
End.(结束。)
PS:遥远的某拘留所。
“员警先生请您相信我!我真的看见了!那家伙拿着枪对我─所以我给了他一枪呀!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您的车─”
“再胡说一句试试看!”
“我拿我脑袋发誓!真的是那个抓了我哥的家伙……哎哟哟哟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我就是让你记住!那个抓了你哥的人是我的朋友,他早就死了!他在戈壁滩巡逻的时候,被其他偷猎者杀了,还是我给他穿的寿衣!再敢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毙了你!”
“那……那……不可能呀……我真的……呀呀呀呀!员警先生!先别打!能不能告诉我我哥在哪儿?”
“放心,你进去了绝对能和他住隔壁。”
“啊?可是我听他说,他那间里面条件不太好,您看是不是……”
“找个杀人犯和你住吧。”
“……”
“怎么不说话……嗯?怎么这就吓晕了?”
第十一个故事 人头之一
人头说:“你害死了我们。”
他说:“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他从噩梦中惊醒,习惯性地看看窗户,发现睡前拉得好好的窗帘掉到了地上,挂窗帘的铁杆断成几截,戳在窗台上。
窗外,一只巨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气球一样的东西,在眼睛下面飘来飘去。
他从床上猛地弹跳起来,打开手边的台灯,又跑到房间的另一边找日光灯的开关。
一个漂亮的玻璃艺术灯挂房间中央的房顶上,长长的装饰琉璃串垂挂下来,在跑来跑去的他肩头上轻拂。
所有的灯都亮了,他抹一抹脸上的冷汗,再去看窗户,那只眼睛已经不见了。
他呼了一口气,却没有发现窗外柔软攀爬的长条物体─像舌头一样。
跟在冬天的尾巴后面,春天施然而来。
今天是晴天,阳光照得懒懒的,虽然还没什么温度,但对于一冬天都没见到几次蓝天的人们来说,已是很大的惊喜。
绿荫公寓的天台顶上,早早就挂满了被子、褥子、单子……等温家兄弟起床,抱着被褥准备来晒的时候,天台上连插足的地方都没了。
“看吧……让你早起你就是不听,这可怎么办?”温乐沣苦恼地说,“这些盖了一冬天,再不晒咱非得生病不可……”
温乐源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反驳,而是鬼鬼祟祟地查看每一件晾晒的东西,最后选中一串床单,折一折、两折、三折……条条都折得跟蛇一样细长细长,然后极其利索地把他们的被褥搭上去。
“看!这不就行了?”他得意洋洋地说。
“这太过分了吧……”
“过分?那你就别放吧。”
温乐沣犹豫一下,还是把手里的东西搭了上去。
反正已经折成那样了,不放白不放……
大毛二毛三毛─那三只已经长得半大的小猫,在扶栏附近雄赳赳气昂昂地踱来踱去,不时厮打一架,小爪子时不时地就踩空在外面。
温乐沣发现了它们的危险游戏,吓了一跳,扑上去就想抓,哪知三个小家伙还没等他靠近,就已经警醒地四散逃开,趴得远远地看他。
温乐沣气急,却又不能不管,只得追着它们跑来跑去。
温乐源叼着菸站在旁边,不仅没有帮忙的意思,而且还很无耻地,为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哈哈大笑。
“哥!”发现他的恶劣行径,温乐沣都快气死了,“你快点给我来帮忙!把它们挡住!”
“不要!”温乐源哈哈笑着,断然拒绝,“它们小骨头太脆,我怕一不小心压断了。”
“谁让你用特异功能了!”
“赤手空拳也一样。”
温乐沣有一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正巧最傻呵呵的三毛钻了出来,大概是觉得没危险了,很高兴地在他脚边蹭来蹭去,他一把抓起这个自投罗网的小家伙,投球─准确无误地落在温乐源的脸上。
温乐源嚎叫……
温乐沣拍拍手,心里冷笑着想三毛的爪子磨得不错。
在温乐源不情不愿的帮助下,经过满天台的搜捕行动,温乐沣又抓住了躲在花盆后面的大毛,但却怎么也找不到二毛的踪影。
“这家伙,不会掉下去了吧……”
兄弟二人只记得在晾衣竿的世界里找,却没发现楼梯口有一个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山峦起伏的被子、单子、褥子、尿布片子……落在温乐沣的身上。
二毛窝在那人的脚边,正在施施然地舔毛。
两人找得近乎绝望,不禁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失足掉了下去。
正当他们从最后一层被单中钻出来,准备到楼下去找找看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托着二毛送到了他们眼前。
“你们是在找它吧。”
“没错没错!你在哪儿找到的?”
温乐源一迭声地说,上前将小家伙抓过来,让三胞胎在自己肩膀上会合。
“在下面,我看见你们。”
“咦?”
温乐沣也想去接的手突然停住了。
“乐沣?”
“温乐沣。”
几乎同时发出的声音,前者是温乐源,后者是那个人。
温乐源一愣:“你们认识?”
那是个有些苍白的男人,双目无神,两颊凹陷,身材高挑而消瘦,整个人的感觉有点神经质。
他身边好像有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那声音忽大忽小。
温乐沣吸了一口气,好像在平复某种情绪,当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异常平静:“他是我大学的同学,梁永利。”
他在床上嘶喊着救命醒来,头上身上汗流如注。
那个巨大的眼睛依然在窗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痛苦地揪住头发,好像要将头皮也一起揪下来地呜咽。
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他要摆脱这种生活……他受够了!
三胞胎在温乐沣的脚边缠来缠去,温乐沣坐在他们房间的地板上,身体深深弓下,额头靠着膝盖。
“乐沣?怎么了?”
温乐源一进门,便发现他的不寻常,有些担心地地叫了一声。
“……没事。”
声音平静,但很微弱,还有点结巴。
“怎么可能没事!”温乐源大步走过来,一把拎起他的领子,迫使他面对自己,“你看看你的脸!都成什么样子了!”
温乐沣的脸色已经近乎青灰,嘴唇死白死白,还在微微发抖。
“只是……有一点……不舒服而已……”
温乐源放手,温乐沣无力地向后倒去,温乐源跨骑在他的身上,照他的脸就是一巴掌,温乐沣的脖子差点扭断。
“……别打那么用力……”
“不用力行吗?”
“喂……”
反手又是一巴掌,再接下来便是狂风暴雨一样劈里啪啦的巴掌声,三胞胎卷着尾巴逃到了屋子角落里。
清脆的巴掌声终于停下,温乐源起身,温乐沣捂着脸,愁眉苦脸地坐起来。
“牙都快打掉了。”
温乐源按着他的头顶,把他的脸抬起来。
尽管被打得两颊都是纵横交错的紫红指印,整个人都好像肿了似的,但看起来却比刚才好很多,面色正逐渐恢复正常,嘴唇也泛起了血色。
“管他牙怎么样!现在好点没?”
温乐沣微微张开嘴,满口都是血。
“一点都不好。”他含含糊糊地说。
“……真的打掉了?”
“差一点……”
温乐源拍拍他,温乐沣爬起来钻到浴室里,哗啦哗啦地漱口。
温乐源舒展一下身体,躺在地板上:“你今儿个那同学是怎么回事啊?”
温乐沣哗啦哗啦……
温乐源继续说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强人呢!居然能把你逼到这份儿上,不容易!”
温乐沣哗啦哗啦……
温乐源有些不耐烦了:“我问你话啊!你应一声行不行?”
温乐沣哗啦哗啦……
温乐源跳起来冲到浴室里,把脑袋还滴着水的温乐沣拖出来。
“你又怎么了!”温乐源仰天长吼。
温乐沣不答,只是卧在地板上不停地干呕。
无奈的温乐源闭上嘴,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那小子到底对你干了什么?你怎么回事?这么大反应!”
温乐沣觉得自己已经快死了,不过他知道温乐源不得到答案是不会甘休的,万一跑去杀了梁永利那他就罪过了,他努力打起精神,摆了摆手:“没事……他什么也没干……你别瞎猜……”
“那你这是怎么回事?怀孕了?”
温乐沣一拳打中他的肚子,那家伙嚎叫着打起滚来。
“我说了你别瞎猜!”愤怒的温乐沣精神好得很,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了,“我这模样的确是他的问题,但不是他干的!不是他干的!你听明白没有!”
“开个玩笑嘛……”温乐源抱着肚子呲牙咧嘴地笑。
虽然“看起来”是没问题了,但其实还是有“点”问题存在。
温乐沣方才那一下只是回光返照,很快又无力地倒回地板上。
“刚才咱们在天台上,阳光又很好,所以,哥,你没注意对吧?”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而且也没异味。”
温乐沣翻了个身,深深地叹口气:“那时候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没发现啊……如果我那时候够敏锐的话,说不定也不会发生后来的……”
“后来的什么?”
温乐沣不回答,也不动。
“喂,说话说一半是什么意思?”
温乐沣还是没反应。
温乐源凑近点,按着温乐沣的肩膀把他扒拉过来,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也许是昏倒?
他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毛,把温乐沣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想了想,又挠挠乱糟糟胡子,走到窗边,拉开窗户,忽然对着窗外做了一个狰狞的表情。
一张苍白的脸在窗户上仓皇退去,玻璃上留下五道淋漓的鲜血痕迹。
他哼一声,又砰地甩上窗户,回到温乐沣身边坐下,关灯,开电视。
房间里很黑,电视机的光影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跳跃闪动,就好像在这个世界里开辟出的另外一个空间,与我们的世界相同,又不同。
大毛和二毛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三毛举着尾巴轻盈地走来,坐在乐源身前的地板上,屁股对着他。偶尔很严肃地看几眼电视,更多的时候都在舔自己的毛。
三毛的背影很肥,是那种肥得就剩下一个大屁股的肥,看着这样的它,温乐源的心中燃起了欲望……
狠狠掐住它的肥屁股,把它的肥肉挤出来的欲望!
他伸出指头,戳了它屁股一下。
三毛甩甩尾巴,没理会。
温乐源又戳一下。
它的尾巴甩得不耐烦了点。
温乐源又戳一下、再戳一下、还戳一下……
三毛终于回头─狠狠就是一口。
“死三毛我炖了你!”温乐源嚎叫。
“喵─嗷呜呜呜││”〈翻译:活该!谁让你调戏淑女!〉
休憩的地盘被打扰,三毛不满地站起来,优雅地甩着尾巴离开,准备再找个安静的地方舔毛。
在它准备跳上窗台时,忽然发现屋子角落里多出了一个人,蹲坐着,看不到头,朦胧看来和刚才温乐沣的姿势有些相似。
这里是它和它兄弟们的地盘,那两个人类就算了,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来?
它缓慢而谨慎地向对方接近,稍微呲出兽齿,想表现表现自己的威力,可毛还没立起,就被一股力量拖着后爪拖了回来。
“你想干什么?”一只粗壮的手指头在它的脑门上点点,“这么大的姑娘了,一点都不矜持。”
委屈地喵呜一声,想声明自己不过是一只遵从本能的猫,可惜语言不通的它,只得到了被对方拎起后颈皮,随意丢到一旁的待遇,它悲愤地抗议,嗷呜嗷呜声不绝。
“好啦,别叫了,是不是饿了?就一起去咱姨婆那儿吃晚饭吧……对了,你大哥二哥呢?”
它喵呜一声,声明自己没有见到。
温乐源爬起来,带着三毛在屋子里四下寻找另外两只。
“小帅哥,两位小帅哥……”这个魁梧的男人头上顶着一只猫,在各个角落里轻轻地叫,“你们去哪儿了?再不出来,今晚就让你们吃黄瓜餐减肥……”
角落里的身影缓慢地展开了身体,从一条胳膊,一条腿,扁平的身躯……像一张卷起的画一样,非常非常缓慢地被展开,一张仿佛无头人一般的影像趴在地上,慢慢向温乐沣蠕动。
温乐源在洗手池里找到失足掉下去的大毛和二毛,把它们努力地爬两步又退两步的笨姿态大肆嘲笑了一番,然后才把它们拎出来,加上头顶的三毛一起,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身影骤然加快蠕动的速度,爬行的身体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很快爬到了温乐沣的身边,向他毫无抵抗的身体席卷过去。
仿佛按下了某个调音失败的琴键,温乐沣的身体发出剧烈的“嗡”一声,全身上下泛出色彩斑斓的光芒。
那身影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开去。然而那斑斓的光芒并没有放过它,而是在它身后锲而不舍地穷追猛打,最终在它即将逃出窗户前的那一瞬间化作光环,将它牢牢扣在地上。
那身影持续尖叫,身体在环的两端激烈地拉长又迅速缩小,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光环的禁锢。
“温乐沣”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它发疯般挣扎的样子,一向温和的脸上,露出悍然冷笑的表情。
“赶这么多遍还不放弃?是不是真要我打碎你们才安心?”
那无头的身影痛苦地尖叫,在光环中挣扎扭动,鲜血流了满地板。
“温乐沣”站起身,习惯性地想抓自己的下巴,却记起那里没有胡子,便又把手放下。
“别在那儿装可怜,”他嘿嘿冷笑,“我不是乐沣,你哭死给我看也没用,快滚,别在这儿装可怜。”
那身影不断扭动,从喷薄而出的血液中发出绝望的哀鸣。
“温乐沣”毫不理会,过去踢了它两脚,说:“如果乐沣想管,我一般没什么意见,不过现在他‘不在’,不管你是想找自个儿脑袋还是想借张嘴,都别指望我们帮忙。有本事就去附你仇人的身,别害乐沣这么难受。”
身影一把抓住了“温乐沣”的脚,他一脚将它踢开:“我说了不会让他管吧!真没记性!”
转身,大步走开。
“限你们在最短时间内全部滚出去,要是等我回来还看到哪个没走,看我不斩草除根!”
身影的手在半空中晃了一下,无声地落回地上。
空气中泛起一波波涟漪般的呜呜声。
阴老太太的房间里,温乐源的身体躺在几条凳子拼成的简易床板上,三只猫在他肚皮上滚动打架,阴老太太坐在他头朝的方向包饺子。
“温乐沣”走进来,看一眼仿佛熟睡的温乐源,一股淡淡的气从他的天灵盖钻出,钻入温乐源的天灵盖里。
温乐源身体一动,闭着挤挤眼睛,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三胞胎被震动惊了一下,纷纷跳到了地上。
“怎么样?我干得不错吧?”温乐源笑。
“……你太过分,也不知道积点阴德。”温乐沣皱眉。
温乐源狂笑:“我才不在乎呢!和你的命比起来,阴德值多少钱?”
温乐沣无声叹气。
阴老太太冷笑:“莫说恁好听哈!是你自己嫌麻烦,可找着借口把莫钱的工作推出去咧!”
温乐源用同样的表情冷笑:“我至少还找个借口,有些死要钱的人,借口都不找就把活推给别人做,不知道是谁更无耻点?”
空气中静电摩擦,劈里啪啦……
“你们两个差不多一点行不行……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温乐沣撑着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总有一天会因为头痛欲裂而死。
那天的晚饭兄弟二人都吃得很不舒服。温乐源用尽办法想探出温乐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温乐沣则跟个蚌壳一样,十问十不答。
以往也曾有过这种情况,不过当温乐沣明确表示不想说的时候,温乐源一般也不会逼他,因为他知道温乐沣闭口不言总是有原因的,终究有一天会告诉他真相。
可这次不同,梁永利出现时携带的“东西”里,有让人难以忽视的杀气,然而在他们看到他之前,却全没发现它的存在……这种不寻常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如果这事和温乐沣无关也就罢了,反正他温乐源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问题是,现在的温乐沣满身都写着“没错就是我,一切和我有严重的关系”,要他甩手不管,除非他死了!
所以,“哥哥之心”受伤的温乐源,做了一件很符合他性格的蠢事─把一肚子火全发到阴老太太头上。
阴老太太是好欺负的么?所以她当然也会做一件很符合她性格的事……
温乐沣扶着一步一“唉呀”的温乐源,慢慢地摸黑上楼,温乐源嘴里嘟嘟囔囔一直痛骂不停。
“哥,别骂了,”温乐沣劝他,“当心被她听见,又把你扔出去……”
温乐源怒吼:“扔!她扔我还扔得少吗?!死老太婆,我总有一天把你XXXX……”
正骂着,脚下一个踏空,温乐沣想拉没拉住,温乐源“亲林匡啷”的就滚了下去。
他临掉下去的时候,无意中抓了温乐沣一把,差点把他也拽下去,就在温乐沣也开始摇摇晃晃欲站不稳之际,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稳稳地扶住了他。
“没事吧?”是冯小姐阴阴凉凉的声音。
温乐沣定了一下神:“没事,但我哥……”
根据刚才的声响判断,那家伙不死也得重伤……
“该死的老太婆!你又坑我!”温乐源中气十足的吼声从楼梯下传来。
“又干我莫事哈!”阴老太太在房间里回吼。
“看吧,摔不死他的。”冯小姐凉凉地说。
难以否认的温乐沣选择了沉默。
第十一个故事 人头之二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梁永利没有再出现,事情似乎就这么结束了。
当然,只是似乎而已。
半个月以后,一楼最里侧106房间的住户搬走了。
又过了一周左右,一辆写着“蚂蚁搬家”的汽车,停在了绿荫公寓门前,从上面下来指挥其他人搬东西的人─可不就是梁永利么?
当时温乐源正打算出门,抬眼看见那辆车,愣了一下,再转眼看见梁永利,脸当即就绿了,也不顾梁永利对他善意的一笑,转身就往回冲。
阴老太太躲在房间里喜孜孜地数钞票,温乐源匡的一脚踹开门,闯了进来。
“老太婆让钱蒙了心吧!那种人你也敢让他住进来!”
听到踹门声的时候,阴老太太用惊人敏捷的速度把钱揣进了怀里,等到发现是他,冷笑一声,又掏出钱继续数。
“我敢?公寓是我哩〈我的〉,我为啥不敢?”
温乐源气得发抖:“公寓是你的!可我们也是住户!掏钱的!”
阴老太太举起手中厚厚的钞票,笑得满脸只见皱纹不见五官:“别人比你掏钱多哈,三倍。”
“所以我说你利欲薰心啊!”温乐源真的快气昏过去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那是个垃圾桶!他在前面走,后面就有几吨苍蝇追着呢!”
“噢,”阴老太太回答,“那又咋?”
温乐源的脸生生儿泛出了黑紫色,再刺激他一下,说不定就能欣赏到脸部喷血的奇景。
“咋……你问我那又咋……你还能不明白那会咋!我不信你没看到!那儿全是─那儿全是─”
阴老太太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平静一下:“我明白,我咋不明白?他是垃圾桶,可咱这还不是个垃圾场?怕麻烦就怕麻烦,莫找借口。”
“什么叫怕麻烦!就算是垃圾场也只收垃圾不收桶吧!你自己喜欢连桶一块儿收,别人可不喜欢!为别人想想行不行!”
“喔─”老太太恶意一笑,用力抖一抖手里的钱,“那你也和他一样,多交点这个哈。”
温乐源一口气没顺过来,险些厥倒过去……
不管温乐源是不是七窍生烟,总之梁永利要住下来的事是板上钉钉,不可改变了。温乐沣对此没有什么表示,但温乐源看得出来,他一直在极力掩饰自己害怕106房间和梁永利的事─如果一个人永远对某人或某地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的话,肯定连傻瓜也看得出他的恐惧。
梁永利入住绿荫公寓一周后,不只是温家兄弟,整个公寓里的所有住客─包括活的和死的,人类和非人类的─情况都越来越糟了。
首先是公寓的气流混乱,人鬼之间,人妖之间,妖鬼之间,精气之间,全部丧失了原本的平衡与默契,不仅在非规定之间内横冲直撞,还时常发生情绪失控的问题。时不时能看到虚空中有影子劈里啪啦地打,打完了就散了,过一会儿又聚集到一块儿打。
不过现在的情况还只是小儿科而已,再发展下去,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没准鬼节时间之外的鬼流也会发生,到时候这里的混乱情况才好看呢。
“我讨厌那种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地方,反而喜欢钻别人房间的家伙!”女妖精愤愤地投诉,“谁能让他们老实点儿?”
“家里多了很多蟑螂……”何玉困惑地投诉,“怎么会有蟑螂的?公寓里不是从来没有蟑螂吗?”
胡果投诉的次数,多得连温家兄弟都会背了:“进门是那东西、出门是那东西;睁眼是、闭眼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人安安静静活两天啊─”
沉默者倒没有投诉过,但他的房间里经常有像猫捉老鼠似的扑打声,然后就有许多黑黑的东西被丢出来。
冯小姐不再没事飘在楼梯上下,因为有东西强占了她的地盘,她只要下来就上不去,上去就下不来。
宋昕和宋先生不知何时起就没再回来,温乐沣在外面见过他,据说,连他们的地盘也不保了。
按理说,以现在的情况,最着急的应该是身为管理员的阴老太太才对,但事实正好相反,公寓里最逍遥的就是她了,对这些投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整日光顾着数她的钱,好像那才是她活命的意义似的。
匡当!
砰!
温乐源照着房间大门使劲地踹了几脚,随着可怜的门垂死的惨叫,仿佛某种软体动物似的东西,劈里啪啦地掉下来,从各个可以找到的缝隙中,惊惶失措地逃走。
“这日子还让人怎么过?啊!还让人怎么过!”温乐源一边踹门一边咬牙大骂,“死老太婆!利欲薰心!那点儿钱我让你一辈子也数不清楚!”
温乐沣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进浴室,把搭在前额的毛巾丢到水底下冲一冲,拧一拧,盖在头顶上,又摇摇晃晃地出来。
“其实……这不算是姨婆的错吧……”他无力地说,“别老一口一个老太婆地骂了行不行,有点礼貌……”
“礼貌!”温乐源再次狠踹一脚,门又是一声惨叫,“有礼貌的温乐源早就被她气死很多年了!你别给她找借口,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把梁永利弄进来,是绝对不会有这种问题的!”
“……但问题其实在梁永利本身吧?”
没错,问题是在梁永利本人身上,可更大的问题是,梁永利根本就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也许他连自己导致了什么结果都不清楚。
现在的情况,就好比他是一块糖。当这块糖放在冰箱里时,也许几天,也许几年都不会有“客人”光顾;若这块糖放在桌上,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蚂蚁排队前来品尝;可这块糖若被放在蜂窝附近,你马上就能欣赏到糖球变“蜂球”的奇观。
现在,绿荫公寓就是那个蜂窝,可要命的是那块糖本身却毫无自觉,不仅傻呵呵地把自己晾在蜂窝附近,而且还在想尽办法往里冲!
原本蜂窝里的蜜蜂是相安无事的,你干你的事,我做我的活,但现在糖进来了,平衡劈哩啪啦地碎了满地,蜂窝能不炸么?
如今让温乐源郁闷的还不只是这个,糖本身没有自觉也就罢了,至少让他知道这块糖为什么会变成糖也行是不?只要能寻个对策,保住自己兄弟两个,其他人管他去死!
可温乐沣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宁死也不愿意跟温乐源说实话─他敢拿自己的胡子发誓,温乐沣绝对知道让梁永利变成这样的原因!
他又不敢逼急了,否则温乐沣还会甩给他一句:“有话能说,有话不能说,真想我死不如换个方式,别在这问题上逼死我!”
第一次被甩下这句话的时候,从来没被弟弟这么呛过的温乐源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小玻璃心碎得一片一片的,险些吐出血来。
不过话说回来,温乐沣很少对温乐源隐瞒什么事,如果某件事连温乐源都不能知道的话,那温乐沣必然有最充分的理由。
所以,困扰温乐源的问题,还是从“乐沣到底在隐瞒什么”逐渐转到了“乐沣为什么要隐瞒”上去。
与其他人的狼狈或气愤相比,梁永利那边显得非常安静。
他每天早上准时出门,每天晚上准时回家,房间里从来没有类似电话的声音,也没有类似朋友的人来找过他,他就那样一个人静悄悄地住着,要不是公寓里现在乱到这个地步的话,可能连温家兄弟也会忘记他的存在。
“我不明白他到底住这儿想干啥?”温乐源不无愤怒地说,“看他这样也不像经济有困难的!而且他为了住进来,还足足给了那老太婆三倍的房租呢!这么些钱租多好的房子没有啊?干嘛非削尖了脑袋往这儿挤?”
温乐沣用毛巾遮住眼睛,默然不语。
“温乐沣!”
温乐沣拿下毛巾,疲惫地揉揉眉心,“你想让我说什么?”
“原因不能说,那家伙是个怎样的人,总能说一下吧?”
又是沉默。
“连这个也不能说?”
“不……”温乐沣稍微挣扎了一下,犹豫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怎么样,他似乎是说好也很好,说不好的话,似乎还是有点……”
梁永利不和公寓里会说话的生物打交道,对大毛二毛三毛倒是亲热得很,那三个家伙也很喜欢他。经常是温家兄弟想起来把它们弄回来吃饭的时候,才发现它们的小肚子已经吃得滚瓜溜圆。不必问,这八成是在梁永利那里蹭过的。
“我觉得,既然能喜欢这三个小家伙,那他这个人应该不算太差才对。”说着,温乐沣叹了口气,“但是……所谓的好人和坏人,我觉得其实没有那么明显的分界线……”
温乐源想一想,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在笑……反正你也‘不能说’,对不对?既然这样,那不如就让我来亲身‘感受’一下那家伙……”
“什么?”
“嘿嘿嘿嘿……”
“……哥,你笑得很恐怖。”
“咦?是吗?”
尽管三胞胎吃得不多,但毕竟也是三坨往五公斤的重量上奔的肥肉,霸王餐吃一两次可以,长此以往,主人又还装作没看见,就太欺负人了。
所以几天后,温乐源怀里抱一个,肩上蹲一个,头上顶一个,潇潇洒洒地出现在梁永利的房间门前。
开门的梁永利显得很惊喜,忙把这一人三猫往房间里让。
温乐源站在门口,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一脚向内踏去,然而在他的脚刚刚越过门槛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房间里轰的一声撞到他身上,他眼前瞬间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温乐源缓缓张开眼睛,天花板上一盏六爪琉璃灯映入眼帘。
“这玩意看起来不眼熟……”他不太清晰的意识如此说。
“你醒了?”
温乐源咚的一声跳起来,在他肚子上玩的三毛骨碌一下被翻到地上,打个滚,撒爪子逃走。
按著有点眩晕的头,温乐源环顾四周。
那个叫梁永利的人,正坐在他对面,脸上带着温和却有些僵硬的微笑,大毛二毛挂在他的肩膀上打盹,似乎很满意那个位置。
温乐源低头,用力揉揉太阳穴:“不好意思,可能是最近有点累,所以身体柔弱了点……”
“柔……柔……”梁永利的表情活像生吞了那三胞胎一般,干笑,“哈哈哈……你真幽默……”
“幽默?”温乐源冷哼。
这小子胆儿肥呀!敢说他“幽默”?他以为他为啥这么“幽默”!老天作证!他整日里在温乐沣身边赶“那些东西”,吃不好、睡不香加上精神紧张……还能不比以前柔弱?
当然,这种柔弱的身体,要对付个把梁永利这种体形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也许是发现了温乐源不太友善的态度,梁永利沉默了下来。
温乐源知道自己这种态度根本查不到什么,可他看到这小子就一肚子不高兴。
罪魁祸首啊!罪魁祸首啊!这公寓里最近乱成这样,这小子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啊!但他却还是带着那一副无辜得要命的表情坐在那里,好像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似的!看着就想揍!
为了平复自己“有点”波动的情绪,温乐源坐正身体,装作稍微伸展四肢的模样,暗暗观察四周。
没人会对自己租来的房间尽心装修,这间房也同样,加上梁永利毕竟是个单身男人,又刚搬来不久,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可称得上是装饰的东西。光秃秃的墙,光秃秃的窗户─连窗帘都没有,地板擦得倒很干净,却因家俱太过稀落,而使整个房间看起来冷冷清清。
房间里,唯一还让人感觉温馨的装饰,便是那盏吊灯了。
吊灯是玻璃质地的,中心一个莲花座,周围展开六只飞檐般的触手,触手尖处垂下许多和手掌差不多长的琉璃串,玻璃罩上不太均匀地分布着红色的细丝花纹,温乐源不太懂这种东西,不过看起来那应该是前卫的艺术设计。
这的确是很漂亮的装饰,但在这种加点铁条就跟监狱差不多的简陋房间里,一个单身男人─应该连女朋友都没有的男人房间里─出现这么一盏灯,那就有点奇怪了。
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跟梁永利攀谈:“对了,谢谢你照顾这三个家伙,它们真是太不听话了,不管我怎么说就是不听,非来你这儿吃……难道是你这儿的饭比较好吃?”
梁永利笑笑,从茶几下拿出一包东西:“不是饭,它们是追着它来的。”
那东西的包装袋上印着一只肥硕的猫,品牌名字温乐源没注意,但那上面巨大的“猫粮”二字,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几个馋嘴的家伙,是指着这种高级玩意去的啊!
温乐源不禁大怒,怪不得都不爱吃剩饭了!有这玩意当然比剩饭好得多!它们还真会挑!
不过……冷静!冷静!现在那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梁永利说:“啊……我知道了……实在不好意思,这几个饭桶,八成吃了你不少猫粮,一定很贵吧……”
梁永利笑着说:“不贵,不贵,其实我也很喜欢它们来的。”
他的笑容也给人一种疲惫的感觉,但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被他身边的东西影响的……
温乐源甩甩头,又抬头看刚才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那盏吊灯,哈哈的干笑了两声,硬是转了话题,指着房顶上的那盏灯说:“挺漂亮的灯,你哪里买的?”
他没说出来的是,这灯漂亮是漂亮,但怎么看怎么容易碎,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以前的地方搬过来的?
出乎温乐源的意料,梁永利愣了一下,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灯?你看见了什么灯?”
温乐源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瓢凉水,傻住了。
那巨大的眼睛好像更大了,也许更接近了?
大概是灯太暗了……已经九年……灯不可能还像以前一样。
那之后呢?
他抖抖瑟瑟地伸出手去摸手电筒,想在这已经很明亮的房间里多加一点光,就在这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只眼睛变成了徐徐裂开的巨嘴,露出阴森的白牙向他诡异地笑。
“的确很奇怪,”温乐沣把已经快拧烂的毛巾继续搭在额头上,闭着眼说,“连你也没发现它不对劲……这说明它的问题不只一点两点。”
“喂……”温乐源阴沉地说,“不要装得和你没关系一样!你肯定知道那玩意是怎么来的吧!”
毛巾慢慢从额头往下滑,温乐沣接住,面颊肌有点抽搐地看着自己的兄弟:“我不知道……”
看他的样子,温乐源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告诉你,我可没耐心了,”他狠狠地说,“你再不说的话,我就去拷打你那位同学!”
温乐沣无语。他这位兄弟绝对干得出来的……这一点他太清楚了。
“说!”凶神恶煞。
温乐沣叹了口气。
“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不能全都说,因……”
“为什么?”温乐源怒吼。
“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温乐沣头疼得都快死了,哪里还有精力和他争辩,只能狠狠瞪他,直到他安静下来,“我不能全都告诉你,因为这里面有不能说的部分,这些部分已经变成了‘咒’,只要我说出来,你明天就得给我送葬。”
温乐源恍然,啪地以拳击掌:“啊!是‘诺’吧!”
“你明白就好。”温乐沣捂脸,“反正我什么也没说,是你自己猜的。”
温乐源不满地说:“没这么严重吧,你现在连有‘诺’这回事也不能说了?”
“你看看公寓里这情况……”温乐沣说,“我还敢吗?”
“哦,也对……”
“总之,事情是发生在我上大一……”
第十一个故事 人头之三
温乐沣其实不是一开始就和正常的小孩一样上学。由于身体上的一些原因,他上高中前完全没有去过学校,学业完全靠温乐源边学边教。
温乐源十分宠爱这个差了他四岁的弟弟,弟弟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加上家人对这个体弱的么子也是尤其疼爱,导致温乐沣在家中十分骄横。
但凡见过温乐源和弟弟相处模式的人,都为这条暴躁的狼怎么会老老实实听羊的话而惊叹,但他们不知道,其实这条“羊”只是披了条羊皮而已,皮下面绝对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狼。
大学,是温乐沣的重要转捩点。
高中时,为了不让弟弟受委屈,温乐源可以用他的肌肉,逼迫学弟们给温乐沣特别照顾,但大学不行,那些半大的臭小子,谁愿意听谁的呢?所以直到上大学以后,温乐沣才真正尝到了人情冷暖,也是那时候发生的许多大事,对他后来的性格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学业对温乐沣来说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人际关系上。
他不懂要如何与人交际,甚至不懂如何搭讪,不会道歉,不会开玩笑,不会和人打成一片……而且受尽宠爱的他太过骄横,不时便与人大吵甚至动手,这一点令人非常反感。他这回才真正像一只被放在百兽中的羊,傻呵呵地,不知所措。
但他的不知所措,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大家只觉得他这个人很傲,傲得让人不敢接近,于是渐渐被周围的人孤立了起来。
在离开家门时,温乐沣曾发下豪言壮语,他说他会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并对哥哥的担心不屑一顾。现在事情搞成这样,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向温乐源诉苦,他身边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听他倾诉,那段时间,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他不只一次地想回家去,但家与学校有千里之遥,即使是他魂魄脱体也无法一夜来回,更何况在他来之前温乐源曾告诉过他,他的魂魄太松,脱体太久不是好事,加上学校里普通人居多,万一被人发现他能够随意脱体而去的话,很可能就被人当猴子一样参观。
清醒时的过于压抑,导致温乐沣睡眠时魂魄不稳,时常便会逃出身体去,无意识地在外面游荡。由于他的魂魄可虚可实,外面的人总以为他是在外面玩,宿舍里的人则只以为他在老老实实睡觉。
就在那段时间,他认识了一个对他的性格产生了非常重要影响的人,当然,是以魂魄状态认识的。
温乐沣的魂魄在他睡梦中游荡时大部分是无意识的,但也有清醒的时候。那天便是他难得地忽然清醒,发现自己居然坐在校长半身铜像的头顶上,一个瘦瘦小小,好像猴子一样的男同学站在铜像下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温乐沣冷汗都下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上来的?那位同学是什么时候看着他的?他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在那几乎能扎透他的崇拜目光中,温乐沣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滑下来─就好像他现在不是魂魄而是真人一样,僵硬地对那男同学笑一笑,僵硬地转身,僵硬地迈开步伐,想就这么僵硬地逃开……
“那位同学!你真是太酷了!”瘦小同学在他身后喊,他的声音有点低沉,还带了一点点暗哑。
如果有身体的话,温乐沣背上八成已经湿了一片。
“什……什么酷……”
“你刚才跳上校长脑袋的动作,真如行云流水一般!帅得惊天动地!酷得无人能比……”
校长铜像,底座高约两米,加半身共约三米。
温乐沣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了……八成是一只手攀着底座,然后往上一飞……
幸亏是个搞不清状况的文科生,不然光这一上一下,就够他死几次的了。
“多……多谢你的夸奖……”
希望他一直这么搞不清状况下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反正学校里几千学生,到时候他想找也找不到。
瘦小男生根本没听到他心中的呐喊,又激动万分地追了上来,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不想参加校运会对不对?我也是!那玩意太麻烦了!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温乐沣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秘密……这不就是说,他已经有了把柄在那小子手里?
“这位同学,我知道你不想表露你身怀绝技的事,但是既然见到了,就说明我们有缘,咱们打个商量,我一定一定帮你保守秘密!你……你能不能稍微教教我……那个往上一飞……是怎么做的?”
瘦小男生的脸上带着面对英雄时的谄媚表情,温乐沣却头昏目眩……
果然……是飞上去的……这下可怎么办?说什么谎才能圆过去?
温乐沣闭口不言,瘦小男生却不放弃,死跟在他旁边继续喋喋不休:“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我对不对?那能不能这样,我也不问你的名字,也不问你的班级,每天晚上这个时候,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不管狂风暴雨,我绝对风雨无阻,直到你来为止!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在这里长跪不起啊师父─”
温乐沣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真想跪下去的姿势硬生生挡住。
“你不要这样,刚才我什么也没干,你也什么都没看见,事情就这么完了,我也不追究你偷窥的责任,OK?”
“不要!”回答得很干脆。
温乐沣想把鞋子脱下来塞到他嘴里……“那你想怎么样?”
“收我当徒弟,我就帮你保守秘密!”理直气壮。
温乐沣气得发抖:“保守秘密……我有什么秘密需要你守!就算你刚才看到……也没有证据!我不承认你又能怎么样?”
“你不承认?”瘦小男生伸长他细瘦的脖子,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你以为你不承认就算完了?”
温乐沣心里突地一跳。
那男生嘿嘿地诡笑两声,忽然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向周围大吼:“来人啊!刚才有人踩校长的脑袋呀─”
温乐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虽然现在他更想做的,只是捏断他的脖子。
“好了……你赢了!”踩校长脑袋的罪过比会飞的罪过大多了……即使是当时不太懂人情世故的温乐沣,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咬牙切齿地捏紧那小子的双颊,就好像捏着他的脖子一样,“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就在这里等你,你要是敢迟到,当心我杀了你!”
甩下他,温乐沣拂袖而去,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还在后面口齿不清地喊:“西西西虎〈谢谢师父〉!吼疼〈好疼〉……西虎慢酒〈师父慢走〉!”
静了几秒钟,那小子的声音又追了过来,“西虎〈师父〉!偶一名组西〈我的名字是〉刘相机……”
到底他是叫刘“相机”还是别的什么,温乐沣有很长时间都没搞清楚过,只是刘相机刘相机地叫,那小子只有第一次的时候愣了一下,后来就应得很顺了。
刘相机是个勤奋的学生,温乐沣也不是很差的老师,问题是灵魂出窍这种事不是说学就能学的,那小子真的是一点那种天赋都没有,而且温乐沣既不能告诉他自己飞行的秘密,也不能随便教他一点东西算作敷衍,整日面对那个满脸写着“期待”的学生,他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师父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飞?”
“嗯……嗯……就快了……”
“那这个‘快了’是多久?”
如果可以,温乐沣真想告诉他三个字─“下辈子”……
基于这种种原因,刘相机的飞行学习永远没有进展,总是在离地两秒钟后,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好在刘相机似乎也并不太在意。温乐沣愿意教,他就学;温乐沣烦了不想教,他就很谄媚地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师父地叫,陪他聊天开心。
时间长了,温乐沣才渐渐发现,其实刘相机想要的,并不是一个能教他飞行或是什么特殊能力的师父,而是一个能和他说话的朋友,即使温乐沣不理他,他自己也能在那里一说大半天,好像只要有一个听众就满足了似的。
当然温乐沣并不排斥这样的人,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只要知道有个人愿意与他说话就行了。
“你要是想要人和你说话,直接说不就行了?干嘛要用那种手段要胁我?”温乐沣问。
刘相机呆了一下:“啊……你发现了?”
“……”没发现才是呆子。
“没错,我就是想要个人和我说话,因为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我总是不能尽兴,是你的话就没有问题。但是我又怕你走了就不回来……”刘相机笑,“所以用了点小手段……”
“什么叫是我的话就没问题?”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骑在高高的民宅顶上,坑坑洼洼的瓦片和飞檐札得两人─不,其实只有刘相机一个人─屁股疼,但他没有诉苦,反而笑起来时瘦得窄窄的脸上带了些狡黠。
如果是现在的温乐沣,一定能感觉到在他笑容之下些微的异样,但那时的温乐沣,只是一个刚刚离开兄长羽翼的小雏,他感觉不到笑容之后的意义,只是觉得那种笑有点冷,就像初夏的夜晚,不知何处而来的丝丝寒意。
第一个学期中间时,温乐源来学校看他,一见面,多日不见的高大男人,便一副贱得让人恨不能跺两脚的德性扑了上来。温乐沣躲闪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然后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我最亲爱的弟弟呀─”之类的恐怖声音。
宿舍里其他人都躲了八丈远,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不想承认这里是他们的地方……
温乐沣都快气昏过去了,偏偏力气没他大,怎么也摆脱不了他。
“你这个人……放开!你这样不难受吗?我不是小孩了!”
“弟弟永远是弟弟……”温乐源陶醉地说。
温乐沣一脚踢在他腿骨上,温乐源嚎叫。
当温乐源〈在温乐沣的威胁下〉终于表达完最亲密的兄弟情谊时,宿舍里的闲杂人等已经都被他恶心出去了,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行了,说吧。”温乐沣坐在已经卷好,只剩下光板儿的床上冷冷地说。
“说什么?”温乐源嬉皮笑脸。
“我知道你发现了。”
温乐源双手插在口袋里,暖暖地笑起来:“是啊,你脱体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长得我在家里都感觉到,所以就追来……”
“我不是说过不准你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
温乐源弓下身体,眼睛与他平视,笑得依然温暖:“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弟弟,一定行的。不过……”他揉揉弟弟的头顶,“记住不要脱体太久,你离开太久我能感觉得到,而最重要的是,那对你身体不好。还有……”
温乐沣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还有什么!”
“还有……”温乐源的手转而按上了他的肩膀,他的力气很大,压得温乐沣有些疼,他的眼睛前所未有地冷峻,表情严肃异常,“我不知道每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不过我不喜欢那小子,你和他接近的时候,小心点。”
温乐沣心里突地一动:“鬼?”
温乐源笑一笑:“你把他当鬼也没差。”
“……”
刘相机是人是鬼?也许说出那些话的温乐源反而并不清楚,但温乐沣本人却再明白不过,所以他很快明白了温乐源的意思。
他们真的成了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第二年,他们的第三个学期开学以后,温乐沣依然在约定的地方等。
但是有一次,刘相机没有出现。
他在那里等了三个星期,没有刘相机的一点消息。
直到一个月以后,刘相机才终于戴着口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出现在他面前。
“实在对不起,我想回来但医生不放。你看我这体弱多病的,一个感冒就把我折腾成这样……”
为了失约的问题,刘相机又在他耳边叨叨了许久,一边说,一边擤鼻涕、咳嗽、打喷嚏,忙得让温乐沣一句也没能插上嘴。
所以温乐沣保持了沉默,只是一直在注意喋喋不休的刘相机。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刘相机看起来和以前不同了?不是口罩的关系,而是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而且他说感冒……一个小小的感冒而已,就能把一个年轻男人整得三个星期都不能出现?
分手的时候,刘相机本来就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变得更红,声音也似乎愈加嘶哑。他向温乐沣伸出手去,当温乐沣也想伸手时候,他却又讷讷地收回,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
“对不起,我本来想和你最后握个手……虽然不一定传染到你,但是……算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闪烁得厉害,温乐沣看着他脚边,终于明白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不用这样,我都知道了。”
“什么─”刘相机露出了异常震惊的表情。
“其实那天我不是跳上去的,而是飞上去的。我试过,只有飞行才能到那个位置。但是你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其实你自己也能做到是不是?”
刘相机苦笑。
“你说想学飞,却根本没有学习的诚意,一般人怎么会傻到你这个地步?当时注意到这一点我就该想到才对。我哥哥说让我不要接近你,那时候我才真正发现到问题所在。今天看到你,总算完全确定了……”
刘相机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微微一眯,表情似乎在淡淡笑,他脚边的草地被路灯照得明如白昼,没有一丝阴影。
“不要经常离开身体,你的魂魄和身体本来的接系就很松,这样对你身体损害太大了,回去吧。”
刘相机取下口罩,呼了一口气:“损害大?反正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回去也是受罪而已。再说了,你不也天天往外跑吗?”
温乐沣摇摇头说:“我和你的情况不同。”
“有什么不同!”刘相机激动地说,“反正一样是脱体,一样是对身体有损害,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也没有几天了!”
温乐沣没有和他对吵,仅仅沉默地盯着激动得全身都在散发淡淡黑气的刘相机,直到他慢慢平静下来。
“回去吧,你的病不适合让你做这些事。你那边的身体应该还在昏迷中吧,你家人就不担心吗?”
刘相机不语,半晌,道:“你知道我的病……”
“嗯,你当时带着身体时候我看不出来,但今天看得很清楚。”
“能为我保密吗?”
温乐沣微笑:“没问题,只要你回去。”
“之后那小子就病死了?”温乐源猜测。
“不是……”
电突然停了,有些住客的房间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但兄弟二人没有动,一坐一卧,如塑像一般。窗外梧桐的枝干被风吹得哗啦啦地甩动,叶子与叶子之间碰得沙沙响。
“不是……他不是病死的……其实他那时候还是度过了危险期,但是后来……”
刘相机的确死了,但不是病死,而是自杀。
不过温乐沣并没有看见刘相机是怎么死的,他只知道那天学校里来了很多员警,用盖着白布的担架抬走了一具学生尸体。
他不明白,那个瘦小的男生是那么想活下去,那么困难才摆脱病魔,几乎是拼了命才回到学校,为什么一个星期后会忽然自杀?他真的是自杀吗?为什么?有什么事会比他的病更让他恐惧?
在刘相机头七的晚上,他在他们经常约见的地方做了一个招魂阵,他想当面问问刘相机本人,他为什么要死?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生命,为何就能如此轻易放弃?
他在招魂阵中待了整整一个晚上,招待了不计其数的游魂野鬼,却没有见到刘相机。
“没见到他啊……他不是说过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当时应该会回到那个地方才对。”温乐源也有几分奇怪地说。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温乐沣把已经被体温焐热的毛巾从额头上取下来,说,“但我肯定不是他最后想见的人,如果不是特别强烈的牵系的话,他不会无视我的招魂阵。所以我想他八成不是自愿去死的,那时候,他应该是在害死他的人身边才对。”
虽然温乐沣希望自己的猜测错了,但后来发生的事却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从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事都是很无奈的,不管是刘相机也好,其他人也好。
“我们做的事情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第二个选择。所以我很庆幸离开了家,至少我学会了怎么去体谅别人,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而不是一味地无理取闹。”
“咦?你也知道你那时候挺无理取闹的啊?”
温乐沣猛踹……温乐源嚎叫。
“可是你说了半天……”纳闷的温乐源终于找到了重点,“你到底是没说到梁永利的事嘛,那个叫什么相机的家伙,和梁永利有什么关系?难道就是他杀了那个相机?还有那个灯,你根本没提到嘛!”
温乐沣张了张嘴,又闭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毕竟是‘诺’,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你也知道,就算全天下人能违反‘诺’,咱们家的人也不行,是不是?”
温乐源嗤之以鼻:“我最烦就是这种了!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能说,就我们家人不行!凭什么!”
温乐沣笑笑:“就凭我们家还愿意信守‘诺’,就凭我们家人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违反‘诺’被天打雷劈。”
温乐源看看屋顶,好像那里马上就会劈雷似的,然后摸摸脖子,没有再说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嗯?”
“那家伙其实不叫刘相机,他叫刘‘想继’。”
想活下去,即使被病痛折磨也想活下去,所以他必定不是自杀。
刘“想继”。
第十一个故事 人头之四
巨大的鼻子不断地在窗口上撞,撞得砰砰的,每撞一下,他的身体就会猛抖一次。
窗户还能支撑多久?
灯还能支撑多久?
─放我进去!
─你欠我的!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放我进去!
他抱住头蹲在角落里,脸色蜡黄,双目无神地自语:“我没欠你……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放过我……九年了……放过我吧!”
公寓中外来异物的捣乱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连阴老太太的房间里,也出现了用苍蝇拍四处拍打的声音。但即使是这样,那个见钱眼开的老太太还是死守着她的钞票,任其他住客们─包括温家兄弟─磨破嘴皮,也不愿意把106的住客赶走。
温乐源七窍生烟,可打也打不过,就算打得过,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整日郁闷得要死。
其实他很想带着温乐沣到梁永利的房间去看一看,说不定能多发现点什么,但温乐沣死也不去,劝得多了就装出一副柔弱得快死的样子倒地不起,把温乐源气得直跳脚。
辗转到最后,温乐源还是非常在意梁永利房间里那个奇怪的灯。
普通人看不见,温乐源却看见了,这种情况只说明了一种可能。但最让他不得不在意的地方还不是这个,而是那盏灯为何会引起他的注意?为什么他连灯本身的异样都没有看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想问它?
他很少对什么事好奇,平时最烦的就是探听他人隐私,温乐沣喜欢管人闲事─从大学毕业后这种情况就越来越严重,但他可怕麻烦得很,只要与自己和家人无关,一律都会被他的五感遮罩。
可是这盏灯让他不得不在意,甚至萌生出了想偷偷摸到106室把它弄回来的想法,他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话说回来,即使他深恶痛绝也好,捶胸顿足也罢,对于那盏灯不太正常的在意情绪,还是让他做出了自己最鄙视的事。
看着温乐源喜孜孜地抱着一盏艺术吊灯回来,温乐沣手里正准备拿去洗的毛巾缓缓落地……
温乐源可不是会买这种灯的人,要他买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遣他去买一袋水泥来得轻松。是哪里来的,还用问吗?
“你……你你你……”温乐沣指着兄长,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居然偷……偷……如果让姨婆知道,你信不信你死定了!”
“哦,你会让她知道吗?”
兄弟就是兄弟,总不能在这种事上出卖他吧!
“那不就行了?反正只要让你看完,我就马上送回去,没人会知道的。”
温乐源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吊灯往前递。没想温乐沣一看它接近,自己就唰的白了脸,非常狼狈地拼命后退,一不小心绊在什么东西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反而把温乐源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抱着灯想扶起温乐沣,温乐沣却更加惊惶失措,甚至连最难看的四肢着地姿势也使了出来,硬是快速地爬到了墙角。
“不要过来!你快点把它还回去!别让它接近我!”
“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眼而已……”
“够了!我看了很多眼了!把它还回去!”
即使是温乐沣还受到所有人的关爱而很骄纵的时期,他也从来没有对温乐源用这么无礼的语气说过话。温乐源当然很生气,不过比生气更多的还是惊讶,自从温乐沣成年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这么惊恐的模样了,这盏灯里究竟有什么秘密,竟能把他吓到这种地步?
温乐源抱着灯,它的重量和普通的灯一样,摸上去也没有特殊的感觉,他的鼻子更没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那么,温乐沣到底在恐惧什么?梁永利又为什么看不见它?
为了不吓到弟弟,他只好抱着灯到楼顶上去研究。
虽然最近天气回暖,但今天是阴天,暖暖的太阳躲得无影无踪,温乐源一上了楼顶,小风儿就吹得他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真冷……温乐源大怒!
他找了个背风处坐下,把那灯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还没看出什么端倪,摸着玻璃灯罩的手已经冻得僵硬了。没办法,他放下灯,一边在心里痛骂温乐沣臭小子,一边把灯放到地上,想把手揣在怀里取暖。
奇怪的是,他的手刚一离开灯,冰冷僵硬的手就立刻恢复了活力,刚才还冻得疼痛难忍的手指也恢复了正常感觉。
温乐源瞪着眼睛看自己的手指,然后又将一只手指触在灯上,果然,指尖感觉到了从灯体中传来的冰冷寒意,当然,不是玻璃本身该有的过低温度。不过这种寒意并不明显,如果不是有意去感应的话,即使是他也会忽略掉。
这盏灯的确有古怪。
他敲了敲玻璃罩,和普通的灯罩没太大区别;他又用力晃了晃灯体,只有琉璃珠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想用超能力探进去,却怕用劲太大导致灯体或者玻璃碎裂─不管梁永利是不是真的看不见这玩意,他也不想因为这种二手货被扣个小偷的罪名。
烦恼……真烦恼啊!要是乐沣愿意帮忙就好了,他灵魂脱体的技术比他哥熟练多了,也不会因为脱出一次就让肌肉酸痛好几天……要是他愿意帮忙多好啊……
温乐源高大的身躯用难看的姿势叉腿坐在地上,一手按灯,仰头看天,唉声叹气地做着不可能的梦。
温乐沣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指不断在地板上打着杂乱的节拍。一会儿,他站起来,心神不宁地在房间里兜兜转转,不时叹一口气。
不知何时,阴云竟逐渐泛出了乌黑的颜色,低低地压向建筑物,等温乐源从唉声叹气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雨滴劈里啪啦地砸下来的时候了。
温乐源咒骂一声,抱着灯爬起来就想跑,刚站起来,却突然发现原来虽然雨很大,却没有一滴落在自己身上─因为有一把伞罩上了他的头顶,执伞的人不知已经站在那里多久了。
“乐沣?”温乐沣叹气,伸出没有那伞的那只手,在灯上轻轻地抚摸。
“你不是很怕它吗?”
温乐沣垂下眼睛,摇摇头。
“你不是害怕它?”
继续摇头。
“那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仍是摇头。
温乐源急了:“你光摇头我怎么猜得出来!”
温乐沣犹豫了一下,说:“你跟我来。”
温乐源一头雾水,只得在温乐沣的指示下将灯在天台上藏好,跟在他身后走下楼梯。
站在一楼的最后一层台阶上,满眼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所有的房间都被打开,有人乒林邦啷地往外扔东西,扔完了这房扔那房,一边翻还一边叨叨:“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可怜白天还留在房间里的住户们,都站在自己门口傻傻地看,不知是被吓呆了,还是把那个翻东西的家伙当成了危险的疯子。
温乐源指了指那个在各房间窜来窜去的身影,哑口无言地看着温乐沣。
温乐沣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让你把它还回去……想不到你宁可在上面独自研究……”
“原来你那样不是害怕啊?”又是摔跟头又是连滚带爬,原来都是假的?
“不,我的确是害怕了。你不清楚情况,所以才敢大大咧咧地把这东西偷回来,如果你知道的话,可能也会像我那样……”
“喂!不要把我说得和你一样……”
“你看。”
在各个房间窜来窜去的梁永利,身后的影子在窗外光线的扭动下忽长忽短。
“他的影子有什么不对吗?”
温乐沣叹气─今天他已经叹了无数次气了:“今天他该有影子吗?”
温乐源忽地一个激灵,心中泛起了轻微的寒意。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在乌黑阴云的压迫下,这个没有廊灯照耀的走廊里,暗得连人脸都看不太清了,他怎么还会有影子?
温乐源仔细去看,终于发现他的影子本身就有点怪异。
普通人的影子都有较为固定的形状,即使被光线的方位影响而忽长忽短,也绝不会变成与那个人的身材相差过大的形状─你可以想像某个人的影子,忽然变得像蛇或是大象一样吗?手影的舞蹈除外。
梁永利的影子倒没有变得跟大象一样,却比像一头大象更糟。
他的影子根本没有边缘,不过不像灯光不够强时的那种模糊状态,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影子里蠢蠢欲动,将那片阴影扯得一会儿向这边凸出一块,一会儿又向那边凸出一块,没有固定的边缘形状,再定睛去看,还可以发现那本应是二维平面的“影子”中间竟有东西在蠕动,像即将沸腾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
温乐沣不答。
“喂,是你要我来看的吧,又在这儿故弄什么玄虚!”
“……我告诉过你……”温乐沣低声说,“让你快点把灯还给他,你就是不听。”
温乐源大怒:“说什么呢!你那叫‘告诉’?分明就是在吓我吧!你以为我会为这个放弃?见鬼了!”
温乐沣知道,温乐源之所以这么锲而不舍,其实不是为了梁永利,也不是为了争一口气,而纯粹是因为自己……他在此时上的沉默,使温乐源异常焦灼,不够了解情况的他,的确很难就此视而不见─换作温乐沣肯定也是一样的。
“但是我以为你会明白……”
“我又不是老太太那种多心眼儿!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哪知道!”
温乐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压低声音,吼出的这几嗓子,很快就把其他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包括梁永利。
“温乐沣!”他急急地奔过来,满脸是汗,以及隐藏不住的惊慌,“你有没有看见!你有没有看见!它不见了!”
温乐源一把抓住他即将碰到温乐沣的手。他身边有太多不好的东西,没碰到就已经把温乐沣害成那样,谁知道碰了以后会怎么样?
梁永利一愣,好像现在才发现温乐源的存在似的,狠狠地就想把他甩开:“干什么!放开我!我有重要的话和他说!”
温乐源不为所动:“有话就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的。”
梁永利神经质地颤抖着看向温乐沣,发现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连句阻挡的话也没对温乐源说,便也不再大吼,只是用力挣开他。
见温乐源松手,温乐沣才开了口:“是那个不见了吧?”
“是,今天早上还在,中午回来想拿个东西,就发现不见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见了?即使梁永利和温乐沣语焉不详,温乐源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还能有什么?不就是他偷走的那个吗?不过……他不是说看不见吗?
他整了整表情,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问:“什么?你到底丢了什么?”
他毕竟不是阴老太太那种说变就变的嘴脸,如此僵硬的转圜不仅他想抽自己,连梁永利的表情都有点抽搐,温乐沣更是向他射来了警告的眼神。
见这三个人波涛暗汹,那些被从房间赶出来的住客趁机一哄而散,把自己的东西都搜罗搜罗扔回房里,然后转手锁门不出。
警告是警告,温乐沣却没说什么,转头又问道:“你丢了东西,翻别人家干什么?”
“我……”梁永利有点窘迫,“我觉得它还在公寓里,应该离我不远,所以一定要找到才行。”
温家兄弟无语,那种行为无异于抢劫啊……要不是公寓里的“非人类”之流都知道他不好惹,恐怕现在他已经被捆起来扔警局里了。
“找不到那个也没关系。”温乐沣终于又开口了,“我告诉过你吧,如果它离开了,就说明你们的缘分到头了,以后你只能靠你自己。”
梁永利露出了异常震惊的表情,“缘分到头……不可能!那绝不可能!我们定下的是十年契约!现在还有一年才到时间,它怎么可能主动离开!”
“那……你可以问问你自己,”温乐沣扶着栏杆弯下身体,看着他的眼睛说,“问问你自己,你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梁永利慌乱地自语,“我干了什么吗……我最近什么也没干……”
“不,是你以前。”温乐沣说。
“以前?以前?”梁永利的表情更加茫然无措,傻傻地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温乐沣知道他不可能明白了,叹息一声,回身上楼。
依然一头雾水的温乐源跟在他身后。
“以前……以前我到底干过什么呀!温乐沣你老说话说一半什么意思!”站在楼梯口,梁永利吼。
“他以前干过什么?”温乐源好奇地问。
“他自己也不知道吧。”温乐沣头也不回地说。
“啊?他记性这么差吗?”
“不是记性差……”温乐沣的脚步停了一下,握着扶栏的手愈加用力,“而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啥?”
经过那番话,灯暂时是不能还给梁永利了,虽然温乐沣对把它拿回房间还是有点心理障碍,却也不能在这种寒雨天气把温乐源赶到楼顶去,只好各退一步,允许温乐源把它拿回来……坐在房门口研究。
温乐沣把那个吊灯翻来覆去地探究了半天,也搞不清它到底神秘在什么地方,不由也心烦起来。
“乐沣……乐沣?乐沣!”他叫。
“什么事?”温乐沣叼着牙刷从浴室里伸出头问。
“你说过你对人有‘诺’,不是梁永利那家伙吧?”
“不是,怎么了?”
“那这玩意……”他背对着门内,将灯高举过顶,“是哪来的?总不可能是他从古董店买的吧?”
温乐沣没有说话。温乐源回头一看,才发现他又钻浴室里刷牙去了。
“温。乐。沣!”温乐源快气昏过去了,“你居然敢无视你大哥的问话!”
浴室里传来漱口的声音,一会儿,温乐沣一边擦嘴一边从里面走了出来。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是不会说出它的秘密的。只要是和梁永利有关的,必定与我的‘诺’有关,可惜,我的‘诺’不是和他成立的。”
温乐源扭曲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却忽然又笑了。从表面上听来,温乐沣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但在与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的兄长耳中就不一样了。
他至少透露了三点资讯:一、问题不在梁永利本人身上,而是他被人害了;二、害梁永利的人与温乐沣曾有过的“诺”有关,也许就是同一个人;三、温乐沣是故意透露出这些消息的,说明他本人也并非真想遵守这个“诺”,也许当初就是被迫的,也许是后来发现了什么问题,所以现在非常后悔,却不能违背“诺”,只能以隐蔽的方式解脱。
综合一切线索和猜测,温乐源已经更加确定关键的秘密就藏在这盏灯里。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在不破坏它结构─包括“咒”的情况下,将它完美地弄开?温乐源对此非常烦恼。
公寓的大门匡当一声巨响,一楼传来女人毫不矜持的尖笑声,间或还有男人低沉的声音,似乎在劝她小声点,不过成效并不显著。
女人一路飞奔上楼,老旧的木梯上只有轻微的点地声,男人上楼的声音就重多了,而且较为缓慢。
“冯小姐冯小姐冯小姐!我给你带礼物来了!咦?冯小姐?怎么今天不在?”
“你忘了?她被占了地盘,所以到别的人家去暂住……”
“哦!想起来了!希望她别在那儿吓死一两个哦─”
“……”
那个嘈杂又不懂事的女人─女妖精欢快地跑上二楼,发现温乐源正盘腿坐在202门口,怀里抱着一盏很漂亮的灯,眼睛怒视她。
女妖精脚步慢了下来,显得有些心虚:“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啊……我知道了!你别生气!这次我只给鬼带了东西,但是下次我一定会记得给人也带一点的!你想要什么?对了,我告诉你哦,我今天发芽了!”
她在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最后从腰带里捏出了一个一指长的小嫩芽,“你看你看!好难得!而且是一大─片哦!不是只有这么一小个哦!我这么大年纪居然还可以发芽呢!”
她当然不是在说她这个身体发芽,而是她的本体。那棵老槐树只是她的寄居之所,而她身为妖精的本体─也许是花和草、也许是树、甚至也许是空气或水─则藏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现在她说的,就是那个藏在看不到的地方的那个“本体”。
不过温乐源对她的本体到底是开花还是结果,还是直接又生出个娃娃不感兴趣,他在意的是……这个该死的妖精居然敢打断他本来就不太清晰的思路!
“老来俏……你个老不死的老妖精!”他咬牙切齿地骂。
女妖精的脸唰的就变了,大怒吼道:“你说我什么!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居然敢骂我老妖精!你长得有我年轻吗?你有我漂亮吗?你在人类里已经是中年老男人!我在妖精里可是刚刚成年!你懂不懂这里面的差别─呀!老公你不要拽我啦!”
不知何时上来的王先生一只手提着大塑胶袋,另一只手拎起没什么重量的女妖精就往他们房间里拖,顺势丢给温乐源一个抱歉的眼神。
“你多大年纪了,跟人家小孩计较什么,一点都不庄重。”
“我才不是跟他计较!”女妖精拼命挣扎,脚却始终落不了地,“讨厌讨厌讨厌!我最讨厌别人说我老了!”
王先生的声音仍然波澜不惊:“噢……那你希望别人说我们是老夫少妻?”
“讨厌!老公你才不老!呵呵呵呵呵……”
“当然,哈哈哈哈……”
温乐源:“……”这两个老不修……
当温乐源在心中百转千回地痛骂了那个没神经的女妖精一千八百回之后,低头看向手里的灯,却发现它竟出现了奇异的变化。
原本它的外表和平常的灯没什么区别,但现在,最外层的玻璃壳外出现了淡淡的白色光晕,笼罩着整个灯体,若是不知情者看来,恐怕还以为它是被通了电的。
温乐源纳闷,心想刚才我碰了什么机关吗?明明之前哪儿都按过了,没一点反应的,不应该呀……他把灯稍稍倾斜了一下,一个嫩绿色的小树芽滑落到了地上。
捡起它,温乐源恍然,哈哈大笑起来。
要在平常来说,女妖精那种无聊的打扰很正常也很平常,被打扰的人也只能说一句“真倒楣,该死的女妖精!”就作罢而已,但是今天,她的确在无意中帮了个大忙。
妖精是纯洁无瑕的,她的本体更不必说。最纯洁的东西是最肮脏的东西的敌人,这盏奇怪的灯内部应该有肮脏的东西,所以才会在接触到树芽后做出激烈的反应─也即是那圈光晕。
这圈光晕是保护者,也是温乐源打开缺口的关键,能有这样的意外收获,不高兴才是傻子。温乐源捡起树芽,在灯具的玻璃面上小心地画圈。树芽每划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光圈就亮几分,重复划过时,就有激烈的光晕透出来,像白炽灯一样耀眼。
雨水落在窗外搭的雨蓬上,又像有人在倒水一样哗啦啦地流泄下来,雨帘的遮盖已经连对面的建筑都快看不见了。
梁永利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没有开灯─不,其实他开了,房里所有的大灯小灯,甚至联手电灯、手机灯、电脑萤幕都亮着,但房间里仍然黑暗异常。
他看不清身边的东西、看不清自己,所有的东西似乎都笼罩在灰色的影子里。他脚下拉着一个长长的、变形的影子,连他自己也能看得到,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蠕动,从这里凸出来,又从那里凹下去。
他蒙着脸,闭上眼睛,心里绝望地念叨着─灯呢……灯呢……灯去哪儿了?真的是缘分尽了吗……不可能……时间还没有到……不可能……
树芽接触过的地方都透出了强烈的光线,只其中一个莲花瓣的下方,有一个指肚般大的圆圆灰点,不管怎么用树芽去擦,那儿也亮不起来。
温乐源将手指探了进去,在那个灰点上一按,指尖竟从那里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灯身刺目的亮光啪的就灭了。
公寓里有瞬间的寂静,包括雨声、鸟叫声、虫鸣声……寂静,寂静,好像这世界所有活着的东西都死了。
那种寂静只是几秒钟,接着就是不知何物的吼叫,震得人连脑子也在抖动。
那仿佛是一个信号,有无数难以形容其颜色与形状的物体,随着这声信号从各个房间钻了出来,发出各种杂乱的声音向一楼飞奔而去。有几个房间有短促的惊叫,但很快就被盖住。
接着,便从一楼传来了一声巨大的……仿佛不是人类的痛苦嘶吼声。
温乐源惊得几乎把灯摔到地上。
温乐沣大步跑出来,扶着门框叫:“怎么回事?哥!你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些东西都跑了!还有这个叫声!难道是梁……”
一低头,他的视线落在温乐源手里没了光彩,显得比之前更灰暗几分的灯上,脸色都变了。
“你……你把它破了!”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温乐源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我拿它不就是用来破的吗?”
温乐沣腿一软,差点倒下去。
“我……你……”他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情绪,“人都快被你害死了……把东西放下!走!我们去救人!”
“咦?救谁?”
他从温乐源的肩头一跃而过:“灯的主人!”
“你不是很讨厌梁永利吗?”
“不是他!”
温乐源更是大惑不解:“不是他?那是……喂!臭小子你今天身手俐落得很嘛!又不带身体是不是!”
“你到底去不去!”说这句话的时候,温乐沣早已跃下了一楼。
“你也得给我点喘气儿的时间哪!”温乐源快气死了,“真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了你多少钱……”
梁永利的房间已经被蒙蒙黑气所笼罩,好像某种柔软物体的触手,从房间里伸出来向四面爬开,逐渐增扩自己的范围。
温乐沣暗道一声糟,他现在才来已经太晚了,“那些东西”八成连梁永利也吞掉了……怎么办……
又有一声惨叫,穿破黑色气团钻了出来,是梁永利的声音,他还没有死!
温乐沣精神一振,抬脚就往里冲。
就在他即将接触到那些黑气的触爪时,诸多分散的黑气忽然内收,互相扭曲、纠结,凝成一个巨大的锥形物体,向他迎面砸去。
温乐沣大惊中拧身转体,却赶不上那黑气拳头的速度,被一拳砸中背部,又顺着拳力狠狠撞上墙壁,又弹向另一面墙,最后摔到地上,又滚出老远,撞在某样东西上,终于停了下来。
几乎被摔个半死的温乐沣晕头转向,朦胧中看到温乐源狞笑着弯下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拽起来。
“小子,尝到冒失的滋味了吧?谁让你不等我!”
好像不是在做梦……
温乐源不耐烦地又晃了他几下:“让人打傻了吗?怎么不吭气儿?”
“我……在想……”温乐沣抬起一只胳膊,用大拇指指指身后,“你有它厉害没?”
触手爬出了房间,像爬山虎一样爬满了106门口的那整面墙壁,又向其他方向扩展。
温乐源看了一眼:“嗯,也许是个平手。”
“吹吧你……”温乐沣无力地讪笑,“那可是积聚了整整九年的怨气,就算你修炼到姨婆那样,能不能对付还是问题呢……”
“你嘲笑我!”温乐源气急败坏地狠命晃他。
“我没有……”温乐沣嘴边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只是我们的力量,还不是九年怨气的对手……”
“恨”是这世界上最强的力量,当它被什么东西压制住时,它不是像爱情一样缓缓熄灭,而是呈几何数增加,就像荆棘里的火种,看不见,却在慢慢积攒着巨大的杀伤力,最终,在你能看到它产生的火苗之前,荆棘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对于梁永利这个人,温乐沣和温乐源既不爱也不恨,也许温乐沣很讨厌他,但“讨厌”这种情绪,还是远远比不上仇恨的。所以不要说九年,就算只积攒三四年的时间,温乐沣和温乐源都要在,是不是必须对付对方这件事上还要多推敲几次,更何况现在这么长时间……
“你为什么老给我找这种事……”温乐源头痛地说。
“因为你是我哥。”
兄弟等于哥哥一辈子给弟弟收拾烂摊子……温乐源绝望了。
他放下温乐沣,看着那堆不明所以的物体,道:“这玩意,和你有关对吧?”
温乐沣犹豫一下,答:“……是。”
“你去姨婆那儿,把用得着的符咒给我拿来。”
温乐沣一头撞入阴老太太的房间,正美滋滋看电视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干啥哈!干啥哈!抢劫也得有预告么!”
温乐沣没时间和她扯,钻进里屋就开始翻翻找找。所幸他对这里够熟悉,没过几秒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又冒冒失失地一头冲了出去。
“有几张珍贵!要钱的哈!”阴老太太在他身后吼。
温乐沣冲回原地,发现温乐源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上,连动都没动过。而那团黑色的不明物体,已经吞噬了两个房间门和两扇窗户,只要再前进几米,就可以强占一楼的一半地盘了。“哥!你怎么不动!”温乐沣怒吼。
温乐源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啊……该我动吗?”
温乐沣想一脚踹死他!“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遇到了什么!它占的地方就是鬼流出来的方位!万一引出不正常时间出现的鬼流怎么办!”
“不明白,不知道。”
温乐沣真的想弄死他了……
“我干活,总要干个明白活,”装作没看到弟弟七窍生烟的样子,温乐源还是那么懒懒地说,“你既然不能说,那就算了,不如这一仗你来打?”
“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让我违‘诺’!”温乐沣将一把符咒全拍到了他的脸上,大叫,“我不是说过了永不违诺!你究竟想逼我到什么地步!”他一只手指指向那团黑色的不明物体,“是不是要我变成那样你才心满意足!”
出乎意料地,温乐源啪地打了个响指,蹲下身体开始捡拾符咒:“我明白了。你退后,这玩意我来对付。”
温乐沣牙齿咬得格格响:“你……你明白什么?”
“不多,”温乐源轻松地说,“不过至少知道了……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捡完之后,地上还剩下了一个符咒。温乐源举起右掌猛力向它拍去,“噗”的一声,一片纸灰扬起,他翻过手掌,手心中多出了一个仿佛甲骨文一般的奇怪金符,而那张符咒则变成了一堆堆也堆不起来的灰尘粉末。
“老太太小气!”温乐源愤愤地骂,“平时连朱砂也不肯用,就用蓝墨水!说什么经费不足……这不是还有金水写的吗?”
那些奇怪的东西好像能听懂他们说话,纷纷发出难听的嘶叫,产生了地震般强烈的共鸣。最粗最长的那一根尖尖地向上耸立,微微弯曲身体,像鞭子一样在空气中“啪啪啪啪”狠狠甩了几下,便在狭窄的走廊通道上向他们猛抽过来。
温乐源一手拉过仍在发愣的温乐沣,转左手将他拦在自己身后,同时右手前伸,好像要抓住那东西,却被它狡猾地闪避过去,反而从他的手腕一直盘旋着缠到了他的肩膀,用力一拉。
温乐源只觉一股大力在强行拉自己,却连反抗也不反抗─恐怕就算反抗也没什么用处─就被拉进了那团黑黑的东西里。
“哎哟!救命呀!弟弟你要为大哥报仇─”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温乐沣蓦然清醒,却只见到温乐源消失在黑气中的身影,厉声大吼:“哥!”
温乐源当然没那么容易死……要能那么容易死的话,他就不叫温乐源了。
黑气中有一股腐烂的味道,直冲鼻端,令人欲呕。
温乐源一手捏着鼻子躺在一团黑气上,手肘撑着另一团黑气,头上还枕了一团。
“如果不是这个味道,这里倒也算是人间天堂……呵呵呵……”他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笑声,将右手心盖到了其中一团黑气上,嘴里念念有词。
他不是傻子,更不是半吊子,怎么可能一招没过就被吃了?所以答案很简单─他是故意的。
他手心的金字发出一阵金光,透过手指和掌心,看起来他的手就好像透明的一样。金光闪了几下,又闪几下,灭了。温乐源疑惑地歪歪头,将左手中指和食指并拢放在嘴唇上,又开始念词。
金光再度闪起,却比刚才弱了很多,刚才还能看得到几乎透明的手掌,现在却只有指缝和手掌边缘透出隐隐的光线。
这次的金光也没有支持太久,勉勉强强地闪烁了一分钟左右,又灭了。
温乐源“耶”了一声,非常惊奇地看看自己的掌心,刚才从符咒上得来的金子只剩下了一半,疑为偏旁的那半边完全被黑色缭绕,看不出来了。
“只剩下一半,怪不得没作用……呃……也许本来就没作用?”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使劲擦被黑色掩盖的半边。
那黑色比签字笔的墨水更坚固,他越擦越是发狠,差点连皮都一块儿擦下来了,黑色仍是岿然不动。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救命啊─”
温乐源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着耳朵倾听那声音的来源。
又是一声惨叫,这次听清了,的确是惨叫。但听不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这个黑气的凝固体似乎是声音传导的绝佳媒介,当声音传来时会在各个部位不断振荡,导致那声音就好像是从所有方位传来的一样,无法分辨它的方向。
温乐源现在唯一知道的是那并非温乐沣的惨叫,听起来倒比较像梁永利。
他在黑暗中把被拖进来时就塞入腰带里的符咒摸了一遍,抽出其中一张,缠绕在左手食指上,对它吹了一口气,喝道:“追!”
那张符咒忽地像弹簧般一圈一圈螺旋飞起,化作一根细长的白线像某个方位追去。这是追踪符,不管对方用什么方法躲藏都能找到,不过他们平时不太用,倒不是因为贵贱,而是它的范围实在太小了─只有十米……
第十一个故事 人头之五
梁永利的确没有死,不过也没有被吞掉。
他正坐在自己房间里,睁大眼睛仰着脸,牙齿打架格格发抖。
脸。一张巨大的脸。
那张脸从门外硬挤进来,就好像一个大大的绒布玩偶,被小孩子强行塞入小小的玩具房里一样。它有些变形,但不妨碍梁永利认出它。
梁永利坐的沙发垫子已经湿了,靠背也是一片粘稠,他不知道那是汗,还是已经僵硬许久的皮肤所感应到的错误资讯。
既然看到了“它”,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后的窗子上,必定也塞挤着十几张小一些的脸,和面前这张巨大的脸一样,一直沉默地看着他。
他们就这样看着他,一直看了九年。他以为自己能逃得过的,只要再过一年─只要一年就好,他就能摆脱了!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但是……灯不见了。他看不见,但是他感觉得到灯的确不在他的房间里。
然后这张脸又出现在他面前,冷冷的目光,堵塞他所有的逃生出口。
他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他扪心自问他从来没有害过他!为什么他要这么纠缠不放?九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它就在灯的范围之外这么看着他,怨毒的、仇恨的、伤痛的、愤怒的情绪缠绕得像一团纠结不开的蛇体,最后化作如此冰冷的眼神,在梦里梦外,不弄死他绝不甘休。
身后的那十几张脸他也都认识。他们之中有他的老师、朋友、同学、校友。他们都死了,舌头被拔掉─生生拔掉,然后等着他们痛死,断气,再扯掉头颅……
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恨,才能让那个凶手做出这么没人性的事?
他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么残忍的折磨!
一开始的愤怒,变成了后来的恐惧。因为等他身边的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之后,他才终于发现原来对方最后的目标─是自己。
九年的奔逃,九年的藏匿,却怎么也无法摆脱那张巨大的脸,和那么多双沉默的眼睛。要不是有那盏他看不见却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灯,他早在九年前就变成那十几张脸的其中之一了!
他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无论他怎样质问、哀求,那张脸、那些眼睛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不对他说一个字。
他睡不安寝,食不下咽,兢兢战战,痛苦难安。
他以为十年就够了。
却在最后一年,前功尽弃。
巨大的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头颅,那十几颗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命令,一个个地穿过透明的玻璃钻了进来,在梁永利的身后排成两排。
那景象很可笑。
他们的头不是被割下来的,而是被扯下来的,所以都连着或长或短的颈椎,看他们整整齐齐地飞进来,又排成几列的样子,活像是一批待卖的人头气球。
梁永利可笑不出来,他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好笑,他只是扭过僵硬的脖子,一个个看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冷冷的表情和冷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压迫着他,让他几乎抬不起头。
巨大的脸忽然震了一下,整个房子好像也跟着震了一下。梁永利只觉得一股力量将他从沙发上弹起来,“咻”的一下飘到半空中。他在半空中停留了整整两秒,然后看到一根细细的白线从那张巨脸的瞳孔中飞出,在他还没有想到它是好意还是恶意之前,就被缠了个结结实实,向巨脸的瞳孔中拽去。
巨脸闭了一下眼睛,梁永利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的眼皮,那条线锲而不舍地猛拽,梁永利就那么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巨脸的眼皮。那张巨脸原本便坚如磐石,如此几番,梁永利觉得自己肯定已经死了。
就在梁永利觉得自己真的要断气的时候,巨脸的表情忽然变得极度扭曲,好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连五官都几乎移位了,最后竟哇的一声,从口中吐出一样东西。
他吐出来的东西,全身沾满了口水一样恶心的液体,滴溜溜地在地上滚几圈,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那些液体在他身上丝丝缕缕地挂下来,任由他怎么运动,长长的丝都在他身上和地面之间做着顽固的联系,死也不断。
被吐出来的东西─温乐源─一边甩胳膊,一边恶心地大叫:“见过鬼脏的!没见过你这么脏的!口水这么多,想淹死我是不是!”
巨脸依然没有说话,沉默的眼睛盯着温乐源左手上连的东西。曲曲弯弯的白线从食指上延伸到巨脸的嘴里,又从巨脸的眼睛中延伸出来,缠在奄奄一息的梁永利身上。
温乐源发现了他的视线,咳嗽一声,食指一转,白线立时消失,仍然挂在巨脸上的梁永利“匡当”掉下来,可惜没有惨叫,因为他已经被砸得不会叫了。
“喂,你!”温乐源踢了一脚滚到自己脚下的梁永利,指着巨脸说,“和他有什么仇?我告诉你!你杀了他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是让他早死一点半点而已,说不定明天他就撞车死了呢?你这么干,反而让自己没法儿顺利投胎,得不偿失啊!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执意寻仇,我和老太太说说,说不定她免费就渡了你……咦?”
一个人头飘过去。
一个人头又飘回来。
温乐源张大嘴,僵硬地往人头的来处看去……三排人头气球整整齐齐地向右看齐,十几张死脸默默地看着他。
“你……你……你……”温乐源颤抖着指指那些人头,“你……杀的?”
巨脸开口了,声音带了些低沉和嘶哑:“要顺利投胎干什么?反正也有这么多人陪,投不投胎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老有这么蠢的家伙啊……”温乐源用唯一干净的手心抹了一把脸,刚才还稍有的一些不正经,仿佛全被这一下抹了去,他抬头,冷笑,“你以为你不投胎就完了?你害的可不只是这些人,还有他们的家人!好好的家庭就被你毁了,你以为这样的事你就没罪?传说中的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听说过没?你去了可就不只旅游一层两层而已。”
巨脸笑了一下,嘴一张,飓风从他口中喷出,温乐源连吭都没吭出一声,就被吹到了房顶上,发出“匡”的巨响,又弹到地上,半天没起身。劣质石灰抹过的屋顶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以撞击的位置为中心,裂开了几道一掌宽的大缝。
“那又怎么样?”巨脸的声音似乎是在笑着说,但实际却不带半点表情,巨大的脸就像面具似的。
温乐源只顾大口呼气而不能说话,刚才撞的那一下实在太狠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八成会断气。
梁永利其实早就醒了,但现在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悄悄地挪动肢体,想在巨脸发现之前,逃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可惜的是,他一动,巨脸的眼睛就冷冷地瞥了过来,眼神刺得他浑身都痛。
“你现在……已经没有灯了。”
梁永利的身体蓦然僵直。
巨脸口一张,长长的舌头像蛙舌一样钻出来,梁永利惨叫着边爬边跑,但怎能比得上舌头的速度,刚刚支起上身便被舌头缠住了双脚。
“你─放下!”温乐源大叫一声,从腰带里抽出三张符咒向巨脸甩去,符咒在空中化作漫天大网,向巨脸兜头罩下,网内叮叮数声,丝网交界处绽开了无数倒勾。
巨脸轻轻地哼了一声,竟用舌头卷着梁永利扔向大网,温乐源大惊失色,双手在空中猛划双圈,大网仿佛被什么拉住,去势立时缓了一缓。
但巨脸却是故意要将梁永利送上去,舌头一甩,竟转着圈儿将梁永利像铅球一般投向网中。
温乐源双手划得更快,然而收势不比攻势,他收网的速度,怎么也比不上巨脸的投出速度。梁永利的脊背感觉到倒勾上冰冷的利刃,身上一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完了─”
温乐源哀嚎之声未断,梁永利却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他的身体便远远地飞了出去,撞到墙壁又滚落到地上,原本几乎穿入他身体的利刃,只把他背上的衣服撕裂了几道。
虽然没有被倒勾抓住,但梁永利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这么凶狠的冲撞险些把他弄死,他倒在地上很久都没动,因为他还不能确定,自己的骨头都在不在正常的地方……
那个撞到他的“人”,顺着刚才的势子压在他身上,但是他感觉不到那人的重量,也感觉不到他的温度……梁永利忽然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个“人”离开他,慢慢站了起来。
梁永利听到巨脸移动的声音,好像要逃走一样。
“刘相机。”撞到他的人─温乐沣─说。
正处于恐慌状态的梁永利蓦地张开了眼睛,好像难以置信地张大嘴看着温乐沣。明明那个没体温也没有重量,怎么会是……
“刘相机!”温乐源捏着收回的网吼,“这个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强迫你收他作徒弟的家伙!”
巨脸─刘相机的脸似乎有些退缩,却还是转头看着温乐沣。
“我以为九年的时间能让你想得更清楚点,没想到你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温乐沣没理温乐源,继续说。
刘相机没有回应,只是将眼睛从温乐沣身上挪开,又落回缩成一团的梁永利身上。
温乐沣动了一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梁永利:“你杀了他又有什么用?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就算你提醒他他也未必想得起来,你又何必这个样子拖延着就是不回去?”
刘相机笑了,不过他不只是笑而已,他的嘴越裂越大,突地舌头暴长,在眼睛无法捕捉的速度下又急速收回,等温家兄弟反应过来的时候,梁永利的下半身,已经被咬在刘相机的上下牙齿之间。
温乐沣脸色霎时变得青灰,大吼一声“你放下”就扑了上去。刘相机还是那样裂开大口笑着,上下牙却一用力,梁永利惨叫一声,温乐沣前扑的动作顿时停止。
“因为他未必想得起来,我就能这么白死了?”刘相机咬着梁永利,却丝毫不影响他开口说话和唧唧的怪笑声。
“不……不是我杀你的!”梁永利嘶声辩解,“不是我杀你的!真的不是我!他们欺负你,排挤你,可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我们是朋友!我们一直是朋友呀!啊─”
有血溪从刘相机的牙缝里流出,梁永利的惨叫愈加凄厉,连温乐源和温乐沣也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冷静一下……你冷静一下,刘相机,你听我说……”温乐沣小心地挑拣着不易刺激到他的词,说,“我们知道你痛苦,你那时候自杀也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但是梁永利真的不能算害到你的人,把流言传出去的人,不是已经被你杀了吗?梁永利终究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
“是啊,一句话就把我害死了。”
刘相机硕大的眼珠,带着根根血丝,翻下看着嘴里的梁永利,梁永利只是惨叫,眼睛甚至不敢与他相对。
刘相机轻轻地嘿了一声:“不过……你真的忘了?不会吧?流言传开的时候,你就该想起来了才对吧?”
温乐源拖着那张大网,一瘸一拐地走到温乐沣身边,悄悄道:“喂,那家伙到底说了什么?就一句话吧,居然让个死人追了九年……”
温乐沣揉揉太阳穴,轻轻地呼了一声:“九年……是啊,其实,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刘想继得了爱滋病!
这个消息,好像燎原的星火一样,在学校里迅速地传开了。
刘想继是爱滋病患!
谁和他接触谁就得病!
他来上学就是想让别人得病的!
谁知道他在这儿传染了多少人!
爱滋病是怎么得的?还不是生活不检点!
他肯定是变态!同性恋!要不就是吸毒!嫖妓!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要不是被捅出来,他还得害多少人啊!
不是东西!
流氓!
杀人犯!
刘想继变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病原体,不管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都会哗地散开,凡是他坐过的座位没人敢再坐,凡是他碰过的东西没人敢再动,以他为中心点的十米之内不会有人接近,连上课也一样。
学校的校长很恐慌,一遍一遍地给他打电话。
你不要再来啦,你看你到哪儿哪儿都没人去了嘛……何必呢?我们也不是说你不检点,不过学校的规定说了,传染病要退学的……你是什么时候感染的?不会是来校之前吧……到我们办公室的时候……啊,不不不!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再这么下去学校就该乱套了……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你功课很好,很努力,可是不能影响别人呀……
没有人关心他生活是不是真的不检点,没有人关心他有多么努力,没人关心他经过了多少次生死关头的挣扎,才得到现今的一切。
“我知道我的病有可能传染给别人……所以我连夏天都穿长袖衣服,戴帽子,就算被人当成怪人也要戴口罩……因为我真的很努力,我功课很好,第一学期就拿了奖学金……得爱滋病只是意外,为什么要剥夺我上大学的权利?”
梁永利嘴里也吐出了血来,他指着那些人头气球流着泪喊:“可是我……我没有疏远你呀!我对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啊!我没有像他们一样打你,把你赶出校外呀!”
“是啊。”刘相机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本来不该有任何人知道……除了你之外……”
梁永利的身体好像被高压电通过似的,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喂,你干嘛每次跟那家伙说完话,就使劲用酒精擦?哎哎!别连我也擦呀!”
“……”
“每次问你都给我装哑巴,我们是好哥们儿不?”
“不是,你听我说……”
“嗨!跟我还玩深沉,你这人太没意思。”
“欸,别生气,我只是……唉呀……你不明白。”
“所以才要问你啊。”
“……我问你,我们是好哥们儿不是?”
“那是!怎么?”
“那我给你说……你别告诉别人……”
刘相机淡淡地说:“我在你父亲所在的医院里查出得了爱滋病,你也没有避我如蛇蝎,这一点我很感激你。但是你还记不记得,我跪在你们家人面前,求你们不要说出去,因为我还想继续上大学?”
梁永利嘶叫:“我只……只给他一个人说过─”他的眼睛瞟向其中一个人头气球,那个人头闭上了眼睛。
“你,违背了承诺。”
承诺只是一句话,也不只是一句话。
承诺是救人的利器,也是杀人的凶器。
刘相机说,我的病,不要告诉别人。温乐沣答应了,他闭上嘴,九年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刘想继说,求求你,不要把我的病告诉别人,我很努力,我还想继续上学。梁永利答应了,却告诉了他“最好的朋友”,然后害死了他。
也许他不是故意的,也许他真的以为自己遵守了承诺,因为他的确没有把承诺的事告诉别人,他只告诉了一个人,但只有这一个人就够了,这一个人就足够把他的诺言打破。
我们说:“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我只告诉你。”
这件事从此时起已不是秘密。
“其实我没有想追究是谁把这个秘密透露出去的,”刘相机说,“但是我杀你那个朋友的时候,我还没问,他就说:”当时把你赶出去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也害怕。‘我说:“我也有尊严,你们那样没完没了地侮辱我,断了我所有的路。’他说:”那真的不是我们的错,如果梁永利没有告诉我你得爱滋病的事的话,我们一定不会这么干。‘“
“你害了我!你害了我!”梁永利对那颗头喊。
那颗头睁开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是、我。”他的口型这么说。
要遵守一个承诺,保守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丢到脑后,只有需要你闭嘴的时候才想起来。
不要说“别告诉别人”,不要说“我只告诉你一个”。
你已不能保守秘密,就要做好他人不再为你保守秘密的准备。
刘相机说:“我在那时候忽然想到,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计较呢?其实他们做得再过分也比不上你,是不是?
“我的病让我那么痛苦,一次又一次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因为我觉得我还有希望,至少在学校里我是个正常人,我还能学习,也许我能治好,也许真的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再也不被病痛折磨,然后我可以好好地毕业,说不定还能当上研究生,甚至出国留学……所以我向你下跪,我拼命求你保守秘密,因为我以为我还有未来……但是你把我给害了。”
牙齿咬合得更深,梁永利大声叫着救命,血已经溢出刘相机巨脸的口腔,在地上形成了一条小小的血河。
“刘相机,如果你现在还清醒的话,就听我说几句话。”
刘相机停下,充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说话的温乐沣。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那盏灯送给梁永利?”
温乐源叫:“啊?那是你送的?”
温乐沣狠狠瞪了他一眼,温乐源缩起脖子。
“你不想让我杀他。”
“嗯。”
“你也不想让我变成恶鬼。”
“嗯。”
“但是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不差再杀这么一个。”
“嗯……但那不一样,”温乐沣说,“那时候我就想对你说,但是你太激动了,我就算说了你也听不进去。所以我做了鬼灯给他,把你们的怨恨封在他的影子里,打散你们的头。
“只要鬼灯不离不灭,你们就没有能力也不能组合。我做这些是希望你能冷静一下,能拖多久是多久,也许以后有办法帮助你们……却没想到九年就被破了。”他又瞪了温乐源一眼,温乐源抱头做忏悔状。
“真幸运。”刘相机狠狠地说。
“不对。”温乐沣向温乐源伸了一下手,温乐源抽出剩下的符咒给他,他取了其中两张,向刘相机走去。
刘相机的巨脸想后退,温乐沣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停下。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我最近看到了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故事不长,短得很,等你听我说完,再吃了他也不迟。”
刘相机停了一下,似乎是默认了。温乐沣走到垂危的梁永利身边,将一张符咒贴在他的额头上,左手在符咒上轻轻摸索,那条血液的小河流速慢了下来。
“这是一个笑话。”温乐沣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说,“从前,有一个城市里发生了杀人案,犯人不久以后被抓住,判了死刑。
“一天,一个人到教堂里向神父忏悔,他说:”神啊,求您饶恕我,那件杀人案是我干的,但是那个无辜的人却被判了刑。‘他走了以后,听他忏悔的神父非常痛苦,因为不管忏悔的人说过什么,神父都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于是这个神父就到另外一个教堂向那里的神父忏悔,他说:”神啊,我想救那个无辜的犯人,但是我不能说出真相。‘接受了他的忏悔的神父也同样很痛苦,不得不又找了一位神父听他的忏悔,这样一直回圈下去……“
“最后呢?肯定有人说出去了吧?”刘相机说。
“不,”温乐沣说,“那个无辜的人还是被执行了死刑。在他快死之前,他哭着对听他最后的忏悔的神父说:”求求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那个神父也哭了,悄悄对他说:“是的,全城的神父都知道您没有杀人。’”
温乐沣说完,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要有一个人说出来,一个人就好,那个无辜的人就可以得救,但是没有人开口。为什么?神父的职业决定了他们必须为向他们忏悔的人保密,即使他杀了人也一样。于是无辜的人成了牺牲品,杀人者逍遥法外。
有人会说,这些神父真是死板,其实没有必要死守那些规条。但其实神父们没有错,他们恪守自己的职业道德,保证每一个向上帝忏悔的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秘密,而不怕被出卖,无论保守的秘密本身对错与否,他们只是保守秘密而已。
错的人是谁呢?
大家似乎都忘了给那个无辜的人判刑的人─是谁?不是神父,是那个杀人犯,是法官!
我们谁也不能忽视这个最重要的责任,神父们保守秘密或者不保守秘密,都有最正当的理由,但是为什么大家会忘记造成那个无辜者的死的元凶?如果杀人犯愿意自首的话,如果法官没有误判的话,那个无辜的人怎么会死呢?
“其实梁永利除了那一句话之外,他没有再做错什么。他真的在为你保守秘密,他只是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如果不是那个人后来大肆宣扬的话,如果大家对爱滋病不是避若蛇蝎的话,你会有那种结果吗?
“把你逼到厕所里喷消毒液的不是他,把你从楼梯上推下来说‘杀人犯滚出这里’的人也不是他,强行在你脖子上挂‘我是变态’牌子的人同样不是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你用高压水枪打出学校的人更不是他!他不是凶手,他仅仅说了一句话而已!”
他仅仅是……不守诺言而已。
刘相机慢慢地张了张嘴,梁永利血淋淋的下半身从他嘴里滑了出来,温乐沣立刻将另外一张符咒贴上梁永利腰际,依然渗着血丝的伤口立刻止了血。
温乐沣说:“杀人者偿命,但是他没有杀人,甚至不是传递凶器的帮凶!他除了那句话什么也没干,没有伤害你没有落井下石。
“你应该记得,他一早就知道你是爱滋病患者,但是他没有像别人一样避开你,他甚至还在朋友中间为你辩解,说你不是想传染给别人,告诉所有人你其实就是想继续你的大学梦,可别人根本不听他的!”
刘相机充血的眼睛闭上了。
温乐沣说:“你不能杀他,为了一句话而杀人,和别人为了你的病就那样对你,有什么区别?”
刘相机静默了许久,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是这件事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他。我真的很想知道,难道保守一个秘密就这么难?他只要闭上嘴就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他要说出来呢?你说过这只是一句话,可就这一句话为什么他不能不说呢?”
“刘相机……”
“你说得对,其实后来的状况不是他造成的,不是他……不是他,又是谁?”
巨大的头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边说一边退,巨大的体积在小小的走廊里缓慢通过,后脑勺那些仿佛被黑雾缭绕的柔软物体,逐渐显出了不太清晰的轮廓,它们柔软地挥舞着,在走过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拖痕,就像柔软的舌头一样,急切地将自己所知道的秘密喷射出去。
那些人头排成一列,静静地跟在他后面离开。
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头稍稍停了一下,眼睛瞟向已然半死的梁永利。
梁永利看着他,然后两人同时闭上眼睛。
窗外有十几个无头的影子匆匆忙忙地钻进来,带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远远地跟在人头们的后面爬走。
“切……”温乐源扔下网子,网在地上扭动几下,又变回原来的符咒,“原来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是啊,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温乐沣说。
“什么诺啊诺的,咱家就是死板,就是违了诺又咋样呢?反正那么多人不守诺言都不死,我们怕啥?”
温乐沣沉默了一下,道:“……心安吧。”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没想起来……”梁永利闭紧眼睛,大半张脸都被符咒盖住了,“我自己也不记得说了没说……好像有这样的事……但是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我没想害死他……好像真是我说过的,因为那人老问我、老问我,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以为只要对他一个人说就行……我没想到……”
温乐沣说:“别再想了。”
“我没想害死他……真的……”
“你休息吧。”
只是一句话。
只是这一句话就可以害死那么多的人。
即使不是他的错。
即使他只有一点点错。
即使不过是一句话的错。
他害死了刘相机,以及那十几个被拔掉了脑袋的人。
他害死了人。
这一点他无法辩解。
人头说:“你害死了我们。”
他说:“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只是打破了一个诺言而已。
第十二个故事 鸡蛋之一
一只编制得并不精细的柳条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上鸡蛋,再盖上一条小小的棉被,精细得就像是在对待一群孩子。
笃、笃、笃、笃。那是拐杖捣在地上的声音。
叩、叩、叩、叩。那是敲门的声音。
然后必定是个老太婆阴森的声音:“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只要不回答,那声音就会一直问下去,“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要是别人回答了,那声音就会消失。
如果他回答了,那个老太太就会站在他的面前,拎着那个筐子,一遍一遍地说:“家养的鸡下的,好吃呢,家养的鸡下的,好吃呢……”
每夜每夜,醒来时都是一身的大汗,分不清刚才那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可是他从此害怕了鸡蛋。
看到鸡蛋就想吐。
温乐源换了鞋,刚出公寓大门,温乐沣的声音就从阴老太太房间里追了出来。
“刚才姨婆好像还说了个什么,你没写上是不是!”
温乐源看了看手里的小纸条,回应:“总共十样,数目对不对?”
“是十一样!十一!”阴老太太的声音也追了出来。
“唉呀!”温乐源不耐烦地吼,“每次都这样!下次等你自己想清楚了再说!”
“屁话!”阴老太太中气十足,“我老咧!记性不好不可以原谅么!想起最后一样没哈?”
温乐源数了数单子上的东西,又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吼:“还有一样是鸡蛋不?”
阴老太太莫名其妙地叫:“啥是鸡蛋布?”
“我说是不是鸡蛋!鸡蛋!”
“你刚才说鸡蛋布!”
“我说是鸡蛋不!”
“鸡蛋不,鸡蛋不,就是鸡蛋不!”
“鸡蛋布,鸡蛋布,鸡蛋布,鸡蛋布……哈,比你多一个。”
“死老太婆─”青筋……
两个人越骂越起劲,从越窗对骂逐渐升级,最后阴老太太索性搬了个凳子站在窗口,温乐源更是扒在窗户上,为了“鸡蛋布”和“鸡蛋不”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而温乐沣呢?这种吵架实在太无聊,他早就躲到一边去干自己的事了。
“啪”!
温乐源愣了一下,摸摸自己脑袋,一团烂纸……
抬头,发现三楼有个窗户开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子,手里还拿着一小捆卷成细长条的报纸,怒冲冲地吼:“烦死了!那么喜欢鸡蛋,就吃鸡蛋噎死去!”
砰!窗户关上了。
温乐源看着已经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气得说不出话来。
相反地,窗户内的阴老太太狂笑,声音刺耳已极……
“那个臭小子是谁!那个臭小子是谁!那个臭小子是谁!”温乐源气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我非告诉他家长!看他爸妈不打死他!”
“他是301的小孩。”温乐沣翻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
温乐源大喜,扭头就往外冲:“我现在就告状去!哼哼……欺负我人老实……”
“等一下。”温乐沣放下报纸,冷冷地说,“回来,听我说完。”
温乐源做出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乐沣……你看我都被打了……”
“皮厚,一两个番茄打不穿的。”
温乐源静,温乐源捏兰花指,温乐源扭动。
“乐沣,我伤心了││”他娇憨地说。
温乐沣叹了一口气,每次看到这位熊一样的兄长露出这种表情,他就忍不住想……杀死他!
“在告状之前,我希望你还是先了解一下对方的情况。”
“为什么?”
他很想说,你知不知道你那种貌似无辜的表情其实很欠扁……“你知不知道他今年几岁?”
“十二、三岁吧。”
温乐沣摇头:“不对。他今年十六,初中三年级。”
温乐源当即就激动起来:“好啊!小小儿的就不学好!这么点年纪就知道拿番茄砸人了!怪不得长不高……等一下,你说他几岁?”
温乐沣两只手比了个十,又比了个六:“十六岁。”
他吼叫的声音听起来还没有发育,从窗户里露出来的肩膀也很细,怎么看都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到底发育到哪里去了?
“那种体形……难道是吃草长大的?”温乐源猜测,实在不能怪他乱猜,现在城市里的小孩有几个是那样的?
温乐沣知道他的毛病,也不理他,继续说道:“我不太清楚这孩子的背景,只知道他现在和他奶奶一起住,他父母会定时给他寄钱,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见他父母来过。”
温乐源想了想,有些心虚,却不得不死撑:“那……那又怎么样……可怜的孩子多着呢,我还都照顾不成?那我以后一出门肯定是番茄的海洋……”
“你不要强词夺理!”温乐沣生气地一拍桌子,“这个孩子很可怜,但以往从来没有这样过。你自己想一想,你住进来这么久,他有没有给你添过麻烦?没有!今天也是你和姨婆不对在先,谁让你们在外面吵架的?在想别人不对之前,你该想想自己有什么毛病,不要和姨婆一样有问题就往别人身上推!”
“今天她又把错误往你身上推了?”
“……”默认。
“……”无语。
好吧……不管怎么样,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就拿“尊老爱幼”来换个心里平衡吧……总不能真的追着那种老太婆和臭小子要道歉是不是?那样首先累死的可是自己。
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地这么想着。
而且话说回来,一个番茄,算不了什么……
现在对他们来说,有更重要的事让他们痛苦万分。
每天晚上,大概是到淩晨四点钟左右,公寓的楼道里就会有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同时伴着一个老太太“要鸡蛋嘛,一斤三块……”的叫卖声。
正常人都知道,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有人买鸡蛋,要说神经病……有神经病这么规律的么?每天四点钟,每次十分钟,都持续快一个月了……
绿荫公寓里本来就是“那种东西”多,再多一个也没什么,问题是这回的时间太过分,淩晨四点啊!那可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这么没完没了地打扰,谁受得了?一日忍不住,温乐源冲出去打算和那个家伙理论,刚出门,却发现一老太太正好走到自己门前,对他微笑,问:“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温乐源当即落荒而逃。
不是因为老太太长得可怕─凭良心说,她不仅不可怕,还很慈祥……但就是太慈祥了,温乐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家对他太好太礼貌,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对这种人他怎么骂得出口?
连他都这样了,温乐沣当然更指望不上,两个人只好每天晚上等待着老太太的大驾光临……
“如果那老太太的事再不解决,我都不想在这儿住了……”温乐源绝望地说。
“你打算免费工作?”
“不要!”
“……”也就是说,他就是在指望等别人变成活雷锋……
但是……那老太太为何要不断地回到这个地方来呢?到底这里有什么吸引她,让她不得不一次一次回来?
虽然温乐源铮铮然地说了那些话,但可怜的兄弟二人,却是几周都没接到一单生意,两个人整天在房间里打游戏上网看电视……人都快发霉了。
曾坚决表示不会管这件事的温乐源还是没忍住,开始无聊地各房间窜,美其名曰“为了把那个每天晚上骚扰我们大家的老太太赶走这一为民造福的大事而进行严肃调查”。
只有温乐沣知道,他只是闲得没事,找借口到别人家去玩。
根据在各家聊天得到的资料,温乐源汇了一下总,分析出几个还算比较有用的资讯。
首先,这老太太每次来的时间非常固定─这一点他们都知道了。
其次,这老太太每次进来的路线也很固定。每天从大门进来,在一楼走一圈,然后再上二楼,走一圈,然后再上三楼……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在三楼的所有房间转,而是只在301敲几下,然后耽搁一段时间,就拄着拐杖下楼去了。
第三,她敲的门也很固定。一楼有阴老太太的101和103、106;二楼有201、202、204、205;三楼只有301。
这样固定的路线,可以看出她应该是在不断地重复她去世前印象最深的行为,这样的路线,大概是对她有什么重要的意义,或者在这一路上她遇到了什么,才会这么执着地一遍又一遍重复。
从一楼和二楼来看,她的路线还不算异常。因为即使是一名推销员,也不一定每家都去,更何况是个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可她为什么在三楼只转了一个房间呢?一个老年人应该没有体力才对,既然都爬到了三楼,为什么不转完?
根据冯小姐的说法,那天老太太来的时候,一二楼都没有卖出一个鸡蛋,到三楼,301的小孩,一下子把她那一篮子鸡蛋都买了下来,在这中间,他们除了价钱的事之外,连一个字都没有多说过,生意做完,老太太立刻就走了。
至于老太太究竟为什么死,死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般只在公寓内游荡的冯小姐,一概不知。
温乐源决定到301去问问看,却忽然想起那天因为鸡蛋而被砸了番茄的难堪事……当即郁闷得要死。
既然温乐源让人鄙视了,那去了也是白去,况且他也不想去丢那个脸。幸亏温乐沣和他不一样,再加上温乐源居然愿意管点闲事─虽然只是因为闲得无聊─那简直就是奇迹,温乐沣当然不会拒绝他的要求,所以最后调查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在温家兄弟的印象中,301的住客几乎没有在他们面前出现过。如果从楼下往上看的话,301几乎每天晚上都只有一点昏黄的光亮,稍一不注意,就会以为那是对面楼房在玻璃上反射的弱光。
不得不承认,对他们来说,一个从没说过话的邻居,一个甚至连说“见过”都有点勉强的人,和他们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他们根本不关心,也不想管他们的死活,只要没有危害到自己,管他们去死!这便是都市中冷漠的人际关系,而大家也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当温乐沣敲开301的门,发现开门的男孩比他听说的看起来更瘦更小,再吃惊也是很在情理中的了。
“你好,你是住在这里吗?”
温乐沣也知道自己的搭讪技巧很可笑……不过万事开头难,总不能因为他过去没搭过讪就嘲笑他吧……
“废话。”只把门拉开一点缝,露出一张脸的男孩冷冷地说。
温乐沣险些噎死。他当然知道这是废话,这么理直气壮地开了门,还敢摆架子给他看,不是房间主人才怪了。但这孩子也未免太不客气,至少给他个台阶下吧!
他的笑滞留在脸上很久,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地怪异,但那男孩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也没有想和他搭话的欲望。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只是想问一下,最近你是不是总在半夜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
男孩很快回答:“没有。”
“是那种拄着拐杖的……”
男孩不耐烦地打断他:“没有!”
“还有老太太喊卖鸡蛋……”
“我说没有你听不到吗!”
匡当!
温乐沣看着差点甩到自己鼻子上的门,苦笑。别说他现在这么温和,就算是大学时代那个被兄长骄纵得无法无天的、惹人反感的温乐沣,也从来没受到过这种待遇。
既然这么惹人讨厌,他也不好意思再去敲门,正想离开,却好像想起了什么,便退到稍远的地方,微微凝神看着那扇门。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扇门上凝聚着淡淡的黑色团气,将301整个门包裹在里面。和别的门相比,它的颜色显得更暗一些。
那凝聚的黑色团气,就是老太太每天回来的原因。她似乎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对这个房间有强烈的执念,执念在这里做上了“标记”,她就可以随时回来。
但她为什么没有随时回来呢?
温乐沣想一想,忽然恍悟。因为第一次,老太太还活着的时候,来这里是下午四点。每天的中午两点,是一天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阳气值自然也最高。虽然四点的阳气值比两点有所下降,但终究还是在一个较高水准上,因此做为新死的魂魄只能选择最相近的时间─淩晨四点回来。
大的框架分析出来了,可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有这样的执念呢?那天下午四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事情让她不得不回来?
……不可能!温乐沣对自己大摇其头。虽说号称是个初中生,但他看起来实在是太瘦小了点,以体形来说,反而那老太太还显得稍胖一些。
再者,老太太拄着拐杖离开的声音,公寓里几家人都听到了。即便这声音做不得数,即使房间里不只小孩一个人,还有其他人有可能帮忙,那也不可能,因为最重要的一点是,那老太太并非厉鬼!如果是厉鬼的话,她绝对不只是这样转来转去而已,公寓里老早闹翻天了。
那她又为什么不断往这里来?
“唔……会不会是他和那老太太有什么仇怨?”温乐源躺在床板上,叼着菸,眯着眼睛享受着窗外吹入的初春轻风,说。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该报警?”温乐沣问。不过,就为了这个报警实在是有点……
“你傻了啊!”果然,温乐源毫不留情地反驳他,“要是只偷了两个鸡蛋呢?你叫员警来费不费劲啊!”
“可那老太太不走……”
“我现在管这事,只是因为我无聊而已。”温乐源吹了一口烟,“如果太麻烦的话,我才不管呢。大不了把那老太太打散吧。”
“这种没阴德的事你也敢干!”温乐沣踢了他一下,温乐源顺势滚到另外一头。
“啊呀呀……我干过没屁眼的事多了!这种小事谁在乎!”
温乐沣都快气死了:“头上三尺有神灵!你也不怕报应!”
温乐源厚着脸皮回答:“那我掘地三尺,神灵八成就找不到我了。”
“……”
又是一个淩晨四点,楼梯上准时地响起了“笃笃笃”的声音。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房间里没有开灯,男孩摸着黑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雪亮锋利的水果刀。
拐杖拄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房间门口。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反反覆覆不停在耳边叨念的语言,像是诅咒一样逃避不脱。
“要鸡蛋嘛,要鸡蛋嘛,要鸡蛋嘛……”
男孩猛地拉开门,大叫:“他妈的去死吧!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他的刀虚空中凶狠地挥舞,好像在对待一个看不见的人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个劲地嘶喊,做出最残忍的凶杀动作。
公寓中接连亮起了明亮刺目的灯,住在同一层楼其他几个房间里,有两三个男人从屋里窜出来,一边喝叱一边去夺他的刀。
“喂!小孩!不要玩刀!快放下!”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你不是死了吗?回来干什么!我杀了你!”
“当心!哎哟……”
“没事吧……小孩!你疯了!”
然而男孩好像疯了一样,既不让人接近,也不对任何人的呼唤做出回应,只是疯狂地挥舞着他的刀子,似乎真的在对付什么人。
如果是稍微细心一点的人,一定能发现此时他戳刺的模样,和乱刺的人不太一样。如果是一般在空中乱刺的人的话,会因为没有着力点,而在戳刺下去的同时,因惯性作用而使双手甩出弧形。
但是这个男孩没有,他不仅没有甩出一定的弧形,甚至在某个位置还会做出仿佛撞到什么东西而发生的暂时停顿。而且,他每刺一次都会前进一点,好像前面有一个人在他的攻势下无法抵挡,因而不断后退。如果他是真的在发疯,那是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只好从男孩房门洞开的屋里,取出几把小椅作为武器,以便将他叉钉在墙上。
经过一番费力万分的波折,那几个人终于通过椅子互相合作,将男孩按在墙上,夺下了他的刀。已被制服的男孩不断嘶叫挣扎,双目像血一样红,死死地盯着某个方向。
不过那几个人没有发现他的眼神,他们只是在一边惊讶一边庆幸,这么瘦弱的小孩居然有这么大的劲,要不是他们人多,说不准也会被撂倒那儿……
当温乐源和温乐沣闻声跑上来的时候,当即愣在那里。他们的眼神也和男孩一样,惊讶地盯着同一个方向。
“冯小姐。”温乐沣悄悄地叫了一声。
冯小姐无声无息地背对着他,出现在他面前。
“请帮忙把那孩子弄睡着。”
冯小姐飘飘忽忽地移过去,在男孩面前身体一转,散发飞扬,拂在男孩脸上。刚才还圆睁怒目的男孩当即闭上眼睛,身体瘫软了下来。
“哟!他睡着了!”
“终于睡着了……”
“有病么……”
那几个人根本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冯小姐,唯一能看到的,只是男孩莫名其妙昏倒的事实,自然异常惊讶。
他们放开椅子,男孩的身体虚软地倒下,温乐源顺势接住。
“对不起,让大家受惊了,”温乐沣有点笑不出来,但还是硬扯出了一个虚假的笑容,道,“接下来的我们处理就好,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温乐沣和温乐源都是公寓管理员阴老太太的亲戚,虽然大家不是太认识温乐源,但对经常帮老太太收水费电费的温乐沣很熟悉,见他既然这么说,大家便也没有什么异议,随口搭了几句,便回去睡觉了。
“那我也回去了……”不等兄弟二人回应,冯小姐施施然地回到她的楼梯上,转眼便不见了。
“谢谢你的帮忙。”温乐沣低声对着她消失的地方说。
“这没什么。”
温乐沣收回目光,走到刚才他们和男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的地方,准备蹲下。
温乐源忽然道:“乐沣,你过来抱着他,我带她进去。”
“嗯?”
“……你不是不喜欢那种东西?”
“哦。”温乐沣听话地站起来,和温乐源换了手,抱着昏迷的男孩先进了屋子。
温乐源走到温乐沣刚才站的地方,微微弯下腰,手指在虚空中轻点:“不用再演戏,那孩子看不到了。”
从他手指所点之处,像从那里注入了颜料一样,衣服与人体的颜色哗地蔓延开,一个不甚清晰的影子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农村老太太,苍老的面容,粗硬干裂的双手,灰布斜襟大褂,手制的黑面布鞋。她伸直双腿坐在地上,身边的篮子里有被倾倒而摔碎的鸡蛋,到处都是鲜血,在老太太的衣服上、脸上,还有墙上……刚才被温乐沣抱进去的男孩,身上同样沾满了厚而浓稠的血迹。
那绝不是“一个”人能拥有的血量,如果是个员警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还会以为这里发生了多起分尸杀人案吧……不过前提是,他能看得见这一切……
老太太眨了眨眼睛,那些大团的血迹消失了。她费力地撑著有些臃肿的身体站起来,拎起鸡蛋篮子,对他笑了一下。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我不是说了我不买你的鸡蛋!”温乐源捂住脸,痛苦地闷声哀号。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到底和那小孩有啥仇……”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你没事干嘛老来找他啊!”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你能不能放过他,也就算放过我们了行不行?”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你害他就害他呀!和我们有屁关系!”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
费尽口舌,只得到一个结果─这老太太根本没想跟他们讲道理……
温乐沣从房间里伸出脑袋:“哥,怎么样了?”
温乐源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看!”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
“看吧,反覆就这样……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再这么下去,温乐源觉得自己就真的崩溃了。
不过老太太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见温乐源分了神,忽地一侧身,从他与墙壁之间不到五公分宽窄的位置钻过去,温乐源只觉得自己胳膊一凉,再转回目光,老太太已经不见了。
“啊!你看她─”
温乐沣拍拍他,指指身后,示意他到男孩屋里再说话。
“可是她不见……”
“她不想说,你把她留下也没用,反正明天她还回来的。”
温乐源跟着温乐沣进到男孩屋里。
屋子里有种奇怪的味道,像是有什么东西摆了很久的馊味,又好像是垃圾堆里的东西受了潮,闻着就让人恶心得厉害。等仔细看时,可以看得出这家真的是家徒四壁,唯一算得上比较值钱的,是一架破旧的电视,断了半截的天线,用绑在天花板上的绳子挂住,才勉强竖起来。
四面墙旁、墙角里、床底下……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都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纸盒子、废报纸、破布头,电视机旁边还摆着一颗烂了一半的大白菜,可能大部分的味道,都是从它那里发出来的。
屋里有两张床,一张床上只有薄薄的被褥棉絮铺在地上,上面躺着男孩;另一张是一个普通的木床,床上……是一个盖着被子侧躺着的又干又瘦的男人。
那男人似乎一动也不能动,发现他们走过来,转着眼珠子看他们,眼中露出无助又有些恐慌的光。
温乐沣看一眼温乐源凶神恶煞的外型,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自己进来的时候,这个人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长得讨厌……
他不由翻了翻眼睛,走到那人床前,轻声道:“别担心,公寓管理员是我们的姨婆,我们不会对你们干什么。
“就是最近公寓里发生一点事……您刚才应该也看到了,和您儿子有关……我们就想知道一下情况,完了马上就走。您儿子也没事,一会儿就醒。”
听了他这席话,男人显得稍微放心了一点,张开了嘴,好像想说什么,奈何嘴也不听他使唤,仅能发出奇怪的“呵─呵─”声。
温乐沣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刚才带着男孩进来,发现这个人躺在这里,还以为他只是不能动而已,还想着即使那老太太和男孩都不说实话的话,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问,谁知他连话都不能说!这下他们可怎么交流?
他为难地看着温乐源,温乐源也露出和他一样的表情。
“怎么办?”
“……让那孩子说!”
“我觉得那孩子挺倔的……”
“那就把他抓出来!”
温乐沣吃了一惊:“你想杀了他吗?他现在身体这么弱,说不定抓出来就回不去了!”
“那你想怎么样?”温乐源瞪着眼睛看他,“你是想看公寓里所有人都慢慢神经衰弱?还是想看这孩子没完没了地杀杀杀……最后真的变成杀人犯?”
温乐沣无语,他思考了一下,低头对那人说:“先生……您也听到了,关于这孩子的问题真是挺严重的,要是放任不管的话,我怕会出什么意外……现在能告诉我们实情的人只有您了,可是您又不能说话……我们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您开口,但是这样对您的身体伤害比较大,您承受得住吗?”
那人的眼珠子盯着他,拼命眨着眼皮。
温乐沣看看温乐源,点头。
“不全部拉出来,只要拽出一部分,这样能把伤害降到最低程度。”温乐源说。
“嗯,我明白。”
温乐源一只手放在那人咽喉处,温乐沣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两人嘴里都轻声地念着那人听不懂的话语,最后两只手忽然一沉,没入那人的肉身之中。两人口中念得更急,最终猛地同时往外一拉,那个男人魂魄的头颅便被他们拉出了体外!
那男人的眼睛登时睁大。温乐沣知道他的感受,那是一瞬间挣脱束缚的快感,即使是普通人,也会有一种好像沾染了麻药一样畅快淋漓的感觉,更何况是一个已经瘫痪多年连话都不会说的人?
“我脱离了─啊,我会说话了!我会说话了!”
他的头颅也能够自由地转动,自然而然地想从床上坐起来,但他的体质根本不允许他完全脱体,因此两双手死死地在两边压住他,让他一动也不能动,“你们按着我干什么?让我起来啊?”
但是看来他还搞不清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以这个姿势他自己也是看不到的。
温家兄弟并不打算和他仔细解释,便有意避开了他的问题,单刀直入地道:“先生,这样的做法很危险,所以我们不能让你停在这种状态太长时间,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你儿子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前是不是有个老太太来过?她这孩子有仇怨吗?”
那人闭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对,他是我儿子,但其实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由于身体瘫痪,加上儿子还小,体力不足,他即使想动也没有办法,每天的娱乐只有看电视,和稍微坐起来看着窗外。
那天老太太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外面,儿子说话的声音很平和,老太太说话也没有异常的地方,生意很快成交,儿子拎着一篮子鸡蛋回来,然后他听着老太太的拐杖声消失在楼梯口。
“这么说,你也觉得他们的交易没有问题?”温乐沣问。
“嗯。”
“你们也不认识那老太太?”
“我是这么多年连话都不能说……所以没事就总爱注意别人的声音和长相,只要我听过或者见过一次的,都不会弄错。那老太太我们真的不认识。”
温乐沣陷入疑惑中。这就怪了,如果那天只是第一次见,如果那天的交易顺利得很,那老太太为什么要不断、不断地回来?
“不过老太太死得挺惨的……”那人叹息。
温乐源警觉起来:“你看见了?”
“是啊。那天我一直看着外面嘛,我从窗子里看到一老太太走出去,想着刚才八成是她卖鸡蛋,就看着她出去……”
她手中拎着空空的篮子,蹒跚地走出小巷,站在路边好像在等着过马路。
那几天天气不太好,时不时大风起伏,忽然,老太太的衣襟被风高高掀起,一张纸从她口袋里飞出,打着旋儿飘向马路。老太太急急慌慌地迈着不太灵活的步伐去追,终于在马路中央抓住了它,她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它。
公寓小巷外的那条路上是一个交通要道,但很乱,虽然那个时间车不算多,但站在那里还是非常危险的。如果她能在捡到那张纸后立刻离开,那也不会有问题,但是不知道她在那张纸上看到了什么,居然就在马路中间对它发起了呆。
然后,一辆汽车冲来……
温乐源有些奇怪地问:“她到底在看什么纸?”
那人摇头:“看不清楚。”
“大小呢?”
“大概……是巴掌那么大吧?”
巴掌?啊,难道那是……钱!?
可是做生意给钱是天经地义,老太太究竟在看什么?难不成她这一生都还没有看见过大票子?
温乐源无意地左右看了看,忽然想起什么,在房间里开始上窜下跳地找东西,连厨房都没放过,钻进去就亲林匡啷一番。
“哥!”温乐沣有点傻眼,小声道,“这是别人家,你别这样……”
温乐源灰头土脸地钻出来,手中拿着一盆鸡蛋。
“你特别喜欢吃鸡蛋吗?”
那人茫然:“啊?这个……一般吧。最近常吃,都有点腻了。”
“那你的病需要鸡蛋?”
那人苦笑:“我的病……是中风,和鸡蛋没什么关系。”
“那为什么买这么多鸡蛋?”
“呃……”那人更不解了。
“你家里没有冰箱,”温乐源加重语气说,“最近又天气转暖,这么多鸡蛋吃不完就得坏。你们家里两口人是吗?”
那人点头。
温乐源看了一眼他床前那台破旧的电视机:“你家很困难吧?闭路电视也没有……你儿子怎么会一下子买这么多鸡蛋呢?你都吃腻了,我想他八成不是为了给你补营养的……”
那人有些吃惊。他之前也曾感觉到有点不对,但一来他不能说话,二来他也相信儿子,如果没有那孩子的精打细算,将亲戚们给他们的钱几乎一个掰成两半花,他们也不会支持到现在了。
“那……那这是怎么回事……”
温乐源挑了挑眉毛,看着依然在另一张床上昏迷不醒的孩子,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只有等你儿子‘亲自’来给咱们解释了。”
男孩醒来的时候,天色依然是灰蒙蒙的,还没有全亮。
他的爸爸在旁边的床上熟睡,还微微地打着鼾。
那个人,已经是他在这世界上仅剩的最亲的人了,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但至少他还活着,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个人。
为了让爸爸的病好起来,他什么事儿都能做。他能不上学,能去捡破烂,能当乞丐,能抛弃自尊……
可是,即使做了这一切,爸爸还是好不起来怎么办?所以他谨记着妈妈去世前说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成了有钱人,变成大医生,就可以治好他……
但那又要等多少年呢?
也许还没等到,爸爸就……
他下了床,走到爸爸的床旁看着他,一行眼泪从眼角滑落出来,他用袖子粗鲁地擦掉。
怎么样都行……不过首先……一定要处理掉那个老太婆!
他环视了一番,发现自己的刀被放在了电视机上,他无声无息地拿起它,又悄然跑了出去。
他的爸爸躺在床上,眼中渗出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