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抚摩

时间:2016-06-30 17:08:25 

第一章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

那时候已经桃花灿烂,花旁边徐徐吐出着绿叶的舌尖。

我一直觉得春天里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把一个女人脱光了游街示众。多年来这场景在我记忆深处结下疤痕,不断在我的噩梦中重现。

真实的生活常使我产生联想的恐怖,我越来越害性生活的真实。

只要我回到那个时刻,就看到李家的人死命地按着水月,踩胳膊捉腿,像揉碎一朵鲜花般撕着脱去她的衣裳。如果口里再噙把刀,就和剥活兔一样……多少年来,这往事一直折磨着我疼痛的思考,呼唤着我的叙述。我也明白,我不叙述这些往事,它们最终就会消逝掉,就像没有发生那样。但是我无力重视往事,就像不能够重现流逝的时光。说白了,也只是描述一下我对往事的回想,而回想并非是存在的真实,只是对往事的一种理解和抚摸。只是我再也找不到叙述它们的意义,为什么叙述它们,我一直回答不了自己的追问。

寻找生活的意义和本质,是我的恶习。在这里我走了很远的路,不断找来各种各样的发现,使自己上当受骗,多少次煽动起叙述的激情。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苦思冥想似有所得,并为之兴奋异常,但忽一日发现什么也没有找到,到头来仍然坍塌在自己的否定之中。

后来,我大胆地认为,也是一种大胆的假设,生活原来就没有本质,存在的只是我们在寻找本质时的体验感受和过程。

权当这就是真理。

这种体验感受和过程,又让我迷恋和激动。我试图通过猜测重新感受往事。有一天忽然想到山里老人们对于水月的摇头叹息,他们说这都是命,水家的女人辈辈都活得很苦很贱。追着这绵长的叹息,终于将我的叙述启动。

我追着山里老人们的叹息,就像追着一条河流,从下游来到上游。水月的姥姥该是这叹息的源头。我像这掘墓者把水月姥姥从岁月的洞穴里挖出来,打扫干净她身上时间的灰尘,我梦想重现这源头的风景,让她重新存在。

这个名叫水秀的女人,在将近一个世纪以前的岁月,曾如一朵桃花,使山里的四方八面生动和芬芳。传说中的水家老坟曾是一处桃花穴地,打墓时挖过蚂蚁在地上造成的桃花石,阴阳先生说这穴地发女不发男。水家远祖中出过皇帝的妃子,那该是水家的辉煌时期。从那时起,山里的男人们都为娶到水家的姑娘而自豪。传到水秀这一代,已经是独苗女,再无男丁,人们都说桃花要败,水家的气数已尽。这就是传说的作用? 先把生活神秘成传说,再把活人套在这传说中生活。到头来逝去的是生命,活着是传说。

水家自然是不甘心绝后的,又无生出男孩的能耐,水秀的父亲要把水家烟火续下去,只好计划为水秀招一个上门女婿。这是一种有趣的话语,在旧时父权社会结构里,为了使男人后继有人,在无奈时也让女人娶一个男人,说白了是找一个生育工具,却文化成一种形式叫上门女婿。不能叫娶只能叫招。一字之差,就道出腐朽来。

但是山里的风俗,男人去当上门女婿是丢上败兴的事,因为生下孩子要姓人家的姓,等于卖姓和卖身。凡男人多少有一分能耐,都不会走这步路。这就使做养老女婿的人,要么缺胳膊短腿,要么奇丑无比,为此水秀死活不答应。父母劝她,她就哭天喊地不吃饭。父母逼她,刀就寻死觅活要跳井自尽。这样,父母要续烟火,水秀要嫁好男人,就水火不相容。到的事来父母想着,总不能把女儿逼死,那就鸡飞蛋打。只好退一步委曲求全,嫁水秀时向男主提出一个条件,生男归男方,生女孩姓水,以便日后有人清明节时回水家老坟烧纸。口说无凭,又请来中人,摆四盘菜,写下字据。相比之下,这对水家已经是出之下策走到末路了。

好像这伏牛山里人不太怕死,却害怕死后被人们遗忘;不看重鲜活生命,却看重埋葬死尸的黄土坟茔。所以我感到,伏牛山人把死后看得比生前还重。在这里我隐隐闻到山里人的人生态度气息,我感觉这气息和山里老坟地的松壳和柏枝味道一样,辛辣和苦涩。

水是正月末出嫁的。男方是黄村姓黄的,大家族,根深叶茂,人丁兴旺,这都是人们格外看重的。因为山里人信奉娶媳妇如摘花,花不好可以再摘一朵,嫁闺女如泼水送命,泼出去的水送出去的命也收不回来。那年正月天热得早,水家院里那棵老桃树突然开花,引来水黄两家人莫名其妙的惊慌。这本来是一种偶然的自然现象,却被山里人赋予它吉凶先兆。又不知这先兆主吉主凶,就留在心里不安成一个悬念。

好象人还没有出发,先兆已等在前边张开了网,是吉也好,是凶也罢,人都要钻进那个网里。吉也不重要,凶也不重要,只有这个先兆最重要。人不是为自己而生活的,只是为这个先兆而生活的,人的生活仅仅成了这个先兆的证明。生活流逝了,宿命进入了永恒。

这就使水秀出嫁如走进宿命的阴影里,挣脱不出自我。接连生下水草和水莲两个女儿如花似玉般引人喜爱,水秀的父亲却乐呵呵说那年的桃花没有白开,大吉大利,老祖宗保佑我水家不绝。好像这两个女儿是那桃树上结出来的两颗果实,与水秀的肚子没有关系。

水草满月时,黄家为水草做满月,比黄家做和更加隆重。因水草姓水,水家认为自家才是主家。这样,水草和水莲两个姑娘都做得双满月。那时候两家人很亲热。水家认为俩姑娘姓水自家有了后人,黄家暗里只把这水草水莲当名,前边加上黄姓,就成了黄水草黄水莲,只不说破。水秀又不说闲话是非,她甚至对女儿姓啥并不关心,使两家人亲如一家。

矛盾是在后来发生的,孩子长大会开口说话时,水秀的父母就坚持孩子管自己叫爷爷奶奶,不让叫姥爷和姥姥。这还没什么,一事实上要让孩子管亲爹叫舅不能叫爹,这就惹恼了黄家人。黄家人认为水家人太过分,坚持让孩子叫爹,而不叫舅。再加上水秀夹在中间不管闲事,她叫啥都一样,没有了立场,这又气恼了水家。水秀父母请来中人亮出字据,要求正名说理,并进一步强硬要求,孩子还不能管亲爷亲奶叫爷叫奶,要叫姥爷和姥姥,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爷爷和奶奶。

就为这么点事,水黄两家闹得仇上仇冤上冤。两年时间两家抬出去四口棺材,双方父母都病亡而去。人们就说这四位老人全是气死了。

双方老人过世后,水秀和丈夫正要过安生日月,不想飞来横祸,丈夫出门做生意让劫路刀客打了黑枪。人们又说这才应了桃花的先兆,水秀把水家的败气带进了黄家。好像那年的桃花到这时候又结出了宿命的果实。旧时人们不习惯相信自己,不习惯相信生活,习惯把宿命当靠山。

山里老年人回忆,水秀是在丈夫死后守不住贞操,才放荡开自己。没有人去追查她丈夫的仇人,只说是被黑枪打死的。反正那年月黑枪也多,黑枪这个词语就掩埋了一个男人的生命。黄家人不关心水秀母女的生活,反说她是灾星祸害了黄家。好像人就是水秀杀死的。黄家族长正式通知,她孩子姓水永不准黄。在黄村她成单门独户。水秀眼前的路就这样走短了。

死了丈夫的水秀,带着两个女儿,见天奔波田间地头,土里刨食。几年后又开始替人纺花织布挣盐钱,路无论如何是越走越细,贫困如一条幽灵引着她步步迈向那个展开悲剧的夜晚……

现在我们看到,在昏暗的豆油灯下,水草和水莲已经熟睡在靠窗的床上,一边一个,枕着那种装细麦草的长枕头。粗布深毛蓝色枕套,融进夜晚灯光里发暗如两条静卧的黑狗狗,只把两张细皮白嫩的脸亮出来。水艉坐在对面床上就着油灯做针线,灯光不断跳跃在顶针上。手的粗糙和脸的姣好在灯光下形成对比,手展览着农妇的艰难,脸洋溢着少妇的姿色。特别是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如两汪泉水把这农家小屋和夜晚滋润,看到哪里就把哪里看得湿漉漉的。夜静下来,远处偶尔溅过来几阵狗咬。

院里响起有力的脚步声。水秀放下针线,听着这脚步觉得耳熟,就没起身,等着外边的动静。

“嫂子,在家哩?”

“是铁锁?门没闩,你进来吧。”

屋门推开处,本家兄弟黄铁锁走进来,回身轻轻关门时插上了门闩儿。实际上从这时起,插门闩儿的这只手已经掀开了风流之夜的帷幕。由于平时太熟,又是本家,叔嫂无礼,水秀没有提防,更不会想到这个男人的深夜来访,将把她带进不幸和灾难。

“锨没,有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嫂子?”

“这兄弟,我说你不能来了?只想着你有事儿。”

“啥事儿?”

“夜老长,睡不着觉,老是想嫂子。真是忍不住了,来看看你。”

“狗嘴吐不出象牙,老嫂比母,嚼什么舌头!”

她想他说笑话的。山里人风俗,兄弟和嫂子开玩笑取乐是常事,就没有多心。但等到铁锁坐下来,烧红着脸不说话,死死盯着她看,她心里才有点慌。再细看那眼里起火卓冒烟,不断在她身上闪烁,就烧得她有点沉不住气。当然,也是为了稳住自己,她连忙说:

“好兄弟,没事你早回去吧。你嫂子寡妇门前是非多,天不早了,快回去吧,啊?”

“怎么,你在等谁哩?”

“胡说。”

“那我来时,门怎么没闩?”

“我等着给牛添草哩。”

“嫂子知道你懂事。快回去吧,我求求你,好不好?”

“嫂子,你心就这么狠?”

“老天爷,你没看孩子都这么大了,别说胡话把孩子吓醒来。”

“我看见俩侄女都睡着了,孩子们知道啥? 嫂子,可怜可怜你兄弟吧,你兄弟长这么大了,还没钱说媳妇。”

铁锁忽然起身和水秀坐在一块,一伸手抓了一下水秀的奶子。虽隔着及服,但毕竟像火一样点燃了两个人的感觉。这一上手,铁锁终于抹下了脸皮。水秀也觉得一股热浪涌上心尖,这使她感到了害怕。她害怕铁锁,也害怕自己,更害怕往后的日月。

“铁锁,可怜见别欺负你嫂子。我哪点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都行。别逼我。我还嫌你嫂子过得不苦?”

第二章

从跨进水月家门,郭满德就很少说话,把自己聚住埋进沉默里等待。吃饭时牢记坐在下位,不敢放开肚子吃饱,吃得很多会让人笑话。更不敢吃出响声,那样就没有吃相。他一直等待着和水月单独谈话的时刻,就像一门炮在等待着点燃。

吃过饭后,媒人和水月父母借故离开,并关上了院门。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他明白等到了这个时刻、那时候他紧张到心跳出来,挂在嗓子尖上。水月一进屋,他就像一门炮被点响,扑上去就把水月抱住。搂住水月那一刻他自己先呆了。他第一次搂抱女人,就像搂住一个不真实的梦幻。他拼命地搂,忘记了一切。好像搂住不放就占有了这个女人,就抱住了婚姻的大腿。他昏了头,差点忘记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水月如果那时刻镇静,就会看到郭满德的傻相并洞察到骗局,可惜她也被这一搂楼昏了头,呆在那个瞬间里醒不过神儿来。这就使郭满德有机会愣过神来想起来要往床上摔,只有摔到床上才能干那种事。一用力,就把水月摔到了床上。那一摔他才发现女人很轻,轻如他经常捆来捆去和摔来摔去的一捆青草。

被郭满德搂住扔起来那一刻,水月觉得自己如一条花头巾,先被按泡进水里浸湿,又被拎出来摔到了岸上。这个岸就是她身下的这张床。在被扔起来时,水月在空中迅速成长,等落到床上对,已经是一个成熟了的女人。

在某种程度上,女人的彼岸永远是一只床。

尽管各种各样的女人有各种各样的理想,这理想五彩缤纷,但说穿了还是理想各种各样的床。床与床有区别,那只是形式上的区别,而内容都一样,仍然是一张床。

请不要误会,我在这里没有一点轻视和贬低女人的意思,故意把女人和床联系在一起。我一直想女人是通过家庭影响这个社会的,如果家庭是上帝送给女人的礼物,那么这张床永远是家庭的中央机关。我觉得女人善于通过男人参预外部世界的生活,男人是女人的传声筒和传令兵。那么这只床就是她们用来捕捉男人的容器。先把你捕捉住,再把你训练,磨掉你的野性。最后把你关进笼子里一样固定到这张床上,然后才不断把你派出去为她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的能耐就是如何使用这张床。女人理想的彼岸永远是一只床的意象。

那时候院里有几只鸡咕咕叫着,把院子叫出少许灵性。屋里的阳光慌乱中被折断,迅速愈合伤口,又接连成几柱光芒,仍然棍子样斜插在屋中。

郭满德把水月摔到床上,接着他就往床上扑,抓过水月的身体,把自己盖在了水月身上。从此,他长大了。

一个男人从母亲的子宫出发后,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知道母亲怀抱以外是什么,只把母亲怀抱当成整个世界。等到他吃奶水长大,离开母亲怀抱去闯外边的世界,无论走到哪里,他的潜意识里外边的世界永远是放大了的母亲的怀抱,久久走不出这怀抱的阴影,围困在童年情结里。你就是长到老,也是一个老小孩。只有扑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才算独立成长为一个男人。

这就是男人成长的过程,一个女人把你养大,另一个女人为你洗礼。

郭满德盖在水月身上,给他的童年岁月画上了句号。我原想他会进一步向深刻处发展,没想到他只是仅仅盖在水月身上,并没有增加更丰富的内容而走向极限。只是抱着水月,来回疯狂地摆动,摆动他自己。好像这么摆动着,就如摇下树上落叶那样摇动他身上的幼稚,摆动掉渴望女人的无边痛苦,使他进入一种陌生刺激无比快活的境界里。于是,他就那么继续持久的摆动着自己,反这个动作无休止重复下去。

在郭满德身下,在这种疯狂摆动之下,水月觉得自己像一把谷子被放在石碾上碾。灵魂迅速被碾成的碎片,离开自己的肉体飞舞起来,像花瓣一样在空中飘扬,久久地飘扬。等到这些花瓣飘扬在一起,凝聚成一朵鲜花,重新回到她心间时,她才恢复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反抗。

是应该反抗,而不是要反抗。这就是说,水月江不是要开始和进行反抗,而是要表演反抗。

水月把两只拳头挥动起来像鼓槌,敲打郭满德的脊背。双脚也开始乱踢乱蹬,只是什么也踢不着什么也蹬不住。就没有想到要蹬和踢着什么。脑袋也左右摇摆,与四肢和谐成一个节奏。这种节奏越来越有音乐感,到后来实际早已经成为一种舞蹈。

如果细心观察,就发现水月反抗的这种节奏很快就和上了郭满德摆动自己的节奏,这就使这种舞蹈由水月的独舞变成了双人舞。就像一对男女在舞池里,跟着音乐起舞,女人的舞步永远跟着男人的舞步,组合成一种舞蹈形象。不同的是,那是在舞池里,这是在床上。

在男人压迫下这般运动四肢的舞蹈,有一种特别刺激,这刺激产生快感,这快感很快使她的反抗在本质上发生变化,在男人带领下的这种反抗成了一种配合,使她的反抗变成了反抗自己的反抗。

在行为上,她像要把郭满德掀翻下来,而在形象上只叙述着一种反抗话语。在感受那里却有一种焚心烈火般的欲望燃烧着,直想大声呼唤:别放开我,抱紧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于是这种反抗就在很快演化成舞蹈以后,又成为颤栗。这颤栗向我们打开水月内心的窗扇,我们看到水月心理上的隐私。这隐私就是她渴望被人强奸。

渴望强奸,这就是水月心理上的隐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这慌乱的瞬间,才赤裸出心灵的马脚,不小心露出了几丝真相的痕迹。这就给她的一直不嫁找到了原因。那么多一串串红辣椒般鲜亮的小伙子,她都不中意,并不是他们不够条件。水月的选择没有那么多条件,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看谁敢强奸她。

当然,把强好作为一个选择条件,这说法太偏颇和具象,也不准确。实际上她渴望强奸只是一种抽象意识,这样我们就比较好理解了,她是在渴望情感和爱情。她拒绝那么多小伙子,都是在拒绝一步跨进婚姻,她一定要在婚姻大门之外得到情感和看到爱情。只有获得爱情,她才肯接下走进婚姻的门票。就像我们平时看到电影广告,并读过剧情介绍才肯买票入场一样。水月正年轻美丽,正是热爱爱情的时候,却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不过说白了,谁也说不明白什么是爱情。她只有等待,等待有人带着爱情来找她。这个人终于出现了。这个人就是郭满德。因为期满德敢强奸她,她把这行动错读成爱情的诗篇。

他们仍然在床上。郭满德仍在摆动,水月仍在舞蹈,两个人用跳着一支舞曲那样。他们都一声不吭。等到这种摆动着的舞蹈持续着重复停滞不前时,水月终于开口说别乱别乱,再乱我就喊了。这句话久久藏在她内心深处,说出来时感到特别兴奋。实际上这句话是另一句话的变调,在学校演戏时水月扮演过《沙家浜》里被刁小三调戏的少女,那少女喊过“救命呀——”一句话,水月对这句话产生过许多联想,喊出来时特别刺激。于是这句话就悄悄在她心里潜伏下来。她渴望在生活中喊出来。本来是要等郭满德进一步动手动脚时喊出来的,可惜郭满德停步不前,只会在那儿摆动,水月的潜意识按捺不住激动,就把这句话吐了出来。实际上是唱了出来。这句话是舞蹈进行中的歌唱。

一句话就止住了郭满德。他品不出这句话的深意。本来是鼓励他勇往直前,是给他加油呐喊的赞歌。他却乖乖从床上跳下来。他错过了这个良机。像个大姑娘那样,红着脸站在屋地中央不知所措,一副无地自容的熊样儿。

可惜这时候水月不敢看他,埋头在床上挣扎着走出羞涩,没有发现这个男人的木讷和无能。接着她慢慢爬起来,悄悄地擦泪。那时候她满眼都含着幸福的眼泪。她害怕郭满德看见了误解和笑话她,就继续背着身子收拾床铺,用手抚平床上的感情波浪,一直没有抬头观察郭满德的动静。她一直沉迷在那舞蹈里,陶醉着迟迟不肯走出来。

这时候院门外响起说话声,媒人和水月父母要回到家里来。脚步声踩碎了他们单独谈话的时间,郭满德连忙把那个红布包包塞给她,她连想都没想就接了下来。她就这样接下了这个红布包,接下了走进婚姻的入场券。一步就跨进爱情骗局里。

面对婚姻,有的人是精打细算,把各种条件放在一块加减乘除,甚至放进电脑里去精确运算,把自己的选择计算出来。那时候婚姻就像一个方程式被解开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把这种理智选择的婚姻,叫作数学婚姻。另一种人凭感觉,不大讲究各种各样的条件,完全凭自己找没找到一种对婚姻的感觉。如果没找到这种感觉,条件再好也不行。一找到这种感觉就一头扎进去不问黑白。我把这后一种凭感觉选择的婚姻,叫作文学婚姻。水月显然是后者。软弱的人凭理智。勇敢的人凭感觉。水月是个勇敢的女人。

我一直觉得水月的这种个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母亲对她的遗传和影响。

水草离家出走那天,空中有风卷着雪花。她什么也没有想,就一头扎进这风雪里。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回来。当她走出村子来到野地里,才想起来不知道往哪里去。她站在雪地里,风钻进衣缝蛇一样在她身上游走,冷得她发抖。她站住脚开始思考到哪儿去安身。她站住脚开始思考这一时刻,使她拥有了选择。

我们都从这条路上走过。当母亲把我们生下来,那只是诞生了我们的肉体,接着我们又掉进父母意识的子宫里。他们包办我们的选择和思考,强迫我们要这样不要那样,侵占殖民地一样占有着我们的心灵,我们久久在父母意识的牢房里服役。父母永远希望儿女们做他们的替身,他们做儿女们的法则。儿女们就像他们手里玩的木偶。当有一天我们以各种方式终于远离父母,独立面对生存,开始思考那一刻间,我们才真正从父母那里分离出来诞生了,从肉体到精神成了独立的人。就像水草如今呆呆站在风雪里,面对整个世界进行选择。

由于寒冷,她站着站着就蹲下来,把自己团结住。雪花飞来建渐把她掩盖,远远看去就像一堆雪。地上这么多路,她不明白走哪一条路,往日是用眼看,现在要想,要把这条路想出来。

她在想路的时候看着这漫天飞雪,觉得她和主雪花一样,没有家,没地方去。风把雪花卷到哪里就在哪里落下。无论如何她要先找个地方,那地方没有风雪,有水喝有饭吃。我们发现,生存开始影响并决定着她的选择。

我们常说人生处处是选择,人的一生就是选择的一生。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说白了人生基本上只有两种选择,我一直把它叫作吃不饱选择和吃得饱选择。吃不饱选择通常指向物质,吃得饱选择才能指向精神。像水草蹲在雪地里的这种选择,当然属于吃不饱选择。

有趣的是,水草刚从家里逃出来。那家里有吃有喝,她却忍受不了家里熬煎,忍受不了那耻辱的围困。为了逃出精神痛苦的困境,她选择了背叛。没想到刚逃出精神困境就掉进生存困境。这就使她从家里逃出来,只是从一个困境转移到另一个困境里。就像她背叛的那一切赶来追杀她,使她又陷入在自己的背叛里。

这种人生现象向我们揭示,人生其实就是从一个困境到另一个困境的不断跳跃和转移。就像我们小时候玩跳格子游戏那样,只能从一个格子跳进另一个格子,不能跳在格子外边,格子外边是死亡。并不是重复,意义和价值就在我们不断挣脱困境时的体验和感受里,是这些体验和感受放射着人生的光芒。

水草蹲在风雪里,怎么也想不到可去之处。姥姥和姥爷死亡早,姨姨和舅父她也没有,没有亲戚可以去投靠。她又没上过学,也没有老师和同学可以帮她。但她拿定主意不去讨饭,姥不能从一处耻辱转移到另一种耻辱。就觉得天下这么多路,没处放下她的双脚。

她如果实在无路可走,当然还可以再拐回去,妈妈正在家焦急地等待她。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逃出来后没有办法就再拐回去,走回头路。不过这拐回去很容易挫伤锐气,也许会断了脊骨那样软了骨头,再也走不出这种软弱,再也撑不起精神的风帆。水草没有这样想,她决心就是死在外边,也不再回头。这一笔描绘出她性格的格调。她已经十六岁,开始萌芽人生态度,敢叛家出逃,说明她开始超越物质局限追求精神。追求精神,水草在这风雪之中吹响了她人生的号角。

马蹄声是从身后远处传来的,把水草惊动。水草站起身,像竖起一堆雪。接着就有人骑马来到她面前,那骑马人跳下马背时,她看见他身上还挎着手枪。那时候水草想不到怕,就没有去想这人是刀客还是土匪。只忽然觉得这个人能把她带走,她盼望他把她带走,赶快离开这风雪地。她不关心到哪里去,她本来就无处可去。她只要离开这风雪,好像离开这里就有了希望。

骑马人一直在看她的模样,她不明白她漂亮得让人吃惊。他问她叫什么家住哪里,她老实说她家住黄村名叫水草,并连忙说她没有家了,她已经从家里跑出来永远不再回去。他对她叫水草也表示吃惊,并说果然是水家姑娘。看样子他知道她们水家。接着他又问她多大了。她说十六岁。他对她十六岁表示满意。笑着说十六岁就长成一盘菜了。她不理解什么叫一盘菜,为什么她长成了一盘菜。最后他才说把她带走,那里有好吃有好穿有炭火烤,问她去不去。她连忙点头说我去我去。

那块黑布条是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他要用这块黑布条蒙上她的眼睛,哄着她说看骑马头晕。她没有反抗,她才不反抗哩,反而觉得有趣。他把她抱上马,他骑在马上时一只手搂着她,怕她往马下掉。他一吆喝,马就在雪地上奔跑起来,只把马蹄声洒在风雪里。

由于眼睛蒙着黑布,又蒙了两层,她骑在马上什么也看不到,就像跑进了黑夜里。她从来没骑过马,她觉得骑在马上很得意。开始她觉得是往前跑,后来就觉得拐弯,又是拐弯,就这么三拐两拐把她拐迷了方向,再也不知道往哪儿跑了。但她觉得路程很远,跑了好久好久才进了村子。村子里有风箱声和牛叫声,虽然她蒙着眼,她也感到了村子里的气息。走进院子以后,她才被抱下来。又牵着她的手往院子里边进,好长的院子,过了三个门坎,才站住了脚。解开她眼上蒙的黑布时,她才发现天已经黑下来。趁着雪亮,她看瓦房很高,就明白这是有钱人家。她不认识这村子更不认识这院子,只觉得陌生,想起她们家黄村,就觉得很遥远。

挎枪的男人把她交给一位妇人,他对那妇人说他要去给先生回话,让妇人把她拾掇拾掇去见太太。她觉得自己像一件东西被转来转去。她看出这妇人是家里的下人,这挎枪人也是下人,主人是先生和太太。一下就觉得先生和太太很神秘。

妇人光扫她身上的雪,一边扫雪一边笑着夸她长得好看,就像墙上的年画。接着端热水让她洗脸洗脚,洗得她热乎乎地舒服。这才牵着她的手去见太太,就像牵着一只羊那样。走进太太住的里屋,屋里有炭火正旺着,太太站在灯边,穿着绿缎子棉袄,看去和妈妈年纪差不多。她使唤妇人去给弄饭,走过来就拉住水草的手,往火边拉。人和气可亲,看见水草就夸她好看如一朵花。由于伸手拉她时摸着了她的湿袄袖子,连忙说:

“哎呀,看把你冻成啥了,快换衣裳。”

“不用,太太。”

“湿透了,还不用?”

她那么亲切,水草就脱衣裳。她站着脱,她又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床边上。又去关上里屋门扇,这才拐回来先扒下她的湿棉裤,又扒下来她的湿棉袄。她把水草的湿衣裳往墙角一扔,像扔垃圾一样。太太让她上床,水草脸热着难为情,她就揭起被子把她按在了被窝里。太太揭箱子取衣裳,一件一件扔在床上,扔衣裳那副样子和妈妈一模一样。太太让她脱光,从内衣开始换,一件一件全穿成了新衣裳。她最喜欢红缎于棉袄,穿上又轻又软和。太太把她脱下的内衣也扔过去,在墙角扔成了一堆,吆喝一声,那妇人进来,笑着把水草的脏衣裳全抱出去了。

饭是在屋里吃的。坐在炭火边喝着热辣辣香喷喷的面条汤,吃着暄腾腾的豆馅白馍,吃了个饱。那妇人进来收拾碗筷时还递给她一块热手巾,让她擦手和掠嘴,一下子把她敬成了小姐一个。她不明白这家人为啥待她这么亲。

第三章

水月接下郭满德给她的见面礼红布包,包的红布只是虚伪的面纱,揭开它里边是一百块钱,这钱才是真实的内容。她接下这钱,就接下并付出了对婚姻的许诺。这和交易场里做生意预付定金一样。细心去想,婚姻并非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感情总是变化的,如河床里的流沙一样做不得基础,只有契约才是婚姻的基石。

婚姻是这样一种契约,在约束对方的同时,自己也丧失了自由。占有对方是以丧失自己自由为代价的,这就是婚姻永远的矛盾性。人们站在婚姻门外时就渴望走进去,走进去后又渴望婚姻外边自由选择的天空。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人如果喜旧厌新,这个世界就僵化和死亡。如果越出世俗之外,就会发现人最佳的感情形式是把婚姻当游泳,随时可以跳进水里搏击风浪,也可以随时回到岸上晒太阳和抽烟喝茶。

这样就比较明白了,婚姻只是社会道德的一枚螺钉,用来把男女双方固定在社会机器上。从这个角度去看,婚姻并非发展和丰富人们情感的天堂,而是局限和囚禁人们情感的牢笼。水月接下见面礼,就来到了这牢笼面前。她把见面礼交给父母时满面绯红,掩饰不住要冲进婚姻的激动。

对于女儿的这种选择,父母感到有些意外和遗憾。不过父亲的遗憾短暂。他接过女儿交给他的布包,灯笼般的外包就照亮了他的双眼。他很快打开这红布包,把唾沫吐在指肚上,开始捻着将这一百元钱清查。连查两遍后,他的所有意外和遗憾都淹没进不断吐出的唾沫里了。突然降临的这一大笔钱,给这个老实农民带来了欢乐。他把钱查好后去揭箱盖,把钱深藏在箱底破衣物里边,又牢牢把箱盖扣好。他陶醉在见钱眼开的喜悦里,显得那么生动和可爱。

和父亲不同的是,水月的母亲一直默默无语,不动声色看着男人的见钱眼开样子,嘴角浮出两丝讥笑。她瞧不起这男人。她不为这一百块钱动心。她坚持站在意料之外,不肯轻易放下她对女儿选择郭满德的遗憾。

“这种事,如今是新社会,”父亲开始表态,“不兴父母包办。我和你妈都看你哩,只要你看着中,我们就不管。”

“水月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妈妈说,“你可要想好,一脚跳空了,将来受苦受罪没有人替你。妈觉得这孩子老实了点,不过,你自己看吧。”

“老实点好。”父亲说,“看着老实,心底就好。找人过日月,又不是找画往墙上挂。”

面对父母,水月什么话也没说。她人虽然站在父母面前,心还在郭满德搂抱她的激动里走不出来。很轻易地点了点头,这就向父母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这就看出来,农村里的婚姻,经过许多年的变革,终于起了些变化。虽然仍坚持要由媒人来介绍,不习惯年轻人自己直接谈恋爱,但到底行不行,已经由年轻人自己拿主意,父母一般不再阻拦。尤其是女孩。俗话说女大不可留,留久结冤仇。只要能圆满嫁出去,不出什么差错,就是好结局。一女孩像瓢里的水,看准树苗,能囫囵拨出去,就不再收回来。亲戚三辈,族情万年,乡下仍是男人的世界。

对于水月,爹有另一层心思不便明讲。他觉得女孩子比男孩子条件好一些,长得好看些,今后过光景不受委屈。这是他一生最好的经验。他是个老实人,土改后农会帮助他找得女人,也算他分得浮财,他娶了曲书仙的小婆儿水草。由于这个女人长得太漂亮,自己一辈子低声下气,于是他就希望女婿能像他一样,也委屈一辈子。他没有太多道理,女儿是他生的,他认定只要男人受委屈,女儿就幸福了。这种心思,当着老婆的面,他无法讲出来,只能讲老实人好过日月。后来看到女儿点头坚持自己的选择,就使父女两个结成了联盟一样,让他暗自欣喜。这种暗自欣喜使他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抬起了头,露出了偶尔的峥峰。

不过,虽然水草看不上郭满德,更瞧不起自家男人的见钱眼开模样,却不愿阻拦自己女儿的选择。她说那些话只是提醒她,并非要阻拦她。她一生经历坎坷,已经不再去想人世间的是非曲直。当初曲书仙娶了她,她就安心为他当小婆儿,有书看,有人疼她,她觉得那就是好生活。土改时农会一枪毙了曲书仙,也就打碎了她往日生活的泡影。像打碎一个盛水的瓦罐,她再也捡不起她的生活。她从书房里走出来,来到现实生活里,别人就把她当成了曲书仙的财物来分配。农会把她分给这个娶不起女人的可怜男人,她就给他当老婆生孩子。当年是丁三在风雪里把她捡起来送给了曲书仙,如今是农会把她从曲家大院捡起来送给了这男人。这使她觉得女人没有命一样,让别人当东西送来送去,再也燃不起生活的激情。

多少个夜晚,她不能入睡。男人就在她身边躺着,甚至他压到她身上时,她都觉得这不真实。身体已经被抱在别人怀里,心却还在那书本里泡着。她习惯阅读生活,又不能再返回去,又不会在现实里生活,常常感到自己活得很多余。从自己出发她常感到做女人命践和可怜,嫁给谁都做不了主,嫁给谁都一样让人骑让人睡。女儿水月能活到自己点头答应男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所以,女儿点头坚持,她就高兴起来。她不为找什么郭满德而喜欢,她为女儿能自己选择婚姻而高兴。不过她早已不会喜形于色,心里高兴,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表情。几十年走过来,她的心和脸中间横着无数岁月的山水,相距已经十分遥远。

农村里的婚姻程序,相亲之后是看地方,看过地方才能决定正式定亲。看地方很重要,也就是去看着男方的房子大小家里穷不穷。像做生意时交定金去验货,说白了还是去看财产。许多男方都在这一天借东西将家里摆阔,打肿脸充胖子,把女方糊弄。许多女方也都把这看地方看得很重要,等于参观未来的生活场景或者叫审查未来生活的版图。这看地方,一般都由妈妈陪着女儿一块去。水月也一样,约好日子,她和妈妈都换了干净衣裳,走出曲阳村,到未来的婆家村月亮河去看地方。

水草陪女儿去看地方那天很高兴,将头发梳得很整齐。几十年来她一直重视梳头,她觉得衣裳穿好穿坏由不得女人,但头发却可以想怎么梳就怎么梳,她觉得头发才是女人的精神。她常教导女儿头发是别在女人身上的一杆旗,早晚要梳齐整。另外,她对郭满德家在月亮河满意,那是个大村子,村里自古有街道,街里有许多杂货铺子,山里人每逢五逢十都要到月亮河赶集上会,和进城里一样。女儿嫁到月亮河,就可以在家门口赶集上会,自己去看闺女也就顺便逛了街市。在伏牛山里,乡镇的街市永远吸引和诱惑着四面八方的山里人。

从曲阳村到月亮河,要经过一个三岔路口。这路口三条路,一条从曲阳村来,一条从黄村来,两条路在这里会合起来通往月亮河。本来走得好好的,一过三岔路口,往月亮河去时,水草忽然觉得心跳加快。老觉得她们身后有脚步声跟着,回头看看又没有人影。她抓紧女儿的手,水月便感到妈妈手心里冒汗发原,去看妈妈的脸,只见妈妈满脸苍白没有血色,连忙扶着妈妈到路边,选一个大石头让妈妈坐下来歇歇。

“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

“妈你生病了?”

“妈没病。”

“那你怎么这样了?”

“让我歇歇,别说话。”

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水草闭上眼休息。田野的风轻歌曼舞围上来,抚摸着她的感觉。她体会到有东西抹到她脸上,那是阳光的温柔。一闭上眼,她一下就看到这条路上有人影在飘忽,有脚步踩响她的耳鼓。是妈妈牵着她的手走在这条路上,几十年前的身影重现在跟前。妈妈一手扯着她水草,一手牵着妹妹水莲,走在这条路上,她们到月亮河去赶集。

是这样,水草刚才听到了她此时的脚步声。她牵着女儿水月去看地方,回忆忽然涌上来,越过时空,在同一个场景把她们重叠在一起。她牵着女儿水月走在这条路上,她把这一切当成了妈妈当年奉着她走在这条路上了。这种重叠使她感到脚下的路热乎乎,心慌意乱,脚步发轻,好像脚不是踩在路上,而是踩在对往事的回想上让人眩晕。

水草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歇息时,她突然获得了对这条大路的特殊感受。她小时候让妈妈带着去月亮河赶集上会,走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她长大成人,从家里逃出来剩在这条路上的风雪里,让丁三捡回去给曲书仙当了媳妇。这条路看着她由小孩变成了妇人。后来妹妹嫁月亮河,她来送妹妹出嫁,从黄村走来也踩的这条路,这条路把妹妹送到婆家。那年妈妈自尽.她去给妈妈送葬,也走这条路。回来时她和妹妹哭着分手,把身影留在这条路上。妹妹死后,她来送葬,一把鼻涕一把泪仍然洒在这条路上。她觉得水家的女人都没逃出过这条路一样,欢欢喜喜走上来,又一个一个走没有了。如今,她又把自己的女儿送上了这条路,她不敢想,水月会在这条路上怎么走,会走到哪里呢?睁开眼看着这条土路,它还是那样子,她呆呆地看着这条路,看得她害怕。

水草本就是一个爱思想的女人,早年又读过那么多书,联想曾是她主要生活形式。后几十年心里让具体生活细节塞满透不过气来,如今偶然地触景生情打开了她想象的窗户,她的浪漫思绪就飘飞出来。她从水家出发想到了所有山里人,或不可一世,或忍气吞声,谁都是踩着这条路走着走着走没有了,没有谁能逃出去。只有这条路永远留下来,把新人接过把旧人送走。那么人活着到底为啥呢?她突然对人车进行发问。又苦笑笑,她明白没有人回答她。这是想邪了,自己在问自己。

“妈,你笑啥哩?”

“没笑啥。”

“好点了?”

“好了。咱走吧,走一步说一步吧。”

水月对去月亮河看地方并不在乎,她本来就不重钱财,但她对这趟旅行兴致很高。实际上是由妈妈陪着离家出外行走闲逛,这本身让她快乐。父母不明白,还认为她急着去看地方。事实上,她把看地方当成了游玩活动。这就是水月,她总是喜欢非现实胜过现实。

其实我们看得很明白,水月并非相中了郭满德本人,或者说她忘了相他或根本没有相他。郭满德要强奸她,把她摔到床上,使她突然来到了意料之外,她在他身下边挣扎时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眩晕感受。她相中的只是这种感受。她要嫁给这种眩晕感受,并非要嫁给郭满德本人。她不明白任何男人都会给她带来这种感受,她把这种普遍性当成唯一性如获至宝,错把这种感受和郭满德本人等同起来,慌忙中答应了他的求婚,接过了见面礼。

我的思考曾在这儿停留。我曾这样设问,如果水月在见郭满德之前与两个以上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她还会选择郭满德吗?如果容忍我这种设问,我们就会发现水月面对婚姻的选择,并非选择爱情和男人,她错把性感受当成了一切。这就引出来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人们在选择婚姻甚至寻找爱情时,许多人都会把性感受误会成一切。这样就会使我们对于爱情和婚姻的选择显得粗糙,轻易就忽略掉本质,踩着性感受迈进误区,一脚踏陷了自己的未来。

现在我们再来看水月,就发现她一开始就走进了骗局。表面上看,这个骗局是郭满德带给她的,实际上水月才是这个骗局的主谋。她接过见面礼,自己骗自己人局,又去看地方,在这个骗局里走得兴高采烈。也许我们自己也有过类似水月的这种体验,享受过自己欺骗自己的快乐。通常,我们容易识别和走出别人对自己的欺骗,却很难识别和走出自己欺骗自己的迷途。

到月亮河去看地方,水月根本没想到要看房子和家具,这使郭满德到处借东西成了无效劳动,摆了假场面糊弄他自己。水月只有一个心愿,非常希望看到一个大点的院落,这院里一定要有棵树,在她看来这棵树比房子重要。如果有棵树,太阳照过来时,就能把阳光从树叶间漏下去,树下就会开满一朵朵各种各样的太阳花。她喜欢太阳花。如果是月夜,月光从树叶缝隙间流下去,地上就开满了月亮花。她喜欢月亮花。这样,有院落有树,能看太阳花和月亮花,她就满意了。水月这个心愿又一次反映了她对非现实生活的喜欢。迷恋非现实在水月来说,是一个情结。

水月从小就喜欢花。妈妈说她上一辈子是一朵花,水月是花托生的。只是妈妈不明白水月为什么会喜欢花,她和许多粗心的母亲一样,对女儿的这种爱好不追问缘故。其实水月早就看到过无数鲜花,但她没有动心。真正认真地观看鲜花,那是她懂事后的一天下午。她在田野里蹲下来盯着一朵花看,竟看得呆了。这个时刻对水月非常重要,那是她产生独立思考的时刻。她在想这朵花为什么会开出来。她感到了大自然和生命的神秘。她觉得她就是这朵花,永远开放永远美丽。后来她想起来,这朵花是毛主席叫开的,她也是毛主席把她生出来的。她那时已经知道遥远的北京城有一个毛主席,他发给人民幸福生活。在她最初的思想萌芽里,毛主席就伟大出来,成为她的神仙和上帝。

把未知的东西寄托到哪里,哪里就是上帝。

从那天开始,她经常去看那朵鲜花。不对父母讲。她在那时有了秘密。当这朵花败落那一天,她受到了打击。她不知道这朵花还会败落,她伤心地为死去的鲜花哭呀哭呀,感到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忧伤。

这朵鲜花的败落,否定了她最初的思维成果。她开始接受鲜花不能常开这个事实,她马上不再喜欢这些鲜花,她对大自然对这个世界开始了她最初的怀疑。

有一天她忽然质问妈妈:

“妈妈,你为什么骗人?”

“我怎么骗人?”

“你说好孩子不要说谎,说谎不是好孩子。”

“是呀。

“你不叫我说谎,你自己说,妈妈不是好孩子。”

“水月,”爹接过话说,“不能把大人的话叫谎话。”

第四章

水莲天性泼辣,和姐姐水草相比,多出来点野气。她的笑声放肆使人想到满地滚铃。水草在那个风雪天的离家出走,给了水莲很大的伤害。她觉得姐姐应该带她一块走。姐姐平常干什么都带着她并护着她,她已经习惯当姐姐的小尾巴。尤其是姐妹两个开始嫌弃母亲以后,水莲几乎把姐姐当成了靠山。但是姐姐出走了,这座靠山塌陷为平地。水莲感到了被抛弃的委屈,她把这委屈咬碎在嘴唇上,和着眼泪往肚里咽。这使她继续疏远母亲的同时,开始在心里怨恨姐姐。

那时候水莲感到无依无靠的孤单。这种孤单使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敢相信,靠水水流,靠树树歪,只有依靠自己。这种感觉寒冷着她,促使她坚强和自立。水莲的独立个性,就是在这时候,忽然挣脱出幼稚,显示出棱角和轮廓。

她没有再离家出走。她选用另外一种方式,抵抗卖淫的母亲带给她的耻辱。从家里到田地,从田地到家里,只在这两点一线上往返。她收起笑声,甚至不再和别人讲话。在家里也不理母亲,形同路人。她独往独来,把自己封闭在孤独里。前后相比,水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自己把自己囚禁。

这是一种拒绝。水莲失去了姐姐保护以后孤立无援,就用拒绝来对抗外部环境对她的伤害。她拒绝母亲带给她的耻辱,拒绝别人对她的嘲笑,同时也拒绝姐姐对她的抛弃,甚至也拒绝自己的幼稚。她用拒绝的砖石给自己建立了一座城堡,她躲进这城堡里慢慢舔着自己的伤口,把自己凝聚住,迅速成长。

水莲的这种拒绝形式,使我们联想到她的母亲,当初失身以后她母亲就采用这种硬碰硬态度对抗世俗。这就使水莲在拒绝她母亲的影响时,却采用了她母亲的形式,继承和重复了她母亲的思维方法。我把这看成一个不吉利的信号,这种重复给我们一个预感,暗示着对于思维方法的继承和重复,就是对命运的开始重复。

这种想象给我们一个启示,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只要我们继承和重复前人的思维形式,无论在表面上如何变化,永远逃不脱对前人命运本质上的重复?这像是一个温柔的陷讲,一个隐蔽的规律,局限个人命运的同时,是否也左右和影响社会的发展和历史的进程?这种时时泛滥起来的思考灾难,痛苦地折磨着我,不断将我的叙述伤害。

让我们继续观望水莲的孤独。水莲本来就长得漂亮,她的孤独又把她的漂亮突出,孤独如竹竿把她的漂亮当彩旗高高举起迎风招展,她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洒下孤独的芳香,把山里小伙子们诱惑。

这使她拥有越来越多的求婚者。方圆几个村子,不断有媒人苍蝇般往她家飞。十八岁那年,她出嫁了。她嫁给了月亮河村的李和平。这是她自己做主选的男人。她不嫌弃李和平的贫穷,她相中了李和平的眉清目秀和忠诚老实。也许她更看中这选择本身,在那旧时,姑娘家能自己选男人,并非容易。是妈妈把婚姻自由从世俗中输出来,当嫁妆送给了她。

这是水秀自杀前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为给女儿找个好人家,她做贼一样先四处打探,给女儿初选出三个候选女婿。然后带着女儿,以赶集上会名义,使女儿目测了三个候选人。水莲最后选中了李和平。她这才出面,按老规矩,接下了李和平送来的彩礼。这种打破常规玩弄手腕的做法,再次显示水秀的泼辣和脱俗。并且,她这么做,给了女儿充分的尊重。在那旧时代的腐朽里,水秀的这种超常行为,就拔出来一种最初的现代意识。这一切,留给了女儿最深刻的印象。

她们的母女关系就是在这时候出现转机的。美满的婚姻开始消除水莲对姐姐的怨恨和对妈妈的仇视。人们在幸福时容易宽容和善良。水莲逐渐忘却婚前的烦恼。开始去看姐姐,也请姐姐和姐夫来家里做客。水莲试探着说服姐姐,准备一块回家去看望妈妈,将母亲原谅,重温她们的母女亲情。

“姐,别再老想过去的事儿了。”

“不想了。”

“姐,妈过这日月也老难,一辈子受多少罪。”

“要说也是的,也不能全怪她。”

“妈现在一个人多可怜,身边又没有人。”

“是呀,她这样过,也不是长法儿。”

“姐,咱一块回去看看妈吧。妈见天夜里睡不着,一直想你。”

“唉,再等等吧。”

水草的犹豫,使她错过了最后看望母亲的机会。不久,母亲自杀了。姐妹两个回去给妈妈送葬,哭成了泪人。母亲却超越了她人生的烦恼和不幸,再也听不到女儿们的哭声。她用自杀这种形式,得到了女儿们的谅解,换取了女儿们对她永久的怀念。

曲书仙和李和平两个女婿给水秀办了隆重的葬礼,给水家人撑起了脸面。李和平披麻戴孝,手端老盆,哭得死去活来,比亲儿子还要伤心和孝顺。他的哭声滚雪一般久久在山间回响,打动着乡亲们的同情和善良。曲先生有钱有势,大包大揽了葬礼费用,给水秀用了三寸厚棺木棺板,穿满了七件丝绸老衣,订了两盘鼓乐。来吊孝的亲朋好友冲着曲先生面子,几百人之多。棺木起架时,不放鞭炮,牛老二条自率众刀客对空打了三排排子枪。声势之浩大威风,惊动了山里十方八面人来看热闹。山里老人们眼热这葬礼排场,不无感叹,人要活成这样,纵然生前受万般罪,能这么入土为安,也值了。

这就是山里人,他们以死来评价生的价值。

入葬以后要过祭日。每七天为一祭,叫一七。七这个数字很迷人,使人想到上帝造人用了七天时间,这中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家过一七、三七、五七,才能停下来,等着过周年祭。然后是二周年、三周年。三周年大祭,过满三年大祭才算祭到了头,儿女们才算孝满。好像儿女们守三年孝,就还清了父母养育的债务。三年过后,也就用泪水擦洗干净了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送葬时要人多讲排场,过七天祭只能是亲生儿女,像是留给儿女们单独和亲人会面哭诉的机会。这就使葬祭分明,有张有弛,有起有落,传达出一种文化感。如果仔细研究民间的生养死葬种种仪礼,就会惊叹这里边有很深刻的学问。

母亲的祭日像约会,使水草和水莲不断重逢。共同的悲伤密切了姐妹之间的感情,每每在三岔路口分手时,总要掉几串伤心泪,说几句贴心话。这三岔路口,收藏了她姐妹二人的身影。

但是,如果水草早些回去看望母亲,母女三人重归于好,姐妹二人把母亲养起来,母亲还会去自杀吗?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水草经常这样追问自己。这种不断的追问,给她带来了自责。通过这自责,她把母亲自杀的责任暗暗接过来,背负在身上,默默把这种想象出来的罪过承受。

这使她对妹妹产生了沉重的责任感。当她听说凶残的牛老二霸占了妹妹之后,再不能稳坐书房,一次次求告曲书仙,要他出面管管这件事,将妹妹保护。

但是,凡事热心的曲先生对这件事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冷淡,他一直回避水草,不正面答复这个问题。一直到有天夜深人静,曲先生站在书案前,对水草才说:

“你现在也是读书人,什么道理都明白。我不是不管这件事,这件事没法管。人和人可以讲道理,人和畜生没法讲道理。牛老二不是人,他是畜生。”

曲书仙是旧时代的道德家。在他看来,人和畜生的区别,就在于人懂道理,而畜生不懂道理。那么不懂道理的人,在他看来就是畜生。这就反映出旧时代道德家残酷的排他性,他们把他们信奉的道德当成这世间唯一的人生态度。牛老二如果生活在曲书仙的道德之内,因为出身屠夫之家就被他们说成是下九流的下等人,生活在他们的道德之外,又被他们说成是畜生。

道德只是道德家的道德,这才是道德的本质。

不仅曲书仙这么说,山里人背后都骂牛老二是畜生。表面上看他们和曲书仙信奉的是一个道德,其实老百姓从来都是道德驱赶的羊群,谁拿着鞭子就跟着谁跑。这就使他们骂牛老二是畜生这句话里浮现两层含义:一方面认为牛老二劫路抢人是土匪头子,不是人,是畜生;另一方面也害怕他,骂他是畜生,就遮羞了人们面对牛老二时的胆怯和懦弱。反正老百姓是奴才,谁厉害就惹不起谁。他们像老鼠生活在风箱里两头受气,永远承受着道德和非道德的夹击和压迫。

那么,牛老二是怎么养得野蛮成性的呢?

如果回望牛老二的成长历史,就发现他的野性来源于他的童年生活。他出生在屠夫之家,父亲在月亮河开生肉铺子,杀猪卖肉的生活环境是牛老二童年生活的摇篮。这对他一生永远发生影响,人很难走出童年生活的阴影。

从记事起,牛老二就把屠刀当玩具摆弄,天天的猪叫声是他儿时谛听的音乐,观看他爹如何宰杀生命是他生动迷人的游戏。这样,在他童年的视觉里,从屠刀到生命之间的距离很短,屠刀不断地收割着生命,使牛老二产生愉悦和快感。在他刚学步时,就拿刀往爹的黑棉袄上拥着玩,把残杀模仿和表演。在他最初的感受里,宰杀生命如刀切西瓜那般简单和容易。这使他从懂事起,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拖着鼻涕时已经浑身是胆。这使他成年后劫路抢人时,很熟练很轻快就能把刀指向别人的脖子。

另外,他家虽然卖肉赚钱,也盖房起院,生活过得红火富裕而不愁吃穿,却没有人看得起他们。旧时把杀猪唱戏卖淫剃头等行当算下九流,随时遭人嘲笑和污辱。父母早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把头低下认命了,不再在做人处挣扎。牛老二不行,他还年轻,年轻人的血性使他吞不下这口怨气。兄弟两个长大成人,拿着钱找不到女人,只能捡要饭的闺女当老婆,气得爹把钱撕碎往大路上扔。这都给了牛老二强烈的刺激,使他很容易盲目地把仇恨指向整个人群。那浑身的胆量,那满腔的愤怒,火一样燃烧着他的血气方刚,时刻纵容他提刀横出,向这个世道讨要公平。

但是,爹拦着他。老屠夫像只笼子关着牛老二,像一座山镇着牛老二的野性。父母的慈爱如一座牢房,久久把牛老二软禁在家里。

人在青少年时代,很难冲出父母的意识,把家庭背叛。

山里人把牛老二的父亲描绘成一个精明的屠夫。他深深明白杀猪卖肉是奴才,对谁都笑脸迎送态度亲切,不叫哥不说话。但是边赔笑叫哥边少给你二两肉坑你,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凭一把刀,竟然也挣了一份家业。山里人虽嘲笑人家下贱,却也眼红人家钱财。到六十岁上,老屠夫已不用摸刀子玩秤,手掂长杆旱烟袋,在街上闲转,熬成了老太爷。这让人们看着心里很不舒报。

要说,一个屠夫,白手起家,在月亮河挣下了家业,又子孙满堂,该知足了。但是,他有心事总也放不下,那就是他死后这家业如何创,这日月如何过。这是老年人的普遍心理,总觉得离开自己,儿孙们就不会生活。病卧以后,老屠夫就天天想这件事,他觉得要想把牛家日月越过越旺,必须由他来选定继承人。

这就是中国人,从皇室到民间,谁都要选接班人。连一个屠夫,也要安排身后别人的命运。

他终于想成熟了。他很容易抛弃了世俗的观念,不按老规矩立长子为继承人。他想出了一道难题,准备来考试他两个儿子,谁答得好,就让谁当家。把兄弟二人推向公平竞争的机会里,让他们自己争取。

老屠夫把两个儿子叫到病床前,先给他们讲一堆大道理,交待他们世上虽有千条路,就给咱留下杀猪这一条小道。要把生意做下去,就不要分家。当然家大业大总要分,啥时候分?你们这一代别分,创大家业,孙子一代再分。这叫该分就分,不分也不好,分开了才亲热。三言五语,却也传达出老屠夫洞明世事的学问。

老屠夫接着说,你妈是证人。我对待你兄弟两个不偏不向,谁答得好,就叫谁当家。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选住谁,另一个就要听他的。兄弟两个都觉得爹这么安排很公道,没有偏向,心服口服。

考题很简单。老屠夫说,我死了以后,你们准备怎么埋葬我?我一个一个考,老二你出去,我先考老大。

老大一听就红了眼圈儿,泪珠儿转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才说,要让我当家,爹的丧事我要好好办。爹一辈子不容易,为我们操劳,我们也要尽尽孝心。棺材我想用柏木的,三寸厚,用大漆漆过,棺头上刻龙棺尾上雕凤;老衣穿七件,完全用丝绸料子;鼓乐请两盘,对着吹,给爹送戏;再扎上金马银骡,供爹骑着上路。看那样子,老大要倾家荡产,使爹风光排场。说到后来,已泣不成声。

第五章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

水月赤条条在街上走,前后左右围满了人。这情景活像乡村里往常的耍猴。李洪恩的儿子李永生手执柳条儿,不让水月走快,也不让水月走慢。走快了也打,走慢了也打,不断抽打着这雪白的裸体。每抽打一下,水月就叫一声,紧跑几步又停下来,等着那柳条儿。她不知道走快好,还是走慢好,还是不决不慢好。看那模样,她已经像机器人一样自己不会走路了。李永生手里这根柳条儿这时候成了启动和控制水月的机关,成了水月的主人,水月成了这根柳条儿指挥的畜生一样。在这根春柳条儿的抽打之下,仿佛水月的意识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只有疼痛。如果没有了这疼痛,恐怕连感觉也没有了。她成了安装在这柳条儿上的一个零件,和柳条儿成了一种机械和机械的操作关系。这情景使人想到水月走在这柳条地下,水月走在这村街上,还不如黄牛走在鞭子下,还不如黄牛走在犁沟里。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水月却走在恐怖里。

街上生意铺子里的顾客全涌出来,小摊贩也停止了买卖,只用一只手盖着钱盒子,人们都来观看热闹。这么多人,没有人上前阻拦,好像只顾着看,别的全顾不得了。大天白日村街上出现了一个光屁股女人,好像比什么都好看。男人们的眼睛被水月的裸体照得发亮发绿,有的人还张大着嘴,像在观看中不知不觉地悄悄地吞下了什么。女人们好像很讲究体面,不怎么往前挤,只是三三两两结伴跟着,一边观看一边说笑,显得那么幸灾乐祸,无比地兴高采烈。水月雪白的裸体,动乱了人们的生活秩序,煽动起月亮河古老村街的激情。

这个场面生动而残忍,使人想到老实憨厚的乡下人,祖祖辈辈那么喜欢看耍猴子,原来一直是在看耍活人的影子。猴子是人的替身演员。看起来人们真正喜欢的还是这耍活人,特别喜欢观看和玩耍这脱光了衣裳的活女人。如果对这一点有怀疑的话,当妇联主任刘香娥抓两件衣裳要给水月穿上时,就真相大白进一步得到了证实,不但李家的人阻拦,围观者更纷纷喝斥,不让刘香娥多事,害怕她把这幕布拉上,从而结束这场活剧。反而把刘香娥喝斥得呆在那里,不敢再坚持,她东张西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水月失望地看了刘香娥一眼,只好继续往前走。看到刘香娥站的位置,水月一定会想到那遥远的一天,李书记就是从刘香娥身后不远的村办公室拐回来,返回她家去拿钥匙,干了她水月。后来水月就知道李书记常在那办公室午休,他们好了以后,李书记就常从这办公室出发去找她。这办公室就像一个车站,李书记从家里出发,经过这办公室周转,去和她相会。如今李书记死了,再不用到这办公室里去午休,这办公室就像李书记脱掉的蛋壳那样,空空洞洞地摆在那里,像一架棺材那样没有一点点生气和灵性。

初次以后,他们从没有间断过偷情做爱。李书记非常精明,为了报答,也为了自己的心理平衡,更多的恐怕是为了给自己提供方便,他把郭满德安排到村办工厂当采购员,经常往各地出长差采购东西,一次就是十天半月。也不管他是否有能力把东西买到,只管把他派出去采购。好像买到买不到都不要紧,只要把他支到外边乱跑着不回家就好。这样,郭满德在外时间长,在家时间短,李书记就成了他们家的常客。李书记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把郭满德任意调度,给他们的偷情做爱调度出时间和空间。

说实话,李洪恩干了一辈子革命,当了一辈子干部,还从来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过私利。这一次为了爱情,他动用了手中的权力假公济私,为他们的相会造出了时间和空间。

时间和空间是盛放爱情的容器,在这里钱财不重要,时间和空间才是真正的财富。李书记通过调度时间和空间,侵略和掠夺了郭满德的婚姻和情感。

不过对郭满德来说,他因为不知详情,并没有这种感觉,他一开始就从心里格外看重这份工作。他这样想,一个平平常常的农民,被村里党支部书记安排到村办工厂去上班,而且还是当采购员,并不出力干活,这是很不容易的,实在是难得得很。经郭满德记事,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被党组织这么信任过,还没有被领导这么重用过。所以,郭满德非常感动,对李书记感恩戴德。于是,他一上班就对工作认真负责,总害怕辜负了这党组织的信任和领导的培养。只要领导叫他上哪儿,他就上哪儿,从来不讲价钱,满世界跑,很少在家呆。他觉得革命工作就是一切,就把全身心扑在集体事业上。

再说,一个山里的青年农民,手里没钱,平时很少出远门,到县城去就是看大世界,坐火车就是旅游和享福。如今公家给他路费,让他成天坐火车,天天住着旅社,经常在街上饭铺里吃饭,有时候还能陪着客人喝酒,衣袋里老装着香烟,这对他来说,和天天让他过年过节一样,他不仅感到满足,而且感到自豪和骄傲。他从心眼里把这日月当成了幸福生活,戴着绿帽子走南闯北,得意极了。

他不明白人在最得意的时候,往往处在凶险之中。

这就使这种生活出现了有趣的结构,郭清德变成了李书记和水月挂在外边的羊头,他们在这羊头下边出卖狗肉。也许这话说得粗俗,也不太善意和好听,还可以换一种说法,郭满德成了他们的招牌,他们在郭满德的掩护下进行“地下工作”。试想如果不说透亮,郭满德在外边兴高采烈地走南闯北,李书记和水月在家里从从容容偷情做爱,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三个人各得其所,都很满意,应该说三个人都过的是幸福生活。

其实幸福不幸福全凭个人的感受,个人感受到幸福就是幸福。不应该有什么统一的标准,也不存在什么统一的标准。生活复杂得如一团乱麻永远理不出头绪,从某种角度说还是不要太明白不要太清楚的好,多知道一点就多一点烦恼,少知道一点就多一点幸福。什么也不知道,就最幸福。

当然,李书记和水月也不总是偷情做爱,欢娱是瞬间,高潮过后,他们两个就躺在一块谈天说地。这个谈天说地,就完全切入了精神。如果我们把他们的做爱界定为物质文明的话,那么就可以把这种谈天说地叫作精神文明也不要紧。不过李书记经常和别人谈心做政治思想工作,他习惯把躺在一块的这种谈话叫谈心。

李书记喜欢这种谈心活动。他一辈子当干部,几十年来他不知和多少干部、群众谈心过,现在他才觉得和水月躺在一块这种谈心才真正是谈心。相比之下,和别人谈心,那要按照报纸和上头文件精神说话,大多都说的是官话套话假话和废话,说白了那不叫谈心,只是谈嘴。几十年来,他总想对人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如今他终于找到了诉说的对象,这个对象就是水月。现在和水月躺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都说的是心里话,这才是谈心。再说这谈心也很讲究环境,他从来没有像如今和水月一块躺在床上这么谈心过,让人感到谈得舒服。

有时候李洪恩突发奇想,为什么个人和集体之间,群众和干部之间,党员和党组织之间,不能像他和水月之间这么有啥说啥这么透明这么亲密无间呢?我们的干群关系和上下级关系,能像他和水月之间的这种关系就好了。回首往事,他觉得他刚入党那时候多好,个人和组织之间亲,干部和群众之间亲,确实亲得就像他如今和水月之间一模一样。但是后来呢?后来就慢慢地凉下来了,想到这后来的后来,李洪恩心里苦涩涩地难受。

我很看重李洪恩的这种感受。这种感受向我们透露,李洪恩虽然是一个数十年工作在基层的乡村干部,却经常产生浪漫的想象。他在和水月的谈心中不仅把水月当成了情人,完全进入了不设防状态,而且竟然把水月和他心目中的革命同志和组织的形象幻化嫁接在了一起。这就把情人革命化,把革命情人化。把一种理想的生活图画虚构出来,在悄悄地否定他的过去。

他们躺在床上谈心的时候,李洪恩可以把手搭在水月头上,抚摸猫一样抚摸她的头发。当然也可以抚摸别的地方,全身上下,李书记想摸哪儿就摸哪儿。不过一般来说,他经常把手停留在她的胸脯上,他的手喜欢抓着水月的奶子,慢慢地抓在手里玩。这时候他就觉得这奶里有汁液从手上流进了他的血脉,滋润和浇灌着他干裂主地般的心灵,使他变得年轻和精神。这样他就觉得不只是嘴在谈,而是手也在谈,甚至全身上下都在谈一样。

和李洪恩不同,他们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水月则喜欢拉过他的一只胳膊枕上去,使这只胳膊弯儿成了她爱情的船只停泊的港湾。好像这样枕着就枕住了靠山,精神就有了依靠一样。然后不时用手去摆弄他的胡楂子,让这些钢针般的胡楂子刷着,就好像刷干净了地往日的许多委屈和孤独。有时候她也玩弄他的耳朵,把耳朵当门鼻儿一样抓在手里,就像把他整个人抓在手里似的,有一种安全感。当然也玩弄别的地方。这时候她就觉得李书记全身上下都是她水月的,就像是她的自留地那样,她可以在这里任意耕耘和灌溉。

他们就这么躺在床上谈心,在肉体结合以后,让灵魂慢慢地亲吻。

李洪恩发现,这床上真正是开展谈心活动和做思想工作的好地方。于是我们的党支部书记李洪恩就这样躺着,向水月敞开了他的心灵之门,从此开始了他永远的诉说。他只要躺在这张床上,就说呀说呀,一直诉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好像水月在充当他情人的基础上,又成了他的组织,成了他的领导,成了他的神父一样,收割着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虽然职位不高,但是李洪恩和许多革命老干部一样,牢牢记着他辉煌的过去。过去一直是老年人的财富。老年人凭过去生活,年轻人凭现在做人。老年人拥抱过去,年轻人拥抱将来。这大概也算老年人和年轻人的区别。于是,老年人喜欢生活在回忆里,年轻人永远生活在现在进行时。

和别的老年人一样,李洪恩也是进入老年后才开始不断地回忆过去的生活。有意思的是他常常产生这样的感慨,他经常对他的过去感到陌生,特别是童年,他简直不能够相信他李洪恩还那样生活过。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自己这一辈子不像是一个人,像两个人,像三个人,甚至像好多人一样。但是有一点是坚定的,那就是他对革命事业是忠诚的。

应该承认,李洪思入党以后确实把生命交给了革命事业,抱定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决心,实在是党叫干啥就干啥,从不挑肥拣瘦讲价钱。虽然曲书仙曾对他有过恩惠,解放时公审曲书他,党组织考验他专门叫他枪毙他,虽然那杆枪有千斤重,他还是咬着牙一枪毙了曲书仙。李洪恩永远忘不了那一枪,那一枪打出去,他就永远和地主阶级划清了界限,和曲书他再也没有了牵连。那一枪打出去,他觉得他和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了个人恩怨,全身心透明,把一切交给了党。

但是,后来呢?后来呢?

李洪恩原来想,他就这么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一直就能走进共产主义社会的,没想到人民公社化后他的思想就出现了问题。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年麦收后的田野,久旱无雨种不上秋庄稼,公社干部却命令老百姓深翻土地细犁细种,愁得他头疼。平地还好说,存住了点墒水,细犁细种没有问题,秋庄稼苗能够长出来。而那么多坡上的旱地存不住墒水,地下边本来还残留点湿土,按老经验就这么不犁不耕毛着耪种下去,豆苗还能够拱出来。如果细犁细种,把下边的湿土再翻上来晒干,豆苗就长不出来,几百亩坡地就白种了,秋后就会没有一点收成。一下子把几百亩地扔出去让老天爷晒干,秋后的公余粮拿什么缴?村子里老百姓的口粮怎么分配?牲口料从哪儿来?他不敢这么干。但是,公社干部的命令怎么执行?作为月亮河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李洪恩陷入了困境。

怎么办?

是听公社干部的。还是为群众着想?还是为土地着想?

在李洪恩心里,上级干部的命令和下边的群众利益第一次出现了矛盾。他无力解决这种矛盾,也无力判断这种是非。走投无路,他忽然想到了抓蛋儿。他撕下十张小纸片,五张上写领导,五张上写群众,然后团成蛋蛋儿,放在一块摇。他把立场交给了这些纸蛋蛋儿,他准备听天由命,抓住哪个就是哪个。他在这种老百姓常用的形式选择游戏里,把上级领导和群众利益对立了起来。我把这看成一个信号,李洪恩的思想从这里开始出现了分裂。

这抓蛋蛋儿没有规律,全凭手气,他一连抓出来三个,两个是群众,一个是领导,他终于选择了群众利益。我想如果两个是领导一个是群众,他也会选择上级领导的意见,从而牺牲群众利益的。他会这么干。

最后,李洪恩狠了狠心,为了土地和群众,他一声令下,没有细犁细耕,把坡上的旱地抢着耧种了豆子。为此,他在公社的三级干部会议上做了检查。他哪敢说实话?只好说没有记清楚公社干部的指示,糊糊涂涂地按老经验毛种上了豆子。并保证以后一定改正错误,好好听上级的话,做一个听话的好党员和做一个听话的好干部。在那么大的会议上,在那么多党的干部面前,李洪恩低下脑袋,丢人败兴,向上级党组织低头认错。

李洪恩永远忘不了那年秋天的田野,上下远近周围村子的坡上旱地全部红光光一片,由于细犁细耕没有长出豆苗来,只有月亮河的坡上旱地绿油油地旺长着秋庄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丰收以后,老百姓高兴,李洪恩发愁。虽然他为月亮河保住了收成,多收了粮食,但是他觉得再不会当干部再不会工作了。以后的路还长,往后还怎么听上级领导的话?按照什么标准去干革命工作?总不能每次都抓纸蛋儿来指导工作。他有了苦恼。特别是新调来的公社党委书记不了解情况,让他准备发言材料,到公社三级干部大会上去介绍宝贵经验时,他感到了进退两难。他一连躺在家里三天不出门,害病一样卧床不起。老干部遇到了新问题,他李洪恩忽然间不会干革命了。

他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去找李和平的。李和平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又是一个村里的老大哥,有什么想不开时,他常去找李和平请教。那时候李和平正在城关公社当党委书记,李洪恩和他感情好,又相信他的政策水平,他是李洪恩的精神靠山。但是,没有想到李和平听了他的诉说以后也是唉声叹气,要么就苦笑,久久说不出话。

“先吃饭,先吃饭。”李和平说。

“我心里满当当吃不下去。”李洪恩说。

“别没出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吃了饭咱们兄弟两个好好谈谈。”李和平说,“不只是你,我心里有时候也糊涂。”

谈话是在吃过饭后开始的。李和平想了很久,才笑笑说:

“这么说吧,洪恩,我们的共产党是人民群众的先进代表。”

“这个我知道。”

“是先锋队组织。”

“这个我知道。”

“我们共产党是为人民群众谋利益的。”

“这个我知道。”

“离开人民群众利益,我们共产党没有自己的利益。”

“这些话书上都有,我都学过哩。”

第六章

到处都是存在的阳光。

水月赤条条继续往前走,她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但是她已经摸到了走多快的规律,这是从她身后不断抽打她的那根柳条上受到启发的。李家的人还在后过跟着,其实他们也没有计划要走多远,大概是啥时候解恨啥时候就算结束,这才是完全跟着感觉走。

现在还不解恨,李家的人兴致正高,大街上围观的人们兴趣正浓,这时候结束好像有点对不起观众。李永生手里还在挥动着那根春柳条,不断地抽打着水月白亮亮的身子。这根柳条刚发起来,正向着阳光舞着春风摇摆着温柔,忽然被人家从树上扯下来,当作了抽打人的刑具,就改变了性质和命运。这根春柳条身上本有一串娇嫩的绿油油的柳叶,随着抽打,叶子一片片落下,被看热闹的人们踩在脚下,再一拧,就没有了踪影。好像只要一脚脚去践踏,就能把春天一块块地踩碎。不过,也有零星几片碎叶子,粘在水月后背上。她身上渗出的血很黏糊,粘得很牢靠,这几片零星的碎叶子就吮吸着那鲜血,飘荡出一缕缕春魂。

李永生觉得这女人害死了他爹,就好像对她有了刻骨仇恨。挥舞着这根春柳条,就像挥舞着为父报仇的旗帜那样鲜明。其实这仇恨里也许还有很多成分,我猜测一定有这种下意识,他觉得这么漂亮的女人,为啥糊涂到去给郭满德当老婆而没有给他当老婆,为啥糊涂到给他爹睡而没有给他李永生睡。他仇恨这女人的糊涂,就拼命抽打着这女人的糊涂。另外,李永生紧跟着这女人的裸体,女性裸体散发出来的香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性感,他觉得这就是邪气。这邪气直冲着他,让他难以忍受,他就用这根春柳条狠狠地抽打着这邪气。也就是说,他抽打着这裸体对他的诱惑,用抽打行动来坚定自己的一身正气,来抗拒这裸体的诱惑。也就是说,李永生在抽打着水月肉体的同时,也在抽打着李永生自己的感觉。这就赋予了这根春柳条更丰富的内容。

和李永生并排走的是秀花,这是李永生的爱人。她是国家正式干部,称呼人家是李永生的老婆就显得有点粗野。她特地从县里赶回来,积极策划和发动这场裸体游行,并且一马当先,和丈夫肩并肩站在第一线。和丈夫不同的是,丈夫手里拿着报春柳条,她手里拿着一棵枣树枝。这样,这棵枣树枝和春柳条就配成了一对雌雄双剑,把水月侍候。

仔细看,这棵枣树枝已经长老,泛出了淡淡的木红色,显得水质很坚硬。枝枝杈杈上长满了枣刺,这些刺已经干透了,如同钢针一样无比的锐利。这些枣刺,一部分是直的,长得很长,好像凶恶得光明正大。还有一部分长得像鱼钩,短粗结实的倒勾刺,就恶得很城府和阴险。它们一直摇晃在水月的后背上,秀花一直用它在水月的后背上蹭着玩耍,如同仙女手里玩弄的拂尘,也像用刷子不断地刷着水月的脊梁,就用它不断地给水月挠痒痒。远处看,就像在水月的脊梁上,生长出了一棵小枣树。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目的,其实秀花举着它一直没有认真使用,游到中街时才真正派上了用场。那时候水月昏倒了,秀花就来了精神,举着这棵枣树枝开始抽打水月的裸体,用这种办法喊叫她醒来。

这就看出女人们的心细,凡事比男人想得周到。

秀花对着水月的裸体,一下一下将这棵枣树枝抽打下去。打下去后,那直的长枣刺就刺进水月的身子,角度直一些的又被秀花举起来时拔了出来,那斜的歪的角度不太正的就断进了水月的皮肉里,从枣树枝上断下来长在了人身上,变成了水月身体的一部分。而打下时那些短粗结实的倒勾刺,就斜着钉进皮肉里,却浅浅的,深入不到内部,提起来时那倒勾刺上就挂满了麦粒大小的血珠儿,有的倒勾刺上还挂着一些肉花花。这些血珠儿和肉花花被金灿灿的阳光照着,生动得晶亮晶亮。

说实话,长这么大,秀花并没有真打过人。她举起这枣树枝打第一下时,她的手还有一点哆嗦,打了几下,就打顺手了。她很快就学会了打人,而且妙不可言的是,她第一次品尝到了打人的快感。她从来没有尝到过毒打别人的滋味儿,现在她明白了,原来人摧残人竟然这么刺激和痛快。就越打越来劲儿,一直把水月毒打得醒过来,才停住了手。那时候秀花脸上也累出来了一些细细的香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使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

水月就这样被叫醒过来,用力站起身子,披挂着满身的血花像披挂着无数颗珍珠玛瑙,继续往前走。秀花又和丈夫肩并肩跟着,她手里还兴奋地举着那枣树枝,枝枝杈杈上挂满着血珠珠和肉花花,也挂满着秀花得意的微笑。

刚才在昏倒时,水月觉得于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在叫她站起来:起来,起来,别恁没有出息,站起来!是妈妈的声音,她听到这是妈妈在呼叫她,只有妈妈才会这么呼叫她。于是她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她觉得她是先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时,才真正醒过来。这时候她一边走一边到处找着看,她希望能看到妈妈的身影。街上仍然是围观的人群,乱哄哄如同一群苍蝇围着她飞。身边还是李家的人,他们像押解犯人一样仍然押解着她往前走。没有,找不到妈妈的身影,水月一醒过来,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叫声。

实际上那天妈妈并没有来看她,更没有在她昏倒后呼叫她。刚才倒下去后,是她自己在呼叫她自己,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呼叫她自己的肉体。这种呼叫只能说明,她自己并不愿倒下去,只是因为实在没有了力量,才昏倒的。也就是说,她的意识并没有主动倒下去,只是她的肉体丧失了支撑她的力量,不能使她行走或者站着。

她昏倒了。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继续游行。但是她却渴望重新站起来,这时候她就想到了外援,感到特别需要有人来帮助她。那时候她的丈夫郭满德到外地出差没有回来,就是在家,在水月的心目中,郭满德也没有这个力量。水月总觉得郭满德许多地方酷像她爹,女婿和他的岳父一样软弱可欺,没有一点点出息。那么现在能够帮助她的,只有妈妈,妈妈才有这个力量。于是,她自己在恍惚中就虚构出妈妈的呼唤声,来把她自己叫醒。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性,水月昏倒在他那时刻,想到了妈妈并渴望得到妈妈的帮助。昏倒以后,秀花用枣树枝抽打她,一边抽打一边骂着喊叫她起来,使水月在恍惚中把秀花的喊叫声当成素材,从而创作出了妈妈的呼叫声。这样就产生了戏剧性的现象,由于对妈妈的信任和思念,水月在恍惚中从自己的需要出发,把秀花对她的凶恶的喝斥声幻化为妈妈对她的亲切的呼叫声,把丑和恶虚构成了温柔和善良。

在水月的心目中,好像妈妈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她热爱妈妈,热爱到崇拜的程度。不过准确地说,她并不崇拜妈妈的现在,她崇拜妈妈的过去。小时候她不懂事,看不出妈妈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妈妈比爹爹要漂亮很多也精明很多。她曾奇怪妈妈为什么会嫁给爹这种老实人。长大以后她才风言风语听人说妈妈原是大地主曲书仙的小婆,土改时作为浮财由农会分给爹爹的。后来就不断听到有关妈妈的传说,最终由李洪恩详细给她讲了妈妈的往事,她才知道妈妈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于是,妈妈的形象在她心中高大起来,她开始将妈妈迷恋和崇拜。也就是说,她开始迷恋她妈妈的传说,崇拜传说中的妈妈。

其实,不只是水月迷恋她的妈妈水草,如果能重现几十年前的时光,解放初期这山里的男人们,差不多都被水草震撼过。不少男人都对水草产生过仰慕和迷恋。这种男人们共同对一个女人的关注,才使水草由平凡走进了传说。

那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解放军大部队开过来,打垮了国民党军队和消灭了土匪武装,解放了这山里。农会的人抓住了曲书仙,开大会公审他。三里五村的人们都来了,曲阳村热闹得像赶庙会,人山人海。这就改变了水草的生活,把她从书房里赶出来,终于走出阅读世界,切入了社会生活。

曲书仙的大太太没想到会落这下场,吓得瘫软在床上如一只死猫。水草却对公审曲书仙不感到意外,也不怎么难过。她在把生活当书本看。觉得各村农会死那么多人,曲书仙是土匪司令,欠债自然要还。枪毙了他,把那些债还了,这是他自己的事。水草只把这看成一种因果关系,她觉得就如同种地,种的是罪恶,自然就要把仇恨收获。

令她感动的是丁三,能逃不逃,死保主子曲书仙。到后来曲书仙认为天数已尽不让抵抗,他不忍看主子被擒,竟开枪自杀。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单是这份忠勇和壮烈,水草就觉得算一条好汉,简直就是书上写的那些舍身取义的志士。看不出一个粗人,竟能够视死如归,让人永远难忘。

和丁三相比,令水草羞愧难当的倒是她的丈夫曲书仙,被捉住以后整个人软下来,站在台上面对台下几千双眼睛,曲书仙吓得软成一摊泥,一副挨枪等死的熊样儿。这说明水草对死并不看重,看重的是如何去死。她觉得好歹这是和自己过了那么多日月的男人,他就这样去死,她受不了,念起夫妻情分,也觉得对不起他。她想帮助他,让他好好地去死,死得有模有样。

几百年传下来的老风俗帮助了水草,杀人前要给犯人吃顿饱饭,枪不打饿死的鬼,这就给水草提供了挽救曲书仙的机会。农会干部就通知曲家给曲书仙送饭,吃饭前开斗争会,吃过饭才能枪毙人。这时候吃饭就显得很重要,成了一个重要环节似的,就像活人和死人的分界线。好像从开会到吃饭到枪毙人,这是一个完美的形式,如果不吃饭就把人枪毙了,这个完美的形式就残缺不全。杀人本来很残酷,好像加进这碗饭的人性,就血肉丰满生动了很多。在这里,如果杀人还裸露着原始的野蛮,那么吃饭就有了文化感。又要杀你,又要让你吃饭,就在残酷里放进了一些温柔。我想这样做,主要是人们表达了在死亡面前的一种态度,要走的人和留下的人,最后一次彼此心灵沟通。

水草就提着小竹篮去杀人场送饭。曲家的人没别人敢去,也没有人想去。他们只注重和曲书仙一块生活,不关心他的死亡。平时那么多族人和朋友,这时候都不见踪影。那么大的曲家大院儿,只有水草一个人来为他送死。只有水草不大关心曲书仙平时的生活,除看书和睡觉之外,水草什么也记不住他。到如今这时候,却只有她关心他的死亡,她要帮助他好好地去死。他活着时活得人模人样,也应该死得光光彩彩。水草觉得好像不只是为了对得起曲书仙,那么多人来观看,她感到也应该对得起乡亲们。

看杀人,看快死的人吃最后一顿饭,看犯人的家属送什么饭,怎么样喂犯人吃下去,历来是山里人最有兴趣看的场面。从古到今,一代一代,百看不厌。每次看过之后,往往要议论好久好久,有的细节就进入了人们永久的回忆。我曾经怀疑,是否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有这样一种意识,通过观看别人的死亡,来瞻望自己的死亡前途,来构思和不断地润色自己未来的最后一幕。

水草一走进会场,人群就自觉给她闪开一条通道。她本来是要绕过去的,现在就索性走进了这条通道。那时候水草就如同走进戏场,观众们主动给她让路,欢迎她像戏角一样登台表演。她走得不慌不忙,就像平时走亲戚,或者像给地里干活的男人送饭,从从容容,大大方方。并不是不慌张,而是内心非常慌张,心都快跳到嗓子尖上了。是这么多人看着她,不能够慌张,就自己把自己镇定下来。

那时候水草一边走,一边把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主席台上端坐着区长李和平,他今天来主持公审大会,枪毙他的姐夫曲书仙。本来是一家人,由于分别站在国共两党两只船上,私下里亲热热的恁好,在场面上却成了冤家和对头。李洪恩背着枪站在台子上,那样子很威武,再不像小要饭花子。水草明白,要论私情,曲书仙养过李洪恩,临走还送他手枪,李洪恩决不会难为曲书仙的。但是现在是众人面前,按农会的话说,就是不一个阶级。这都是命,谁也不能够怨谁。曲书仙一被五花大绑,再也没有了平时做人的潇洒,脸色苍白地跪在台角处,真让人看着可怜。水草知道,从现在开始,她能看见他们,他们也就能看见她,她心里说决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慌里慌张。

闪在两边的观众忽然静下来,默默地看着水草走路。水草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认真地向着台子走过去。她觉得一定要认真地走,台上台下这么多人看着她,她一定要走好,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面前这条通道对她非常重要,这几步路虽然不远却不同寻常,她怎么感到好像走完这条路,她也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好像不仅仅是来给曲书仙送死,也有给自己送行的味道。

这就说明,在水草的意识里,她已经感到走过这条通道,过了今天以后,曲书仙一死,她就要告别过去的生活重新做人。于是,她才感到给曲书他送死的同时,也在和自己的过去生活挥手告别。

她走到台子上,先把小竹篮放在曲书仙旁边的地上。然后转身去给李洪恩说能不能把绳子松开,李洪恩小声对她说绑人绳子不能松,要喂犯人吃饭。她点点头,表示明白。这时候李和平给李洪恩使了个眼色,李洪恩就给水草拉过来一条板凳,水草就把板凳接过来放在曲书仙身边,自己稳稳地先坐在了板凳上。

台上台下都静下来,看水草怎么喂饭。

水草打开小竹篮,从里边端出一碗饺子。把筷子夹在指缝里,用另一只手拉住曲书仙,就这么一拉,把曲书仙拉起来。她对他说:

“来坐我腿上。今天你走哩,我喂你吃顿饭。”

只这一句话,台下的人们便轰了一下。马上又静下来,往前边挤,害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在人们的观望之下,曲书仙像孩子一样被水草搂着坐在她腿上,搂得人们心里酸酸的又辣辣的不是滋味儿。人们眼看着曲书仙的身子哆嗦着哆嗦着不再哆嗦了,水草又伸手用手掌碾碎了曲书仙的泪珠儿。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在哄着自己的孩子,弄出来恁多抚爱和温柔。

这时候好像吃已经不显得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来喂。人们全都一声不吭,认真地看水草给曲书仙喂饭。仿佛送曲书仙去死的已经不再是他们,而单单只是这一个女人。仿佛曲书仙死不死人们已经不再关心,人们关心的只是水草怎么样给曲书仙喂饭。这就是水草的喂饭行为从具体转化为一种抽象,使喂饭的行为真实转化为一种表演活动。

由于水草出奇和超常的行为,牵动了每一个人的心,于是人们看水草喂饭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转化成了一种观赏。甚至可以说,这种观赏从具体生活情节里超越出来,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审美。

人们看到,曲书仙吞下第一个饺子后,情绪很快稳定下来。眼皮翻了几翻,这一翻眼皮好像又返回他刚刚逝去的生活,回到了他的家里一样。水草的温柔抚摸掉他对死亡的恐惧,女性的似水柔情使他走出了面对死亡的孤独,返回到家庭的温暖之中。

水草一边喂饭一边说着送别的话,声音不高不低,竟然像拉家常。那模样像是坐在家里,妻子和丈夫在谈论今年的收成和天气,像夫妻两个无事,在一块闲话着乡邻的家长里短。在死亡面前,从从容容竟叙述出一抹闲适和平静。

“书仙,你好好想想,你这一辈子啥福没享?好吃的吃,好看的看,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也好睡的睡。人前人后谁不敬你?不愁吃不愁穿,想干啥就干啥,咱这山里,三里五村比比,谁有你活得这份如意和潇洒?人生在世谁无死,你曲书仙还有啥不舍得?”

曲书仙吃着饺子,不断地翻着眼皮。给人感到曲书仙的两双眼皮成了耳朵,他是用眼皮在听水草说话似的。

“书仙,不论咋说,农会的乡亲们死了那么多人,这债总要有人来还。你虽然没动手杀过人,但自古不怨杀人,只怨递刀。你也主动认了罪,好男人敢做敢当,有什么害怕的?”

曲书仙点点头,表示他听懂了水草的话。看样子,从他吞吃第一个饺子,也可能从他看见水草开始,就已经从恍惚中走出来,恢复了理智。他吃着饺子,听着水草的话,不断地翻着眼皮,不断地皱着眉头,好像忘记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

曲书仙本来并不在乎农会给他定的罪过,最初在接受审问时还谈笑风生,对李和平说祝贺共产党得了天下。那样子根本没把生死放在眼里,一副大丈夫气派。甚至也没有把区长李和平和李洪恩们放在眼里,只是觉得改朝换代了,生生死死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这只是一种理论表现,等到绳子捆住他真要枪毙他时,他却瘫软下来。好像他虽然不怕死亡,却害怕这根绳子,不害怕结局,却对过程感到恐怖。精神突然就垮下来,竟陷入恍惚不能自拔。

现在好了,水草帮助他恢复了理智。他开始慢慢地回忆,在水草的提示下,把一个个饺子当成他一生中一串串场景和情节,狼吞虎咽般地拼命咀嚼,在这简短的时间内吃透他一生的全部内容。慢慢地他像明白了什么,眼里最终闪出了亮光。他死死盯着水草看,一言不发。这目光由暗淡转为明亮,逐渐燃烧出让人们又惊奇又陌生的火焰……

看到曲书仙这个样子,水草就明白他已经醒转过来,心里暗暗地高兴。她像看到一块烧红的生钢,顺手就把他丢进淬火的盐水里一样,忽然把他放下来对他说:

“书仙,一个大男人别像个娘们。今天你走哩,这么多人来送你,你要是我的男人,就别恁没有出息!”

第七章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朋友的书架上发现了《创世纪》。因为我自己没有这本书,就打开闲翻着看了几页。《创世纪》一开始就告诉我们是上帝创造了人,并说是为了让人去统治鱼、禽和其他一切上帝的造物。但是并没有告诉我们,在人类中间,由哪些人来统治哪些人。于是我怀疑上帝在这里有意留下了伏笔,让人们相互猜测和怀疑,相互竞争和残杀,在人间种下了仇恨。好像上帝懂得只有让人们相互怀疑和仇恨,才不会把怀疑和仇恨指向上帝自己。

经赵家人告诉,李家人知道李洪恩死了,是水月陪着他度过了最后的时光。如果为李洪恩想,这本来是要感激水月的。但是李洪恩老伴马上就泪流满面对儿子李永生说,水月这妖精害死了你爹,你们要为我做主,为你爹报仇呀!李永生也向妈妈宣誓,他一定要为爹爹报仇雪恨。这就使水月一下子就成了李家的仇人。全家人上上下下仇恨满胸膛,立志要向水月讨还这笔血债。这使人想到,人们好像越来越善于发现和寻找仇恨,不再会发现和寻找爱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发生这种变化的?这种变化的根源在哪里?好像喜欢思考这样问题的人越来越少了。

李家的人,口口声声要为李洪恩报仇雪恨,而李洪恩对水月没有仇也没有恨。他死在她怀里,在性高潮时停止了呼吸,只有情和爱没有仇和恨。这就使李家对水月的仇恨游离开李洪恩本人而孤立出来,是他们自己在仇恨。细分析他们对李洪恩的死也不伤心也没有仇恨,死在那个肚子仇恨,说白了他们是仇恨那个肚子。由于这只是肚子,,使李洪恩的死浓妆艳抹,这种风流撕破了李家人的脸皮,伤害了李家人的体面,说白了他们的仇恨就在这里,这实际上于李洪恩已经没有关系了,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说明李家人报仇雪恨并不是为了李洪恩,而是为了他们自己。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永远跳不出自私的局限。这就和众多丧葬纠纷一样,活人为了自己,以死人为素材来创作是非和矛盾。

当然,李家人并没有一上来就头脑发热,去找水月报仇雪恨。他们做事情有计划有安排,很有理智很有层次,还分出了轻重缓急,为了埋人,他们先把仇恨化为了悲痛,举办葬礼。李家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名望和虚伪,把葬礼铺排得很大,办得很隆重。几百个孝男孝女送葬,收了是十个花圈儿。吃了一头牛,两头猪。解放后几十年来,这在月亮河方圆十里八村还没有先例。反而使李洪恩的死亡,为李家人挣来了脸面和风光。

由于李洪恩生前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曾经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带头人,当过公社书记和县委副书记,晚年又成了新时期的改革家,他的死就惊动了许多人。他一死,村党支部就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到处发丧。省里市里县里各级领导接到通知,都派了使者,带着花圈和纪念品,来参加李洪恩的追悼会。但是,这些人走到半路,听说李洪恩死在了一个女人的肚子上,放下东西拐了回去,马上就拐了回去。好像拐回去慢了,就会受到株连一样。

并不是李洪恩不能死,问题是李洪恩死在了一个女人的肚子上。他们和李家人一样,都觉得他不应该死在女人的肚子上。不同的是,李家人对这只肚子有仇恨,各级领导对这只肚子没什么仇恨。但是也说明,在人们的心目中,李洪恩应该如何去死像是有无形中的规定的,他这么去死而不是那么去死,人家才来追悼他。这就是说,李洪恩不仅没有活的自由,也没有死的自由。如今他死错了,死在了女人的肚子上,人家就不能来看望和追悼他。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要来看望和追悼李洪恩,而是来看望和追悼李洪恩死的形式和地方。由于这地方是一只女人肚子,他们吓得连忙就往回拐。省里市里县里的干部干革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却害怕这只女人的肚子,不愿看和不敢看这只女人的肚子。

这就向我们揭开了另一个秘密,本来李洪恩死了,各级领导都觉得应该来看望看望,有所表示。这里的区别在于,并不是想来看望,而是应该来看望看望,这就把看望当成了一项工作。这么一认真区别,我们发现就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挤流了出来,人与人之间就只剩下空洞的形式。进一步说,实际上人们是来看望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带头人和改革家,是来看望一个社会角色,并不是来看望李洪恩本人。这种看望说白了并不为表达感情,只是表达一种态度。说穿了就是看望人们自己的看望,看望人们自己。

就像一个人生病住院了,许多人都去看望一样,有几个人真正关心病人的健康呢?并不为病人,只是为了我们自己做人的需要罢了。就像在大街上见到熟人,一般人都要笑一笑打个招呼,有几个人是心里笑?那不是心笑,只是脸笑,运动一下脸皮罢了。如果真要说这种形式里有感情存在,也只能叫形式感情。如果追根求源的话,应该说形式感情来源于城市文明,于是也可以叫城市感情。

和城里人比较,乡下人就不同。他们没有因为李洪恩死在女人的肚子上,而不去举办和参加葬礼。因为城里人与人之间是一种工作关系,而乡下人与人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血缘关系和亲戚关系,谁也离不开谁一样。但也不是就直接追悼李洪恩死在女人的肚子上,就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由党支部开会研究,先构思出一个死亡的童话,李洪恩半夜去看望村里的困难户,心肌梗死,死在了半路上。通过这个童话,越过水月的肚子,给李洪恩大办葬礼。会议决定,办葬礼的一切开支由村委会报销。李洪恩死后,每月发五十块钱给他的老伴,补助她的生活之用。村里挂起了巨幅横额,上写李洪恩永垂不朽。树上挂满了白纸条儿,迎风呼啦啦飘扬着对李洪恩的哀思。鼓乐班子轮着吹奏给李洪恩送戏,如泣如诉,月亮河在这哀乐中抒发着对李洪恩的感情。乡下人的根因为永远扎在同一块土地上,喝一条河的水吃一块地的庄稼,河流和土地永远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就是乡村感情与城市感情之间的区别。城市感情让人感到冷漠,乡村感情让人感到温暖。

我这么来区别城市感情和乡村感情,明显表现了我的倾向性,也许这种倾向性非常偏颇,并不客观和准确,我坦白说这全是因为我生活在城市的缘故。因为离开了乡村,我才不断地思念那乡村感情,其实真要我返回乡村去生活,我肯定无法忍受。这不是虚伪。我虽然不满和抵抗城市文明,真要让我离开城市,我又将无处遁逃。返不回过去时,又不满足现在进行时,这就是我的生存困境。从这里出发,在生存困境这个层面上,我觉得好像也能加深对李洪恩的理解。

一个人好像不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都永远逃不脱生存的困惑。

无论如何月亮河总算把李洪恩体体面面埋葬了。大地最终张开胸怀拥抱了他。有时候想想一个人和一棵庄稼一样,从土地里长出来,抽枝发芽,开花结果,最后又回到了土地,正好转了一个圈儿,一个人的一生和这一样。真正是谁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这难道就是生命的规律?

李家人找水月是第二天的事。没有人阻拦,村里人觉得这是李家人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人们跟着李家的人看热闹,那是因为好久好久,人们没有看到这么有趣这么热闹的场面了。这就是乡下。乡下人总把别人家发生的事当戏看,全然不明白自己也生活在剧情里。

李永生去找水月时曾经满腔仇恨地大喊大叫,乡亲们,我们今天来向女妖精讨还血债。他是真诚的。在他这里,他就认为是水月迷住了他爹,缠住了他爹,最后害死了他爹。他身后跟着的是他的爱人秀花,还有他年迈的母亲,还有李氏家族的人们。他们都是真诚的。他们都觉得水月害死了他们的人,自然要向这女妖精讨还血债。这就是乡下人的道理。这道理使他们理直气壮,这理直气壮里还燃烧着一种感情,这种燃烧使他们疯狂。

跟着李家人后边涌进院子里的是乡亲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一些孩子们像鱼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又探头探脑。没有人细心留意过,乡下的孩子们正好把这里当课堂学习和接受着传统的道德和腐朽。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那场面活像乡下的说书场和戏场那般热闹,也像乡下人围在一起看耍猴儿和看马戏表演。

这时候是上午十点钟。虽然太阳已经升起来,阳光洒在院子里,但因为是初春,微微的春风里还有几丝寒意。远处的田野里有油菜花在开放,花香随着轻风一阵阵漫过来。不远处的公路上有奔驶的汽车和拖拉机,不断地溅过来几节车笛声。河边有人放牧,偶尔有头牛昂起头,叫几声,像在呼叫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呼叫。

水月被李家人拖出来,先放在地下。不知为什么,她没有逃跑。她本来是可以逃跑的。我反复猜测,也没想出水月没有逃跑的道理。也许她想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乡下人都相信,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她没有向李家人求饶,也没有向别人呼叫,冷冷地看着李家的人,一声不吭。看起来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在迎接李家人的仇恨。

对水月,李家人把她拖出来扔在地下,先是让男人们一阵乱打。推过来,踢过去,男人们像玩一只皮球那样,好像要先熟悉一下腿脚。接着男人们退下来休息,站在外圈儿开始抽着烟观看,让妇女们冲了上去。好像于这种事,妇女们才是主角似的。一个手快的娘们抢上去,一把就撕开了水月的上衣,忽然跳出来两只雪白的奶子。另一个娘们伸手就抓住了这奶子,咬着牙捏,深价大恨全部都凝聚在她的手指上,像要捏扁捏破一个气球那样用力。水月再也忍不住疼痛,终于松开咬着嘴唇的牙齿,叫出了声。

几个妇女全上手,水月的上衣完全被撕碎,又把她按在地上,逮住她的四肢,不让她有力气站起来。这就使那奶子那胸脯,展览在了阳光下。围观的人们就往前挤,人们终于亲眼看到,他们的李书记生活过战斗过和停止呼吸的地方了。

李永生开始去撕水月的裤子。水月伸手去护,手又被别人逮着,只得不断地扭动身子,把两条腿紧紧地夹在一起,企图保卫她的羞耻。但是,她失败了。两条腿被人家强行分开,几只手用力抓住裤了一撕,就撕开扯了下来。秀花趁机会又扒掉了水月的红裤头,往旁边一扔,完了,女必的全部隐秘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时候围观的人群轰了一下,马上又静下来。

院子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越来越多,里里外外,水泄不通。还有人上了墙,站在墙头上的人们为了保持平衡,一个人扶着一个人的肩膀。还有的人上了树,坐在树杈上,一手抓着树枝,一手夹着烟卷,那烟卷还在徐徐缭绕着一缕缕青烟。几百个乡亲围观这一幕酷刑,一动不动,出奇地安静。

这就是乡下人。他们在兴奋地观看着李有的人怎么样报仇雪恨,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传统的伦理道德支配着乡下人的观念,他们也觉得这女人勾引了人家男人,应该受到这种惩罚。人们看到,在春在的阳光下,李家的人如同活剥皮那样剥去了水月的一件件衣裳,这女人就像只被剥皮的活兔在地上挣扎着滚动。几双手在这白亮亮的身子上,又打又拧又捏又掐,这身子便发红发青发紫,有几处渗出了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人们一动不动地看着,男人们好像还饱着眼福,感觉跟着李家人的手在游走,产生着淫的快感。

就这么回事,李家的人在这个女人身上栽了,丢了大人,就要在这个女人身上报仇雪恨,找回他们失去的脸面。这在山里人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

从上午十点钟开始到十二钟为止,仅仅在院子里,李家人对水月的折磨就持续了两个小时。李家的年轻男女们一窝蜂揪住水月动手动脚时,李洪恩的老伴一直冷冷的看着,不动声色。等到已经把水月打得乱叫乱喊时,她才走出来,发出命令一般发一声喊:

“给我拉过来!”

围观的人们哄起来,知道这老女人要出手了。

李洪恩的老伴年纪大了,没有力气挤过去打,想让孩子们把水月拖过来,放到她跟前让她打。李永生孝顺,听到妈妈叫喊,连忙提住水月胳膊,几个人动手又掂住腿脚,把水月送到了这老女人面前。这老女人一低头,终于看清楚了她最仇恨的人。就是这一身嫩肉的女人夺去了她的丈夫,夺去了她那么多的夜晚。她恨得一咬牙,还没有动手,自己先哆嗦起来。打人也需要力气,她太虚弱了。

发现妈妈站不稳身子,李永生连忙伸手搀着她。这老女人索性让儿子扶着迈过去,骗骗腿倒骑在水月身上,一屁股坐在水月肚子上。这时候她的眼睛里闪出了亮光。这是因为她在这一瞬间有一种感觉,这身子占有过她丈夫,她如今坐在这身子上,通过占有这身子感到又占有了丈夫。重新找到了占有自己丈夫的感觉,使她已经老眼昏花的眼睛里放出了亮光。

但是,她不满足,她要亲手摆治摆治这女人,才能够解恨。于是她低下头,张口去咬水月身上的肉。她把头低下去时就亮出了她那满头的白发,再也看不到她的脸,使这把头发孤立出来,就像一把岁月燃烧过的骨灰,就像一把就要熄灭的生命的残渣。

她低下头去,想咬下一块肉,可惜没有成功,只咬了一口血。她朝着人们得意地笑笑,阳光照过来,这口血笑在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格外鲜艳,就如同一棵老树上只开了一朵鲜花。

她继续努力,伸出手去,用几根老指头去揪水月的阴毛。那样子像在地里拔草一样,拔几棵扔掉,又伸手去拔。她这么拔一下,水月就叫一声。这叫声使这老女人找到了快感,她喜欢听这种叫声,就越揪越狠,拔完了水月全部的阴毛。这时候她已经气喘吁吁,然而并没有停下来,又把手伸过去,像用尽最后的力气,揪住一片阴唇,咬住牙一用劲,把这片阴唇撕了下来。这时候她才站起身来,举起手,让人们来观看她手里的活物。面对人们,她开始发笑,快活地笑起来。

许多人都记住了这老女人那天的笑声。她的笑声发怪发狠发阴,使人想到深更半夜的鬼哭,使人想到一只手捏死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鸡娃,一脚拧碎了一朵娇嫩的鲜花。而且,在她笑的那一个瞬间,水月才一声惨叫昏死了过去。我一直觉得,是这老女人的笑声把水月杀死了,整整昏死了半个小时。李家人用凉水泼,伸指头去掐人中穴,好不容易才把水月弄醒过来,这才赶着她去裸体游行。

但是人们没有想到,这老女人一笑起来就没完没了,再也停不下来,笑得她肚子疼,笑得她出不上气,笑得她乱叫喊求饶,一直笑了七天七夜。经人们记事,月亮河的人,从来没有这么笑过,竟然笑了七天七夜,和历史一样漫长。一直等到李洪恩“一七”祭日那天,她去坟上烧纸,一跪下去,才止住了她的笑声。都说这是因为李洪恩抽了她一个嘴巴,才打落了她的笑声。但是,从此这老女人再不会笑,却经常在夜深人静时起来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打自己的脸。第二天你要问她为什么哭,她什么也不知道。从此,她丧失了理智。

据说那天的裸体游行是在月亮河小学门前结束的。学校的教师们站出来阻拦了游行的队伍,指责他们这是侵犯人权污辱妇女,和李家的人发生了冲突,争吵得很凶,只是没有打起来。李家的人伸了伸手,又放了下去,没敢打。他们忽然想起来这些知识分子们已经打不得了。不像文化革命那时候,可以随便打这些人。虽然有一些委屈,想了想,终于向教师们让了步。教师们这才把水月保护起来,找衣裳给水月穿上,把她送回了家。

也就在这天下午,学校的教师们宣布不再上课。他们觉得已经是八十年代了,社会上早已经开始法治教育,不应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教师们指出,把妇女脱光了裸体游行,是月亮河发生的迫害妇女的惨案。如果不惩治李家的人,教师们绝不开课。在这里,一向软弱的知识又一次向愚昧和邪恶挑战。

有趣的是,教师们在这里玩弄了字眼。他们只说不再上课,不说罢课。他们没有力量说罢课。这就看出来,人们在选择语言时,也很需要力量。他们害怕别人说他们向人民罢课向社会主义罢课,把他们打成反革命,就不敢说罢课,鼓足勇气只敢说不再上课。月亮河小学教师们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不容易。毕竟停了一个学校的课,在社会上产生了影响。

教师们一停课,月亮河村党支部马上开会研究决定,由村干部把教师们集中起来办学习班,对教师们进行教育,帮助他们划清是非界限。干部们反复地讲,李家的人让水月游街是民事纠纷,这和教师们上不上课是两回事情。教师们主要是搞好教育工作,不要乱来,乱来是要犯错误的。别的事情要依靠村里党组织解决,一定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不要自以为是。这些话软里带硬,言外之意就是教师们这么干就是不相信国家不相信政府。换句话说,也就是你们教师们不要总是相信自己,要相信别人。

村里办的小学,教师们工资由村里来发,村干部最后威胁他们,如果你们不开课,我们就只好另选别人。这些教师们思考再三,在饭碗与正义之间,首先选择了饭碗,只好打钟上课。于是,只停了一天半课,就被说服了。

教师们口服心不服,虽然打钟上课,仍然要为水月鸣不平。于是就联名告状,告到县公安局。他们觉得正义在上边,法律在公安局。毕竟是山里的小学教师,虽然口口声声法律来法律去,也只是一个法律意识,并不懂法律内容,甚至连公检法三个部门也区分不明白,就告到了公安局。

教师们心细,他们知道向上边告状的严重性,为了以防万一,防止有人打击报复他们,就在联名签字上做了文章。先用一只圆规在稿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儿,教师们就围着这个圆圈签名。这样,签成一个圆圈以后,就分不出先后,没有了带头的人。这样,这个圆圈就像一个没有辫子的脑袋那样圆,不容易被人揪住。无论如何这个圆是一种创造。这个创造惊动了县公安局,公安局长准备亲自处理这个案子。

不幸的是,这个公安局长是李永生的岳父,也自然是秀花的父亲。为什么公安局长是罪犯的父亲,而不是水月或者别人的父亲?这简直是一种捉弄。于是,公安局长的亲自处理,就变成了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过程。他一上来就用尽力量,要把这两个罪犯挤出法律的准绳之外。他是老公安,知道法律这玩艺儿弹性很大,只要民不告,官就可以不究。什么是法律?在我们的传统社会里,法律一直是长不大的体弱多病的小孩儿,还不能够什么都靠他。这么一理解,许多事情就想开了。想开了就免生闲气,世上这事情,就这么回事儿。

于是,月亮河发生了伤害妇女的惨案,公安局长要处理,这个处理结果是,让受害者不告状又没有怨言,让害人者不受制裁又没有民愤。也就是把发生了的事情消灭掉,再弄成没有发生,说白了这就是公安局长的办案方针。

公安局长来到了月亮河,什么也不问,让别人看着,劈头盖脸先打了女儿女婿每个人两个耳光。村里人马上就传开了,纷纷说还是人家局长知道礼数,一上来先打自己的孩子。又不护短,又不包庇,就这么大个事儿,还能把人家弄到哪儿。这两个耳光打出去,还没有开始处理,就在山里人的伦理道德上已经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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