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歌颂的午后阳光在佳木眼中像一张白色床单,他想像床单裹在万达身上的刹那,整个天空都为之肃穆。这是在一家临街的冷饮厅里,冷饮厅的左前方、隔着一条街有一幢很高的大厦,佳木的目光紧盯着大厦第六层的某个窗口。佳木想这大厦有多高呢?他试图仰头数清大厦的层数,他想像中的床单便用炫目的光迷惑他的双眼。佳木这时会有些沮丧,他的沮丧总会伴随着他数不清大厦的层数瞬间突至,像午后的阳光,每当他置身其中,便会有一些极细极细的、如同蛛丝般的杀机在心中涌出,佳木是一只蜘蛛,而且是我们最常见的那种,每天都在用杀机在大厦周围编织一张网。大厦无疑是极庞大的猎物,这张网在猎物落网时显得很脆弱,它盛载不了猎物的体重,它自由破损。修补蛛网的过程需要午后阳光挚热的照耀,佳木以此逃避我们日常眷恋的家的束缚。佳木想我无家可归,我是这个夏天我们这城市午后唯一的流浪者。
午后阳光白晃晃的像一张床单,床单当然在床上。冷饮厅里的佳木想像自己舒展四肢躺在床上的滋味,困意悄悄涌入他的脑海。这时佳木照例很警觉,比杀机更细微的痛苦就隐藏在阳光里,它折磨一个男人,其凄惨程度不亚于一次血腥屠杀。佳木这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一只黑色的皮包。
我们在城市的街头随处可见拎这种皮包的男人,但黑皮包在佳木手中,因为午后阳光的照耀而具有了某种非凡的力度。据出售这种皮包的商人说皮包的面料是纯正的牛皮,牛皮从牛身上剥落的过程伴随着一把刀的游走和某种细碎的、近似于咀嚼的声音。纯牛皮的黑皮包背后隐藏着杀戮,很多人都不能发现血迹,正自黑皮包独自存在的时刻悄悄溢出来,装饰我们这城市的苍白。
黑皮包与刀的联系在佳木手中显得更加真实。如果我们的目光能穿过纯正的牛皮,发现静静睡眠的一把刀,便能感受到阳光中极细微的痛苦。我的视力非常好,我还看见与刀为伴的是一把锤子、一把剪子、一把细长的螺丝刀和一把开酒瓶的启子。
你不要试图寻找这些零碎之间的联系,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在我们这样的城市中,你说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伊利不是电视广告里的苦咖啡,她比咖啡还苦。当然有人能从咖啡里喝出香味来,说伊利比咖啡还香。万达就是说伊利比咖啡还香的人。伊利是万达的情人。
我们的故事在一开始就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你必须原谅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在几千年的演绎变化中仍摆脱不了既定的轨迹。整个历史就如同一场持久的乱伦,其结果是泡制出一箱箱我们必须遵循的道德,强奸我们的意志。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所有的男盗女娼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受害者,比如说万达和伊利的偷情,以及他们带给佳木的痛苦。
佳木在午后阳光中用仇恨包围的那幢大厦,当然是后来建造的。其中六楼的某个套间,在名义上是佳木和伊利的家。两年前的夏天,佳木和伊利还蜗居在老城区一间不满二十平方的平房里,那儿十多家人用一个水龙头,上厕所得到三百米以外去。刚认识的时候,佳木就认定伊利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所以,对于后来伊利日以继夜的埋怨和咒骂,佳木都认为在情理之中。
那会儿佳木和伊利在同一家建筑公司上班,佳木是卡车司机,伊利在伙房做饭。伊利后来与万达的苛合很多人都认为是种必然。伊利虽年过三十,却极爱打扮,常年的烟薰火燎并没有让她的皮肤变黑变糙。她在与众多五大三粗的汉子交往中,表现了一个风骚女子与众不同的秉性。她的放荡对每一个工人是公平的,你与她打情骂俏可以极尽所致,但当你想进一步有所行动时,伊利便会变成一块冰,轻易地熄灭你心中的火。我们必须承认,伊利曾经是很多人意淫的对象,由此展开,佳木不出车的时候,是许多工人调侃的目标。人们最关心的,是佳木与伊利的房事情况。瘦小的佳木绝不是伊利的对手,这是工人们所公认的,还有一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是,俊俏风骚的伊利当初怎么会嫁给佳木?
这又要牵扯到历史问题。佳木不愿别人知道的,最终还是落入众人耳中。历史碎片经过岁月的打磨,所剩的下的都是些虚伪的谎言,真正的精华在民间,在一张张嘴的传播与加工中。伊利的少女时代充满日后淫荡的先兆,我们省略一些过程,直接进入她和佳木的婚姻。
伊利的最终被抛弃源于她的贪得无厌,她逼迫包工头与妻子离婚妄图自己取而代之。包工头是伊利一生无数男人中的一个,他在伊利的历史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偷情在几千年的演绎中早已形成自己的规则,后来发生的事,便是历史对伊利进行的惩罚。包工头在与伊利同居三年之后,开始为摆脱伊利而绞尽脑汁。最后他选择了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某个夜晚,伊利照例与包工头缱绻缠绵,她没有发现包工头与她的最后一次交合充满依恋。包工头的计谋显得愚蠢而粗鲁,他把熟睡的伊利赤条条地捆绑起来抱到了工地上。众多农民工在饱餐伊利的秀色之后,利用他们的嘴四处传说伊利如何勾引包工头的故事。
伊利与佳木的婚姻由此而来,一个急于把自己推销出去,一个急于尝试女人的滋味,交易很顺利地进行。能娶到这样的女人,佳木想也算对得起自己了。我们不用在这里叙述佳木曾在女人面前受到的挫折,而当他带着伊利走上街道或者出现在同事们面前时,风光的感觉对于一个胆小懦弱常被人遗忘的人来说,绝对可以压倒一切心理上的阴暗。
伊利后来到了佳木所在这家建筑公司做了临时工。
伊利远离当年事件的一切人和物,但她却没有办法抛弃自己的历史。所有人都不能抛弃自己的历史。历史有时就像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们必须相信这是无数次再现历史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所以,我们最好能保持沉默。文字记叙历史的年代,偷情作为一种时尚,遍地开花,最可贵的是,文字欺骗了我们,我们从而能够背上纯洁与文明的负荷,沉重地驾驭自己这匹烈马,并期待一次脱缰的快感,坠入深渊,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矛盾是一处绝佳的风景,它诱使我们朝向更深处挺进。
许多年后翻看佳木的历史,任何人都不能抹杀黑皮包在其中的位置,还有黑皮包里的刀、锤、剪子、螺丝刀和启子。它们构成了佳木那个年代里的梦想,如同古代战士,对于刀和剑、弓和矛。
佳木的痛苦其实并无意义,它只能表现为佳木对杀戳的一种渴望。
策划谋杀的过程漫长而充满灾难意味,佳木怀着仇恨出入名义上的家和公司之间,他十分怀念以前当卡车司机的日子,那会儿他拉货经常要经过一个名叫墩尚的小镇,他可以在那儿数十家小酒店里随意付出一点钞票而成为男人。可怜的佳木现在成了所有人暗地里嘲笑的对象,在大家眼里,佳木早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羞耻的知觉。
在这个夏天,万达经常要佳木开车带他去三十里外的海滨城市,谈一幢二十六层大厦的招标问题。那见鬼的二十六层大厦,一开始就在佳木的心里轰然倒塌。佳木仍然得开着小车去海滨城市,坐在小车后面的是万达和伊利。
“一家三口又去度假了。”这是这年夏天挂在工人嘴边最多的一句话。
谋杀在佳木心中变得迫切而具体了,这个瘦弱的男人因为沉重的心理负担成天沉默寡言。万达与伊利放肆的谈笑与动作,在他眼里形同一些虚无的符号,因为想到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壮举,他宽容地想这是自己对他们最后的赏赐。
与佳木形影不离的是他那只具有历史意义的黑皮包,佳木瘦长的手指握住它时,如同握住能延续他生命的力量。黑皮包里的杀机不时透过他的手指,弥漫到他的全身,让跟随在万达身后的瘦弱男人全身战栗。那一刻佳木忍不住有逃离的冲动,杀机变成了强烈的使命几乎压垮了佳木窄小的肩膀。我们的佳木在他名义上的家里哭泣,哭泣声中,他一遍遍擦拭手中的刀子、锤子、剪子、螺丝刀和启子,姿态等同于出征前的战士检查他们的武器。
“我一定要杀了那狗日的!”佳木冲躺在床上的伊利叫。
伊利慵懒的神情表明一切事情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说你能杀得了万达吗?你凭什么去杀人家,人家对你不错了,给你房子,让你开了小车,每个月多开给你好几百块,你还不满足,你还要去杀人家,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可是他玩了我的老婆!”佳木胀红了脸叫。
“你老婆是我,你以为你老婆就是你的吗?”伊利露出不屑的表情,“我是你老婆,我跟着你恪守贞操替你长脸,但你能有现在的一切吗?我也想嫁个有钱的老公,吃穿不愁,一辈子躲在老公的背后只管享乐,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不去争取,指望你,只怕要等下辈子。我得到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有一半是你的,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虽然没用,但我的老婆决不能跟别人睡觉。”
“你的老婆在跟你结婚前早就跟人睡过了。”伊利的话充满自哀自怨的味道,如同深宫里色衰的妃子,又如青楼内薄命的风尘女子。
佳木不想和伊利说下去了,伊利的每一句话好象都是一根针,准确且深深地刺入佳木的致命部位。他想到谋杀不用和这个低贱的女人商量,女人也不可能知道谋杀背后的真正内涵。
随着海滨城市二十六层大厦招标问题的深入,佳木在夏天里让自己进入了某种极尴尬的境地。佳木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很多这种尴尬的先例,从而,他能够进入到历史的悲壮中去,至少,成为佳木历史中最悲壮最无奈的篇章。悲壮常常与无奈同行,悲壮与无奈表明人进入了某种绝境,你已没有了选择。
对已经发生的过去,我们不要持疑态度,或者懊悔,或者痛恨。佛曰:同渡者有缘五百。从这个意义上说,网,是我们生活的整个脉络。网连接了我们和世界,连接了我们的前生、今世和将来。你的一生都在网的范围内游荡,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偶然,都是网的一条支干。
我们的城市里,有一家人被偷了一台彩电、一台影碟机、一根金项链和一张三千元的存折。存折上的钱取出来花了,金项链送给了女朋友,剩下来的彩电和影碟机小偷想把它卖了,可一时没找到买家,小偷便暂时把它们放在了他的姐夫家。三个月后,小偷被公安局抓住了,他的姐夫也犯了窝赃罪,被判了一年半。
小偷的姐夫是佳木所在那家建筑公司的经理,经理后来由电工出身的万达继任。万达继电工之后,干的是保卫科长,后来是办公室主任,再后来是材料科科长,最后当上了公司总经理。总经理万达上任后的第一个星期里就把伊利按倒在了床上,万达问你现在怎么不跑了,伊利很认真地说你现在具有了偷情的资格。
伊利转正之后很快在公司里就具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她向万达提供的几条合理化建议在公司推行后很快就取得了明显的效益。工人们被迫杜绝了迟到早退现象,工资与劳动挂钩更是将懒惰推向了绝境。伊利与万达成了工人们痛恨的一对狗男女,工人们肆意夸张地传说万达和伊利之间的肮脏与无耻,有段时间万达很痛苦,后来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伊利一手策划的,他惊讶伊利的恶毒,他想到自己原本可以采取一些温和的方式不至于站到工人的对立面上去的。他约了伊利,怒责她的险恶用心。伊利说服了他。
伊利说:强权与愚民,是不败之根本。
伊利的进一步解释是,强权可以让工人对你产生畏惧,愚民包括多给他们搞一些福利和多发一些奖金,他们得了好处,就算你把整个公司架空,也没人会闹到上面去拆你的台。伊利最后说,你成了贪官你就离不开我了,你要是清官就算我这一把赌输了,我已经输过一次了,我不在乎再输一次。
万达的回答是疯狂地与伊利做爱,他苦心积虑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只有伊利最了解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偷情在不同的年代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形式,伊利与万达重复的只是其中一种。揭开表象,我们必须承认性欲在其中承上启下的关健作用。我们也无须为万达与伊利辩解,他们的形为符合我们习惯上称谓的男盗女娼。万达与伊利的苛合在公司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这导致后来万达和佳木之间发生了一场约定。
约定的内容在三个人的心里,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化足以让人明了约定的一切实质性内涵。伊利窍取会计的职位着实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而当佳木穿着西装开着新买来的小车飞快地驰过拉砖头的东风车时,工人们至少在表面上已经趋于平静了。这样的格局在人们的意料之外,佳木的从容让整个公司压抑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佳木分到了公司新盖的科级干部楼,人们忽然也想开了,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事,用不着别人来跟着瞎着急。再往后,便人有钦佩起佳木的豁达来,也有的女人懊悔自己脑筋不开窍居然让伊利占了先手。现代社会衡量人的价值尺度是权力与金钱,拥有这两枚锋刃在手,足可斩断一切世俗的偏见。
佳木的杀机就在这种平静壮态下发生,佳木是可耻的违约者。
佳木在反复策划谋杀的过程中曾反省过自己的行为,他对伊利日益浓重的厌恶曾几度让他迷失方向。他早已洞悉伊利的一切淫荡本质,厕所是肮的但没有人说厕所更肮。肮是一种延续的存在,佳木实的想不起自己有为此放弃现存一切的必要。
最后,佳木的思绪停在了记忆中极深刻的一些画面上:一个高个子男生在校门口拦住了一名矮个子男生,高个子男生扇了矮个子男生一个耳光后,又抢去了矮个子男生兜里仅有的几毛钱。矮个子男生在秋日傍晚的街道上哭泣,发誓要向高个子男生报仇。然后的画面是厚厚一摞书,我们可以自封面上看出那是曾经风靡大陆的一些港台作家的武侠小说。矮个子男生阅读的刻苦程度,足以让头悬梁椎刺骨等一些历史名句失去光泽。
矮个子男生是佳木,高个子男生不是万达。万达十七岁时才从外地转来本市,那时候佳木早已辍学在家。精瘦的佳木后来无数次向人展示他如排骨的身段,他说,他一个星期里看四十本武侠小说,只吃七顿饭,睡七小时的觉。
佳木记起所有武侠小说里,都不曾出现一个拎黑皮包的杀手。
现在终于到了佳木与万达单独相对的时候,这一历史性局面其实对万达并不公平,万达除了要面对佳木,还要面对一只暗藏杀机的黑皮包。午后阳光的照耀在一开始就构成了佳木的性格阴影,他午后的游荡其实是为了逃避另一种阴影。万达对佳木名义上的家关怀倍至,他的频频光临因为在约定的范围之内,佳木的流浪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种义务。之所以选择午后,当然是因为可爱的阳光。阳光总是可爱的,阳光下你可以做行多事情,譬如偷情、或者记录历史。历史在白天里发生,但却是夜的一种因果,所以,严格地说,阳光没有升起,历史就已经发生了。
佳木在这个中午刚吃了一只苍蝇,苍蝇在一碗榨菜肉丝汤里。佳木没有发现苍蝇,他在将汤碗举到嘴边时,一些液体灌进他的喉咙,他的牙齿挡住了苍蝇的进入。他起初以为那是一块肉沫,但异样的感觉让他把苍蝇吐到了桌上。如果还有一件比吃了一只苍蝇更倒霉的事,那就是碰到一个蛮横粗鲁、动不动就掳袖子的老板。佳木在争执最后被推到了街心。整个过程他手握黑皮包,全身颤抖不已。他赤红的双目和急促的喘吸预示他在这个午后的一切经历都在预料之中。
佳木回家途中想到他身上连几毛钱都没有了,他知道那个高个子男生消失在空气中了。消失的意义等同于某种绝望,而我们的历史常常在绝望中开始新的篇章。佳木在行走过程中听到身过的无数座大厦发出些凄惨的、如同断裂正在进行中的声音。他的黑皮包不断一次次飞舞,希望能加快断裂的进程。黑色牛皮的力度因为一些残酷的意味而变得棱角分明,数分钟后,它的指向准确无误地带佳木走进历史。
万达看见佳木,有些吃惊,他想问佳木现在怎么回来了,他没有问是因为他又想到了这里名义上仍是佳木的家。这时的佳木看上去多少有些不正常。他的目光在末到达万达时,似乎就发生断裂,跌落在地上发出“咣啷”的声响。佳木对声音的敏感远甚于常人,他手中紧握的一些声音正透过纯正牛皮极细小的孔隙,急欲喷薄而出。佳木脑海里便真的出现了一把刀游走于皮与肉之间极细碎的声音。是声音杀死了万达,佳木后来这样想。佳木沉醉于音乐一般的杀戮声,他全身的血脉舒张,所有的浑浊气息依次由毛孔向空间排放。这接近于一次新生,或者死亡,也可以理解为佳木生命力量的一次释放。主动的释放之外,还有一种释放称之为事故,性质与绝堤相同。佳木的情况应该属于后一种。
这时佳木眼中的万达是一头牛的形象,而他,则是一个手执牛刀,还很幼稚的屠夫。他的刀划出一些优美的弧线后进入牛的颈部。锋刃穿越肉的脉络与骨胳发生撞击,另一次称为事故的绝堤瞬间发生,比力量更为形象的血液随剑形的刀喷涌而出。空气里弥留着生命枯竭的气息,它包括肌肤撕裂的声音和迅速腐烂的腐臭。高潮在亢奋的尽头如约而来,此时的佳木已疲软如一条离水的鱼了。
事情就这样发生,每一次偶然都是我们触动了历史的支干。
佳木的杀戮比他开始时的豁达更让人吃惊。杀人犯佳木想到自己在劫难逃,因而他后来的表现,失去了一个战士应有的全部品质。我们眼中的佳木可怜极了,他瘦弱的胸腔承受不了心脏的跳动,心脏离开他在另外的空间尽情舞蹈。比万达更早一步死去的是佳木的魂魄,我们有理由相信此时的佳木只留有一具躯壳。佳木与死者万达并排躺在地上,佳木比万达多一些气息、万达比佳木多一些血液。
佳木必须让自己相信,万达死了,是他杀死了他。他端详手上的血迹,想到死亡其实很简单,同时,他开始明白一些历史,他看到自己的双手上写满历史。杀机在失去目标后很轻易地就转化为懊丧,佳木开始极度痛恨自己的冲动。他想到自己要失去很多东西,包括该保护的老婆和微不足道的几毛钱,更重要的是,他看到自己的现在变成了历史,他的生命在街头张贴的告示上,被许许多多的人带回去摆放到餐桌上下酒。
恐惧是理所应当发生的事,其实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我们充满灾难的生命本身,就是迈向死亡的过程。佳木的恐惧就是生命的恐惧,恐惧比死亡本身更具有灾难性。强壮的万达死态安详。甚至他的面色还很红润,要不是满身的血液,佳木倒比他更象一个死者。佳木最终的夺门而出,是他心理崩溃的又一表现,他弃死者万达不顾,其实就是弃自己不顾。
还有一个细节我们不能忽略,佳木在下楼时与上楼的伊利擦肩而过。伊利没有看见佳木身上的血迹,她望着佳木如飞遁去的背影,心上倒真的生出一些淡淡的、淡淡的怜惜来。
佳木原本想从此开始一世的逃亡,可最后想想逃亡的尽头仍然是逃不掉的死亡,而且,逃亡是件很辛苦的事,逃亡只适合一些名垂千古的大人物,他们的故事教育一般人如何安份守纪。佳木在街上转了一圈后,看看已快到上班时间了,就朝往建筑公司去的那条路上去了。
“我杀了万达。”佳木跟公司里的所有人说,“我杀了他,用我的刀。”他把沾血的刀很用力地握在手中,说话时不时夸张地舞动。
“你中午喝多了,回去歇歇吧。”年老的工人劝他说。
“你怎么杀了他,是不是在床上?”年轻人把他围在当中很高兴地说。
看到别人高兴,佳木也高兴,这时他已经忘了恐惧,他说:“我杀了他,不是在床上,但他坐在我家里,我看见他就上去给了他一刀,他块头大,但我只刺了他一刀他就死了,我本想多刺他几刀的,可他真的一刀就死了,他太不经死了。他妈的,谁都不经死。”
没有床上戏,很多工人都失去了兴趣,他们说算了吧你有胆子杀万达?年老的工人摇头叹息说你就这么过吧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
佳木着急地说:“我真地杀了万达你们干吗不相信我,你们看到我刀上的血没有这是万达的血。”佳木的话没说完人们已经四下里散开了,佳木的脸胀得通红,他扬刀冲人们的背影叫:“你们等着看,不到晚上就会有公安来抓我你们看好了。”
佳木坐在公司门口等公安来抓他,他不是待宰的羔羊,他是行将赴难的义士。一些悲壮的字眼在他心中滋生,他的生命这一刻变得灿烂而辉煌起来。佳木急于向人证实一种存在,它的力量远甚于死亡的恐惧。我们看见佳木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一些细微的心思开始在氤氲的光影里浮动,他瘦弱的身子因而也因为光与影的效果而渐渐澎胀,恍恍惚惚由一些非物质组成,极不真实。
佳木知道自己杀了万达,现在的等待只是在完成最后的形式,所以,他并不着急。他在阳光中凝视刀上的血迹,血迹在阳光里迅速凝结成一些黑色的印记,没有人会把它和一段生命的终结联系起来。佳木最终还是变得疑惑起来,他实在回忆不起来刀锋刺入的刹那刀与肌肉紧密摩擦应有的质感。他回忆得起来的只有声音,极细小的、近似于咀嚼的,比音乐更艺术的一种歌唱。
是声音杀死了万达,佳木的判断让他忽然就丧失了信心。
有限的时间让历史变得真实,无限的时间让历史变得模糊。佳木没有等到意想中穿制服的公安,因而他那个下午的等待成为毫无意义的空想,我们期待的悲壮场面也始终没有出现。已经是夕阳如血的黄昏了,这个典型的黄昏可怜的佳木成为所有人讥笑的对象。工人们在下班离去时都用极怜悯的目光抽打着佳木的谎言,佳木垂首坐在门边的花栏台阶上,像条乞怜的狗喃喃地表白自己。
他说我真的杀了万达,你们干吗都不相信我,你们再也看不到他了,是我杀了他我真地杀了他。佳木的语言空洞而缺乏想象力,我们的生活远离历史中的血迹,你不要把生活和历史混淆。当谋杀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视听范围内,我们便开始对谋杀的存在发生了怀疑。佳木作为故事的编造者显然缺乏群众基础,一项足可成为传奇的民间故事需要经历无数次耳朵与嘴巴的转换。工人们说佳木你真了不起明天我们去派出所看你。
佳木此时极端痛苦,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一项已经发生的状态呈献在众人的面前。我已经杀了万达,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的事实。佳木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他忽然想到如果中午发生的事其实并不存在,那对于他,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的沮丧因此又迅速深重起来,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一次壮举其实并不能改变他什么,那只等同于少年最初的梦遗,快感与惶惑过后,留下的只有一块风干的污渍。
佳木回家、敲门。开门的伊利慵懒疲惫,潮湿的头发预示在她身上刚发生过一次对生殖的图腾。佳木被她的平静击中,那是一枚偷心的暗器,佳木在劫难逃。佳木想,这是我的老婆吗?伊利的发此刻直坚起来、面目狰狞、十指细长逾尺直送到佳木的面前。这是佳木的幻觉,幻觉与真实之间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我们日常大家共同感觉到且被多数人认同的,而另一个则是我们中极少数人才发现的,因为它有违多数人的意愿,因而被称为幻觉。
伊利送给佳木一个少女时代的纯真微笑,她说:“下班了,可我还没把晚饭做好。要不,我们呆会儿出去吃,我们好久没一起下饭店了。”
“是呵你们还是去潇洒一回吧,吃多少开张发票明天我给你们报。”卧室门这时打开从里面走出心满意足的万达。
佳木已经瘫软在地上了,他指着万达却无法准确表达这一刻心中的恐惧。伊利关心地扶住他的胳膊,讨好地说万达马上就走今晚的时间我全都留给你。
佳木的世界全乱了。这时,他已接近一些事物的真象。
很久以后,佳木才认定那一切不过是一个圈套,必定有一个人在那个午后死去了,或者是万达,或者是他自己。也就是说,万达和佳木俩人中必定有一个人是死人。这其中的关系很简单,正像一个诗人说的: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却已经死了。死人与活人之间的区别是气息的有无,但死人如果不想让你知道,你又有什么办法?
那个午后发生的事如同一段消失的历史,断裂形成的空白并没有影响历史的进程。佳木的生活也没有因此发生任何的改变,相反,万达对佳木倒愈发友好,有些时候几近谄媚。佳木时刻全神戒备,他料定万达的报复必隐藏在表象的背后。佳木开始策划另一次谋杀,对声音的渴望煎熬着他,但他发誓再也不能相信声音,声音已经欺骗了他一次,他绝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与声音的欺骗相反,佳木仍然坚信万达已经是个死人。他不象其它死人那样安息,是因为他对佳木的愚弄。他活着,佳木名正言须地就是一个死人。在这场较量中,伊利无疑可耻地背判了她的丈夫,她早已经背判她的丈夫了。另外一点让佳木坚信万达已经是个死人的,是他们对发生的事绝不声张。他们想以此麻痹佳木,希望佳木沉浸在侥幸中,然后对他发出致命的打击。佳木不再是懦夫,他已经受过一把刀的考验。佳木把谋杀当作了生命对他的挑战,他一定要杀死万达,继续这场谋杀。我已经杀死了万达,我现在要做的不过是让他像其它死人那样早点安息,佳木固执地想,死人是不应该再和人家的老婆睡觉的。
万达仍然和伊利睡觉,活着时候睡,死了以后还睡。佳木处地一种极端复杂的无奈中。关于伊利极其淫荡的品质佳木早已经绝望,她睡在自已身边的身体无论什么时候都散发精液的味道。那是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种子,它勾引另一个男人的杀机。佳木患上失眠的原因由此而来,她从伊利身上闻出了腐尸的味道。佳木没有杀她,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海滨城市二十六层大厦的招标问题最终得到落实,万达带着佳木和伊利去海滨城市签定合同。佳木想万达干吗不和伊利俩人去,他开车时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坐在车后面的万达和伊利一脸严肃,谁知道他们在下面搞什么鬼。佳木前视的眼睛看到了他们车座下面叠加在一起的四条腿。
佳木抽空捏了一下边上的黑皮包,坚实且棱角分明的刀、锤子、剪子、螺丝刀和启子依次呈献在他的脸上。他的身子有节奏地晃动,像跟着音乐在打节拍。车子临近海滨城市时,佳木发现自已下身很硬——-坚挺如铁。
半夜的时候,佳木企图用凉水抑制自己,他在浴缸里拼命折腾仍然不能让火熄灭,这时候,万达回来了。谋杀第二次如期发生,它简单得已经不像是一件谋杀。佳木湿淋淋地出来,他的一只手握住拉开拉链的黑皮包,另一只手伸进皮包里。请注意佳木的姿态,以便确定万达后来的死亡。万达脸上绽放一朵谄媚的笑容,然后一把刀就伸进了他的心脏。事故随血液的涌出再度发生,另一种不能称为事故的绝堤也如约而来。佳木脸泛红潮,极度虚弱地喘息如雷。佳木在第二次进行过程中竭力避开声音的干搅,无论是刀的速度还是力度以及刀进入后的游走都显得驾轻就熟。在锻练中成长起来的佳木已经是个非常老炼的屠夫了。
海滨城市的上空有一轮月亮,月光如水的夜晚,杀戮悄悄地进行。
佳木说:“你还能活过来吗?你还能和我的老婆睡觉吗?我杀死你了,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我不怕你再活过来,你活过来我就再杀你第三次,直到你安息为止。我杀得死你的,我一定可以杀死你。”佳木凄惨的声音如同哭泣在夜色里弥漫,如同遭情郎薄弃的少女,在诉说幽怨。
其实佳木还是很害怕万达再次活过来的,他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开始了另一项工作。我们不能忽略黑皮包里其它武器的作用,佳木用它们来拆散一台名叫万达的机器。毁灭总比创造要容易得多,但它同样要人付出劳动。佳木有的是时间,他在深夜里的劳作,勤劳而朴实,充份显示了一个劳动者创造历史的力量和可能性。佳木在睡去时显得心满意足,他是个胜利的战士,他现在需要端一杯庆功的酒,去迎接他历史中最辉煌的篇章。
因为敲门声太阳一下子就爬到了很高的天空上。敲门声在很多故事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它表示又一场变故已经发生。而佳木的这个早晨似乎相对沉静,佳木睁开眼看到昨天的场面仍然呈献在现实的空间里,他心里的残酷迅速蔓延。他想到他杀死万达的事实将很快被公司里的同事们知道,无与伦比的快感让他在开门时哼起了一首很革命的歌曲《英雄赞歌》。
敲门的当然是伊利,佳木想起她女巫一样的脸,觉得很痛快。伊利的笑容里也有很多谄媚的成份,佳木因为心情好,所以伊利这时的笑容看起来还有几分姿色。佳木愉快地说万达在房里你去找他吧。伊利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佳木已经丢下她向走廊的尽头去了。佳木在走廊的拐弯处停下,他期待他的悲壮将由伊利的一声尖叫揭开序幕。这一时刻神圣而庄严,它将改写佳木的整个历史。
整个世界因为佳木的等待而进入一种死寂,佳木无限舒展地倚靠在墙上,忽然想起上中学时第一次看黄色录像。那次他躲在自己家外面的小巷里,等父亲上班出来。父亲上班后家里就没人了,他怀里的方盒子就能变出许多男人和女人。这是一种青春速成法,相信它曾是许多昔日少年必修的课程。那时的佳木象只发情的小兽,他的焦灼就象现在一样强烈。再现历史是历史的一种必然,也许许多年后还会发生这样的故事,就如佳木的现在。因此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我们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历史的影子,我们必须明白,历史与现在、将来之间的辩证关系。
佳木想伊利看到万达的尸体会做出的表现,尖叫会做为一个句号,结束她与万达的偷情生涯,那时,就要真正进入佳木时代了。佳木忽然想到少年时的那次等待并没有如愿,父亲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按时走出家门,佳木至今仍然不懂那次为什么父亲会改变一惯的生活规律。如此看来,历史中包含很多神密性,它注定要沿一定的方向向前发展,不容人改变。
佳木的脸上已经变了颜色,这时候,有两个人拐一个弯出现在他的面前。伊利上来挽住他的胳膊时,万达很谄媚地冲他微笑。
我们的佳木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他痴迷地陷入对某种生命存在问题的思考。万达的生与死对他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因而此时的佳木已接近了哲人的状态。后来佳木的思考方向出了点问题,他错误地认为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黑皮包造成的。他的错误理论后来又在伊利身上得到了验证,他在一个夜晚以更加娴熟的手艺肢解了他的妻子。而伊利最初在佳木进入她的身体时还极力迎合他,佳木那晚的兴奋和如处子的颤栗其实也撩拔起了伊利的欲望。高潮在瞬间来临,佳木瘫软在伊利的胸脯上,一些红色的液体那时缓缓的渗出来,沾了佳木满脸都是。
佳木在第二天天亮时按时去上班,他用整整一天的时间来与黑皮包进行交流,他固执地坚信是黑皮包赋予了一些武器神奇的力量。黑皮包在他眼中是一头牛的形象,牛在历史中曾有过的神奇记录,此时都构成了他无比坚强的信念。他当然也一件件抚摸了他的刀、锤子、剪刀、螺丝刀和启子,他的手划过它们时,他的全身都忍不住要跟着颤栗。
晚上回家,伊利已经为他做好了可口的饭菜,伊利一如既往地冲他微笑。
佳木迷失在历史对他的戏弄中了,他其实应该是个圣贤,他发现了历史的错误,他也真正懂得了圣贤旷古的寂寞,也许几千年后他在历史中的名字等同于一些我们非常熟悉的先哲,但他此时仍然是佳木。他的老婆伊利与万达在他面前公然偷情,他在谋杀的过程中完成了一个俗人与哲人的转变。但这丝毫不能帮助我们的佳木,反而加重了佳木作为一个哲人的痛苦。
佳木带铗而歌、佳木披发行吟。
佳木的生命在他想到最后一个游戏时进入了更高级的形式。他握紧了具有神奇力量的刀,他的快感如约而至,却在紧要关头却步不前。佳木笑了,然后倒下,然后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佳木没有机会记录他创造的历史了。
历史就是这样,由一些人创造,然后由另外一些人来记录,留给后人充份考证的余地。而考证本身到后来也就自然成了历史,这也是我们现在和历史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