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行道之死神爱听周杰伦

时间:2016-07-05 15:36:31 

 楔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林布认不出自己所在的环境。她站在一个狭长的走廊尽头,背后是一堵墙。暗绿色的走廊两旁,是一扇扇紧闭的门。不知从哪里传来水滴的声音。但这里并没有水。这里看上去像极了自己居住的寝室,只是白色的墙壁什么时候变成了暗绿色?还有,走廊上的灯光呢?

林布感到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她循着水滴的声音,一步一步向走廊深处走去。每一扇门的背后都没有声音,静悄悄的。好像从来就没有人生活过。那些门牌号也显得很陌生,也许是光线颜色变了的缘故。在墨绿色的背景下,白色的门牌号显得极为扎眼,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想到冷,林布真的感到了冷。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脚也光着,踩在地上开始感到些许疼痛。除此以外,她还感到了混乱。她打量着那些门牌号,从224开始,经过220,217……每一个门牌号都能让她想起曾经居住在里面的人——为什么是“曾经”呢?林布被自己心里不经意间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为了得到某种证明,林布在经过213寝室的时候,用手轻轻敲了一下门。敲门声空洞地响起,可以肯定寝室里没有人。

那么,所有的寝室里也应该都没有人了。林布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自己的寝室呢?周周,刘简,Mafalda,她们也都不在吗?前面不远处就是203了。

林布一步步地向自己的寝室靠近。这时,走廊上突然传来吱呀的一声轻响。她看见,就在眼前的203寝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但仅仅就是这样而已,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也许原本就没关紧,被风吹开了。与此同时,走廊上的水滴声突然清晰起来。隐约的,她还听到有人像是在唱歌,那是谁的歌呢?旋律那么熟悉,优哉游哉的唱腔,让林布更加恍惚起来。林布想起来,那是周杰伦的一首歌——

走在熙来攘往的街头 你不再牵着我的手

小心翼翼地将你的小指勾 泪也小心心翼翼地流

有些事情你在瞒着我 你终于还是开了口

淡淡一句还是朋友 撕裂的心犹如刀割

有些事情你在瞒着我 你终于还是开了口

小心翼翼地将你的小指勾 我的手你不用再牵着

哦……哦……

之后,林布意识到,水声是从自己的寝室里传出来的。但寝室里既没有水池,也没有水管经过,怎么会有水声?

她悄悄走到门前,屏住呼吸,从门缝往里面看。

正对着门缝的,是刘简的床。床上的被子隆起一个人形,好像是刘简正躺在里面睡觉。刘简的上铺是周周。同样的,周周的床铺上也隆起了一个人形。和刘简的几乎一模一样。林布侧了侧身体,朝另一个方向看去,这时便看到了自己的床。

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自己床上的被子也同样隆起了一个人形。是谁睡在上面?Mafalda睡在上铺,情况与其他的床也一样。

这种怪异的情况让林布一时无法冷静思考。每张床上都睡着一个人,但静悄悄的,没有人翻身。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将头蒙在被子里,因而看不清她们的脸。整个寝室似乎正进入一种孵化状态,好像是四张床上放着四个茧。而且,林布还有个更怪异的感觉——自己的那张床上,睡着的正是自己。

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看的人是谁?

当林布稍稍冷静了一点时,她才想起水滴声的事情。她开始打量寝室里的各个地方,寻找水声的来源。接着,她很快发现,刘简的床头有一道痕迹,正从被子里延伸出来,到床头时,便变成了水滴,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但那并不是水。它与水不同,是一种很深的什么颜色。当她的目光无意中顺着刘简的床向上看去时,发现在周周的床上也有这样一道痕迹从被子里延伸出来。

她感到一阵惊恐。因为她很快又发现,不仅是刘简和周周,连自己和Mafalda的床上,也有这样一道痕迹。黏稠的液体一滴一滴,从四张床上滴下,在地上汇成几团。再然后,她看清了液体的颜色。

暗红色。黏稠的暗红色液体。

林布的脑子里此刻只想到一种可能。那是血。

她再也忍不住,伸手去推门。但是门只推开了几厘米,就再也推不动了。在她继续用力的时候,她仔细体会着手下的感觉。门背后有东西,但不是柜子,不是任何硬的障碍物,而是软的,但又十分有力的一种回应。

想到这里,林布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自己从门缝往里面看时,是不是有“谁”一直站在门背后……

她收回了停在门上已经僵硬的双手,向后倒退了两步。204寝室的门紧紧地顶住她的背部,似乎给了她某种支撑。

水滴声越来越急促了。暗红色的液体从门缝里缓缓流出,来到林布的脚下。林布想挪动双脚向楼梯口跑去,但是动也不能动。门也在缓缓地打开,林布惊慌地看着门里的动静,只听见心脏猛烈的跳动声。然而,当门完全打开以后,林布看见,寝室里的床上,已经没有了那些隆起的人形,被子都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就好像每天她们离开寝室去上课时的样子。只是寝室中央多了一个人,身影很熟悉。她正转过身来,看着林布。

是Mafalda。林布松了一口气,她缓缓地走了进去,刚想叫她,但是猛然间,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一阵寒意从林布的脚底升起,经过脚踝、小腿一直到头顶,林布感到浑身一阵激灵。她挪动着脚步,想向后退,这时一阵冷风吹来,砰的一声,寝室的门在林布背后突然关上。

Mafalda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她的嘴没有动,但却有一个声音在林布耳边凄然地响起,仿佛说话的那个人就紧贴着她的耳朵,能感觉到那说话的气息和压抑的节奏,像在说悄悄话一样——那声音说道——

她们都来了,你也来吧……

林布喘着气从梦里惊醒。心脏仍然猛烈地跳个不停。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粘在脖子后面。林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是个梦,她对自己说。对面的床上,刘简和周周睡得正熟。林布翻了个身,床板随之摇动了一下。也许是刚做了噩梦的缘故,这一下摇动让林布觉得,翻身的似乎不仅仅是自己。但是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呢?难道会是上铺的……Mafalda?

她看了看对面床铺的刘简和周周,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坐起来,掀开被子,将自己的双脚放进床边的拖鞋,接着站起来,转身向上铺看去。然而她却看到,原本一直空着的上铺,此时却正睡着一个人形!

怎么可能!

一种极大的恐惧让林布忍不住“啊”地尖叫了一声。刘简和周周被这声尖叫惊醒,从床上坐起来。刘简打开了台灯。她们看见林布捂着脸,坐在门口的地上,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怎么了?”刘简问。

林布仍然捂着脸,伸出一只手,指着Mafalda的床铺说:“床上……”

刘简和周周都看了看那张床。

“床上怎么了?有老鼠?”刘简更疑惑了。

听见刘简这么说,林布拿开捂在脸上的双手,战战兢兢地向床上看去。看清床上的东西以后,刚才脸上的恐惧顿时变成惊愕。与此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她看着床上的东西,对刘简和周周说:“床上的被子哪来的?”

原来刚才看到的“人形”,正是这一团皱皱巴巴的被子。

“隔壁寝室的啊,你忘了?晚上睡觉前,她们说先在这里放一下,明天拿回去。”刘简停顿了一下,接着突然笑起来,“你不会被被子吓到了吧?”

“我刚好做了个噩梦……算了,睡吧。”林布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自己的床边,重新躺下。

寝室里很快恢复了宁静。只有刘简在被子里小声嘀咕了一句:“胆小鬼。”


 一

在雪山上打架不是件闹着玩的事,而且也挺有难度。但是,在念青唐古拉峰的西南方,海拔6206米的启孜峰上,却有两个人正在打架。幸好他们打架的地点不是顶峰,而是距离顶峰仍有一段距离的营地。

所谓营地是由五个帐篷组成的,帐篷前除了打架的他们,就是围观的几名男女。下午2点的阳光有些刺眼,观战的人都戴着雪镜,看不出他们的表情。打架的两个人,他们的雪镜散落在附近的地上,以至于他们看上去明显有些分不清方向,反应也有点迟钝,或者正眯着眼睛的时候被对方一拳打倒。

总而言之,这是一次奇怪的打架。它的节奏明显过慢,不论是两个人挥拳的动作,还是站起来的时间,都好像慢镜头一样——这儿毕竟是高海拔。所以两个人打来打去,也没受什么伤。如果不是粗重的呼吸声和愤怒的表情提示旁观者,他们确实付出了极大的体力和情绪的波动,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醉汉正在玩你推我我推你的游戏。

打架的两个人,其中一个面色黝黑,体格粗壮,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而另一人略显削瘦,帅气的脸上因愤怒而变得扭曲——这也许就是被对手占了上风的原因。

除此以外,这里十分安静。旁观者中,除了两个女生紧紧地拉着手,可以看出她们有些紧张,但没有人有丝毫劝阻的意思。距离他们最近的,是一名高大的男生,他紧闭的嘴唇和环抱于胸前的双臂,都给人造成一种冷峻的印象,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打架的两人。在他身后,一名独自站立的女生也十分显眼。和高大男生一样,她的双手也环抱于胸前,鹅蛋般光洁而白皙的脸上,除了能看见一副雪镜,还能看见雪镜下高翘的鼻梁,以及有着优美线条的嘴唇。这名女生的旁边,就是那两个紧拉着手的女生,其中一个短发、樱桃嘴,另一个长发,面色忧郁。剩下四个男生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他们偶尔会互相看看对方。

雪地上,越来越重的喘气声表明,这场不像样的战斗很快就会结束了。终于,瘦的那个被对方推倒在地,几次不甘心地想站起来,却又没力气站起来,最后干脆躺在地上。另一个仍然站着,一面看着躺在地上的对手,一面喘着气。

观战的高个子男生放下环抱在胸前的双手,走到他们面前,看了一眼站着的,然后侧身对躺在地上的说:“行了吧?”

“云鹏,你少管闲事!”地上那个用力支撑起上半身,怒色不改地说道,“这个事情,本来很明显的,你难道看不出来?”接着歇了一下,又说,“他分明是想把我们往死路上带!”

云鹏皱了皱眉毛:“格尔不是第一次登山了,难道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你不要胡闹,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

“我胡闹?”他看着云鹏,“启孜峰的西南面平缓,北侧危险,是众所周知的事!他居然要带我们从东北方向上山,还说什么节省时间!我们队里除了我和他,没人来过这座雪山,刘简和周周还是第一次登山,几个女生的体力都不行了,让我们走东北线……哼,你们不清楚他,难道我还不清楚他……”

“娄天亮!”格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走到娄天亮面前,“三年前,我们一起来过这里,你还记得吧!”说完不等娄天亮回答,又转过身去对其他人说,“当时我们确实是从西南面上山的,但是下山时却遭遇山难,当时我就是走东北方的这条路线逃生的。我发现,这条路线不仅下山容易,而且如果上山也是沿着这条路线去,将会大大地节省时间,也会大大减少发生危险的几率!更何况,”他回头望着地上的娄天亮,“据说你本人也是沿着这条路线下山的,是吗?”

“不是!”娄天亮大声反驳道。

“如果不是……请问,你是怎么下山的?”格尔冷冷地看着他。

娄天亮坐在地上,涨红了脸,想要回答却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好了,现在你们可以选择,”格尔说,“要么跟娄天亮走,要么跟我走。反正我们人多,就算分成两个队也没关系。”

“何必呢。”云鹏拍了拍格尔的肩膀,“如果大家分成两队,不仅新人不好带,而且危险性也比较大。再说,下次活动怎么办?难道还分成两队?既然你是向导,我们相信你。大家还有人表示异议吗?现在可以提出来。林布?”云鹏看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女生,言语间温柔了许多,“怎么样?”

林布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意见。

“刘简,周周?”他又看向紧拉着手的两个女生。

刘简说:“我也没意见。”

周周也点头表示同意。

“你们呢?”他最后看向站在那边的四个男生。四人均表示同意。

娄天亮看到这里,知道局势再无挽回的可能,气冲冲地站起身来说:“你们会知道的!”然后快步走进了其中一个帐篷。

云鹏看着娄天亮的背影笑了,然后对格尔说:“他就是这个脾气,你们是老朋友了,你也知道的。没事了吧?”

“没事了。”格尔的语气缓和下来,“好了,今天大家休息整顿一下,保持体力,明天早上6点出发。8个小时的路程,要准备好。”说完他也进了自己的帐篷。

云鹏看没事了,走向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林布,拉起她的手,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林布点点头:“嗯,有点头疼,早上到这儿的时候就这样了。”

“明天没问题吗?”

“就是头疼嘛,有你在,我能有什么问题?”林布对云鹏撒着娇,“顶多你背我上去。”

旁边站着的刘简和周周此刻知趣地走开了。刘简拉着她的男朋友余海云回到自己的帐篷,而周周也被男友David叫去,两人一起准备烧开水和做晚饭。付斯也在帮忙做饭。

林布和云鹏低声说了几句话,就进帐篷休息了。云鹏也去帮付斯他们准备晚饭。过了一会儿,余海云也从帐篷里出来了。他告诉大家,刘简的情况也不怎么好。

“也说头疼,到今天眼睛也有点模糊,我就让她先休息了。”

“两个女生的身体状况都不是很好,又都是新手。”云鹏看了看周周,“真看不出来,你平时看上去挺柔弱的,到了山上,反而是身体最好的那个。”

周周脸红了,低着头笑了笑。

“明天可能不会太顺利。”云鹏担忧地说,“大家都小心一点,顺便也照顾着身边的人。”

“那是,”David笑着搂住周周的肩膀,“明天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周周没有说话,皱着眉毛推开David,转身进了帐篷。David看上去并不太介意,和其他人说说笑笑,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四点多,天色突然开始变暗,格尔看见顶峰升起一片白色的云雾,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知道,那是顶峰被风刮起的积雪。然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

众人也陆续在自己的帐篷里开始吃晚饭了。隐约可以听见说话声,笑声。只有付斯和娄天亮的帐篷最安静。对于这种情况,付斯显得比较无奈,娄天亮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不说地生闷气,他又不好劝他,也不好去别人的帐篷里。剩下的几个帐篷,除了住着三对情侣,就是一个和自己同帐篷的人正在痛恨的对象,无论哪个,大概都不会欢迎他。

他只好闷头吃着自己的饭,顺便把娄天亮的那份也帮他端了进来。

“喂,你真的认为他说得对?”娄天亮看着地上的饭盒,但话却是问付斯的。

“嗯……”付斯嚼着嘴里的饭,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哼,我就知道你相信了他。”

“其实……格尔他登山经验那么丰富,发现一条险道上的安全路线,也不是没有可能……”

娄天亮抬起头,看着付斯,露出讽刺的笑容:“险道上的安全路线?哈,真是新鲜的说法。”

“你不是也走过那条路吗?”

“要是我走那条路,早就死在三年前了!”

付斯看着娄天亮。听他的语气,似乎不像是骗人。

“那你是怎么下山的?”

“我还是走的西南路线。”

“那你刚才怎么不解释?”

“这说来就话长了。”娄天亮含混地说道,“反正,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险道上的安全路线这一说法,格尔花言巧语,就骗过了你们这帮新手。你也不想想,既然被称为险道,又怎么会安全呢?难道上天刮风下雨还专门留出一条路?再说雪山上风云变幻,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百分百确定的事,走传统的路线是最安全的,他凭什么就那么笃定?”

“但他也不至于害自己啊。”

“我跟你说,”娄天亮凑过去,低声道,“你知道Mafalda是怎么死的吗?”

“你女朋友?”付斯惊讶极了,不知道娄天亮为什么突然提起已死女友的事,“不是出车祸死的吗?”

娄天亮诡异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开车的人是谁吗?”

“你是说……”付斯的后背感到一阵冰凉,瞠目结舌地看着娄天亮,半晌,嘴唇颤抖着挤出一句,“难道是他?”

“没错。就是格尔。”

在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恐慌之中,付斯回忆起了两个多星期前的那天。

夏季的S城,有从海上吹来的海风,也有热烈的阳光,而最近,使它更热烈起来的,是周杰伦的签售活动。对这个城市里将近百分之八十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本年度,甚至五年内最重要也很可能是最难忘的日子。早在一个月前,Mafalda、林布、刘简和周周这几个周杰伦的死忠粉丝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们一直非常兴奋地期待着这天的来临。还有付斯,早早的就和她们约好一起去签售会。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见偶像一面,更重要的是要拿到偶像的签名。加上几个女生的男朋友们,一共九个人。大家商量好了,仍然像以前的集体活动那样,由Mafalda提供出行车辆,谁叫她老爸在南非做钻石生意呢。

第二天天刚亮,几个女生就早早起来,打电话叫醒各自仍在睡梦中的男友们,还有付斯,在寝室楼下集合,坐上Mafalda的车,来到签售会现场。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尽管早早地起床,到了这里,还是人满为患。音像店的门外通道上挤满了歌迷,JAY人还没到,但整条街上都回荡着他的名字。保安无法维持正常的秩序,只有调来更多的工作人员来帮忙。人潮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朝外挪动,高峰时刻居然出现了停滞不动的情况。平时两三分钟的路,竟要花二十多分钟才能走完。天气炎热,不少歌迷已经在太阳底下站了好几个小时,不过能与偶像近距离接触,这点紫外线也算不了什么。

大家都在现场下了车,Mafalda和娄天亮将两辆车停在附近的地下停车场。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所有人都感到了绝望。

这时,踮着脚张望了很久的Mafalda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Mafalda对大家说了一句“等我一下”就向那人跑去。过了一会儿,她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那个人,你们看见没,就是那个穿制服的。”Mafalda兴奋地指着远处的那个人说,“他过去是我爸爸的客户,这次是这个活动主办方的工作人员,他说可以帮我们弄到周杰伦的签名!”

大家一下子兴奋起来。

“怎么弄到?是不是可以在签售会结束以后单独见到周杰伦?是不是可以合影啊?”

“那倒不是……”Mafalda看着大家,面带愧疚地说,“没那么容易,他说人太多了反而见不到,只让我一个人去……”

大家高涨的情绪一下子又冷却下来,但是今天这样的情况,能拿到签名已经不错了。

“其实也没什么,”林布说,“我们已经足够幸运了。待会儿你帮我们把东西带进去吧。”

“那当然没问题。”Mafalda忽闪着眼睛,“到时候他打我的手机,你们把东西都给我就是了。现在……”她看了看四周,“我们就到那边的冷饮店先坐一会儿吧。”

“哈……”付斯伸了个懒腰,“真幸运,不仅能拿到签名,而且还是一边喝冷饮一边拿到的。”

下午两点,签售会正式开始。现场不远处的冷饮店二楼,大家正轮流用Mafalda在附近买来的望远镜轮流观察着现场,他们的目标都对准一个人,那就是大家心目中的偶像——周杰伦。

“他比电视上看起来还要酷。”

“是啊。JAY……我简直爱死他了。”

“你们发现没有,他今天的T恤就是上次看到的在MTV里的那件!”

“老是看不见他的脸,总是被帽子挡住了。”

“那就只看帽子也不错啊……”

幸好冷饮店里比较冷清,否则几个男生女生唧唧喳喳,不把客人都气跑才怪。两个小时快过去了,但拿到签名的歌迷仍然停留在现场不肯离去。Mafalda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她一边接听着电话,一边示意大家把东西都给她。

所谓“东西”,就是大家带来的准备让周杰伦签名的海报、CD、写真集之类。林布和Mafalda一样,带来的是专辑《七里香》的CD,而刘简的是《头文字D》的宣传海报。周周的则是周杰伦的第一张专辑《Jay》的CD,她说拿出道的第一张专辑给JAY签名,比较有纪念意义。付斯带来的则是写真集《半岛铁盒》,他特别要求,要在第二章“不要”的第二幅照片上签字,他觉得那张最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顶和照片上“差不多一样”的帽子。

至于云鹏、David、余海云和娄天亮,他们都一致认为让偶像签名不及和偶像合影,所以他们今天都没有带CD或者海报来,而只是带了数码相机。他们对今天的情况估计太乐观了。现在看来,不仅合影不成,连签名也弄不到。临时再去买,可是连音像店的门口都被堵住了。如果离开这里去其他的地方买,又舍不得放弃近距离观察偶像的机会——尽管是从望远镜里观察。

Mafalda抱着大家的宝贝,拉着娄天亮就跑出去了。大家从望远镜里看见,此时会场上,周杰伦正在工作人员的保护下进入音像店,应该是要从后门离去了。而Mafalda和娄天亮十分辛苦地在人群中穿行。很多歌迷大声喊着“JAY,我爱你!”,并且向周杰伦的方向挤去,音像店门前的保安人员满头大汗地维持着现场的秩序。Mafalda大概花了二十分钟,才挤到门前,那个穿制服的人对保安说了几句话,就放Mafalda他们进去了。看到他们进去的歌迷顿时情绪十分激动,但这都和Mafalda没有什么关系了。

冷饮店里,大家仍然轮流用望远镜观察着音像店的动静,满怀期待地等着Mafalda他们出来。但是一直没有看到。拨打两人的手机,也是无法接通。

“是不是音像店里的信号不好?”付斯有些等不及了,“要不我去看看吧。”

“去看看也好,万一和什么歌迷发生争执了呢?”云鹏说。

但是付斯又犹豫了:“嗯……要不,你们谁帮个忙,去看一下吧,万一他们回到这里来,我想第一时间看到我的签名……嘿嘿。”

“算了,”云鹏笑道,“还是我去吧。”

“我也去,这样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你去音像店,我去停车场。”余海云说。

“也行,我一个人去找,可能要把他们急坏了。”说完云鹏就和余海云出去了。

刘简仿佛要说什么,但是看了看余海云,什么也没说。周周看着云鹏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切都被付斯看在眼里。

不一会儿,刘简的手机突然响了。她说,是余海云,然后接起了电话。电话接通后,对方好像一口气说了很多,只见刘简的脸色突然大变。最后,她说,我们这就来,然后匆匆放下电话,看着大家,眼睛里流露出恐慌的神色。

“Mafalda出事了!我们快去停车场!”

这就是那一天,付斯等人赶到停车场之前的情况。他们在停车场的门口看见云鹏正打电话叫救护车,他用手指了指停车场,示意大家进去。付斯记得,当他来到停车场时,只看见Mafalda躺在血泊之中,旁边坐着脸色苍白的娄天亮,还有沉默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余海云。

不远处就是他们来时乘坐的车辆,驾驶座的门打开着,地上散乱的轮胎印中,看不见刹车的痕迹。而Mafalda的身边,散落着大家带来的CD、海报和写真集,上面已经如大家所愿,写着周杰伦的签名,并且现在,上面除了签名,还有Mafalda流出来的血,黏稠的血和崭新的海报、CD混杂地摊在地上,此时已经没有人有心情将自己的物品捡回了。

“我记得你当时说,是一个陌生人,好像喝醉了,开着车从里面冲出来,Mafalda正准备开车门,被那辆车撞个正着。”付斯疑惑地看着娄天亮说。

“其实不是这样的。当时我亲眼看见冲过来的汽车里,坐着的人是格尔!”娄天亮看着付斯的眼睛,“他坐在驾驶室里,我绝对不会看错。”

“格尔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和Mafalda有仇?”

“我也不知道……但这确实是真的,也许格尔喝醉了,也许他看错了人……但是,我可以肯定,他当时想害死我们!”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我……我有我的原因,这个,现在不方便说。等回去以后……”说到这里,娄天亮又叹了口气,“唉,大家都听信了格尔的话,谁知道这次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但是,就算他杀死了Mafalda,和这次安排上山路线又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还不明白!他当时害死了Mafalda,我是唯一看见他的人,当然不能让我活在这世上。这次安排如此危险的路线,分明就是想害死我,就算把你们都当成陪葬也在所不惜!”

娄天亮的话让付斯胆战心惊。他马上开始转身收拾包裹。

“你要干吗?”娄天亮按住他的手。

“当然是下山了!”付斯几乎有些控制不住,甩开娄天亮的手继续动作。

“下山也没有用。”娄天亮不紧不慢地端起地上的饭盒,“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就算能在天黑前到达大本营,你一个新手,独自上路不是等于找死?再说,如果你一个人离开了,被格尔知道,他肯定能想到,我们住在一个帐篷,一定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你才突然返回的。他如果能安全下山,会放过你吗?”

付斯听到这里,颓然地坐在地上。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谁叫你们今天不听我的,”娄天亮一边嚼着已经冰冷的饭菜,一边轻松地说道,“如今只有自求多福了。”

付斯脸色惨白地坐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紧紧地拉住娄天亮说:“明天,你帮帮我行吗?万一遇到紧急情况……这件事你大概也不想让人知道,我会替你保密的,行吗?”

娄天亮平静地看着付斯,摇了摇头:“在雪山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绝对保证的事……但是,我可以保证,如果遭遇危险,我们两个人互相帮助,就有逃生的机会,至于机会的多少,就不一定了。”

付斯松开了手,对着旁边的一处虚空喃喃自语:“只好,只好这样了。”

6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帐篷里,娄天亮已经吃饱喝足,钻进睡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看来今天打架耗费了他不少体力。付斯也躺进了睡袋,但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尽管睡袋已经足够保暖,但是他的手脚仍然冰凉。Mafalda死去的那一幕不停地出现在他眼前,还有生死未卜的明天……他开始在脑中设想万一明天发生不测,自己该如何应对,但是想来想去,却没有任何头绪。毕竟这是第一次登山。

一个疑惑却非常合时宜地出现在他的脑中。那就是——为何谈及Mafalda的死,娄天亮看上去一点也不悲伤呢?他的语气是那么平静,好像在念报纸新闻,或者讲故事一样。Mafalda和娄天亮,虽然不像林布和云鹏那样,在学校里那么出名,但也足以让人羡慕。一个是纯洁美丽的富家千金,一个是大帅哥,这种情侣只有在言情小说里才会出现。他们在一起也有两年了,就算没有爱情,也有感情吧?一个朝夕相处的人,死去不过两个多星期,怎么谈论起来就能那么轻松呢?还有,如果格尔是害死Mafalda的人,当时娄天亮就应该告诉警察,至少能对格尔进行审问吧,说不定就能绳之以法。但娄天亮却隐忍着不说,这当中又是何缘故?而自己和娄天亮的交情并不深,他没有告诉警察和朋友的事,怎么就告诉了自己?

但付斯很快就明白了最后一个疑问。显而易见,娄天亮是在为自己找一个逃生伙伴。在那样一条危险的线路上,如果一个人想安全下山,是非常有难度的。他把秘密告诉了自己,也就是用这个秘密来维系自己和他的关系,格尔也就成为了自己不能独自离开的威胁。表面上简单的一次交心的谈话,却让自己进退两难。

付斯看着已经熟睡的娄天亮,心里骂了一句:哼,奸诈狡猾的家伙,平时还真看不出来!

但是很快,另一个念头又安慰了他。从他平静的讲故事般的表情来看,说不定他是在撒谎呢?这是付斯目前唯一能拿来安慰自己的想法。

也许,也许娄天亮对我说这些,就是为了找一个逃生伙伴而编出来的——付斯带着这样的安慰,终于开始进入梦乡。

而在一旁熟睡的娄天亮此刻却睁开了眼睛,他仔细观察了一阵付斯,然后轻手轻脚地爬出睡袋,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再拿出绳索,接着将瓶子里的液体浇在绳索的某个位置,又看了看睡眠中的付斯,确认对方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之后,将绳索塞进背包,走出帐篷。当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的小瓶子已经不见了。

在帐篷外,他看见人人的帐篷都亮着灯,看来大家都还没有睡。他的目光落在最远的那个帐篷上面,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离他的帐篷最近的,是云鹏和林布。此时的气氛有些奇怪,或者说,是有些冷漠。他们看上去,并不像在外人面前的那样亲密,偶尔搭一搭话,剩下的时间里,就是躺在自己的睡袋里不知想些什么。云鹏翻了一个身,看了看林布,从睡袋里钻出来,说,我去看看他们。林布嗯了一声,没有任何表示。云鹏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他看见娄天亮的帐篷已经熄了灯,就没有去打扰他们,而是直接走向了周周和David那里,他叫了一声,David?但回答的却是个女声。

“David去余海云的帐篷了,我和刘简在这里。”

是周周。话音刚落,就见她从帐篷里走出来。接着,刘简也出来了。

“你怎么不去陪林布?”刘简笑盈盈地问道,脸上却无一丝关切之色,“她今天好像身体不太好啊。”

“她已经睡了,我来看看大家。”云鹏看着周周,“你们两个怎么样?”

周周注意到云鹏的目光,突然脸红了起来,正打算开口回答,刘简又说:“身体情况最好的就是周周了,看来明天她得打头阵。”

“是啊,连我都佩服呢。”云鹏笑着说,“行了,我再去看看他们。你们休息吧。”

说完他就朝David和余海云的帐篷走去。刘简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拉着周周回到帐篷,盯着周周的脸看。

“你看,差点就让他看出来了,你的眼睛现在还是红红的。”刘简半带责备地说,“下次他再拿照片的事情威胁你,你就来找我……”

“你帮不了忙的。”周周的眼睛又蒙上一层水雾,“我也不知道他把照片藏在哪里了。”

“你也是,当时怎么那么相信他,就让他拍。要不然今天也……”

“算了,别说了,”周周抱着刘简的胳膊,“要是我死在这山上就好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明天就要登山了。算了,我也不说了,但是,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把照片给你找出来的!帮你跟他算账!”

“嗯。”周周感激地看着刘简,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是,明天就要上山了,我还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万一被大家看出来就不好解释了。我们快点睡吧,希望明天早上眼睛不要肿起来。”

“就是。好,现在睡觉。”

两个女生钻进了各自的睡袋,熄灭了灯。

此时云鹏已经转到了最远处的帐篷,他在外面轻轻喊了一声:“格尔?”但是里面没有人回答。灯仍然亮着。难道忘记关灯就睡了?于是他又大声叫了一次:“格尔?”还是没有人回答。

大概睡死了吧。云鹏摇了摇头,看来自己得省着点电池,万一明天格尔的电池用完,也好借给他。然后,他走向自己的帐篷,钻了进去。

格尔的帐篷里,灯亮着。他却睁着眼睛。在他的手里,有一张女孩的照片。他久久地凝望着她,一动不动。帐篷里温暖的光线因为他的表情而变得神圣起来。

“明天,”他喃喃自语道,“明天就可以见到你了。”接着他仿佛感到一阵寒意,于是抱紧了双腿,将头靠在胳膊上,望着帐篷某处的虚空,仍然一动不动。


 二

早晨,大家在睡梦中听到了一声惊叫。格尔最为警觉,他第一个冲出帐篷,向四周张望。很快看见了云鹏和林布的帐篷正打开着,云鹏从里面钻出来,一边穿衣服一边紧张地向外面喊:“林布!林布!”

格尔拉住他,问:“林布到哪里去了?”

“早上她说不舒服想吐,就到外面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应该是去那边了。”格尔看着云鹏脚下的一行脚印,说,“昨天晚上下了雪,现在雪地上只有这一行脚印,一定是林布的。”

“对,我们快去!”云鹏拉着格尔就往脚印的方向跑去。

刘简也从帐篷里出来,问站在外面的周周:“怎么了?刚才谁在叫?”

“大概是林布。云鹏和格尔去找她了。”周周看着刘简,“要不,我们也去吧。”

出乎意料的是,平时颇为热心的刘简,此刻却摇了摇头:“我不去,要去你去。”

“万一需要帮忙什么的……”

“人家有男朋友呢,”刘简酸酸地说道,“还有一个能干的向导,能出什么事?”

周周没有说话了,她知道刘简一向不喜欢林布,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她也是知道的。唉,周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还不都是因为那个人。

其他人此刻也都走出帐篷,站在雪地里,得知云鹏和格尔已经去寻找了,就没有再跟去,而是原地洗漱,开始准备早餐。

不久,云鹏扶着脸色苍白的林布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她喝了一口水,坐在地上,用颤抖的声音讲起了刚才的经历。

“早上,我觉得想吐,就到外面去了。本来想就在营地附近,但又怕弄脏这里,所以就想往远处走一点。我朝那边大概走了几分钟,看看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了,就停下来。我背对着风,开始吐,觉得舒服了一点。这时,我看见……”林布的呼吸急促起来,紧紧地抓住云鹏的手,“我看见……就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飘着……飘着……头发……我吓了一跳,所以叫了一声……”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

“其实是具女尸。”格尔说,“在这座雪山上,看见尸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待会儿我们上路以后,还会看见更多的。”接着,他顿了一顿,以一种极其低沉和缓慢的声调说,“都是登山者的尸体,他们有的上了山就再也回不去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哈,好了,”云鹏说,“千万别感觉有压力。”

“哼,难道是闹着玩的吗?”格尔冷冷地走向自己的帐篷,“他们的灵魂就在我们周围。不信,你们就问问他们吧。”

“我们去看看!”刘简突然兴冲冲地冒出一句,拉着周周,就往林布回来时的方向跑去了。余海云跟在她们身后,付斯踌躇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不一会儿,刘简就看到,在一个斜坡上,有黑色的东西正在飘动,不经意间,还真能被吓到。走近了,才看出是一具尸体。说是尸体,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完整,它的大部分都被埋进雪中,不知道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从露出地面的头发看来,这是一个女人,漂染过的栗色卷发在雪地里显得尤为醒目。然后就是几根手指,在雪地里竖着,看得出她死前曾经拼命挣扎过。

看不见身体,看不见脸部。

“喂,”刘简拽了一下余海云的衣服,“你觉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像谁啊?”周周奇怪地问,“又看不见脸。”

刘简看看余海云凝重的脸,悄悄在周周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Mafalda。”

周周吸了一口冷气。

“别吓我。”

“你看她的头发,多像啊……”

“刘简!”周周嗔怒道,“你存心吓我是不是?”

“哈哈,”刘简开心地笑了,“逗你玩呢,看你脸白的。走吧,我们回去吃饭吧。”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付斯,早已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冷汗,每迈出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他紧紧地跟在几个人后面,生怕走在最后。他似乎能感到来自身后的冰冷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如果不是人多,他几乎就要跑起来。

“你怎么了?”刘简注意到脸色极差的付斯,问道。

“没,没什么,好像是……高山反应吧,有点不舒服。”

“哈,没想到你身体也这么差啊。”刘简笑呵呵地开着玩笑。

几人回到营地,早饭已经做好。在这样的海拔做饭,花费了不少时间,光是水的沸腾就要等上好久。为了节省时间,大家都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商量今天的计划。

现在是早上7点,昨夜的雪刚停,没有一点风,太阳在山的一边升起,将暖黄色的阳光照在雪地上,整座雪山显得无比安详。如果不是人人脸上严肃的表情,这个场景看上去,就像是一次雪地露营或者野炊,至于背景上的雪山,丝毫无法让人联想到,它原本是个危险的东西。

“大家都记得带好各自的装备,过一会儿就开始结组。”格尔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每个人说,“有经验和身体好的人在前面,体质弱的在后面,所以,我是第一个,娄天亮第二,接着是云鹏、付斯、余海云、David,然后是周周,最后是林布和刘简。”

“林布和刘简的身体情况都比较不好,”云鹏说,“我觉得把她们放在中间比较安全一点。我在后面,万一出什么事,也好带她们先下撤。”

“也行,你就和周周换一下,在林布和刘简的前面。”格尔又想了想,“周周到了山上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也许也会出状况……这样吧,周周也跟在你后面。”

“这样也不妥,最弱的三个人都在最后面,我们的绳结都还有一段距离,万一三个人中有哪一个出事,都不好照应,最好还是我在她们中间。”

“嗯,干脆这样,David后面就是林布,然后是刘简、你、周周。这样无论哪一个人出状况,都有你或者David接应,大家觉得怎么样?”

大家都没意见。

“好,记得检查你们的信号器和对讲机电源,到了山上,只能依靠这个互相联络了。如果有人体力不支,”他特别看了看三个女生,“一定要说出来,别硬撑。这不是学校里的训练那么简单。我们8点出发,下午四点回到营地。现在大家各自去准备吧。”

“糟了。”帐篷里,林布对一旁忙碌的云鹏说,“DV机居然整个晚上都开着,现在电池已经没电了。”

“昨天怎么忘记关了呢?”云鹏一边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忘记关的。”林布懊恼地说,“我记得昨天就是上山的时候开了一下,后来一直没用过。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只盖上镜头盖,忘记关电源了。”

“没关系,我带了备用电池的。待会儿登山也用不着拍什么东西,电池够用了。”

“那电池现在借我用一下,我得把带子倒到最后拍到的位置。”

云鹏在包里找到电池,拿出来递给林布。帐篷里开始响起倒带的咝咝声。林布回忆着早先录影的时间,差不多在20多分钟的地方停住,然后按下播放。

那是他们上山前的一段录影。雪山在不远处作为背景,每个人在经过镜头的时候都露出笑容,调侃几句。后面应该还有一段,林布快进了几分钟。他们已经到达了营地,正在扎帐篷。好像就到这里为止,后面就没拍了。果然,几分钟后,画面停顿了一下,接着林布看见一只手拿着镜头盖,向镜头上压过来。画面很快转为一片黑暗。黑暗之中,能听见隐隐约约的人声,和各种不知道是什么的嘈杂。应该是到这里为止了,但林布突然有些好奇,没有掐断,而是继续望着这一片黑暗往下听去。

嗯,这里应该是娄天亮和格尔打架。接着是自己和云鹏返回帐篷。然后应该是生火做饭了……但是这时,林布突然听见了一种异样的声响。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好像是……呼吸声?不对,这听上去比呼吸声更加绵长,也更加嘶哑,好像是一个人用嘴在呼吸,而且是一个虚弱得似乎快要死掉的人。林布突然想到刚才看见的那具被埋在雪中的尸体,拿着DV机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这不可能的。她很快安慰自己。说不定是风声,只是刚才看见过那具尸体,所以现在产生了幻觉。但她不敢再听下去,往回倒带,一直到她刚才看见拿着镜头盖的手那里。然而当她再次看见那只手时,心跳却几乎停止了。

那不是她的手。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无论从手指的形状还是皮肤的颜色,都和她的手很不一样。林布的手是纤细的,那只手却是娇小的。但一路上,除了她以外,就是云鹏拿过这个DV机。可那明明是一双女人的手。

“云鹏……”她颤抖着说,“你来看一下,这是周周或者刘简的手吗?”

云鹏疑惑地看了看林布,对她脸上惊恐的神色很是不解。他接过DV机,看向已经定格的画面。画面上有一只女人的手。但他看了几眼之后,就把DV机还给林布。

“不就是你的手吗?”

“不是我的,这只手这么小……”

“角度问题吧。这么近的距离,看自己的手都会觉得有点不像。”

林布没有说话了。一是因为云鹏说得也有道理,二是,自己的猜测也未免有些匪夷所思。这么一想,当她再看那只手的时候,觉得似乎也和自己的手有点像。

但她感到,这似乎说服不了自己。

8点,所有人已经全副武装,开始在营地前的空地上结组,绳结之间的距离大概有15米。这样的距离,在山上一旦遇到风雪,基本上无法听清队友的声音。但他们暂且不需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从西南面绕到东北面的这条路十分平坦。偶尔爬一小段山坡,对“天行登山社”的成员们来说,还是比较轻松的。只是高海拔的环境让他们不能像平时一样说说笑笑,每个人都专心看着脚下的路,听着彼此沉重的呼吸,偶尔用对讲机通报一下自己的情况。银白色的雪山上只见这一支在沉默中行进的队伍,显得怪异、突兀,仿佛他们从来就不该来到这里。

到达东北面路线起点的时候,已经是中午11点,按格尔的说法,这是时间最长的一次行进,比上山的路程要长,只是难度较低,所以需用去大概3个小时。队员们是按计划到达这里的。

格尔看了看GPS,说:“现在是海拔5700米,我们在这里建立C1,然后稍事休息,吃点东西就开始冲顶了。”

大家都有点兴奋,于是就地扎营,清理了不需要的装备之后,开始吃类似方便面、泡饭、饼干之类的方便食物,然后装配安全绳和往靴子上安装攀登铁钉。半个多小时以后,开始冲顶。和来时不同,每个人都带上了氧气瓶。

“记住你们每个人脚下的路!”格尔最后对大家这样说道。

接着,对讲机的沙沙声很快取代了他的声音。


 三

缓慢地行进了一段时间以后,队员们遇到了蜿蜒于山峰下半部的冰川。它看上去极像是放大了的、夏天融化在地上的冰激凌。然而最危险的并不是冰川陡然坠落的裂缝,而是被冰川覆盖住的,地层上的各种隆起、斜坡,甚至深谷。没有人知道脚下是什么,也没有人能预知自己走的路是否正确。

对讲机里传来格尔的声音。

“小心脚下,”他说,“如果听见断裂的声音就从左边绕过去。”

林布虚弱地喘着气,她抬头看着眼前的景象。冰川此刻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座支离破碎的幻梦般的迷宫。稀薄的空气清晰透明,鲜亮无比,看上去,遥远的山峰仿佛也触手可及。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忘记了恐惧与疲惫,尽管她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她回头看见刚刚远离的C1营地,一大片倾斜的雪地在阳光中闪耀着如铝合金般的光芒。如此之近,又是如此之远。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昨天的头疼更加严重了,眼睛、大脑都被灼热的感觉折磨着,她突然想,我再也回不去了。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随即又赶快对自己说,不能这么想。她强忍着各种高山反应,但她前方的David却明显感到绳索被拉紧了。

“怎么回事?”David在对讲机里说,“你们后面几个怎么那么慢?这样我们天黑也到不了顶峰。”

林布想说句抱歉,但是一张开嘴,就感到浑身无力,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刘简艰难地喘着气,“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我们……”

“别吵,现在我们在冰川上!”格尔的声音倒是十分清晰,“注意力都放在脚下!”

林布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停下来休息了一下。这让她清醒了一些,于是加快了速度,继续向前。

锥形峰顶隐隐呈现在飘浮的云雾中。格尔已经看见了前方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地方,那是一个斜坡,是冰川的终点。

“大家加快速度,我们很快就要走出冰川了!”他说。

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在这样的冰川上行走,让他们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履薄冰”。幸好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但是娄天亮却在格尔身后看到,那一层厚厚的冰雪正覆盖在页岩上。表面看来,这似乎是一层平地,但是实际上,却是非常不稳定的地形,要越过这种地形需要高度的注意力。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在页岩下方,有一条狭窄的小路。

十多分钟后,格尔爬过了冰川,并且停了下来,向四处张望着。接着,他走到一个稍平缓的斜坡前,拿出雪铲,开始挖洞。

娄天亮不知道格尔究竟要干些什么。他也爬过了冰川,坐在斜坡上休息。等到周周最后一个爬过冰川的时候,格尔也停了下来。

他对大家说:“前面一段路尤其不好走,需要极好的体力才行,否则一旦发生什么状况,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危险。”他看着刘简和林布,“你们就在这个雪洞里休息吧,足够两个人容身。等我们下来的时候,再接应你们。”

林布点点头,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可能上山了。刘简尽管想拒绝,但她的身体状况比林布还差,于是也同意了。

David解开与林布连接的绳索,和云鹏连在一起。云鹏嘱咐了林布几句,就和大家一道出发了。他们的身影逐渐缩小在林布和刘简的视线当中,直到成为几个黑点。

出发后,娄天亮一直盯着前面的格尔,还有页岩附近的那条小路。但格尔丝毫没有往小路上走的意思,他坚定地爬向那一片冰雪覆盖的页岩。

娄天亮哼了一声,回头看到林布和刘简的身影不见了,知道她们已经进入了雪洞,于是找到一块牢固的空地,停了下来。他伸手去拉自己身上的绳索,使劲,没有动静。再使劲,绳索开始咝咝拉拉地断开。他迅速从背包里拿出另一捆绳索,和连接在格尔身上的那段系在一起,然后松了口气,原地挖了一个雪坑,坐在里面,一点一点松着自己手里的绳索,眼睛看着下方。

几分钟后,他看见了付斯。

他的情况似乎不是很好,每前进一步,都要喘上很久的气,然后才往前挪动第二步。雪镜和帽子遮住了他的整张脸,所以他看见娄天亮时,只有身体语言在表明:你怎么会在这儿?

但娄天亮不等他说话,快速向他靠近,然后说:“解下你的绳子,快。”

付斯迟疑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问,将自己的绳索解了下来。娄天亮快速接过绳索的一端,与他手中拿着的另一截绳索用接扣连接起来。这时付斯才问:“你这是做什么?”

娄天亮拿出自己身上的绳索,与付斯连接在一起,然后说:“下山。”

付斯抬头望见山脊上突然被风吹起一阵鹅毛般的大雪。此时他的心里已经明白了十之八九。他默默地跟在娄天亮后面,偶尔回头看看云朵拢聚的山顶。

望见这景象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格尔。一路上,他已经遇见了不少发亮的冰面,这一切都正合他的心意。而此刻,他听见,在冰镐的撞击下,正传来一种空洞的声响。他又仔细在附近轻轻敲动了一阵。没错,就是这里了。他满意地停下来,等待后面的人。

狭窄的雪洞让刘简和林布的呼吸变得愈发困难。两个多小时过去,她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互相看上对方一眼。但终于,刘简无法忍受了,她用脚蹬开雪洞前的积雪,然后钻了出去。但她很快发现,外面的世界突然变了。

原本湛蓝的天空开始飘起了大雪,山风卷着雪花,旋转着从各个方向袭来。这里看上去,像是北方城市冬季的傍晚。世界被一种浑浊不清的黑暗慢慢吞噬着。林布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怎么办?”这是刘简自二人独处以来,对林布说的第一句话。

林布知道,如果她们继续待在这里,情况会非常被动。首先雪会越来越大,如果待在雪洞里,积雪会将洞口严严实实地堵住,造成窒息。如果待在外面,越来越低的温度会使她们无法忍受。

“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林布问。

“还记得。”

“那就好,我也记得。现在,我们下山。”

“等一下。”刘简突然停住,怔怔地看着上面,“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狂风卷起旋转的雪沫,像拍碎的浪花冲刷着山峰,付斯的衣服上、护目镜上,形成了厚厚的一层雪霜,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脚开始失去知觉,手也开始麻木了。除了呼吸时喉咙发出的声音外,他感到生命已不复存在。每挪动几米,意志都仿佛在无止境的疲惫中消失着。娄天亮的情况也同样艰难,他不停拉扯着同伴的绳子,提醒他千万别失去意识。

他们在冰川上艰难地行进着。

这时,娄天亮突然感到付斯的绳索一紧,然后就再无动静。他回头看见不远处的付斯正瘫软在地上,于是转过身,向付斯靠近。

然而看清楚以后,付斯脸上的表情把他吓了一跳。他张大了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娄天亮呆了一下,然后猛烈地摇动着付斯的身体。

“喂!你怎么了!”

“她……”付斯慢慢转头看着娄天亮,双眼充满恐惧和绝望,“我看见……我看见……”

“看见什么了?”

“M……Mafalda……”


 四

林布又一次从恶梦里醒来。她急促地呼吸着,睁大眼睛,想找什么东西来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已经回到人间。直到她用目光捕捉到头顶的床板,这才舒了一口气。窗帘紧闭着,屋内的光线十分昏暗,让人无法判断这是上午还是下午。林布拿起床头的闹钟,发现指针停在2点57分的位置。她想起来,昨天忘记上闹钟了。

真热。她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是在寝室里,她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从雪山返回到学校,已经有一个星期。但她始终忘记不了……格尔满身伤痕地走到营地,他带回了余海云、David,却没有带回云鹏和周周。他对已经脱离险境的林布说,云鹏和周周回不来了。她在脑海中无数次的重复那个场景:断裂的冰块从山上呼啸着奔腾而来,几个人在绳索上摇摇欲坠,命悬一线……云鹏看了一眼周周,他说,周周,你同意吗?周周点头。于是云鹏拿出了刀……

他们坠落的声音消失在山崩地裂的声响之中。

她把头转向一侧,耳朵碰到一小块湿乎乎的东西。她意识到,眼泪已从面颊上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头。只有她自己清楚,这许多的眼泪不是为云鹏,也不是为周周,而是为了另一个她怎样也无法摆脱的眼神。

她感到从身体的深处沿脊柱滋生出一股源源不断的、迅速膨胀的愧疚,它很快在嘴里迸发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林布抽泣着,不知何时再次睡着。

付斯在自己的寝室里也无法安枕。一个星期以来,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女孩的身影。Mafalda,想到这个名字,他就感到一股寒意。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她,在雪崩发生时,那个栗色卷发的影子,分明就是已经死去的Mafalda。为此,娄天亮差点把他丢在冰川上。如果不是突然碰见返回的林布,很可能,娄天亮就真的这么做了。

林布脸色苍白地趴在冰川上,她说,刘简已经跌下冰川裂缝了。付斯看过那个裂缝,深不见底,可想而知,刘简一定无法生还了。但他还是把包裹扔进了裂缝,不知道是出于希望,还是不想再看第二眼。如果那天没有去签售会,没有托Mafalda帮他们弄到签名,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而娄天亮至今也没有告诉他,Mafalda和格尔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他自从雪山回来,情绪就一直比较紧张。

手机也丢在营地了,付斯叹了口气,算了,哪天再买个新的吧。然后翻身睡去。

室内的气温越来越高,闷热,昏暗,没有一丝凉意。林布皱着眉毛又一次醒了过来,和上次醒来时一样,屋内的光线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但林布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她又下意识地去看闹钟,2点57分,才想起来闹钟是停的。

背部湿乎乎的,汗水大概已经打湿了床单。于是她侧过身来。

对面的床铺是空的。

她们都死了。周周、Mafalda,还有……刘简。

她从混沌中猛然清醒。这一个星期以来,一直困扰她的那种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她感到鼻子开始发酸,但很快制止住了它。她从床上坐起来,走到桌子边,拿起牙刷和杯子。她的杯子旁边放的,是周周、Mafalda和刘简的杯子。它们整齐地排在一起,杯子里十分干燥,还有些灰尘。

不会有人再用它们了。林布想。

接着她又去拿毛巾,同样看见了其他人的毛巾,它们以一种硬朗的线条挂在那里,早已形成某种形状。她不敢再看第二眼,拿着牙刷和毛巾,转身迅速离开。

洗漱完毕,林布拉开窗帘。天空阴沉,没有一丝凉风。对面灰白色的建筑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尤为沉重,似乎就要压过来。林布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发现宿舍楼下很长时间也没有人经过。很快她又想到,这是暑假,学生们不是回家了,就是去旅游了。她几乎可以想象这么一座庞大的校园,在白天寂静无声,像是已经死去。

屋里,屋外,一切似乎都失去了颜色。黑白的。只有桌子上的几个杯子是彩色的,看上去十分扎眼。于是她从柜子里拿出几个空塑料袋,分别将几人的牙刷、杯子和毛巾装在不同的塑料袋里,再把这些塑料袋放进每人的箱子。

她的动作很快,尽量不去注视箱子里熟悉的衣物。还要再过一个星期,才有人将它们领回去。父母们都在焦急地等待搜救信息。Mafalda的父母又都在国外,说要亲自来领回女儿的遗物。

现在寝室里只剩下自己的毛巾和杯子了,就像只剩下她一人。

最后她把钥匙放进口袋,决定去图书馆消磨时间。

在楼梯的拐角处,她碰见从楼上走下来的余海云。看样子十分疲惫,似乎也没睡好。

“吃饭了没?”他问。

“还没呢,正准备去吃。”

“那一起去吧。”

“不了,我还要去图书馆……”

“林布,”余海云关切地看着她,“你从回来以后就不跟我们说话,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林布避开他的眼神。

“看上去可没那么好。一起去吧,我请客,行吗?吃完了我陪你去图书馆。”

看样子是没法拒绝了。林布只好说:“好吧,不过不用陪我去图书馆了,我没事的。”

“呵呵,其实也不是陪你去,付斯很早就去图书馆了,他说让我起床以后去找他的。”

“嗯,那好吧。”

于是两人一起下楼,到附近的小店吃了饭,就向图书馆走去。

“别总把那件事挂在心上。”沉默中,余海云突然说了一句。

林布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很感谢云鹏和周周。所以,也不希望你那么难受。”余海云看着林布,“我知道你忘不了云鹏,但是,该忘记的,总是要忘记……”

“谢谢。”林布没有表情地说。

“好了,不说这个了。到了,我们进去吧。”

你根本不知道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是什么,林布看着余海云的背影,在心里说。

图书馆和宿舍一样空空荡荡,管理员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坐着,摆着标准的管理员姿势。林布和余海云很快找到了正在埋头苦读的付斯。他旁边坐着一个女孩,林布和余海云都认识,她是付斯的女朋友,赵菲菲。她最先感觉到他们的到来,从书堆里抬起头,嘴角上扬,露出可爱但有些客气的笑容——付斯的这个女朋友,和他们不是一个系的,平时往来也比较少,所以见到他们总是比较客气。她推了推付斯,示意他有人来了。付斯扬起瘦削的脸,看了看他们说:“哦,林布也来了。”

余海云和林布走近,看见他旁边堆着一摞书,大概有五六本的样子。赵菲菲手里拿着的一本是《民间鬼神文化》,而付斯正在看的是《民族的鬼神信仰》。看见此景,林布才想起来,就在前几个月,听付斯说,赵菲菲成立了一个“降灵会”,就是一个以研究神秘文化为主的交流小组,由于学校的反对,所谓“成立”也就是在私底下进行。赵菲菲一直十分热衷于社团的活动,甚至她本人看起来都很有诡异的气质。前段时间,她没有和他们一起去登山,而是和会员们一起去市里某个传说闹鬼的地方“考察”了两个星期。据说“降灵会”的会员并不多,连付斯都不愿意加入,仅有的几个都是女孩。但今天看来,付斯似乎改变了主意。

“怎么,也想加入女朋友的阵营了?”余海云笑着夺过付斯手里的书,看他正在看的那一页,上面画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符号。

“还给我。”付斯一脸不悦的把书又抢了回去,然后合上,说,“也就是看看,不行啊?”

男生死要面子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林布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她却发现,目睹此景的赵菲菲,脸色却十分严肃,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沉重。林布敏感地意识到,付斯之所以一回来就跑到图书馆来看这样的书,一定有原因。想到这里,林布脸上的笑容也戛然而止。气氛瞬间变得沉默起来。看来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还是看书吧。”赵菲菲最终打破了僵局,“如果大家暂时没什么安排的话。”

“我本来就打算来看书的。”林布笑笑说。

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赵菲菲是本市人,所以从图书馆出来以后,就回家了。远远的,林布望见自己住的宿舍,只有一盏灯亮着。那是三楼男生寝室中付斯、余海云、娄天亮和David所在的房间。她的目光又移向二楼自己的那一间。

窗户开着,里面很黑,好像所有光线都被它吸了进去,黑得深不见底,只能看见窗户玻璃上偶尔的反光。林布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她又一次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几乎无法忍受的事实:她将要在一堆死人的遗物中度过一个晚上。

想到这里,她在寝室门口站住了。

“怎么了?”余海云问。

“我……我不想回去。”

余海云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脸色苍白的女孩,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怜意。

“这样吧,付斯,我们今天都别睡了,打牌,怎么样?”

付斯看林布的样子,也觉得十分不忍,于是点头答应。

“就到你的寝室吧,你困了就睡。”余海云说。

“好,谢谢你们。”林布感激地望着他们说。

“没什么,小意思。”余海云连忙回答。

于是他们上楼。走到二楼的楼梯口。然后向林布的寝室走去。

在门口,林布拿出钥匙,正准备开门。

门突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三人顿时愣在那里。一种冰冷的感觉正从林布的脚底升起。

“你白天没锁门?”余海云屏住呼吸,小声问。

林布摇头,颤抖着说:“这个门是不用锁的,只要轻轻一带就锁上了。早上……我的确锁了门,关上门后还推了一下……”是的,余海云想起,自己寝室的门也是这样的。

那就是有小偷了?屋内感觉不到人的呼吸。也没有任何声响。

“灯在哪里?”余海云悄声问道。

林布指了指右手边。

余海云将林布拉到自己身后,然后快速伸手去开灯。

灯亮了,刺眼的光线让三人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但很快,他们发现,屋里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林布突然在背后发出一声尖叫!

余海云回过头去,林布已经瘫软在付斯身上,她的视线似乎被屋内的什么东西牢牢牵引着,一动不动,嘴唇也颤抖着,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但是顺着她的视线,余海云除了看到一张桌子以外,没看到任何恐怖的东西。付斯也在张望着,一脸的疑惑。

“怎么了?”余海云问。

“杯子……”

余海云看到,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四个杯子。

“杯子怎么了?”

“早上……我明明将它们放进箱子里的!”

付斯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别吓我们。”付斯说。但这句话却说得毫无力量,因为从林布的表情看来,她绝不是在吓人。

林布突然站起来,一边向后退着:“我不回去了……我不回去了……”

“说不定是恶作剧呢。”余海云扶住林布,脸上挤出一个好像很轻松的笑容,安慰道,“我们看看,是不是有锁被撬过的痕迹。再说,现在我们有三个人呢,别怕。”

林布看着余海云,又看看付斯,半晌,点了点头。她没地方可去,至少今晚没地方可去。

三个人进了寝室,林布坐在自己的床上,紧紧盯着桌上的四个杯子,身体仍然在颤抖着。余海云在门口检查门锁,但是越看越让他心惊。

锁上没有撬过的痕迹,完全没有。

他又去看窗户,玻璃窗虽然打开着,可纱窗是关上的。而且插销也纹丝未动。如果说是外人闯入,实在说不过去。如果是林布出门前忘记锁门,那杯子的事又怎么解释呢……看着眼前的几个杯子,还有这屋子里死去的人,余海云也越想越怕。

“怎么办……”林布的眼泪流了出来。

“别急,”余海云看了看四周,最后也坐在林布的床上,“要不,我们天天来陪你……如果你愿意的话。付斯,怎么样?”

付斯将视线从对面的床铺移到余海云的脸上,良久,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般说道:“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千万别告诉别人。”

“什么事?”

他站起来,关上房门。

“我在雪山上,看见了……Mafalda。”

余海云和林布的脸色顿时大变。

“你是什么意思?”余海云问。

“山难发生的时候,我和娄天亮正在冰川上面,那时我的情况很不好,好几次差点晕过去,头疼得像要裂开。你们知道,那时的风雪很大,视线很不好,我的护目镜上面结了一层霜,我不停地用手去擦。有一次,我刚把手放下来,就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起初,我以为是娄天亮,但是很快我发现,这个影子比娄天亮瘦很多,也矮一些。接着,我看到了……”他喘了一口气,“栗色的卷发。”

余海云和林布心里顿时一惊。栗色卷发。他们很快想到雪山上那具尸体。

“是不是雪山上发现的那具……”

“娄天亮也这么说。但是,在我吓得坐倒在地上以后,影子就突然消失了。娄天亮当时很生气,说我胡说八道,还差点把我丢在冰川上面,幸好,那时遇见了你。”他对林布说,“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但是,”林布说,“光是卷发,也没法判断就是Mafalda啊。”

“当然,远不止如此。”

于是付斯将娄天亮对他讲的Mafalda的死亡真相,又讲了一遍。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压抑和沉闷。

林布看了看他们,犹豫着开口说道:“我在DV机上也看到了……”

接着,她把在雪山上在DV机里看到那只不属于自己的手,以及听到诡异的呼吸声的事情说了出来。付斯和余海云专注地听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

“那带子还在吗?”余海云问。

林布摇摇头:“本来和DV机一起带在身上的,我和刘简在雪洞里的时候曾经拿出来拍过一段,后来发生了雪崩,DV机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菲菲说,可能是因为Mafalda是格尔害死的,所以要来复仇……”付斯看着他们二人。

林布知道,赵菲菲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付斯如此坚定地改变立场,还是让他们有些惊讶。看来雪山上的事情真的把他吓坏了。但吓坏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不,”一直沉默的余海云突然说,“杀死Mafalda的不是格尔!”

付斯惊讶地看着他:“那是谁?”

“是娄天亮。”

“怎么会?”林布和付斯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天,你们还记得吧,是我和云鹏分头去找Mafalda和娄天亮。云鹏去音像店找,我去地下停车场。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当时通道狭窄,我怕被车撞上,于是沿着墙壁走下去,走到拐弯的地方,我正好看见,娄天亮将正要打开车门的Mafalda猛地向后面一拉,与此同时,一辆车就撞过来,正好撞到Mafalda。我急忙蹲在一辆车后,撞人的车开过去的时候,我看见开车的人就是格尔。当时我吓坏了,但是知道自己如果此刻跑出去的话,肯定会被娄天亮看到,所以趁娄天亮弯腰看Mafalda的时候,我慢慢走过去,装成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也就是说,格尔原本打算杀娄天亮的……但是,格尔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余海云说,“也许,两个人有什么过节。”

“怪不得在雪山上,他说到Mafalda的时候,一点感情也没有……”付斯说到这里,突然停住。

他看着大家,发现他们也正在看他。三人很快明白,对方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

“如果Mafalda是冤死的……”付斯艰难地开口,“那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桌子上的杯子。此刻,在灯光的照射下,几个彩色的杯子显得十分诡异。桌子旁边的窗户外面,看不见任何建筑物,路灯也已熄灭,现在是一片不知道隐藏着什么的黑暗。

林布突然脸色一变,看看余海云,又看看付斯,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头顶上方,然后猛地收回,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抱起枕头就在床上缩成一团。

他们都明白她的意思。

Mafalda的床,就在林布的上铺。

“要不要……”余海云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看……看?”

付斯十分恐惧地摇了摇头。他甚至都不敢站起来。他慢慢移动着身体,向后退着,想要把全身都缩到林布的床上去。

林布的床顿时显得十分拥挤。余海云坐在一边,也不知说些什么。

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空气好像突然变得很沉,无论是吸入肺里,还是呼出去,都显得十分艰难。偶尔能听见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无法忍受。

就这样过了很久。余海云终于忍不住了,他干咳了一声,说:“我们打牌吧。”

其余二人也觉得,总不能这样过一晚上。虽然心里害怕,但更怕的是睡着。于是两人都点了点头。

“扑克在左边抽屉里。”林布指着那边的桌子说。

余海云看看蜷缩在床上的两个人,知道只有自己去拿了。于是壮起胆子,站起身来,快速地走到桌子边上,打开抽屉。

“没有,这里没有牌。”余海云说。

“平时都是放在那里的……那你再看看其他的抽屉吧。”林布紧张地看着他。

于是余海云拉开左边第二个抽屉。他知道这个抽屉原本是刘简用的,里面放着她的笔记本和一些小玩意。扑克牌正在这个抽屉里。

他又低着头快速走回来,不敢去看林布上面的床铺。

三个人在床上调整了一下位置,开始洗牌。洗好以后,由余海云发牌。他一张一张地将牌发到每个人的面前,手里的牌逐渐减少,发到手里只剩下一张的时候,他停住了。

“好像发错牌了。”林布提醒他。

好像是。第一张牌是发给自己的,那么最后一张牌,应该是自己前面的林布。但是此时,最后一张牌却落在自己面前。

“那我再发一遍。”他将所有的牌收拢,在手里又仔细洗了一遍,然后重新开始发。

这次还是从自己发起。牌一张一张地落在每个人面前。

最后一张,仍然是自己。

“可能是我有点迷糊了,”余海云勉强笑了笑,“付斯,你来发吧。”

付斯觉得开始有一股冷汗从后背冒出来。他将牌拢起,开始洗牌,然后按规矩从自己发起。

这一次,还是自己。

付斯觉得自己拿着牌的手变得冰凉。事实变得很明显。

牌多了一张。

三个人本来已经松驰了一些的神经又开始紧绷起来。

“我们数数牌吧。”余海云将牌拿过来,一张一张在床上摊开,按照牌面开始分类。梅花、方片、红桃、黑桃,各种花色不同的纸牌在灯光的照射下,静静地反射出几圈小小的光环。

而发牌的余海云明显有些慌乱。死去的三个女生,也曾经坐在屋里,这样一张一张地发牌……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在脑中挥之不去了。但我不能在林布面前像个胆小鬼——他对自己说。

发到一半,余海云突然说:“不用看了,多了一张……小鬼。”

在余海云剩下的一堆牌里,一眼就看出,有两张黑白的,玩游戏的小丑,上面写着“JOKER”。背面的花色一模一样。林布想不起来这副牌什么时候与其他的牌混在一起过,最后一次使用这副牌的人,是刘简、Mafalda、周周……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没关系……拿出来就是了。”余海云抽出其中的一张,放在一边。然后又把床上的牌拿起来,和自己手里的牌拢成一叠,重新洗过。接着发牌。

这次没有问题了,最后一张落在林布那里。各人拿起自己的牌,开始整理。

林布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看到,在自己手里的牌中有一张……

小鬼。牌上小丑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看着她。

她颤抖着手指把这张小鬼放在其他的牌后面。但是藏得越深,越能感到牌上小鬼的眼睛,正在某个暗处,盯着她看。

付斯出了一张“2”,她马上把小鬼丢了出来。

就在林布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付斯突然说:“牌上好像……”

余海云把牌拿起来,放在灯光下。

牌面微微倾斜,可以看出,上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在光线的反射下,呈现出某种痕迹。

是一行字。看上去,像是用没有墨水的圆珠笔写上去的。如果不借助灯光,几乎无法察觉。

余海云拿着牌的手开始颤抖。

“上面是什么?”

付斯和林布凑近。此时,他们全部看见了牌上的字迹——

我回来了。

林布惊恐地发出一声尖叫。余海云的手一松,牌掉在地上,正面朝上,小丑的眼睛仿佛在看着三人。没有人敢去捡那张牌。

林布紧紧地抱着枕头,把头埋在里面,开始小声抽泣。付斯和余海云都盯着地上的牌,身体好像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付斯,”良久,林布挂着泪痕的脸从枕头上抬起,“你……真的看见……Mafalda?”

“嗯。”付斯点头。

“但是……害死她的……是娄天亮和格尔啊……她干吗要来吓我们……”

“也许……是因为我们让她帮我们去弄周杰伦的签名……”

“别说了。”余海云打断他,“我就不相信还真能出什么事。”

付斯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三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了一会儿,余海云突然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牌,和床上的牌一起,匆匆放进盒子里,然后对林布说:“林布,你睡觉吧,我和付斯轮流守夜,我先来,付斯可以睡刘简的床。”

“我不睡那张床。”付斯马上说。

“怕什么?是我女朋友的床,有什么好怕的?”余海云顿了顿,“要不你回寝室?”

但是想想昏暗的楼道,付斯又有点害怕,于是只好答应。

他站起来,坐到刘简的床上,因为不敢盖刘简的被子,于是穿着衣服就躺了下来。余海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桌子前面,对林布说:“我看着呢,你睡吧。”

“谢谢你。”林布擦掉脸上的眼泪,感激地看着他,“如果你们累了,就叫醒我,我也来守夜。”

很快,林布睡着了,付斯也睡着了。有一种沉重的寂静慢慢向余海云压过来。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走,但那种呼吸不顺畅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无法缓解。他坐在椅子上,慢慢转动着自己的头。

眼皮开始感到干涩。他揉了揉眼睛。接着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对面,接着把腿放上去。就在他把腿放上去的时候,他突然看见,椅子背后的窗户外面,有一点微弱的亮光正在移动。

他感到身上的汗毛开始一根一根竖起来。

也许是手电筒,他安慰自己。但是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竟朝着这栋宿舍楼移动过来。

余海云的手心开始冒汗,要不要叫醒他们?但是看了看熟睡中的林布,还是决定继续看下去。他盯着那一点亮光,并且努力想看清楚亮光下是否有人。

眼看这一点亮光就要消失在窗户边缘的时候,它突然停住。余海云紧紧地盯着它看,但是它一动也不动。看着看着,余海云突然有一种感觉。

这点光也在盯着他。

这个想象让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他张了张嘴,想叫付斯的名字,但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突然,这点光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窗户边缘。

它到哪里去了?余海云紧张地注视着四周,既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站起来向窗户外面看。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嗒,嗒,嗒,嗒。很缓慢,又没有靠近的迹象。

好像有人在楼道里原地踏步。

余海云再也忍受不了了,急忙叫醒付斯。付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余海云惊恐的神色,也吓了一跳。

但是此时,脚步声却停止了。仍然是悄无声息的楼道。

余海云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对付斯说:“没事,该你了。”

付斯坐起来:“你吓我一跳,怎么满头大汗的?”

“没什么。”余海云说着就拉付斯起来。

“等一下,”付斯说,“我去趟厕所。”

“别去!”余海云急忙说。

付斯看着他,感觉不妙:“刚才发生什么了?你怎么好像很害怕似的。”

不能吓到大家,余海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害怕。你去吧。”

“说实在的……我也有点怕……要不,我们一起去?”

“可是林布怎么办,万一醒来不见我们……”

付斯犹豫了一会儿:“好吧,反正厕所也不远。”他走到门口,又说,“你开着门啊。”

余海云点头答应。付斯转身离去了。楼道里可以听见他快速的脚步声。

门开着。能看见对面寝室的房门上面写着“204”。余海云紧张地盯着门口。时间好像突然开始变慢。楼道里的灯光比寝室里更加昏暗,偶尔会闪一下。潮湿的气味从门外飘进来。在这气味当中,余海云还闻到另一种味道。

是什么呢?他一边深呼吸,一边在心里反复回忆。好像有点熟悉。

这股味道越来越浓。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在林布身上时,突然想起那是什么。

香水味。

而且,不是林布身上的。

付斯上完厕所回来,就看见一脸冷汗,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的余海云。他的神情比刚才更加可怕。付斯刚走进寝室,余海云就冲到门口,砰地把门关上。

关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林布。她睁开眼睛看到站在门边的付斯和余海云,也吓了一跳。

“怎么了?”林布问。

余海云没有回答,而是深呼吸了几口,然后说:“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林布和付斯也深呼吸了几口,脸色为之一变。

“好像是……”林布看着付斯。

“是香水味。”余海云说。

林布顿时清醒过来。香水味,怎么会有莫名其妙的香水味?而且和自己平时用的香水大相径庭,是两种不同的香型。

紧接着,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极大的惊恐。

Mafalda。林布想到,这个寝室里,只有Mafalda用这种香水。她记得,就在签售会的前一天,刘简还很好奇地问过Mafalda,她用的是什么香水。林布想不起名字了,但她记得,Mafalda打开香水瓶时那种特别的香气。

那是Mafalda的香水。它此刻正在这间寝室里幽幽地飘荡着。

没有人再想睡觉了。三个人既清醒又疲惫地坐着。看来就要这样一直坐到天亮。他们紧张地聆听着楼道里的动静,偶尔看看窗外,急切地盼望着天亮。

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开始下雨了。有一丝凉气从窗外飘进来。窒息的空气似乎得到某种缓解。

雨越来越大。

这一次,是余海云想要去厕所了。

付斯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们把门关上,待会儿你回来的时候再开。”

余海云点头,然后快速打开门,左右看了一下,就跑了出去。楼道里可以听见他跑步的声音。

付斯和林布在屋里等待着。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在门口响起。但是奇怪地缓慢。好像余海云跑着去,却是慢慢走回来的。

接着,是敲门声。

砰,砰,砰,砰。

然后停了。

付斯起身去开门。门一打开,他立刻呆住了。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

付斯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用力关上门。然后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急促的脚步声向门口靠近。接着是急促的敲门声。

付斯不敢开门。林布的脸色苍白无比。

敲门声停了一下,然后更猛烈地响起来。

“快开门!”余海云急切地大声叫道。

付斯松了口气,打开门,让余海云进来。余海云看见两个人的神情,就知道刚才一定又发生什么了。

“刚才……有人敲门……我们以为是你,就开了门……”付斯颤抖着说,“但是打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

余海云不寒而栗。他想到,自己刚才就经过这里。如果真的有“什么”的话,那么……

“她……她……很可能就在……”付斯惊恐地望着余海云。

“咱们……”余海云避开他的眼神,“都别睡了,也别去厕所了。天快亮了……天亮了就好……”

“我们……”付斯慢吞吞地说,“聊聊周杰伦吧!你们最喜欢他哪首歌?”

“也好……我……最喜欢《东风破》……”余海云努力地让自己放松起来,但语气还是生硬地从他的声带中发出。好像是一个害怕镜头的演员怯场一样,干巴巴地,只是在说台词。

“跟刘简一样,我知道刘简也最喜欢这首歌了!”林布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但这微笑随即就被一丝伤感和干涩的表情取代。毕竟,余海云是刘简的男朋友。

“是啊,她总是反复地放那一首歌,好像别的歌都不重要。”余海云大方地说,丝毫没有介意林布的唐突。

“我最喜欢《一路向北》,你呢?”付斯望着林布。

林布没有说话,眼睛一直望着寝室的门,像是在发呆,又像是正极力地倾听着什么。

紧张的气氛立刻又回到三个人身上,付斯和余海云顺着林布的眼光,一起向门外望去。的确,门的外边有轻微的响动。假如在平时,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声音,因为那很可能是老鼠,到了夜晚,除了老鼠,谁还会待在走廊呢?但现在不一样了,任何轻微的变化都直接牵动着三个人的神经末梢。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寝室的门,生怕门会突然地被推开。

“啪。”就在寝室的门口,这声音更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掉在地上,清脆而短暂。三个人随着这一突然的声音吓得一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但是现在,没有人肯起身,或者,没有人敢起身出去看一看,哪怕是不打开门,就在门内听一听。三个人就只是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几近崩溃。


 五

五点多,雨停了。天空开始逐渐显示出一种深邃的蓝色。这种颜色让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再过不了多久,天就会完全亮起来。而他们,也将从黑夜的恐惧当中解脱出来。

后半夜,没有再发生什么。

大家都在等待窗外最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在这样的等待中,几个人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林布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接着是关门声。她慢慢睁开眼睛。

屋里很黑,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睡了一整天,又是晚上了。借助微弱的光线,她感到,屋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现在是几点了?怎么天还没有亮?

门外好像有人说话。

她走下床,打开门。发现对面204寝室的门居然开着。说话声隐隐约约从那里传来。是谁呢?难道是204的女生有人提前返校了?不对,好像还有男生的声音……是不是付斯或者余海云?

她慢慢地向204门口靠近,但里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伸手去摸墙上的点灯开关,但是什么也没有。

付斯?余海云?林布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她接着向寝室里面走。刚走两步,感到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床铺、桌子都慢慢从黑暗中显露出来。随即,她看到,在寝室正中央的地上,蹲着一个人。

是付斯。他背对着林布,似乎在地上找什么东西。

付斯,你在找什么呢?林布问。

他好像没听见。

林布绕到他的旁边。看见他正伸手在床底下搜索着什么,似乎没察觉林布的到来。

“啪。”付斯像是拿到了什么东西,没有拿稳,那东西又掉了下去。这声音……林布想起了昨晚,寝室门外的那一声。

“啊,找到了。”他收回在床底摸索的手,手上,拿着一张CD。

你的CD怎么会掉在这里?林布奇怪地问。

这一次,付斯听见了。他缓慢转过身,眼睛直直地看着林布,然后将CD递到她面前。

这不是你的CD吗?付斯说。

林布看着他手里的CD,头皮一阵发麻。

封面她再熟悉不过。身着军装,英气逼人的JAY,前方站着一个俄罗斯小女孩——正是周杰伦2004年的专辑《七里香》。然而,让她感到恐惧的,并不是这张CD,而是封面上的……

签名。

签售会上,Mafalda为她们弄到的签名。

也就是说,眼前这张CD,正是三个星期前,那次签售会上她带去签名的那一张!

林布接过CD,感觉到盒子的背面有些黏,她好奇地将CD翻过来,那黏稠的东西,是用血写的几个字:JAY,诅咒。

林布尖叫了一声,扔掉手中的CD,转身跑出204,快速关上自己寝室的门,钻进被子,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打量着四周。

没有声音。连平时厕所里滴答的水声也听不到。好像被一层什么蒙住了耳朵,突然间失去了听力。

床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林布开始以为是错觉。接着,又晃动了一下!

突然,两条腿从上铺垂了下来。

林布,你怎么把CD丢了呢?一个幽幽的声音说。

林布紧紧抓住被子,冷汗不停地从后背冒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帮你拿到签名,好辛苦啊……我的肩膀好疼……我的手好疼……

林布听见上铺传来骨头活动时发出的咯嘣咯嘣的声音。

一个黑影从上铺掉了下来,然后迅速滚到床底下。几根手指慢慢地在床的边缘抚摸着……

你……看见我的头了吗?那个声音最后说道。

早已醒来的付斯和余海云被一声尖叫吓了一跳。他们慌忙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看见林布惊叫着从梦里醒来,双脚还在不停地踢着打着。

林布看见他们俩,这才明白,刚才做了一个噩梦,于是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做噩梦了?没事没事,擦擦汗,清醒一下就好了。”余海云关切地递过一条毛巾。

林布点点头,接过毛巾。一下一下地擦着脸上的汗和泪水。

就在这时,她看见自己的枕头边上,放着一样东西。

一张CD。周杰伦的《七里香》。CD的背面朝上。

刚放下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不会的,刚才只是在做梦……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仔细回想昨天……似乎付斯曾经坐过她的床……

“付斯,”她小心翼翼地问,“这张CD是你的吗?”

付斯看看床头的CD,然后又放下,看着林布。

“这不是你的CD吗?”

林布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她用颤抖的手拿起那张CD,翻到正面。

熟悉的封面上,有一行……

签名。

林布无力地松开手。CD啪地掉在地上。她看着付斯,眼睛里流露出巨大的恐惧与惊慌。

“这张CD……”

付斯的脸色也为之一变。他立刻认出这张CD正是Mafalda出事那天,林布带去的那张。原本,它和那几张海报、写真集一起丢失在停车场……

她真的回来了。

最后,余海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们走吧,先离开这儿。”

在一楼的大厅,余海云用眼角瞥了一眼一楼宿舍。狭长而且黑暗的走廊两边,每个寝室的门都紧紧地关闭着。昨晚的脚步声是从这里传来的吗……

但很快,他命令自己不要再想昨晚的事,紧跟上同样满怀心事的林布和付斯,走出了这栋宿舍楼。

三个人沉默着吃完了早饭。但谁都不敢提出再回到寝室去。经过了这一夜,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紧紧地维系在一起,任何一个人离开了,都会让其他人感到惊慌。

饭后,他们在学校门口的冷饮店里坐下来。这里的冷气开得很大,临近中午,还没有多少人。大概暑期还未结束的缘故。整个上午,就只有林布他们一桌。一上午无话。中午,他们在这里叫了几份小吃,勉强填饱肚子以后,才稍微有了点精神。

下午,赵菲菲也从家里赶来。听付斯讲完昨晚的经历以后,独自低头思索着。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林布搅着手里的吸管,喃喃地说。

“别想了,也许……”余海云也望着桌子上的饮料,“也许是巧合……或者有人开玩笑什么的。”

“绝对不是巧合!”付斯有些激动,“就算在雪山上是我看错了,就算楼梯上的脚步声可以装出来,可你怎么解释那三个杯子!还有那张CD?”

余海云没有话说了。实际上,他也无法解释这些事,无法消除这些事在他心里造成的恐惧,他只是害怕,只是想回避而已。但这毕竟是一件无法回避的事实,它已经发生了。

“关于鬼的存在与否,其实至今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总有人说有,也总有人说没有。任何一方都没有说服过对方。但是既然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的事情,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一定有某种现象存在,只是无法解释而已。狂热地偏执于科学,一棒子将别人打死,和迷信神鬼有什么区别呢?”赵菲菲若有所思的眼神突然变得诡异起来,她看了看大家,说,“但是目前的情况,我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信其有,就可以主动做好准备。如果连信都不信,哪天万一出什么状况,就措手不及了。”

“那怎么办……我们……”林布无助地看着她,“……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赵菲菲摇了摇头,“好像现在的情况还不是很严重……”

“那……什么样的情况才叫……严重?”林布艰难地问出这句话以后,发现其实答案自己是知道的。

“毫无疑问,会……”赵菲菲看着林布和余海云,怎么也无法说出后面的那个字。

其实他们都知道。最坏的情况就是——

死。

冷气越来越大。各自低头喝着冷饮的四个人一直沉默着。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赵菲菲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

“什么办法?”林布抬起头,仿佛看见了一线希望。

“驱鬼。”她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发生车祸,这种情况属于非正常死亡,死者灵魂在阴间没有户籍,最容易停留在人间,变成恶鬼。而古代有很多驱鬼术流传下来。这是其一。其二,Mafalda……在车祸发生前的愿望就是将那几张签名CD和海报拿给你们,也许……你们只需要完成她的心愿……当然,这是乐观的估计。我听付斯说了雪山上的事情以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我觉得……”

“不会要我们去请道士吧。”余海云小声地嘀咕。

“驱鬼的方法有很多种。比如从周代流传下来的驱傩仪式,《周礼》里面有记载,驱傩时,士兵们带上狰狞的面具,头蒙熊皮,挥舞兵器搜索屋内各处,并不断地做出驱赶殴打的模拟动作,用来恐吓鬼怪,人们一般认为,其原形可能和原始部族的兽图腾崇拜有关。据说从黄帝时期开始,就已经有这个仪式了,但到周代才有记载。《后汉书》里面也可以查到。再就是中国很多少数民族记载的古老的驱鬼方法,比如彝族撒火塘灰、敲羊皮鼓把鬼赶走。至于汉族的驱鬼巫术,后来许多被道教继承下来。比如符、剑、印、镜,这也是几千年来,中国人最常用的方法,还有就是念佛经了。佛经里面最常用的是《大悲咒》。《夷坚志》里就有很多关于《大悲咒》驱鬼的记载。”

“那我们到底要用什么办法呢?”林布有些着急。

“我有这样一个计划。”说到这里,赵菲菲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摆五芒星阵,聚集念力,再使用道教的上清玉府五雷大法,碰巧,这两种阵形非常相似,只是咒语不同。而且我们正好也有五个人。”

林布和余海云互相看看,没有说话。

“但在这之前,”赵菲菲沉吟道,“必须先找到……鬼门。”

鬼门,鬼进出之通道。


 六

这一觉,格尔睡到了中午。昨夜耳边总有不同的声响将他惊醒。先是走廊里的跑步声,然后是门上木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大概有老鼠吧,他想。

但是中午,当他醒来,打开门看时,门上却没有老鼠磨牙的痕迹。

也许是山难造成的幻觉。这一个星期来,他没有一天不生活在内疚之中。

刘简、周周、云鹏,都是被我害死的。还有……Mafalda。

但是那个最该死的,居然还活着!

他带着这样的内疚,以及和内疚一样刻骨的仇恨,辗转反侧了许久。接着,又再次睡着。

娄天亮和David醒来时不见付斯和余海云,知道他们一夜未归。于是娄天亮给付斯发了条短信,问,你在哪?什么时候回来?

但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复。

再打余海云的手机,又是无法接通。两个人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寝室里聊天,一直等到天黑。

晚饭后,才见付斯推门进来。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看二人,不等娄天亮问他,就开口道:“我有件事跟你们说……”

这时,娄天亮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

“我回来了。”

发件人是付斯。

娄天亮笑着把手机给他看:“你什么时候发的短信啊,我现在才收到。”

付斯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

“我的手机……早就丢在雪山上了。”

“啊?”娄天亮看看自己的手机,“那这条短信哪儿来的?”

“是……是Mafalda。”付斯颓然地坐在床上。

“你说什么?什么Mafalda?你什么意思?存心找别扭是不是?”娄天亮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脾气,对着付斯劈头盖脸地喊叫一通。

付斯摇头:“要真是我存心找你别扭就好了。”

接着,他将昨晚发生的事对娄天亮和David讲了一遍。听到扑克牌上写字的那一段,三个人都觉得背后冷飕飕的。

稍顷,娄天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鬼不鬼的,我才不信。要有鬼,让她来找我好了。”

“那手机短信……”

“你的手机搞不好是被哪个登山者捡去了。不信我证明给你看。”娄天亮说着就拿起手机,拨了付斯的号码。

付斯坐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娄天亮。

一阵音乐传来。娄天亮知道,这是彩铃。只是……曲调为何这么熟悉?

……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 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

……

娄天亮一怔,他想起来了。

这是周杰伦的《七里香》。是Mafalda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歌。他还记得那天,在Mafalda的车上,听到这首歌的时候,Mafalda说,天亮,这首歌是不是很有飞翔的感觉?

娄天亮拿着手机的右手开始出汗。他看看对面的付斯,还是硬着头皮听下去。

一直没有人接听。

《七里香》就在耳边反复地放着,反复地放着……脑中交替出现的,是Mafalda的笑脸……

最终,手机里传来忙音。

娄天亮似乎松了一口气,将手机往床上一扔,对付斯说:“没有人接听。但是,既然已经通了,就证明它在这段时间被人充过电。难道鬼还会充电?”

“那……你刚才可有听见什么异常的声响?”

“没有。”娄天亮避开他的眼神,不耐烦地回答道。

就在这时,娄天亮的手机再次响起,是一条短信。他再次拿起手机,打开看。

“我回来了。”发件人仍然是……

付斯的号码。

林布和余海云站在寝室的门口,都有些踌躇。进去吗?

“进去吧。”余海云说,“昨天反正也只是一些奇怪的事,大不了当做没看见。我们有两个人呢。”

是啊,至少还有两个人。林布的心里有了些安慰。于是点点头,拿钥匙打开了门。一股潮湿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按下开关,屋里的一切立刻从黑暗里跳了出来。

两个人都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紧张地打量着屋里的动静。

没有变化。周杰伦的CD仍然摆在地上,还有那几个杯子。早上来不及收拾的床铺还是乱糟糟的。

两人看了一会,确定没有任何异样之后,走进去,关上了门。

“这个……怎么办?”林布看着地上的CD。

“扔掉吧。你这里有塑料袋吗?”

林布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塑料袋,递给余海云。

余海云快速从地上捡起CD,放进口袋,想了想,又把桌子上的三个杯子和门背后的三条毛巾一起放了进去。然后把塑料袋扎紧,打开门,放在门口旁边。

寝室里没有了这些东西,让林布稍稍有些放心。她对余海云说:“谢谢。”

“不用,”余海云说,“现在,就只等付斯的消息了。”

就这样,他们一直等了很久。


 七

黑暗中,林布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身上爬,脖子、胸前和手臂上都有点痒。好像是蚊子或者蜘蛛一类。一股浑浊的热气不断地在耳边来来回回。好像是有人。

有人?!

林布猛然清醒过来。借着窗外微弱的亮光,她看清了,躺在自己身边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余海云,你干什么?”她慌忙伸手去推他,这时发现,自己身上已经不着寸缕,于是又缩回来想要遮挡住自己,但是却被余海云一把抓住。

她拼命地想把自己的手从余海云的手中抽出来,但是却感到自己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又抬起腿踢打着,余海云哼了一声,一个翻身,紧紧地压在林布身上。

“昨天我就想这么做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啊!”余海云叫了一声,缩回自己的手,上面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余海云,你怎么能这样!”林布既愤怒又惊慌地叫道,“你快放开我,不然我喊人了!”

但是余海云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再次伸出手去,将林布一直拍打着他的双手反剪在她的脑后。

“你当然可以喊,付斯他们很快就会下来,然后,他们会骂我,再然后,”余海云冷笑了一声,“我就会离开这里……”

他低下头,在林布的耳边说:“然后,你就会一个人待在这个寝室。当Mafalda来的时候……”

林布顿时停止了挣扎,半晌,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威胁我!”

“我这也是没办法……忘记云鹏吧,他早就已经死了……我这么喜欢你,当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刘简才死了没多久!”林布挣扎着说道,“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余海云的手松了一松,但很快又用更大的力气压住林布:“你还不知道吧,刘简……她真正喜欢的人是云鹏!”

林布呆住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反抗。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刘简总是有意无意地找她的别扭。其实她早就知道,学校里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云鹏,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其中一个,竟然是和她朝夕共处的刘简。

她其实并不介意。在她的内心深处,从来也没有爱过云鹏,她也知道,云鹏从来没有爱过她。他们只是在众人眼中极为般配的一对而已。他们也正是为这样的般配才甘心成为貌合神离的恋人。

她只是不能忍受秘密。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

余海云的威胁、刘简的秘密……好像有成千上万只手抓住她的心脏,扭动着,挤压着,向四面八方拉扯着。最终,她流下了眼泪,不再反抗。

余海云见她没有任何动静,于是加大了动作。他抚摸着林布的身体,发出赞叹的声音。

林布感到一阵恶心,胃里像有无数条毛毛虫正在蠕动。余海云因兴奋而扭曲的丑陋的脸在眼前晃动着。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看。

就在床板的晃动声、余海云满足的叹息声中,林布突然听到另一种声音。

它来自门外。

响了一下,接着又响了一下。

林布突然明白那是什么,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怎么,”余海云得意地笑着,“有感觉了?”

“你听见了吗?”林布颤抖着说,“那个声音……”

余海云停下来,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没用的。”他继续动作。

林布没有再说话了。但她的确清楚地听见那个声音。

塑料袋。门外装着CD和杯子的塑料袋。

闷热。讨厌的天气。讨厌的床。床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狭窄?林布昏昏沉沉地想起来,旁边睡着一个人。

她这才从黑暗中再次醒来。又好像,仍然是在梦里。梦里……为何有音乐声?是幻觉吗?对了,这是梦……难怪那音乐隐隐约约的,总是听不真切……可曲调多么熟悉啊,自己好像已经听过许多遍了……但它的名字是什么呢……它是从哪里来的……她尽力去找到答案……夏天的感觉……铅笔……好熟悉的词,唱歌的人是……

一只胳膊死死地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还有好多汗。脸上,胳膊上,手上,都黏黏的。她伸手去擦,但是越擦越黏。她猛然醒了过来,梦里那歌声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方才的疑问也被一股奇怪的味道取代……

是汗的味道?林布想。和余海云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这种味道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她狠狠地推开余海云的手,坐了起来。他似乎睡得很死,没有一点动静。被推开的手臂也啪的一声搭在床上,一动不动。

刘简。林布伤心地想到雪山上的那一幕。那个绝望而又充满恨意的眼神。

屋内的味道越来越浓。还是打开窗户吧。

她走到窗前,刚伸出手去,却看见——

宿舍楼下的小道上,有一点亮光。

林布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她想到昨天晚上,余海云看到的那一点亮光。

又出现了。

它正在原地绕圈。不停地,一圈、两圈、三圈……

林布惊慌失措地摸索着去开灯。

灯亮的一瞬间,林布看见,她尚未收回的手上……

沾满了鲜血。

一股极大的恐惧袭上心头。她突然明白,一直弥漫在屋里的古怪气味到底是什么……

此刻,三楼。仍在争论不休的付斯、娄天亮和David突然听到一声惨叫。这声惨叫是那么凄厉、绝望,利剑般划开阻挡其间的水泥层,传入每个人的耳朵,接着割裂他们的心脏。

时间仿佛静止了两秒。紧接着,听到了第二声。

“是林布!”付斯这才反应过来。三人以最快的速度跑下楼去。

当他们在楼梯口看见林布的时候,不禁惊呆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手脚应该作何反应。

她蜷缩在204寝室的门口,双手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手臂中,双肩不停颤抖着。散乱的长发披散着,遮住了几乎没穿什么衣服的身体。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上一片狼藉,脚上也没有穿鞋。

她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

断断续续从臂弯里传来的哭泣声才让惊呆住的三人回过神来。他们慢慢向林布走近,这才看见,她手上和腿上模模糊糊的东西,不是弄脏了,而是血迹。

接着,他们缓慢而又有些犹豫地将头一点一点转向林布的寝室。

血。到处都是血。一片红色。而这些血的来源,正是躺在林布床上,赤身裸体的——

余海云。

他们胆战心惊而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血迹,一步一步走到林布的床前。

一把改锥从余海云喉咙的一侧插入,隐约可见白色的喉管和其他组织,泡在汩汩冒出的血液中。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眼眶中凸出来,死死盯着斜上方,仿佛仍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那里。他的嘴巴形成一个巨大的O形,像是想要喊叫什么但又喊不出来,头发也被血粘住,像水草一样贴在枕头上。整张床全部被血染红,变成暗红色。

这已经不是寝室。此刻,它完全就是一个屠宰场。

浑浊的血腥味让付斯忍不住冲出寝室,站在门边呕吐起来。娄天亮和David也赶快跟了出来。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而又巨大的恐惧感,渐渐在每个人的心里扩散开来。他们慌乱地站在门外,手脚冰凉,一时间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林布抬起头,看了看付斯,看了看娄天亮,又看了看David,接着,缓慢地抬起手,颤抖着指了指他们身后。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三人看见,余海云垂在床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

一缕头发。卷曲的发丝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异样的光芒。

娄天亮觉得这头发看上去有点熟悉,仔细在脑中搜索着。付斯却在一旁尖叫了一声:“Mafalda!是……Mafalda的头发……栗色的……”

娄天亮听见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心脏几乎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的,一定是巧合。

付斯感到双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边的林布突然死死拉住他的衣服。

“我们会不会死?怎么办,怎么办,快想办法,我不想死啊……”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

走廊上,只听见她绝望、恐惧而又伤心欲绝的哭声。

娄天亮苍白着脸,脱下自己的衣服,搭在林布身上,说:“走吧,我们先上去再慢慢说。”然后顺手虚掩上寝室的门。

“我看,”在听林布讲完之后,付斯急促地说道:“我们还是赶快进行驱鬼仪式吧,越往后拖延,事情可能越危险。”

大家都看着娄天亮。娄天亮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反对意见,几乎是没有什么用的。但他还是别过头去说:“别看我,我才不参加这种迷信活动。”

付斯早知道会是这样,于是冷冷地说了一句:“随便你。”

“但是……”林布说,“要完成仪式,需要五个人,加上赵菲菲,我们现在也只有四个,所以……还需要一个人才行。”

所有人都明白,她指的是谁。

“不行,”David说,“在雪山上,他差点把我们都害死……”

“现在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付斯看了一眼娄天亮,接着说,“余海云不在了,如果还能有更好的知情人加入进来,就只有格尔。除非你们还能找出更好的人选来。”

的确,没有人比格尔更合适了。

“那么,”David看着他们,“尸体怎么办?”

是啊,尸体怎么办?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心里都感到烦躁不安。如果报警,要如何解释余海云的死因?当时,整栋宿舍楼里就他们四个人,大门又都紧锁着,不可能有外人进入。再说门上也根本没有撬锁的痕迹。如果把尸体抬到外面埋起来,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那时就更不好解释了。

许多个念头在心中翻滚着,但是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冒出来。

“先别管这个了,”付斯说,“今天我们先把走廊上的血迹清洗一下,然后把尸体藏在林布寝室里。等找来格尔和赵菲菲,办完驱鬼仪式之后,再慢慢想办法。反正现在还没开学,班上同学一时还不会返校,我们有时间来处理这个事。眼前最重要的还是驱鬼,别拖延下去了。”

“也好。”David说,“那我们现在下去吧。林布,你留下来。”

“不!”林布紧紧抓住离她最近的付斯,“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好好好,”David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对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娄天亮说,“怎么样?你要不要帮忙?我一个人可不敢去。”

娄天亮哼了一声,站起身来,看也不看付斯,跟在David后面走了出去。


 八

已经来到二楼的娄天亮和David,脚步明显变慢。晦暗潮湿的楼道里,此时竟有一阵一阵的冷风吹来。娄天亮甚至产生了“这是不是做梦”的疑问,如果是做梦就好了,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什么也没发生过,今天还和昨天一样,余海云还会笑着跟他们打哈哈。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做梦。就在半个多小时前,浑身颤抖的林布,地上的血迹,躺在林布床上已经身体僵直的余海云,都不是假的。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从雪山上回来以后,一切都让他感觉不对,但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David突然从背后拽住了他,能感觉到他的手正在发抖。娄天亮回头去看他,发现他的脸苍白得吓人。

“你说……里面现在会不会……”

“会不会怎样?会不会有鬼?”娄天亮鄙夷地看着他,“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就算有鬼,看见你怕成这样,笑也笑死了,根本没工夫出来害人。”

David听出他话里讽刺的意思,闭上嘴不说话了。

寝室的门还和他们离开前一样虚掩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从门缝里飘散出来。娄天亮慢慢推开门,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第一下,竟然没有摸到,心里顿时慌乱起来。昏暗的光线下,能隐约看见余海云模模糊糊的身体,还躺在原来的位置,他的手垂在床边,地上有一滩黑色的印记。刚才印在脑海的那一幕,和眼前看到的这讳莫如深的场景重叠起来,突然让娄天亮有些害怕。

他的手在门边的墙上焦急地探寻着。

终于,灯亮了。娄天亮松了一口气。而一直躲在他身后的David也探出头来,打量着寝室里的一切。

似乎是没有变化。血迹、余海云的尸体都和他们刚才离开时一模一样。但娄天亮还是感到,有哪里不对。他在浓重的血腥味中,似乎还闻见了另一种气息。这种新鲜的突如其来的气息让他不可抑制地产生这样一个念头:有人来过。

但他很快又开始安慰自己。也许是错觉吧。在这样一个夜晚,的确需要安慰。

他们躲避着地上的血迹,站在沾满暗红色血迹的床边,开始商量如何隐藏尸体。

“只有藏在床底下了,”娄天亮说,“先把尸体塞在床下,然后把地面清洗干净。林布的床单、枕头被子什么的,先装起来,待会儿拿到楼顶去烧掉。总之不能让人从窗户外面看出这里有什么不对……对了,拉上窗帘就行了。”

“是不是……”David犹豫着,“放在衣柜里更安全一些?”

墙角有一个大衣柜,大概高两米的样子,存下一具尸体绰绰有余。但是娄天亮却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里面都是些女生的衣服,要把尸体塞进去,就要把衣服都拿出来,拿出来放哪儿呢?放在床底更节省时间一些。当然,除非你打算在这里再多待几个小时。”

David急忙说:“那算了,就放床底吧。”

但是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下手。如此近距离的观看一个死人,对两人来说都是第一次,而且,前不久这个死人还跟他们说过话,现在却惨不忍睹地直挺挺地躺在一泊鲜血之中。他的头侧向一边,眼睛极其可怖地盯着二人头顶的某个位置。娄天亮忍不住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

那是周周的床铺,在对面刘简的上铺,被子和床单都整整齐齐。床架的外侧,有一边是梯子的入口,另外一边是防止人摔下来的围栏。余海云的视线直指这个梯子的上方。

难道当时,有人正坐在这个地方……

娄天亮不禁打了个冷战,接着立刻在心里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个荒唐的念头。

“我……我不敢抬他的头……”David乞求似的看着娄天亮。

哼,胆小鬼。娄天亮在心里骂了一句。

“行行行,我在这边。我们先把床底清理一下。”

娄天亮和David蹲下来,向林布的床底看去。

出乎意料,这里居然十分干净。不像男生寝室的床底,都塞满了发臭的鞋、从床上掉下去的袜子、内裤、纸条、丢失已久的存折、各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垃圾之类。而林布的床底下,除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什么也没有。

但是,怎么会连拖鞋也没有呢?这个疑问让娄天亮觉得有点不舒服。

接着,他猛然想起,林布跌跌撞撞坐倒在寝室外面的时候,脚上并没有拖鞋。甚至他们扶她上楼的时候,也是光脚上去的。

那么,拖鞋哪里去了?

David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但是看到娄天亮的表情,又咽了回去。

两人互相看了一阵,从地上站起来。

“算了,不管它了,先把他弄下来再说。”娄天亮指了指床上的尸体,然后伸出手去。

冰凉的触感都让两人心头一震。

这是一种特殊的感觉。

这个身体已经没有了温度。那种冰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娄天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示意David用力。

就在头被抬起的那一瞬间,一股暗红色的血从喉管处冒了出来。David感到一阵恶心,手一松,尸体的下半部顿时掉在地上,紧接着,上半身也贴着床的边缘,慢慢滑了下来。这一下,整个尸体变成侧身的姿势,靠着床,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你怎么搞的!”娄天亮生气地吼了一声,但话刚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似乎也有些失控。毕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算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室内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毛,“我们快点把这些都弄完,然后赶快离开这儿,回到寝室就好了。”

David欲哭无泪地看着娄天亮,只好蹲下来,和娄天亮一起,把尸体翻过来。正准备塞进床底的时候,娄天亮突然又叫起来。

“等一下!那是什么?”

David顺着娄天亮的视线,看见尸体胳膊上的血迹与其他地方的血迹有所不同。再仔细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两个字,好像是用什么利器划出来的,而这个利器显然不怎么锋利,但又用了极大的力气,因此胳膊上被划得血肉模糊,几乎遮挡住了字迹。从隐约的轮廓看来,那似乎是这么两个字——

诅咒。

模糊的血字此时看起来显得尤为诡异。

娄天亮接着打量了一下尸体的其他部位,发现没有任何异常之后,对仍在发呆的David说:“别想了,要想回寝室再想,赶紧干活要紧。”

David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和娄天亮一起,将尸体面朝上塞进了布满灰尘的床底,然后站起来,喘了口气。

接着二人拿着拖把走向水房。

深夜的水房是学生们讲恐怖故事时最常用的场所。不明的异响、滴答的水声、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的破旧窗户、水池里的发丝、一窜而过的老鼠……过去,娄天亮从来不信什么厕所女鬼之类的传说,即使是半夜起来上厕所,心里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但是现在,当他走到水房时,脚下却不禁加快了速度。

他第一次感到,瓷砖上折射的灯光居然有些泛青,冷冷的,让人浑身不适。厕所里的每一个门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一双眼睛,此刻正在狠狠地盯着他看。

他的后背开始发麻,不敢再想下去。David也好不到哪里去,发着抖,用拖把略沾了一点水以后,就急匆匆地和娄天亮一起走回寝室去了。

拖把上的水稀释了寝室地上开始凝固的血迹,他们使劲拖着,蹭着,不时瞟一眼藏有尸体的床底,好像那里面随时会伸出一只手,抓住他们的脚……

这样的想象让娄天亮和David备受煎熬,他们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清扫着寝室,一次一次地去水房洗拖把,回寝室,再洗拖把,再回寝室。

水池里的积水开始慢慢变红,而且越来越红,直到他们再次冲洗拖把时,突然发现,自己正把拖把往一池鲜血里放。

娄天亮呆了一呆,眼前的一幕让他几乎快要崩溃。他将拖把往地上一丢,一个挨着一个地打开每个水龙头,水房里顿时充满了刺耳的哗哗声。血水很快被冲洗干净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透明的积水。呼吸的感觉这才又回到胸腔,他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拖把,放在水龙头下面。

水再次被染红。

娄天亮低声咒骂了一句,拧了拧拖把,又往寝室走去。

过了很久,当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坐在另一张床上时,寝室内外已经被打扫得看不出一点血迹——除了林布还未收拾起来的床铺。娄天亮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才想起没带烟,放在楼上了。

“我们快点回去吧。”David说。

“嗯。”娄天亮环视着整个寝室,确定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没清理干净。

David看见,就在娄天亮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时,脸色突然一变。他也看向桌子,顿时明白娄天亮心里想到了什么。

桌子上摆放着四个颜色鲜艳的杯子。整整齐齐。

记得林布在叙述时说过杯子的事,后来因为害怕,被余海云收进了一个塑料口袋,里面还放着一张周杰伦的CD。

但是现在,杯子又回到了桌上……

那么,CD呢?

娄天亮猛地转过身去,走到寝室门口。门外的地上……

什么也没有。

他在脑中仔细回忆着,林布叙述中的塑料口袋,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是刚才他们来的时候?还是发现林布坐在门外的时候?最后想起来,当他们在二楼的楼梯口看见林布的时候,那幅场景中,走廊上空空荡荡,地面反射着昏暗的光线,看起来甚至有些光滑,当时他还立刻想起了一种动物,毒蛇。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样一副画面中,没有塑料袋,甚至连一张纸片的影子都不见。

也就是说,杯子回来了,CD却不知去了哪里。

也许,这张周杰伦的签名CD,它,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格尔从睡梦中惊醒。他的心脏砰砰地跳着,心里感到一阵烦躁。是谁大半夜打电话来,真烦。他翻了个身,用手去摸放在床头的手机。

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他按下接听键。

“喂?”

手机里传来嘶嘶拉拉的声音。但没有人说话。

“喂?你说话!”格尔提高了音量。

“喂喂?”

仍然没有人说话。格尔十分生气地挂断了电话,在心里骂了一句,哪个王八蛋的恶作剧,真他妈的无聊。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短信。格尔不耐烦地再次拿起手机。

又是那个号码。他快速按下查看键,接着又想按删除键的时候,看见幽蓝的手机屏幕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今晚我来找你。

格尔呆了一下,然后按下删除键。

但是没过多久,手机再次响起。格尔气极了,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还不等对方开口,就骂了一句:“你神经病啊!大半夜的打什么电话!”

半晌,听见对方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不好意思,这个时候吵醒你。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现在就过来。”

格尔这才明白,骂错人了。这次打电话来的人是林布。但这却让他更加惊讶,自从雪山山难归来以后,林布他们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他们都在心里恨他。

是什么原因,让林布居然大半夜打电话来找他这个害死男友的帮凶呢?

“真的非常重要。我们这边……出了很大的事情……”林布继续说着,“希望你能过来一下……好吗?”

“一定要现在过来吗?现在这么晚了……”

“一定要现在,真的很重要!不能再拖了,你来了就知道了。”

格尔答应下来。因为从林布颤抖的声音中,他听出了恐惧,慌乱,不知所措。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九

格尔走在通往林布宿舍的小路上。深夜,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闷热。最近的天气似乎一直都是这样,闷热,下雨。躺在床上本已出了一身的汗,现在走出门没多久,身上更是黏黏糊糊,像是刚从浓度不高的糖浆里爬出来一样。对此,格尔没有多少好感。他讨厌这样的天气,就像讨厌和相处不来的人一起登山一样。总之就是厌恶,想起来心里就不舒服。

他又想起两年前在启孜峰上的那件事。启孜峰,如果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有多好。小颖……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心脏一阵又一阵地抽搐着。如果那年夏天没有作出那个决定,她下个月也该过21岁的生日了。我们会很幸福吧?会像世界上所有的恋人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是我的错吗?

不,不是我的错!那个人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上天啊,你怎么可以允许一个罪人连续逃脱两次!格尔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脑门上的青筋突突跳动着,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但他很快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明白,愤怒是无用的,也会丧失理智。如果要复仇,就必须冷静地寻找机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这样的天气里,连夜晚的空气都那么潮湿闷热。

格尔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竖立在两片树丛中的一幢宿舍楼。楼并不高,只有五层。三楼的一个房间亮着灯。在这个房间旁边,整齐地向四面八方排列着黑洞洞的窗口。每扇窗户后面,仿佛都有一个只属于夜晚的什么,站在玻璃后的阴影下,窥视着他这个即将闯入的人。天空上没有月亮,这是他刚走出寝室的时候就注意到的。

林布在电话里十分惊慌,混乱中没有告诉他寝室的门牌号,但目前看来,不需要了。这幢宿舍楼里唯一在深夜还亮着灯的寝室,一定醒着电话里那个惊慌的人。于是他加快了步伐,向目的地走去。

一楼的大门打开着。应该是林布他们知道他要来,所以提前打开的。格尔向大门走去,刚把左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眼角突然瞥到了一个黑影。他心里一惊,顿时停住脚步,站在台阶上,向那个黑影仔细看去。

黑影在宿舍楼旁边墙壁的阴影下。如果不注意看,会以为是种植在宿舍周围的树木。但格尔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影。再仔细看时,人影更清晰了一点,好像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个身影……像极了……

格尔的心脏突然猛烈跳动起来,不由得失声喊道:“小颖!是你吗?”

阴影里的人仿佛受到了惊动,就在格尔的面前,闪了一闪,便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格尔发疯似的跑过去,然而,他没有带手电筒,那一片树木之中,他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大声叫着小颖的名字,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最终,他放弃了。因为他想到一个事实。小颖,她已经死了。她不会出现在梦境之外的地方。

是幻觉。格尔对自己说。一股比冰雪更加寒冷的酸楚袭上了心头。

他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从树丛里走出来。重新回到明亮的地方,他觉得那灯光很不真实。踩在台阶上,台阶仿佛也失去了硬度。一步,两步,三步。他从一楼走到了三楼,在一间门缝里透出灯光的寝室门口停下,然后抬起右手,敲门。

砰,砰,砰。

几秒的时间,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是门内的人在怀疑,刚才的敲门声是不是幻觉。于是格尔又伸出手,再次敲门。

这次,一个男声颤颤微微响起。

“谁呀?”

“我,格尔。”

门上的锁开始有了响动。几声之后,门吱呀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人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了看格尔。格尔也看着他。

来开门的是付斯。格尔敏感地察觉到,当付斯看见他时,脸上的表情明显松了口气。

“进来吧。”付斯说。

格尔走了进去。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发现,这里并不是林布的寝室,而是一个男生寝室。最明显的证明就是,门口的鞋柜上摆着几双男鞋。当他看清寝室里坐着的人时,立刻明白,这里的确就是一个男生寝室。是付斯、娄天亮、David的寝室。只有一个女生,当然,就是林布。

格尔扫了一眼每个人的神情,发现大家都神色凝重,略带慌张。林布眼圈通红,衣冠不整地坐在床上,这么热的天,却紧紧抱着被子不放。当他的目光经过娄天亮时,刚才路上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怒气此刻又浮上心头。他告诉自己,不能在此刻爆发出来。于是他扭过头去,看着林布,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但林布看看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求助般地看向付斯。于是格尔又看付斯,但付斯也不说话。大家都不说话。屋里的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了一样。

“说话啊。”格尔看着每个人,“大半夜喊我过来,不会是为了让我在这里看你们这种表情吧?”

林布仍然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付斯看着格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到底怎么回事?不要婆婆妈妈的好不好!”这种压抑的气氛让格尔有点受不了。

“出事了。”付斯小声的说了一句。第一句说了出来,剩下的好像也变得容易起来,“我们这里……有鬼……”

“你胡说八道什么?”娄天亮在一旁忍不住打断了付斯的话,“什么闹鬼,有什么鬼!你亲眼看见了?”

格尔冷冷地看着大吵大嚷的娄天亮,说:“别人话还没说完。请你不要插嘴。”

“我在跟付斯说话,关你什么事。”娄天亮斜着眼睛看他,“本来就没必要告诉你这个杀人凶手……”

娄天亮话还没说完,格尔已经冲到了面前,一把拎起娄天亮的领子:“有种你再说一遍!”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付斯和David都急了,一个抱着娄天亮,一个抱着格尔,使劲向后拽。但是娄天亮的衣服被格尔紧紧地抓在手里,怎么也扯不开。场面顿时十分混乱。格尔和娄天亮的手脚向对方胡乱踢打着,好几次都打在付斯和David的身上。这两个人,似乎从雪山上那次开始,只要见面就会打架。尽管不是十分清楚,但所有的人都明白,他们打架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个已经死去的人——Mafalda。付斯的心里突然在想,Mafalda现在,是不是浮在窗外的黑暗中,看着这个场景呢?他的心里一阵发凉,不由绝望地大声喊道:“余海云已经死了,很快就轮到我们了!”

格尔的手顿时僵硬地停在空中。他愣了两秒,然后猛地回头看付斯。

“你说余海云死了?”

看见格尔停了下来,付斯也松开了手。

“就在几个小时前。”付斯垂着脑袋,在椅子上坐下,“现在尸体还放在林布的寝室里呢。”

格尔看了看林布,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林布会衣冠不整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付斯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也许是……Mafalda……”

当这个名字从付斯的嘴里说出来时,格尔的身体顿时颤抖了一下。这个反应没有逃过娄天亮的眼睛。他哼了一声,讥讽地说:“是啊,鬼魂复仇,一般都是要找凶手……”

娄天亮话一出口,付斯和David都紧张地看着格尔。但这一次,格尔没有冲上前去。他盯着娄天亮,锐利的眼神让娄天亮无法直视,很快别过头去,一句话不说。尽管现在十分安静,但谁都能察觉出,寝室里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

半晌,格尔盯着娄天亮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如果,鬼魂能找人复仇,你早就应该死了。”

娄天亮看着别处,没有说话。大家都从格尔的话里听出了些许隐情,但每个人也都明白,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付斯正准备转移话题,格尔却先他一步,不再理娄天亮,而是转头看着付斯说:“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详细点。”

“这事,”付斯看看娄天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要从头说起……”

接着,付斯从他们打雪山上回来,林布寝室里的杯子怎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寝室的门又是怎么被悄然打开,他们在林布的寝室里打牌时,发现扑克牌上的恐怖字迹,还有走廊里的脚步声,窗外诡异的亮光,一直讲到余海云夜宿林布的寝室,最后,发现余海云的尸体为止。

“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尸体……所以只好把……”付斯想说余海云的名字,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藏在林布寝室的床下。”

整个过程中,格尔始终一言不发,但心里却震惊极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雪山山难才发生不久,回来以后却又碰见这样的事!难道真的是Mafalda的鬼魂在作祟吗?他想到自己刚刚上楼时曾经经过二楼的楼梯口,就感到不寒而栗。但他毕竟是有丰富经验的登山者,在雪山上也见过不少尸体,他从来没有感到害怕过。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那么,你们找我是为了……”

“我们想……”付斯犹豫着,不知道格尔会不会像娄天亮一样一口否决自己,“你也许一时不能接受,会认为是迷信。但是现在……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只好试试……”

“你说吧。”

“我们想进行一个驱鬼仪式,但缺少一个人,所以想……让你加入。”

还不等格尔回答,付斯立刻乞求地看着他:“仪式必须要五个人,余海云死了,娄天亮又不愿意,如果你再不愿意的话,我们就找不到别的人了。”

“真是莫名其妙!”娄天亮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怒气冲冲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外面很危险……”付斯急忙跟在娄天亮的背后,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犹豫着停了下来。

“有什么危险?我才不参加那个什么愚蠢的驱鬼仪式!你们要玩,就玩你们的吧!”娄天亮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向楼梯口走去,很快消失在拐角处。走廊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付斯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然后问格尔:“事情就是这样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格尔沉吟着。这种事情的确有些荒唐。还没调查清楚,就认定是Mafalda的鬼魂作祟,看来这些人的确被吓到了。但是目前看来,如果不答应他们,他们就真的没办法了……就像登山时,在一个团队里,恐惧是会传染的。往往不测总发生在恐惧感最强烈的时候。答应他们也好,也许能通过驱鬼仪式消除他们的恐惧心理,然后再慢慢调查这件事。再说,也算是为雪山上那件事……

于是格尔点头:“好吧。”接着,他看了看所有人,“但是,我们现在只有四个人啊。”

“还有我女朋友,赵菲菲,你也见过的。其实这个办法是她想的。你知道,她那个……”

“我知道,她是那个社团的组织人,在这方面比较精通。那,我要做些什么好?”

“菲菲明天会过来,告诉我们怎么做。半夜把你叫来,也是想让你提前做好准备。毕竟,这种事情……接受起来还是需要时间的。”

“嗯。”格尔点点头,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着。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怎么没开电扇?”

离电扇最近的David疑惑地回过头去。

“不对啊,刚才一直开着的。谁把它关了?”David伸手去按电扇的开关,但是按下之后,一点反应也没有。

每个人心里都在回想着,电扇是什么时候关上的。但是竟然没有人能够想起,它是不是真的曾经打开过。格尔已经不记得自己进门的时候电扇有没有开着,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付斯讲的事情上。付斯也是一脸迷茫的样子,连林布也抬起头来看着电扇,但看样子也是想不起来。大概只有David一个人记得,他曾经打开过电扇。

“不用试了,”付斯脸色苍白的对David说,“一定又是……”

大家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格尔看着付斯,隐隐有些担心。也许电扇只是坏了,但是付斯却又把它联系到鬼魂上去。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疯掉。要做点什么,才能让他们暂时平静下来呢?但自己是否就真的能冷静得下来?本想努力忘掉Mafalda的样子,刚才却从付斯嘴里又听到她……格尔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我想去看看余海云的尸体。”格尔看着他们,“你们谁陪我去?”

David看看付斯和林布,心想这事也只有自己去了。于是说:“我陪你去吧,刚刚我才去过。”

“嗯,那我们下去吧。”

格尔站起来,打开门,和David一起,走出门去。他们沿着幽暗的走廊,来到楼梯口,然后走到二楼,抬头看着门牌号,最后在203寝室的门口停住。David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将它插进钥匙孔里。格尔看见,他拿着钥匙的手一直在发抖。即使是来过一次的David也那么紧张,余海云的尸体,究竟恐怖到何等程度?门锁发出咔嗒一声轻响,David伸出手去,缓缓地推开了门。

一股难闻的,无法形容的气息从门缝里扑面而来。一个整洁得有些不自然的女生寝室出现在格尔的面前。的确是不自然的,这里毕竟刚刚死了人,即使打扫得再干净,那种异样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加上那股味道,浓重的血腥味,寝室就愈发显得诡异起来。

David站在门口,指着右边的床铺对格尔说,就在那底下,然后,就再也不肯向前走上一步了。

床铺上早已没有任何东西。床单、被子、枕头,凡是床上有的,都被清理掉了。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床板。从床板的缝里,格尔能隐约看到床底下的东西。一些暗的、斑驳的颜色从床板的缝隙里透出来。

格尔的心跳开始加快。他一步一步走到床边,那股腥臭的味道也越来越强烈,从格尔的鼻子一直钻进肺部。他忍不住用手捂住鼻子。回头看David,他也正掩鼻站在门边。格尔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在床前缓缓蹲下。

从高三开始,到现在的大学四年,五年间,每次登山,格尔总能看见遇难者的尸体,但没有一具,像他眼前看见的这样血腥和恐怖,几乎到了狰狞的地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根本认不出来,这就是余海云。尸体的脸部已经完全扭曲,不成人形,眼睛从眼眶里凸起,此刻正死死盯着床板的某个地方,似乎死不瞑目。一根改锥深深地没入喉咙,由于太深的缘故,搬动尸体也没能使它移动半分。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地上的那一小滩由于温度的原因,已经凝固。

这具尸体,实在恶心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格尔立刻从床前站起,冲出门去,站在走廊上不停喘气。David也早就受不了这味道,见格尔冲出来以后,迅速锁上了门。两人都背靠着走廊的墙壁,互相看着,好一阵都没有说话。

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格尔对David说:“好了,我们上去吧。”

回到三楼的寝室,格尔解脱般地坐在椅子上。刚才真像是做梦。真的是鬼魂作祟吗?常年的登山经历让格尔相信大自然的威力,却无法说服自己真的有鬼魂存在。但如果不是鬼魂,那就是……一种比鬼魂更加恐怖的猜测让格尔好不容易平静了一点的心情,再次开始颤抖。

如果不是鬼魂,那么,这栋宿舍楼里,一定存在着一个——杀人凶手。

鬼魂可以用驱鬼仪式,但是,凶手又要如何对付?

他突然想到刚才在楼下看见的黑影。但很快又否决了这个念头,不可能,那分明是一个女人,哪来的力气杀死一个比她壮很多的余海云?那很可能只是自己思念小颖时,看见的一个幻影罢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寝室的安全成了最重要的问题。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窗户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要从外面爬进来,屋里有这么多人,凶手绝对不敢从那么危险的地方进来。他接着想到刚才进来时,大开着的宿舍大门。

“楼下大门的钥匙在谁那儿?”格尔问。

“我们每个人都配了一把,主要是为了平时出入方便。”David说,“怎么了?”

“我是想,最好把门锁上。”

格尔的话刚一说出,就发现每个人的表情都开始有点不对。

“干吗都这样看着我?”格尔奇怪地看着他们。

“你是说……”付斯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刚才你是从大门那里进来的?”

“当然了,不走大门怎么进来?”

付斯和David互相看了一眼,林布的脸上也露出恐惧的神色。

“大门到底怎么了?”格尔有些着急。

“我们晚上回来以后,就没有人出去过,大门……最后是我锁上的……”付斯说。

……


 十

在那时,格尔突然明白,人的情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它能够扭曲事实本来的面目,给毫无意义的事赋予一种含义。让你的哀伤变为仇恨,害怕变成恐惧。一个小时前,他在大门旁的阴影下,把一个可能莫须有的影子看成死去的小颖,一个小时后,听见付斯等人的话,现在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小颖,Mafalda,这两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孩,却因此而有了某种神秘的、难以描述的联系。他不由得感叹,世界上也许真的有因果这样一回事。

如果真是这样,在场的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包含在这样一条因果的锁链之中呢?付斯、林布、David、娄天亮,还有自己,每个人都与整件事脱不了关系。种子已经种下,结果又会是怎样?格尔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回忆着,试图找出这条因果链最根本的起源。最后他发现,那竟然是永无止境的,不可能找到源头。就算真的有一个源头的话,那可能是——如果他们所有人都不曾出生,那么,整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面对这种虚无,格尔很快退却了。最后,他这样告诉自己:事情不会坏到什么地步。而且,怎么能相信因果报应,怪力乱神这些东西呢?

所以,当所有人对大门究竟是谁打开的这个问题感到恐慌至极,并且担心它每晚都会自行打开,永不关闭时,格尔是唯一一个对此毫不在乎的人。也许是谁中途出去了呢,比如现在不在场的娄天亮。也许是付斯根本记错了。

“我就不信。难道鬼还监听了你的电话,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来,所以特意给我开门?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跟在我身后,来到你们寝室?”

格尔的话音刚落,就发现所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每个人都紧张地盯着他的身后,看得他也不禁有些发毛。他忍不住回头去看,但发现身后什么也没有。

“你们看什么?”

付斯战战兢兢地说:“看你身后有没有鬼。”

这就是恐惧的力量。格尔心想。恐惧能够从无到有,能够空穴来风。看来,要消除他们的恐惧,目前是很难了。它已经像蛛网一样,牢牢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与这样的情况很不搭调的是,最应该感到恐惧的,本来是他。而现在,尽管自己和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却始终感到自己是个旁观者,局外人。

他开始去想,自己之所以这样,到底是不是由于他对Mafalda的死毫无愧疚之心。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他无须为此偿还。

林布和付斯的心里,此时也正想着这件事。他们都知道,格尔并非导致Mafalda死亡的真正凶手。从格尔的角度来说,Mafalda的死,应该算是一次意外事件。但他的确是间接的杀人凶手。如果格尔是,那么他们自己,又算不算是呢?如果没有那天周杰伦的签售会,如果他们没有拜托Mafalda去帮他们弄到签名,如果Mafalda那天没有为了他们而向父亲借车……林布和付斯的内心都在战栗着,因为他们想到,自己也是间接害死Mafalda的凶手,和格尔也没有什么区别,而那刻在余海云身上的两个字“诅咒”,通过周杰伦带来的诅咒,也正要降临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回想着那天在停车场看到Mafalda死时的惨状,一种压抑不住的恐惧感让他们几乎就要崩溃。暗红色的鲜血从Mafalda的栗色卷发中流出,从她的眼睛、鼻子、耳朵里流出,到处都是,到处都是血,染上了散落在四周的,写有周杰伦签名的海报、CD和写真集。

后来,那些东西到哪里去了?有人注意过吗?

林布和付斯的脑海中闪过了周杰伦CD经由某种诡异的方式,重新回到寝室的画面。他们看不清,也想不明白,那种诡异的方式会是什么。但仅仅如此,就足够了。足够他们为此战栗而恐慌。Mafalda为了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他们又将回报给Mafalda什么呢?

然而林布和付斯的心里,都抱有一点小小的希望。那就是,希望Mafalda要找的,只是最终导致她死亡的人,和其他的人没有关系。上天保佑,希望她真的如此。希望她杀死余海云,只是由于别的什么他们并不知道的原因。她最终还是要找格尔和娄天亮的吧?

正因为两人想得如此一致,所以,当林布小声开口说出这几个小时以来,第一句完整的话时,付斯立刻明白了她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

林布说:“格尔,Mafalda……是你害死的吗?”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林布。David的惊讶情有可原,因为他对此事一无所知。而付斯的惊讶是,没想到有人和他正想着同一件事情。至于格尔,他惊讶的自然是,为什么有人会知道那天开车的人是他?

格尔惊讶地看了一眼林布后,迅速将眼神收回,看向别处,沉默不语。

“如今到了这种地步,你就说实话吧。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林布接着又说。

听林布的语气,似乎大家都知道了。格尔没有想到。但他更没想到的是,大家居然也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在停车场时,除了娄天亮,他并没有看见别的人,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该说什么好?”格尔自嘲地笑了一下,“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当真是你开的车?”付斯问。

“是我开的车。”

“为什么?”

“因为,”格尔看了一眼付斯,然后狠狠吸了一口烟,浓浓的烟雾从他的唇间涌出,“我要报仇。”

这个答案是必然的。付斯和林布想起余海云告诉他们的那一幕。当时,当车冲过来时,本来应该撞在娄天亮身上,却因为娄天亮拉了Mafalda一把,才正好撞向了Mafalda。娄天亮安然无恙,而Mafalda,死了。

“你和娄天亮,到底是……”

“这个,你们没有必要知道。”格尔冷冷地说完,便别过头去,不再理他们。

只有David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车,什么报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张大了嘴巴,一脸惊愕地用眼神询问着林布和付斯,但是他们看看他,又看看格尔,还是选择了闭嘴不谈。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这让他有点着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最终,尽管看见格尔已经差不多沉默成一个冰人,但他实在无法忍住不问,“我也是这件事当中的人,总有知情权吧?”

每个人都看着格尔。但格尔心中想的却是,假如告诉他们,自己的复仇计划是否还能实现?他们会保护娄天亮,会劝阻他吗?如果不告诉他们,今后的很多天里,也许就会失去他们的信任,其结果与告诉他们大概会毫无差别。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最终,是林布的话让他作出了决定。

“你在害怕什么呢?”林布说。

是啊,我害怕什么呢?我不是罪人,如果我要复仇,谁也不能阻拦我。我已经计划着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既然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人知道真相吗?何况是没有必要惭愧的真相?

“好吧,既然你们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们。”格尔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三年前,他害死了小颖。”

大家第一次听到小颖这个名字,也第一次看到格尔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眼神里居然流露出如此沉重的悲痛,震慑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三年前,格尔还是一个极为普通的登山爱好者。他攀登过的都是地势平缓,相对来说比较容易的山峰。这一年的寒假来临前,他早早计划好了下一个征服的目标:海拔6206米的启孜峰。他为自己登上峰顶的那个画面激动不已。但他犯下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带上小颖。

“我以为我能保护她的……”说到这里,格尔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苦楚,“在我们的登山队里,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的高中生,他和小颖同龄,只有18岁。”

接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了那个名字:“这个人,就是娄天亮!”

这一支登山队,一共有7人,虽然大都是BBS上召集来的原本不相识的陌生人,但他们在出发前曾经进行过拓展训练,彼此之间也比较熟悉了,而且领队是一名非常有经验的30多岁的登山向导。所有的人,对自己能够登上顶峰都毫不怀疑,包括年仅18岁、毫无经验的娄天亮。而事先他们也了解过,启孜峰的坡度平缓,登山难度和危险性较小——这也是这支不完全专业的队伍之所以选择启孜峰的原因,所以,没有人考虑过安全的问题。

整个过程从一开始就很顺利。最初,格尔甚至对18岁的娄天亮很是敬佩,因为这样一个首次登山的人,居然很少出现错误。然而危险在冲顶的那天发生了。当格尔等人上升到海拔5900米的高度时,格尔的冰镐下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似乎与刚才上来时的雪面有所不同。但他并不能识别出这种异样的声音究竟代表着什么,而且领队并没有向后面的人发出警告,于是格尔也没有太在意。

危险的信号就这样被忽略了。没过多久,格尔听见了一声巨响,当他抬头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白色的像烟雾般的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向这一队人奔腾而来,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后面的小颖,一股巨大的推力就将他从雪面上卷起,一直冲到半空,但只有一瞬间的工夫,便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格尔遇到了最危险的高山灾难之一——雪崩。这一队人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却不知道,当地在雪崩发生前,已经降雪多日。上层新下的雪很不牢固,连一声叫喊都足以触发雪崩。然而格尔是幸运的,雪崩发生时,他碰巧抓住了一块岩石。尽管没有抓牢,但他醒来时,并没有完全被压在沉重的冰雪之下。否则,是绝无可能逃生的。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小颖。小颖是不是还活着?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并没有骨折。这个发现让他的心里燃起了希望。

格尔覆盖住嘴巴和鼻子,避免把雪吞下。然后,顺着绳组的方向,他开始拼命挖起来。他知道,绳子的那一头,连着小颖。他完全没有想过要给自己留点逃生的力气,他只想着,在这种时候,哪怕是一秒的时间,也许都可以救小颖的命。

当格尔终于将阻挡在他和小颖之间的冰雪挖开,用手摸到小颖冰冷的皮肤时,他感觉到了她微弱的呼吸。小颖还活着!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多么兴奋的事!但是,另一个更艰难的问题却摆在眼前——他要如何带着已经昏迷的小颖从雪下一直挖洞到雪面上?只有两秒的时间,格尔决定,就算是累死在这雪面下,也要让他们两个一起生还!巨大的决心和意志支撑着格尔,仅凭一双早已冻僵、失去知觉的手,为小颖和自己开出了一条血路。

他逐渐看见了从雪面上透下来的亮光。他拉着小颖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向上挪动着,当他看见雪面几乎就是薄薄的一层时,眼前突然一黑,再次失去了知觉。如果不是绳子上异样的响动惊醒了他,他也许真的就会从此长眠在雪山之上。

他感到有人在挖洞,是营救人员吗?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但怎么也醒不过来。当第一缕新鲜的空气从鼻腔灌入时,他猛然睁开了眼睛。然而,他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营救队员,看到的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认得那件红色的冲锋衣,和他身上的一样,正是他的队友!但是这个人却正背着他的背包离去。刚才的感觉,难道是他正在从自己身上取下背包?他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才这样做的吗?

眼看着这个人越走越远,格尔急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了一句:“我还活着!”那人似乎呆了一下,站住,然后回过头来。这时格尔看见了他挑染成金色的几缕发丝。他认出来,那正是他们队伍中最年轻的队员,18岁的娄天亮。格尔于是又喊了一句,但是娄天亮却站在那里,没有一点动的意思。格尔以为他没听见,便用自己的双手挥舞了一下。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娄天亮,这名聪明、坚忍的年轻队友,居然迅速转身,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而他的身上,背着的,却是格尔的背包!

格尔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来不及阻止。因为他的大半个身体还被埋在雪里。娄天亮的行为让他一时不知做何反应,但很快,他想到在自己的身体下面,还埋着一个小颖。于是他急忙从雪中将自己的身体挖出,接着,用绳子把小颖拉了出来。

新鲜的空气让昏迷多时的小颖苏醒过来。但小颖的双脚却全部骨折了,而她的背包早已不知去向。发现这点时,格尔的心里咯噔一下。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他一个人带小颖下山是不可能的,只能等搜救队发现他们。但是,背包已经被娄天亮拿走,没有食物和任何能够补充能量的东西,要如何才能在冰天雪地之间,度过鬼才知道要多久的时间呢?

格尔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在旁边牢固的位置用手挖出一个雪洞,抱着虚弱的小颖,坐在里面,绝望地等待着。

“你们能想象吗?小颖……就这样一点一点……在我的怀里失去温度……一点一点地,呼吸也没了,心跳也停止了……不管我怎么叫她也没有反应……就是因为娄天亮!如果不是他拿走背包,那里面的东西,足够我们活到搜救队来的时候!足够让小颖活下来……”

格尔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寝室里没有人说话。他们长久地陷入到一个充满悲痛、绝望和刻骨仇恨的故事中,但他们也清楚,自己心里感受到的悲痛、绝望和仇恨,完全不及此刻正在眼前放声痛哭的主人公心里的万分之一。

格尔在那次山难之后,双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冻伤痕迹。他没有再去启孜峰——直到他们不久前亲身经历过的那一次。


 十一

格尔和娄天亮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已经全都明白了。那么,在雪山上,格尔是不是为了报仇,才把大家引入了死路?所有人都想到营地上格尔和娄天亮的那次争执。雪崩第二次发生了,而云鹏、周周和刘简是第二次雪崩的牺牲品。有好几年的登山经验,加上又熟悉启孜峰的地形,按理说,格尔不太可能会将他们引入死路。但为什么那天,他们会爬到冰面并不稳固的地方,造成坍塌呢?

但是,没有人忍心在这时质问曾经痛失爱人的格尔。可是,格尔稍稍冷静一些之后,却主动说出了实情。

“上次,在启孜峰上,我和娄天亮就线路的问题发生了争执……我必须承认,当时是我故意要把大家往比较危险的线路上带的。但我并没有害死你们的意思,我本来的计划是在登山的途中,与娄天亮同归于尽。结绳组的时候,我刻意将他安排在我身后。我想,在登山的途中,只要我停止攀登,然后等娄天亮上来……事后,我可以割断绳索,告诉你们出了意外。或者装作不知情。除了娄天亮,所有人登山的经验都不丰富,应该不会引起疑心,所以这样定下来之后,我选择了比较危险,但危险性并不足以致命的线路。在这样的线路上,娄天亮想逃生也不是那么容易,我是在给自己创造机会。但我太笨,其实早该想到,这样明显的举动,一定会被娄天亮那么狡猾的人识破。他早早地就弄断了绳索,然后中途抛弃大家,独自跑掉了……”

听格尔说到这里,付斯暗暗一阵脸红,不禁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这些我都是事后检查绳索的时候才发现的。娄天亮很狡猾,这不仅能使他自己逃脱,也能使我在雪山上落到孤军作战的地步,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和你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是对讲机而已。这不仅增加了我的危险,同样也造成了你们的危险。你们都是没有经验的初学者,和领队脱离,情况可想而知……”格尔抬起头,看着大家,“也许你们都认为,云鹏他们的死,是我挑选路线不当而造成的。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我的确有责任,但是,真正造成云鹏他们死亡的原因,不是那次小面积的冰面坍塌。”

每个人都不解地看着他。如果说刘简不是因为雪崩而死,那倒情有可原,因为她是掉下冰川失去踪迹的。但是云鹏和周周,分明是因为雪崩,将他们冲下雪崖,为了救大家的命,云鹏割断自己身上的绳索,和周周一起掉了下去……为什么格尔会说不是雪崩呢?不是雪崩,那又是什么?

“是那次莫名其妙的暴风雪。”格尔说。

在场的所有人立刻回忆起那天的情况。他们出发的时候,天气明明很好,看不出一点变天的迹象。也许正是在途中,暴风雪毫无声息地悄悄靠近,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林布对这一点的体会是最深的。她和刘简,在中途撤退时躲进了一个雪洞,当她们从雪洞里出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世界被一种昏黄的颜色笼罩着,狂风卷着雪花四处飞舞,她们几乎就快要认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更加怪异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只持续了一个小时,便突然停止,消失无踪了。

“本来你们上升得比较慢,雪崩发生时,你们所在的位置地势比较平缓,而你们又都在坍塌面以上,随着雪崩一起向下滑落,因而除了云鹏和周周以外,你们所有人,都没有被雪埋住导致窒息而死。但是,暴风雪却在雪崩的同时产生了巨大的气浪,因而能将你们全部带到雪崖附近,云鹏和周周才会悬在雪崖下面……而刘简,如果没有暴风雪,她也不会失足掉下冰川……”

一个若有若无的抽泣声打断了格尔,当所有人疑惑的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时,发现那是刚才一直在旁边没有吭声的林布。她把头埋在膝盖之间,肩膀不住地抖动着,似乎是哭得十分伤心。

“怎么了?”离林布最近的付斯关切地问道。

“我……”林布从臂弯里抬起头,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仍然看着地上,哽咽着说,“是我害死了刘简……”

林布的话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而且,那天林布和刘简的确是单独相处过……

“那天,我和刘简躲进雪洞。但空间太狭窄了,在里面呼吸很不顺畅,待了大概两个多小时,有点无法忍受,所以就从雪洞里钻出来。那时候,就看见了暴风雪,还听见雪崩的声音。我们曾经在对讲机里呼叫过你们,但是没有人回应。雪越来越大了,我们担心会越来越危险,又联系不上你们,所以决定沿着来时的线路往回走……走到冰川上的时候……刘简她不小心掉了下去……我当时看见她掉下去,她的手还抓住了冰川的边缘,她就悬在那里,大声喊着让我救她……但是……那附近的冰面非常滑,我走一步,就会滑出去一步……我担心自己也会掉下去……而且,那时因为高原反应,也没有力气将刘简拉上来,所以……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下去……是我害死了她……”

林布断断续续地哽咽着说完这些,本已被什么沉沉压住的每个人的心头,此刻又笼罩上一层新的阴影。

又是一次在紧要关头抛弃他人性命的实例。求生的本能让人们变得勇敢,也让人们变得自私。如果是我,我会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队友呢?这个问题,想是想不出来的。

想到这里,格尔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

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并不是一句上升到哲学层面的话,在这个寝室里,它本身就是一个事实。娄天亮为了求生,拿走了格尔的背包,从而导致小颖的死亡;林布怕自己跌下冰川,因而没有对刘简伸出援助之手;付斯得知这条线路的危险,却没有警告大家,而是跟着娄天亮独自逃生去了;格尔,他为了一己之私,而将大家引向危险的路线。至于已经死去的余海云,他已经为他刚刚犯下的罪孽做出了偿还……只有David,他沉默地低头想着什么。

可云鹏和周周呢?难道他们也做错了吗?

也许,他们唯一犯下的错误,就是不该和他们一起去周杰伦的签售会。付斯回想着那天的暴风雪,越想越觉得诡异。它来得那么突然,没有任何先兆,持续的时间只是短短的一个多小时,可以由此推测出,那是一次小范围内的暴风雪……

小范围内的暴风雪?付斯想象着当他们全神贯注地冲顶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阴云正在他们的头顶迅速聚拢……接着猛然想起,在暴风雪中,当他们走到冰川上时,出现在他眼前,又倏忽不见的黑影……栗色的卷发,是个女人。

恐怖的念头铺天盖地地席卷走了付斯的全部理智。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那场暴风雪来得如此莫名其妙,为什么平时热心助人的云鹏和周周会死于那场暴风雪。

Mafalda在逼着他们走上绝路。即使没有那场暴风雪,即使他们全部生还,Mafalda难道就会放过他们吗?余海云死前,莫名其妙地出现的周杰伦的CD,不就能说明问题吗?就是在这灯光明亮的寝室里, Mafalda的怨恨也无时无刻不在诅咒着他们。想到这个,付斯就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然而想到这一点的,也不只是付斯一个人。当发觉余海云不知不觉死在自己身旁的时候,林布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向他们隐隐地靠近了。雪山山难之后,接着是余海云的死……好像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厄运在缠着他们。

所以,当格尔叹息着说我们都有罪的时候,林布和付斯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绝望。

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格尔大约感觉出此刻笼罩在寝室里的这种沉默的含义。多年的登山经历让他变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他现在想的仅仅是,在这种时候,需要把大家团结起来。

“从现在开始,我们不管干什么,都要一起行动,睡觉、吃饭。”格尔说,“而且最好不要离开这个寝室。”

大家点点头。就是格尔不说,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单独行动。

“因为余海云的例子……睡觉的时候,我们也必须轮流守夜。”他看了看林布,“林布累了,就不用守夜了。我们三个来轮班。现在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我们每个人轮流守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了……”

“那……”David犹豫着打断了格尔的话,“娄天亮怎么办?”

每个人都愣了一下。好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去想,娄天亮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David的突然提出,才让他们发现,娄天亮深更半夜地出去,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本来以为只是短暂的呕气,但是现在这个时间,他也不至于一直呕气到连觉也不睡吧?

“我给他打个电话。”David接着又说。

他拿出手机,拨了娄天亮的号码。不一会儿,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David把手机关掉,看着大家摇了摇头:“关机了。”然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他不至于生气到这种程度吧?”

没有人对David的话做出回应。格尔明白他们都在想什么。

“可能没电了吧。”格尔说。

但愿如此。

“好了,我们现在来抓阄,定下今天晚上守夜的顺序。”格尔说着,就从桌上随便拿起一张纸,撕了一个角,分成三部分,在三张纸上写下“1”、“2”、“3”,然后将三张纸揉成三个小团,放在手心里,递给付斯和David。每人拿了一个之后,格尔打开手里剩下的纸团,上面写着“1”。

David是“3”,付斯是“2”。于是,格尔成了第一个守夜的人。他们定下规矩,每个人守一个半小时,时间到了以后,就叫醒另一个。由于格尔不愿意睡娄天亮的床,虽然可以让林布睡,但是万一娄天亮晚上回来,再叫醒林布就比较麻烦。所以最后,安排林布睡在付斯的床上,而他们三个守夜的人,只有两张床可以睡,余海云和David的。这样一来,守夜的人就只能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时间到了的时候,他就叫醒下一个,然后睡在他的床上。幸而,余海云和David的床都在下铺,交换起来也比较方便。

这样安排好之后,每个人都在暂时属于自己的床上躺下。长久的不安和恐慌造成的疲惫让他们很快进入了梦乡。

因此,整个后半夜,寝室里显得十分宁静。睡着的人不知道守夜的人干了些什么,但事后他们回忆起来,都说似乎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各种异样的声响,分不清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至于林布……后来,林布说,她又听见了那若有若无的歌声……那是……

这样,天就亮了起来。他们终于放心地在白天昏睡过去。期间电话铃曾经响过一次,每个人都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但是都没有力气起床去接。直到猛烈的敲门声把他们从梦里惊醒,他们才发觉,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

那是下午五点多。他们醒来的时候同时发现,自己的肚子很饿。敲门的人是赵菲菲,她是早已和他们约好,在今天来寝室里,进行驱鬼仪式的。

她一进门就说:“我打了一天的电话,都没有人接,原来是在这里睡觉。都怎么了?大白天的,睡了一天?”

付斯揉了揉眼睛,用嘶哑无力的声音对女朋友说:“昨天一晚上都没睡。”

“一晚上没睡?都干吗了?”

于是付斯将昨晚发现余海云的尸体,以及后来叫格尔到寝室来的事,对赵菲菲讲了一遍。

“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赵菲菲低语着,“看来要赶快进行才好。”

“因为娄天亮不参加,所以我们把格尔也叫来了。”说到这里,付斯似乎想起了什么,“哎,娄天亮怎么还没回来?”

的确是这样,整整一天,没有人听见有人敲门,或者走进来过。娄天亮没有回来。付斯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娄天亮的号码,但仍然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让大家开始隐隐地有些担心。

此时,所有人都清醒过来了。只有David似乎睡得很熟,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算了,担心也没有用,”赵菲菲说,“现在只有等下去才知道。我们现在已经聚齐了五个人,先进行驱鬼仪式才是重要的。”

“我们要怎么开始?”付斯问。

“像上次我说的一样,先找到鬼门。”赵菲菲说,“鬼门有很多种说法,一般被认为是阴气重,不吉利的地方。民间还有开鬼门和关鬼门的说法……”

“那到底我们要怎么找鬼门?”付斯急急地打断了她,问道。

“我仔细想了一遍这件事的整个过程。Mafalda的死是一场意外,一般意外死亡的人,怨恨都会寄托在当时在场的某些物品之上,使这些物品聚集了极其强烈的阴气,从而形成连接阴阳两界的——鬼门。最初,我只是这样设想的,但是余海云的死却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那是……”

“你们想一下,在余海云死前和死后,寝室里是不是多出了什么东西?”

是的,的确多出了一样东西——那张CD……付斯颤抖着说出了那个名字。

“……周杰伦的……《七里香》……”

赵菲菲点头:“可惜,它后来又不见了。如果能找到这张CD,我们的仪式或许能有更大的威力……甚至,也许必须找到它才行。”

“那怎么办?”付斯焦急地看着她,“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CD在哪,但是如果仪式晚一天举行,可能就会多一天的危险……”

“别急。我们再去一次203,说不定那张CD正在什么地方。趁天还没黑,阴气还不是很重的时候,要赶快找到它。”

“那我们赶快去吧。”

付斯立刻站起身来,但是这时,他发现,寝室里居然有个人还在睡觉。David,正侧身面向墙壁,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刚才的敲门声和说话声居然也没吵醒他。

“David!”付斯叫了一声,但是David仍然好像没听见一样。

于是付斯用手去推。但是David的身体只是随之晃动了一下,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当付斯伸手准备去推第二下的时候,他的手刚碰到David的皮肤,就立刻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他的嘴微微颤抖着,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David。他的表情让所有人预感到,似乎又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了。

格尔见状,也走到David旁边,用手将David侧向墙壁的身体翻转过来。一张狰狞恐怖而又苍白得有些僵硬的脸立刻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林布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扭过头去。

David死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十二

每个人都退到离这具面目狰狞的尸体尽量远的地方。刚才看上去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气氛,让他们此刻不能接受曾经和一具尸体共处于一个寝室的事实。晚上,有人守夜,居然还发生这种事情——这彻底摧垮了他们心中仅存的一点安全感。

而最不能接受的,是格尔。他和其他的人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是鬼魂作祟。也正因为如此,看到David在有人守夜的情况下仍然死去,他不仅感到惊讶、困惑,甚至第一次产生了恐惧。他开始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种危险。一种虎视眈眈,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

但他也是第一个,甚至也是在场的所有人当中最有勇气去伸出手,仔细检查David尸体的人。和余海云的死状相反,David死得极为干净。没有血迹,没有伤痕,脸色除了渗透着一股只属于死人的青白色之外,全身没有哪一处是与平时不同的。如果不是脸上狰狞的表情,格尔很可能会以为,这也许是睡眠时发生的窒息死亡。

当格尔用手抓住尸体紧握着的一只拳头,并将它展开时,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格尔的反应稍稍迟钝了一些,但很快他也明白了,尸体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和所有人一样,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在这只因僵硬而呈现出一种怪异姿态的左手里,放着一缕栗色的发丝。这幅画面在每个人看来都是如此触目惊心。因为他们想到了同一个名字——Mafalda。

时间令人窒息地停滞下来。仿佛是过了很长的时间,付斯颤抖得几乎有些失控的声音在寝室里突兀地响起。

“字!”他说,“快看有没有字!”

格尔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付斯急切地大叫起来:“和余海云身上一样的字!”

格尔这才猛然想起,在付斯对他讲述余海云的死状时,曾经提过,在尸体的胳膊上曾经写着两个血肉模糊的字:诅咒。想到这里,格尔开始变得和付斯一样急切起来。他先是想到和余海云身上一样的位置,但是察看过两只裸露在T恤外的胳膊之后,格尔一无所获。它们和David的脸色一样苍白。于是,他开始从头部开始察看,并尽量避开David死瞪着天花板的可怖双眼。

头上没有。仔细察看发鬓甚至脖颈和耳朵后面也未能查见。接着是裸露在衣服外面的双臂、双腿,还有两只脚。但是没有,尸体的所有部分都干干净净,一片苍白。格尔和付斯相互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对林布和赵菲菲说:“你们先出去一下吧。”

“难道你们要……”赵菲菲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们有这么大的胆量。

“嗯。”格尔点头,“非这样做不可。”

“好吧。”赵菲菲拉着林布已经变得冰凉的双手,走出门去。

好像是一辈子没有呼吸过新鲜空气似的,林布一来到走廊上,便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再将这口气吐出时,她感觉从昨晚到现在有如冰凉的毒蛇般一直纠缠着她的东西一下子减轻了不少。赵菲菲是个很敏感的女孩,当她看到林布的表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心情。

她握了握林布的手,用轻柔的语调说:“不要担心,一定会过去的。”

谁知林布却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你说……我们……会不会像他们一样……”

赵菲菲想告诉她不会的,但却一时语塞,说不出口来。是啊,谁知道呢?谁知道下一个是谁?从前,她一直渴望着经历更多的灵异事件,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希望这件事早早地结束。而现在,她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大的难题:David死了,娄天亮失踪,他们现在只有四个人,驱鬼仪式要如何进行?

站在走廊上的两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之中。但她们想的,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件事。

十多分钟后,寝室门吱呀一声打开,付斯从里面探出头来,苍白的一张脸上带着沉重的不知所措。

“进来吧。”他说。

林布和赵菲菲走进去,看见David的尸体仍然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明显有些杂乱。赵菲菲用眼神询问付斯,只见他叹了口气,沮丧地说:“没有。到处都找过了,没有任何字迹,也没有记号。”

就在林布和赵菲菲站在走廊上的这十多分钟,付斯和格尔脱掉了尸体的衣服,将所有的部分都检查了一遍,包括隐私部位。这是一次胆战心惊甚至令人作呕的经历,付斯几乎怀疑,因为自己好几次忍不住转移了视线,是不是漏掉了一些什么。但由于格尔检查得比较仔细,结果应该是确定无疑的——没有,什么都没有。

对此,没有人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样的情况,不仅让人疑惑不解、不知所措,也正因为这样的不确定性,更加让人头皮发麻。这就好像在一团黑暗中与对手搏斗,你看不清它, 摸不清它的形状,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上一次,它留下了线索,尽管不能确定其含义,但也让你似乎能够稍稍捕捉到一些痕迹。但这一次,什么也没有,你该如何是好?你所能想到最坏的事情,也不及这一片空白带给你的恐惧。

格尔的脑中此刻转着无数的念头,他在想,是什么理由让“他”第一次留下字迹,而第二次却没有呢?还有,David的死因究竟是什么?最关键的是,他死在什么时候?

“让我们来想想,”他说,“昨天守夜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事是我们疏忽掉的?我是第一个守夜的,就从我开始说起吧。”格尔低头回想了一阵,“似乎是没有。我记得当时你们都睡得很熟,David当时还打呼噜,说明那时他还是活着的。走廊上除了能听见水房里滴答的水声,可能还有老鼠什么的,有点小动静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声音了。”

然而格尔最后的一句话却让大家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里。

“不过我没看窗户外面。”他说。可对格尔来说,这只是一句无心的话而已。他说完之后便看向付斯。

“我……”付斯刚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在不自觉中已经变得沙哑,于是停顿下来,清了清嗓子,然后才以正常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是第二个守夜的。当时你叫我,我困得要死,起来以后坐在椅子上还迷迷糊糊的。不过我印象中好像也没听见或者看见什么特别的情况。时间到了以后,我就叫了David。我记得当时还跟他说过,如果娄天亮到时还没回来,他就睡在娄天亮的床上好了。”

的确,下午当赵菲菲敲门,大家都醒过来的时候,David确实在娄天亮的床上死死地沉睡着。

“再后来,我就睡着了。”

“也就是说,”格尔看着大家,“最后David守夜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寝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有人在回忆,有人惊慌失措,也有人正苦苦地思索着。

“但是,”格尔说,“就真的没有人听见一点声音吗?”

林布犹豫着开口道:“我只记得听见过电话铃响。睡得太死了,甚至你们换班的时候我都没察觉到。还有,我梦见……算了,没什么。”林布想说那梦里的歌声,和上次余海云死去那个晚上听见的一模一样……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许……只是一个重复的梦罢了。

格尔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换班的说话声、脚步声,还有每个人上床时床铺的晃动都没有人感觉到,那么,有人走进寝室杀人的话——不管“他”用什么方法,也自然很难察觉了。

这时,一旁始终没有做声,仿佛在回想什么事情的赵菲菲突然说道:“你们都听见电话响了吗?”

付斯点头:“我也听见过一次。”

格尔说:“我也是。”

“都只是听见过一次?”赵菲菲盯着他们每个人的脸,直到得到确定的回答。

是啊,都是一次。

“也可以确定娄天亮一直没有回来吗?”

“David是睡在他床上的,他当然是没有回来过了。”付斯说完才发现,这个理由不足以成立,“但是也不一定……他可能回来后又走了。”

“不管他有没有回来,”赵菲菲说,“有件事是很奇怪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你们说都只听见过一次电话铃响,但是……我给你们打过三次电话。”

“可能我们都睡得太死了。”格尔说。

“但最奇怪的事情并不在这里。我第一次给你们打电话是早上,没有人接,我就没再打了,以为你们可能出去吃饭了。中午的时候,我又打了第二次,电话只响了一声……居然……有人接了。”

啊!所有人大惊,心脏也随之猛烈地跳动起来。

赵菲菲接着说:“当时我以为是手机信号不好,突然断了,因为我喂了一声,但并没有人回答我。现在我再回想当时,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手机断掉,而是确实有人接起来了。没有人回答我以后,我还贴着听筒听了一会儿,听见了一些声音。”

“听见什么了?”付斯紧张地问。

“嘶嘶的声音。就是这样……”赵菲菲嘴唇微张,舌头贴紧上颚,然后往外吐气。

嘶——嘶——

声音回荡在寝室里,每个人的心头都一阵发凉,仿佛冷风正从背后吹起。连格尔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还有其他的声音吗?”他问。

“没有了。只听见这个。因为跟手机突然断掉的声音有点像,所以我听了一阵就挂掉,再打过去的时候,又没有人接了。”

“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断掉发出的声音呢?”

“绝对不是,”赵菲菲笃定地说,“其实当时我就很怀疑是不是有人接起来了,当时因为后来电话也没人接,所以我才想,有可能是手机断掉。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想想看,手机断掉,和有人接起来但不说话,尽管有点像,但区别还是很大的。”

这一点,格尔还是明白的。那的确是不同的两种声音。

但是,如果真的有人接起来,那人又是谁?

格尔和付斯不约而同地看向窗户。窗户是关着的,插销好好地插在原来的位置。那么……就是门了?

格尔禁不住开始浑身发冷。因为他想到,就在他叫醒付斯后,两人曾经结伴去过一次厕所。他们走出寝室时,门是大开着的。但是,当时走廊上并未听见脚步声,也没看见什么人影,短短的几分钟内,有可能有人跑进寝室吗?“他”进来后,又躲在哪里?而且,David当时还活着,也就是说,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到下午他们醒来的这段时间,如果有人是从他们去厕所的这段时间进来的,那么,“他”就必须等到David守夜完,躺在床上以后再下手……

付斯似乎也和格尔一样,想到了这件事。他看着格尔,颤抖着嘴唇,说出了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

“她一直都在。”

格尔明白,付斯说的“她”与他心里所想的“他”是不一样的。到现在为止,格尔仍然认为,有一个他们看不见的凶手存在。而付斯却认为,那是“她”……

但不管是谁,或者是什么,它的确一直都在。就在大家都沉入梦乡,自以为安全而睡得浑然不觉时,她就在暗处,随时等待着,夺走他们其中一人的性命。

到底什么才是安全的呢?即使大家都在一起,也仍然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吗?格尔感到无力,并为此徨然不知所措。

付斯则看向赵菲菲:“那么,现在驱鬼仪式是不是也没有办法了?”

她叹了一口气:“现在缺少两个条件。一是人,如果娄天亮回来,或者再找到另一个人,人数才能凑成五个。二是……找到鬼门。”

说到这里,她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对了,鬼门!”接着,也顾不上害怕,就在David尸体的周围四处翻找起来。枕头地下,床单下面,床与墙壁的缝隙之间,到处都察看了一遍,但是什么也没找到。她仍然不死心,在寝室的其他角落里又察看了一遍,直到最后,她疲惫而又绝望地坐倒在椅子上。

“看来每次死了人之后,鬼门就关闭了。现在已经晚了,找不到了。”

“你是说……”

“周杰伦的CD。”赵菲菲无力地念出那个名字,“《七里香》。有签名的《七里香》。”

“那怎么办?”付斯焦急地叫起来,“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有……等鬼门再次打开……”赵菲菲说完,便低下了头。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鬼门再次打开时,就有一个人,将要死去。


 十三

长久,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无助和恐慌。鬼门再次打开,既是希望,也是不可知的恐惧。如果要得救,就必须先陷入死亡的威胁——这是Mafalda的怨恨给他们出的难题吗?他们后悔很多事,但也许现在最应该后悔的,是不该去参加周杰伦的签售会。

沉默了许久,格尔才想起来,如何处置David尸体的事。

“尸体……要怎么办?”他说。

“还是放在老地方吧。”付斯狠狠吸了一口烟,又狠狠吐出,“我真想跟他们也躺在一起算了……”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赵菲菲连忙打断了他,“现在又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说不定连娄天亮都已经……”付斯顿了一顿,到了嘴边的话又收回去,“Mafalta最应该找的人应该是他,为什么我们大家都要……”

说到后来,付斯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也没有勇气说出那个可能的结局。

赵菲菲看着情绪有些失控的男友,心里不禁有些酸楚,但她还是说:“如果娄天亮也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付斯看着赵菲菲,不说话了。

“算了,先别想那么多了。”格尔的心情也十分沉重,“我们还是先把尸体放置好吧。”

搬运尸体的任务自然落到付斯和格尔两个男生的身上。由于担心林布和赵菲菲,于是让她们也跟着,说好处理完尸体以后下去吃饭。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恐惧扭曲了本属于身体的真实感觉,他们忘记了饥饿。

付斯从来没觉得,从二楼到三楼,要花这么长的时间,也从未感到,黄昏时的楼道居然比夜晚更加阴森。

经过漫长而艰难的搬运过程——这艰难不仅是实际的,也是心理的,他们来到了203寝室的门口。

门还没有打开,所有人就闻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腐臭味道。这股味道很特别。他们都清楚,那不同于夏天经过垃圾堆时闻见的,也不同于冰箱里腐烂的食物。那是独特的,只属于某个特定的时候,某个特定的场合,比如现在。也只属于某个特定的对象——比如尸体。

那是尸体的腐臭味。

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味道比它更令人难以忍受。在这种味道中,林布感到了窒息,每呼吸一下,就好像是在呼吸着已死去的余海云身上的皮肤、毛发,甚至暗红色的已凝固的血块。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钥匙,递给格尔,然后就扭过头去,不敢再看。第一次来到现场的赵菲菲心跳也在加速着,她握紧了林布的手,不知道将在那门背后看见什么。

格尔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扭动,然后缓缓地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推开了房门。

一股比刚才强烈百倍的腐臭味仿佛被释放般,猛然扑面而来。格尔忍不住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其他人也一样。稍稍适应了以后,他放下手,看着躺在地上的David,想起昨晚正是他陪着自己来到这里,心里不由一阵感叹。David可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躺在这里吗?话说回来,自己难道就想过?

格尔努力将这些念头从心里清除出去,然后示意付斯,两个人分别抬着头和脚,将David抬进这个曾经是203寝室,而现在却变成停尸房的地方。

他们将尸体按照上次的方法塞进床底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走出门去。期间,格尔匆匆扫了一眼寝室的环境。这里还和昨天一样,没有人来过。从味道上判断,只有余海云的尸体在另一张床下腐臭变烂。现在,又多了一个。

关上门之后,赵菲菲问付斯:“看见了吗?”

付斯摇摇头:“没有。”

没有周杰伦的CD。这已经在赵菲菲的预料之中。

“不会有的,”她说,“鬼门已经关上了。”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打开。

离开寝室后,已经渗透到衣服每根纤维里的腐臭味似乎仍然难以散去。一个路人经过他们的时候捂住了鼻子,仿佛他们已经死去。

毫无食欲地吃完了晚饭,他们又回到了寝室。娄天亮仍然没有回来,再拨打他的手机,仍然是关机状态。尽管不情愿,但他们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娄天亮,是不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情况已经一筹莫展。而所有的希望却都寄托在消失了的娄天亮一个人身上。这也许等于没有希望。

只有付斯胆战心惊地想着另一件事。他想到,当余海云被发现死在203寝室时,是娄天亮和David去处理的尸体。后来,这两个处理尸体的人,一个死了,一个几乎是同时失踪了。这是巧合,还是一种必然呢?如果处理尸体便会被“那个”缠上,那么,他现在……

一股阴冷的感觉慢慢爬上付斯的后背。他忍不住猛地回头看去。背后是一堵墙,白色的墙,上面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但这并不能让他放心,他甚至宁愿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背后……什么也没有。

四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坐了好久。

“你以前,”林布看着赵菲菲说,“见过鬼吗?”

赵菲菲沉吟片刻,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对林布说:“你真的要听?”

林布自己也不太确定,在这种时候,听赵菲菲讲她过去的经历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但另一方面,她又真的很想知道……于是她点了点头。

赵菲菲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其实,就在前不久,你们去登山的时候,我在一个传说中的鬼屋里住了几天。那是一间旅馆,就在市郊,三环路附近府青立交桥的旁边。旅馆本来修得很好,但是有了闹鬼的传闻以后,生意一直就很冷清。我和几个会员听说了以后,就决定到那里去住上几天,看看能不能碰见什么怪事。我们一共是三个人,特意选择了背阳那一面的房间,因为这样的房间阴气会比较重。但是因为只有双人间,所以选了两间房,我和一个女生一间,另一个女生胆子大,她就自己住了一间。住了两天都没有什么事发生。直到第三天晚上,卫生间的马桶突然莫名其妙地堵上了。我们打电话到总台,但当时已经是深夜12点多,没有人接电话,可能是睡着了,也可能是晚上他们根本就不上班。没办法,我们只好用隔壁另一个女生房间里的厕所,回来以后,我们洗了澡就睡觉了。

睡到半夜,突然有人敲门。我和旁边的女生都醒了,我大声问了一句,谁啊?就听见一个女声说,客房服务。声音很细很尖,又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我当时有点迷糊,没有细想,睡觉的时候被人吵醒也很不高兴,所以也很生气地回了一句,不需要!后来外面就没声音了。但是这一醒过来,突然很想上厕所,我就和旁边的女生商量,一起去隔壁。我们穿好衣服就推开门走出去。

来到走廊上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下,发现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当时觉得奇怪,服务员怎么那么快就不见了。然后,我们就去敲隔壁的门。刚敲了两下,门突然打开了,里面漆黑一片,居然没有开灯。我就问,怎么不开灯?接着就听见那个女生说,睡觉前她把房卡拔下来了,现在一时找不到。当时因为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走廊上的灯光又特别昏暗,即使开着门也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况。我们只好摸着黑走进去。摸到门把上的时候,感觉黏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进去以后,我就问她,你在哪儿呢?这时她的声音就从旁边传过来,说,我在厕所里。我很奇怪,怎么给我们开完门以后就跑到厕所里去了。我就说,你快点吧,我们也要用厕所。她说好。然后过了一会儿又说,帮我拿点纸。里面的用完了。我说纸在哪儿呢,她说在桌子上,我就摸着去找桌子,果然那上面有一卷纸,就撕下来一些,打开厕所的门,从门缝里递进去一些。她快速地接过去了,当时我立刻就感觉有些不对,因为她接纸过去的动作,又快又急,还有点狠,感觉上很不像她。但我想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才会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帮我拿点纸。我很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纸。但我还是又撕下一些,而且比上次撕得更多,又从门缝里递进去。当她第三次向我要纸的时候,我问她,你在干吗呢,要那么多纸?里面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很生气地大叫起来,说,给我纸!给我纸!

这个语气让我立刻想到了刚才在门外叫客房服务的那个声音,也是很生气,似乎有一肚子的愤怒要发泄出来一样。我顿时觉得事情很不对劲,于是拉着和我一起的女生,赶快跑回了我们的房间,把门关上。我们都很害怕,整个后半夜都没睡着,一直到天亮,我们才壮起胆子去敲隔壁的门。那个女生好一会儿才来开门,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问怎么那么早就起来了,六点还不到。我就问她,昨天晚上你要那么多纸干什么?她很惊讶地说,什么纸?昨天晚上我什么时候要纸了?她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昨天晚上碰见了什么……我就把事情对她讲了一遍,刚讲完,她的脸都白了,对我说,昨天晚上,她听见有人敲门,说是客房服务,就开了门,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时她还以为是在做梦,没想到……

后来当天我们就退了房,退房的时候问了一下总台的小姐,这里以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她看了我们一眼就冷冰冰地说,没有。但是我们走到大门外面的时候,一个服务员偷偷跑过来问我们,昨天晚上是不是碰见什么东西了。我说是啊,就把事情跟他讲了一遍。他说他是新来的,刚来就听说这里闹鬼,说是因为以前有一个女服务员在宾馆的房间里割腕自杀过,他一直不信,所以才问问我们是不是真的。我这才明白,当时,在宾馆的卫生间里,‘她’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纸……”

赵菲菲一口气讲完了这些。屋里所有的人都听得心里发毛,出了一身冷汗。

“那……你真的看见过鬼吗……”林布接着又问。

“那倒没有,这方面,我们从来不刻意地去做。”她的“我们”自然是指她成立的降灵会了。“但是,要想见鬼,还是有很多办法的。比如……”她看了看寝室的环境,然后指着墙上的一面镜子说,“比如在镜子里。”

“深夜12点梳头的那个办法?”

“不,”赵菲菲笑得有些诡异,“比那个更恐怖。”

“那是什么?”

“那需要三个女生和两个男生,午夜前,在房间里保证距离是能够看到所有人的位置上。男生要分开,围成一个圈,记住镜子的位置。站立一会儿,到接近午夜的时候开始绕圈,由女生开始向前面的人的脖子上吹气,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依此类推,同时不停地绕着圈走。当有人感觉到脖子上被吹了两口气的时候,就要说,来了,同时一定要背向镜子。其余的四个人马上一起看镜子里面……那时就会看到,背过身去的那个人背后多出了一个……”

“啊!”林布忍不住尖叫起来。

所有人都听得毛骨悚然。

“这个办法有人试过吗?”付斯问。

谁知赵菲菲居然说:“有。”

“那个人看见了?”

“我们社团里有个会员,她曾经和高中的几个同学试过这个办法,当时确实看到镜子里多出了一个……但她说每个人看到的形象都不同,有的说是没有脸的女人,有的说是小孩,有的说是拄着拐杖的老头,也有的说,镜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连自己也看不见了。”

“做这种事情……会有危险吗……”林布颤抖着问。

“为了见鬼而丢掉性命的传说也有不少,不过我认识的人里面倒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每种见鬼的方法,都有它的禁忌,比如我刚才说的那种,就不能中途偷看镜子。最后不管在镜子里看到什么,也不能逃跑,要大家一起说‘去’,然后转身才行。最好有一个人做领导发布这样的号令,如果是领导背向镜子,生死就全靠大家自己了。”

“那……我们的驱鬼仪式,也有禁忌吗?”

“有的。我们摆好阵形之后,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不能移动,不管看到什么也都不能站起来逃跑。这个仪式是在鬼门打开以后,才能进行的,所以那时可能会看到一些东西,如果意志力不够的话,导致整个仪式失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最后,她叹了口气:“但是,如果找不到第五个人,说什么也没用了。”

正说着,静悄悄的寝室楼里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屏住呼吸再去听的时候,又没有任何动静了。

“好像是关门声。”格尔说。

但是,是哪间寝室呢?为何发出如此大的声响?很快,他们想到了一个共同的答案。

203。声音的确是从二楼发出来的。在他们还没来得及为这个答案而感到恐慌时,从同一个方向,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接着,又是第二声!这惨叫声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哭喊。

一股不祥的阴云顿时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是娄天亮!”付斯突然大声喊道,“这个声音,是娄天亮!”

说完,他立刻站起身来,格尔也随后站起来,两个人打开寝室门就冲了出去。林布和赵菲菲犹豫了一下,也跟在格尔身后跑出去。尽管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独自留在寝室里更让她们感到害怕。

当四个人来到203寝室的门口时,第三次听见了那声惨叫。这次确定无疑,声音来自203的门背后。

“钥匙!”格尔急切地对林布喊道。

林布慌忙从口袋里拿出钥匙递给他。格尔接过钥匙,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房门。

付斯说得没错,发出惨叫的的确是娄天亮。对于即将在寝室里看到什么,格尔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然而当他真正看到时,还是不由得愣住了。


 十四

那个双手紧抱着头,深埋在膝盖之中,在地上缩成一团,颤抖个不停的人就是娄天亮吗?就在24小时前,他还曾经一脸不屑,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24小时之后,为何变成这副模样?而203寝室,他们刚刚离开不过半个小时,是谁打开了这间寝室的门?娄天亮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一切,也许只能等待眼前这个惊吓过度,似乎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娄天亮亲口对他们说出来了。

付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娄天亮面前站住,然后轻轻叫了一声:“娄天亮?”

娄天亮的身体猛烈地抖动一下。但并没有抬起头来。

于是付斯又叫了一声,娄天亮,是我啊。同时,他抬起一只手,缓缓地,又有些犹豫地,向娄天亮的肩膀伸去。当手指刚刚触碰到他颤抖的肩膀时,娄天亮突然大叫一声,从地上跳起来,接着又跌倒。

这时,他们看见了他的脸。那是几乎就是一张死人的脸,所谓面如死灰,也不过就是那个样子。他们看着他,不约而同地想到了David和余海云。那张脸,因恐惧而变得扭曲、狰狞,仿佛已经失去了属于活人的生气。仿佛,他眼神的所到之处,都是来自阴间的冤魂,对他虎视眈眈,随时来取他的性命。一张脸上,只有那双惊恐的眼睛在眼眶里打转。只有这眼睛,流露出求生的渴望。也只有这求生的渴望才能证明,他仍然活着。

看着这样的娄天亮,在场的人无不感到一股寒意。这是至今为止,他们第一次看见这种神情出现在一个活人的脸上。再此之前,出现过这种表情的人,都死了。

这所有的感觉,都是一瞬间的事。当娄天亮再次跌倒在地上,并用手扶着地面,一点一点向后挪动时,他的眼神告诉他们,他已经不认识他们了。他惊恐地看着每一个人,大声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走开!快走开!”他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很脏,衣服上也有些泥土。

付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这时,格尔一个大步走到娄天亮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娄天亮一边挣扎着,一边发出极其凄惨的号叫,好像抓住他的不是格尔,而是行刑台上的刽子手。但格尔并没有让这种情况持续很久,他以最快的速度将娄天亮拎起来后,就扬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清脆的啪啪两声之后,娄天亮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愣愣地看着格尔,很久才想起伸出手去捂住脸上那两个很快泛起的红色掌印。格尔见他安静了,便一松手,任由他像死鱼一样从手中滑落在地上。仿佛这时,娄天亮才恢复了记忆。他看了格尔一阵,然后又去看付斯,当他的视线落在赵菲菲脸上时,眼睛里突然闪现出异样的光芒。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紧紧地抓住赵菲菲的胳膊。赵菲菲吓了一跳,正想挣脱的时候,娄天亮却出乎意料地喊了一句话。

他说,我们赶快驱鬼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但很快又觉得,这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然而娄天亮的这句话却给他们的心中蒙上了更加恐怖的阴云。他们都在想同一件事:是什么让昨夜摔门而去的娄天亮改变了看法?这24小时,他经历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最让他们担心的还是——威胁是不是已经来临?

见赵菲菲没有反应,他又急切地,几乎是恳求般叫道:“快点!现在就开始!不然……不然来不及了啊!”

赵菲菲的胳膊被他抓得生疼,但是娄天亮的话让她更是心惊。

“你究竟……看见了什么?”她问。

这也是在场的人最想知道的。但娄天亮这时却好像没听见她的问话似的,突然转头看了看四周。打量了一阵之后,突然再次开始颤抖起来。

“这里……是你们寝室?”他看着林布问。

林布点点头。娄天亮的脸上随之露出更骇人的神情。他叫了一声,然后推开面前的赵菲菲,飞快地跑出门去,到门口以后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急促地呼吸着。也没有继续跑掉,就那样焦急而又胆怯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等待他们从那个充满死人气息的寝室里走到他身边。

大家这也才感到刚才一直忽略掉的腐臭味。格尔说,我们出去吧。于是大家跟在格尔身后,来到走廊上。最后出来的付斯锁上房门之后,对娄天亮说,回寝室吧。

五个人便向三楼走去。在楼梯上,娄天亮悄悄地靠近格尔,在他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格尔却没有任何反应。难道一定要死到临头才懂得忏悔吗?对格尔来说,这样的道歉不仅毫无意义,也更加让人蔑视。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娄天亮,但他也明白,他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去想复仇的事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仇恨,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回到三楼自己的寝室,娄天亮总算能够平静下来。但当付斯告诉他,David是死在他的床上时,他的反应还是很激烈。他先是把自己的床单连同枕头、被子,凡是床上有的东西,统统拽到地上,揉成一团,只是当他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准备就地焚烧这些东西的时候,大家才慌忙阻止了他。

“好了好了,”付斯说,“我帮你拿到外面去好不好?”

说完也不等娄天亮同意,就抱起地上的一团东西,打开门,左右看了看,最后决定暂时放在门外。

每个人都在等待娄天亮告诉他们,这24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娄天亮自从走进寝室,就一直在催促赵菲菲赶快进行驱鬼仪式。

“可是,”赵菲菲为难地说,“现在人尽管齐全了,但……还缺少最重要的……周杰伦的CD……”

“为什么要找那张CD?”娄天亮问。

“因为那是鬼门的所在……Mafalda死时,她的怨恨和意志会寄托在某些物品上……”

听见Mafalda的名字,娄天亮脸上的肌肉明显抖动了一下。

赵菲菲接着说:“当余海云死前,那张CD曾经出现过,死后,CD又消失了。因此可以推断,CD是一个关键。驱鬼仪式需要找到鬼门,才能让鬼魂找到回去的路……”

“你的意思是……不是真正消灭‘她’,而只是让‘她’回去?”

“可以这么说……不过,让‘她’回去,就相当于从我们的这个世界消失了,这样也足够了……”

正在赵菲菲侃侃而谈的时候,娄天亮却在不停地冒汗,刚才好不容易恢复了点血色的脸,再次变成死灰色。

“是不是……只要那个东西出现……鬼门就打开了?”

赵菲菲点头:“是。只有鬼门打开,才能让鬼回去,才能把鬼门关上。”

“那么,鬼门打开后,会发生什么?”

赵菲菲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我知道了……”娄天亮脸色苍白地喃喃自语道,“会死人……是不是?会死人……”

付斯连忙说:“也不一定的。再说现在鬼门还没有打开……”

娄天亮突然缓缓地扭头看着付斯,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让付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大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晚了。”他颤抖着将那件东西递给赵菲菲,“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会有用……”

赵菲菲迟疑着伸出手,将它接过来。那是一张被折成一叠的很厚的纸张,白色的背面朝外折叠起来,纸质比较光滑,随着手的移动,时不时反射出几道亮白色的光晕。赵菲菲拿到手之后,小心而又急切地将它展开,看了一眼之后,脸上露出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慌的神情,抑或是两者都有。

纸张完全展开之后,很大。赵菲菲将它翻转过来,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当他们看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在哪里发现的?”赵菲菲连忙问。

“刚才。就在你说话的时候,我想从口袋里拿手机看看现在几点了,但是,没有手机……只摸到了这个……”

那是一张海报,上面有他们熟悉的人,也有他们熟悉的字。还有……让他们触目惊心的血迹。Mafalda的血迹。

《头文字D》的宣传海报。那上面,还有周杰伦的亲笔签名。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时间,现在这个场合,他们也许会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但现在,它却变成了他们最惧怕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这张海报出现在娄天亮的身上?

“我不知道,”娄天亮苍白着脸,缓慢而又绝望地摇着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没有人说话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赵菲菲手中的这张海报上。他们知道,娄天亮的话,是真的。他真的不知道,这张海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跟着他……

沉默了一阵之后,格尔走到娄天亮面前,语气冰冷地说道:“你必须告诉我们,昨天你离开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娄天亮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盯着对面空白的墙壁,眼神发直,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几乎就能听见牙齿碰撞的声音。但他们却没听见他说出半个字,甚至是一个短暂的音节。付斯忍不住看了看那面空白的墙壁,当然,那里什么也不会有。

格尔深知巨大的恐惧带给人的是怎样的压力,他曾经见过失足掉下山崖的登山者,在掉落前的那一瞬间,张大了嘴,但什么也喊不出来。只有脸上震惊的、不可置信的表情说明他刚刚明白了什么。格尔知道,在关键时刻,只能下猛药。

于是格尔在娄天亮的对面坐下,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如果你不说,我就不参加驱鬼仪式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格尔的话音刚落,娄天亮便惊慌失措地喊道:“好,好,我说,我说!”接着,便用颤抖得无法自制的声音,回忆起这24小时的经历。

昨天晚上,娄天亮从寝室里出来,刚走到大门口,就有些后悔。已经是凌晨了,要到哪里去?如果马上返回寝室,面子上又过不去。他开始有些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忍住,他完全可以躺在自己的床上听音乐嘛。不过既然都出来了,至少也要等天亮了以后再回去。最后,他想,只能到学校外面的网吧去碰碰运气了。尽管明令禁止网吧通宵营业,但还是有不少网吧仅仅是把门关上,做做样子而已。

这么想了之后,他就从学校的后门走出去,来到那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巷子里。巷子的道路两旁,除了录像厅、理发店和烧烤摊之外,开得最多的,就是网吧了。每家网吧的门都紧紧地关着,但娄天亮看见,从门缝里仍然透出非常明显的光亮。于是他从第一家开始,挨个敲过去。可是没有一家给他开门,大概时间已经这么晚,网吧老板怕是有人检查,所以不敢开门。他一边敲,一边想着如果没有一家给他开门,那晚上应该怎么办。

但是,当他走到巷子的最深处时,突然看到了希望。有家小网吧的门居然开着。不知道是因为这里太偏僻,还是老板特别胆大,这个时间居然敢大开门户地做生意。娄天亮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有地方上网就已经不错了。他进去以后才明白,为什么老板敢在大半夜开门了。

这是一家很破旧的网吧。破到不能再破。网吧里只有十多台电脑,空间又小又闷,大夏天的,居然连空调也没有。电脑桌和键盘都脏得要命,每把椅子上都有各种各样或深或浅的污渍。这仅有的十多台电脑,显示器都是15寸的,屏幕上油乎乎的,看一眼就难受。娄天亮站在网吧门口皱着眉毛张望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无奈地走进去,交钱拿了卡之后,选了一台看起来稍微顺眼点的电脑,坐了下来。刚一动鼠标,机箱就吱吱嘎嘎地响起来。破电脑。娄天亮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台电脑也确实破,他只是开了几个网页,上了QQ,速度就慢得不行。而且QQ还是很旧的版本。

怪不得老板敢冒着风险大半夜地做生意了。这样的网吧,估计白天根本就没人愿意来。晚上开着门,还能多少赚点钱——像他这样深夜没地方去的人,每天总有那么两三个吧?娄天亮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他以外,就是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弱男生,坐在他前面,背对着他。因此娄天亮能够清楚地看见这个男生都在网上做什么。他不是有意想要偷窥,只是这个男生未免也太奇怪了。他一直在不停地重启系统。Windows的画面不停地出现,消失,消失,又出现。娄天亮看了一阵,心想大概是电脑出了问题,这个人正在调整吧?于是也没有多想,自顾自地上网去了。

这段时间里,他偶尔也会抬头看看那个男生,发现他仍然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尽管好奇,他还是对自己说,别管别人的事了,跟我又没有关系。就这样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网吧老板正站在身后,露出奇怪的笑容。这个人真奇怪,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呢?

“外面有人找你。”他说。

娄天亮愣了一下:“找我?没弄错吧?”

“这里就我们三个,难道还会弄错?”网吧老板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是不是寝室里的人来找我呢?但是为什么不进来?娄天亮想着,朝身后的窗户望出去。但是屋里灯光太亮,外面又太黑,根本看不清是有人还是没人。所以他只好站起来,走出门去。

然而巷子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不知为何,娄天亮的心里陡然打了个寒战。他左右张望了一阵,然后又进来,问老板:“外面没人啊?你是不是弄错了?”

网吧老板头也不抬地说:“你再仔细看看,就在外面。”

娄天亮不禁有些烦躁:“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我看得很仔细,说没人就是没人。”

“我也没开玩笑,”网吧老板还是一脸冷漠,“的确是有人找你。”

“好,那你说,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一个女生,红色裙子,挺漂亮。卷发……哦,对了,头发好像还染过的。”

卷发,红裙子……娄天亮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她的头发……”娄天亮用手比划着,“是不是这么长?”

网吧老板斜着眼睛看了一下:“对。”

“她……说了她叫什么名字没有……”

网吧老板突然嘿嘿冷笑起来:“名字倒是没说。不过,她说她是你女朋友呢。”

女朋友……娄天亮只感到脑袋里“轰”的一声,全身仿佛被电流穿过一般,手脚顿时变得又冷又麻,几乎站立不稳。网吧老板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连自己是怎么回到电脑前也没有印象。只觉得,当他在椅子上坐下时,心跳得很快。

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他开始安慰自己,别怕,可能是网吧老板开玩笑的。然而身后漆黑的窗户还是让他感到浑身发毛。他看了看前面那个男生,决定坐到他旁边去。男生仍然在不停地重启系统。当娄天亮走到他身后时,眼神无意中瞟了一下正在重启中的电脑屏幕。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出现在黑色的电脑屏幕上,而让他几乎当场惊叫出声的是……

他看见自己背后,多了一个人。


 十五

一团红色……不,是一个红色的影子……在窗外,暗无灯光的夜晚,影子显露出一种凶险的红。暗红。暗得仿佛有什么在其中隐隐流动的红。娄天亮猛地回过头去!然而窗外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他的双腿一阵发软,跌坐在男生身后的椅子上,但视线却一刻不离开男生的电脑屏幕。

电脑再一次被重启。

娄天亮又看到了它。这一次,他看得更为真切,不仅看见了红裙子,还看见了……那一头熟悉的栗色卷发……看不清脸……也许,根本就没有脸……

当电脑第三次重启的时候,它不见了。

是不是因为网吧老板刚才说了那样的话,于是产生了幻觉?娄天亮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问问那个男生。

“同学。”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男生回过头来。居然……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一样。他看着娄天亮,眼睛却不住地瞟向他身后的窗户。

“有……事吗?”他的声音颤抖得比娄天亮还要厉害。

“我想问一下……刚才……你在电脑屏幕上……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男生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他突然伸出手,将娄天亮拉近,然后低声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你也看见了……我刚才一直重启机器,就是为了让你看见……从你进来开始,她一直就在外面……看着你……”

娄天亮的头皮一阵发麻。他不敢相信,他真的碰见了那种事。男生和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不时地去看窗户,好像那里随时都会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脖子。冷汗如同潮水般从他的后背、额头涌出,没多久,身上的T恤就被汗水浸透,和皮肤粘在一起。

网吧老板仍然若无其事地坐在电脑前忙着聊天,仿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娄天亮突然觉得,这个怪异的网吧老板似乎也有问题。

他顿时感到这个网吧不能再待,于是立刻站起来,到柜台结账。找钱的时候,网吧老板冷笑着对娄天亮说:“这么晚了回去,当心走夜路啊。”

娄天亮忍不住对他大吼一声:“关你什么事!”就快步走出门去。

但实际上,娄天亮真的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他刚走出网吧,背后一股冷风吹来,便让他顿时心生悔意。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那个网吧了。他走了几步,便一头钻进网吧前面不远的一个录像厅。录像厅里的人比网吧里的人要多,但是灯光要比网吧更加昏暗。娄天亮挑了一个人多的地方,坐下来。

录像厅里放的其实是DVD,空调正开着,而且禁止抽烟。不断地有人从一个厅换到另一个厅,每进来一次,门口的服务员手里的手电筒便会亮一下。对于这样的环境,娄天亮稍稍有点安心。也许是录像厅的沙发过于舒服,尽管刚才在网吧看见的红色影子仍然不时出现在脑子里,娄天亮还是产生了朦胧的睡意。他的眼皮渐渐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就在他似睡非睡的时候,脸上突然有点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脸上拂来拂去。他用手挥了几次,但每次都扑了个空。

那是什么……娄天亮在一片混沌之中模糊的想。让人厌恶的感觉。蜘蛛网?头发?他感到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睁开了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基本上半躺在了座位上。他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又想继续睡,这时他听见啪的一声,钥匙从口袋里掉在地上了。然而脚下却漆黑一片。他先是用脚四处探了探,没听见任何声音。他想,大概是掉到座位下面去了。

于是,他弯下腰。第一眼却并没看见钥匙,他看见的是……两只脚。女人的脚。红色的裙边垂在小腿上,两只脚并得严严实实,整齐到诡异的程度。

录像厅里的灯光是那么昏暗,然而这两只脚不知为何却显得如此鲜艳。鲜艳的红色,蓝色的指甲油……

是在网吧看见的那个……顿时,像有什么猛然间击中了心脏般,他感到一阵耳鸣,巨大的恐惧感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仿佛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就在出事的前一天,Mafalda还问过他,天亮,我的指甲油好看吗?

……

“我的指甲油好看吗?”一个声音阴冷地在背后响起。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下来。就在我背后,他想。就在我背后。

那时,正专注于幕布上播放的影片的人们,被一声惊恐、绝望的号叫吓了一跳。当他们纷纷扭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时,只看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穿过一排又一排的座位,逃命般飞奔而去。

他在巷子里没命地跑着,不知跑了多远。当他在路边停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时,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再然后,他发现钥匙丢在了录像厅里。那种时候,谁还能记得钥匙的事?

天亮了,他想,我可以回寝室了。在这之前,他需要吃个早饭,更需要休息。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学校里走去。

昨晚的事仿佛噩梦。娄天亮的心里此时五味翻杂。恐惧、惊慌、无助,还有……深深的悔恨。过去Mafalda种种的好突然间浮上心头。这是Mafalda死后,他第一次想起她。她的笑容,她温柔的声音,伤心时将泪水忍在眼眶里的倔犟表情……我这是在怀念她吗?他茫然地在校园小路上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理由,为他现在产生的这许多陌生的感觉开脱。他清楚自己从未爱过Mafalda。和她在一起,只因为她有一个有钱的老爸,而她碰巧又对自己很痴迷。他从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不过是一物换一物,很公平。Mafadal死后,每当自己稍微感到愧疚的时候,他就会对自己说,那不是我的错,凶手是格尔。久而久之,他真的不感到愧疚了。

但是现在,他努力为自己搭建起来的堡垒正在一点一点地坍塌。他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想乞求Mafalda的原谅。

昨晚的事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如果……如果向Mafalda道歉,我有没有可能……活下来?

他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精神恍惚地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路人的窃窃私语,晃眼的阳光让他睡得很不安稳,像是随时要醒来,又没力气醒来。他做了一个很长很杂乱的梦。红裙子,诡异的脚,Mafalda的脸,在梦里不断交替出现。尽管隐约感到炙热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但娄天亮却一直感到了冷。彻骨的冷。仿佛睡在启孜峰的冰川之下。

模模糊糊的,他感到有人在身边坐下。“帮帮我。”一个声音说。

帮你什么?

“帮我回去。”

你家在哪里?我怎么帮你?

“你都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

“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什么事?还有谁?

“他们已经来了两个了,但是你不来,我还是回不去。”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什么很快?

“天黑以后。”

娄天亮隐隐约约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他努力想睁开眼睛。

这时,那人突然发出诡异而尖锐的笑声:“就是今天。你再也逃不掉了。”

娄天亮猛地打了一个寒战,醒了过来。阴冷的感觉仍然在全身挥之不去。天色正在暗淡下去。已经是黄昏了,暑期校园里本来冷清的道路,现在显得更加荒僻阴沉。看着眼前的景象,娄天亮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我再也看不到太阳了。这个念头刚一产生,他便惊慌地将它从心里赶了出去,装作从来没这么想过。然而梦里的那个声音却紧紧地跟在脑后。

就是今天。你再也逃不掉了。

是梦。只是梦而已。娄天亮拼命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他连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并且感到了饿。快点回寝室,吃个饭,睡一觉就好了。

于是他站起来,加快脚步朝学校里在暑假唯一开着的食堂走去。

在他吃饭的这半个小时里,天空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暗下来。娄天亮走出食堂的大门,便看见了天上厚重的像是随时要压下来的乌云。闷热的空气没有一丝流动的迹象。要下雨了。

从食堂到寝室的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找公厕。走了没多远,便发现一个。暑期校园里的公厕普遍无人看守,这间公厕也是这样。实际上,就是平时,校园里的公厕也很少有人使用。它修建起来,只是给那些在操场上打球的学生使用的。这里离操场很近,离娄天亮的寝室也很近。

但今天,这个公厕有些奇怪。他走进去,用手去推第一个门,发现它居然被锁上了。接着,他又去推第二个,门也是锁着的。就这样,他发现,所有的门都锁着,除了最后一个。

娄天亮顿时有点不安。但看了看开着门的那间,觉得这里也没有什么异样,便走进去,顺手关上了门。

两分钟后,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听见了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起初,他并没有在意。但是紧接着,他听见了敲门声。咚咚。那人在敲第一扇门。安静了两秒之后,脚步声又响起。然后停下。咚咚。在敲第二扇门了。

娄天亮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脚步声和敲门声越来越近。第三扇门,第四扇门,第五扇门……一直到敲响了倒数第二道门之后,声音停下来。娄天亮知道,他马上就要敲自己的门了。

……

但奇怪的是,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声音响起。会不会是那个人以为厕所里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所以离开了呢?可是不对,如果离开了,脚步声应该再次响起,但现在却静悄悄的。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也就是说,那个人现在,就站在门外。

想到这儿,娄天亮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下面的门缝。可他什么也没看见。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

整个讲述过程中,娄天亮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扭在一起,全身不断战栗着,他不时停下来,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才能继续讲下去。但是现在,当娄天亮讲到这里的时候,情况却再也不受控制了。他急促地呼吸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全身不住地颤抖着,活像一个坐在电椅上等待受死的人。当格尔把水递给他时,他几乎连杯子也无法拿稳。

那时,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娄天亮推开了门。他惊讶地发现,外面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然而,当他刚刚松了口气,到水池洗手的时候,从水池上方的镜子里,他看到自己刚刚打开的门正在背后缓缓地关上。从越变越小的门缝里,他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就站在里面。栗色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恶狠狠地从镜子里盯着他。

怪不得推门的时候没看见,原来刚才她就在身后!

娄天亮再也忍受不了,跳起来,撞开门,尖叫着向外逃去。他感到背后阴冷的感觉一直在紧紧地跟着他,追赶着他。他一边跑,一边胡乱地不知喊着什么,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身后,生怕自己的衣服被抓住。生怕Mafalda再也不放过他。

他沿着小路一直跑到寝室楼下,经过大门,大口地喘着气,跑上二楼,当他跑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时,却站住了。

因为他看到,一个红色的裙边正在三楼的拐角处若隐若现,仿佛正在等待着他。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顿时困难起来。随后,他惊恐地回忆起了那个梦。

就是今天,你再也逃不了了。

娄天亮一边盯着它,一边用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向后退着……走着走着,他扶着墙的手突然扑了一个空,差点摔倒在地上。这是一间开着门的寝室。只是味道为什么那么奇怪……

但他只能选择快速地躲进去,用力关上门,接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当娄天亮讲完,轰隆隆的雷声也响了起来。终于,外面下雨了。

好久都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至今为止,娄天亮是唯一一个见过“那个”的人。但他们此刻心里感受到的恐惧,一点也不亚于娄天亮的恐惧。

真的是她……付斯想到在扑克牌上看到的字:我回来了。Mafalda……真的回来了。

这时,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我们下午去过203……”付斯看看大家,又看看娄天亮,接着低下头去,“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我锁了门……”

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锁上了门。但娄天亮慌张地跑上楼时,203寝室的门却开着。如果门不是被林布身上的钥匙打开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门不是偶然间打开的。门是一个陷阱。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格尔他们晚一点打开203寝室的门……那里,又会发生些什么?

没有人敢继续再想下去。他们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听着雨声,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他们第一次体会到在面对死亡时的无助、恐慌和绝望,以及些许毫无信心的希望。

良久,赵菲菲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至少我们现在具备了一切条件,驱鬼仪式可以开始了,我们还有机会。”

“那现在就开始吧!”娄天亮用祈求般的眼神看着她说。

赵菲菲看了看表:“现在不行,时间还没到。必须要午夜阴气最重的时候进行。不过我们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做一些准备工作。”她低头思索了一阵,“严格按照仪式的话,我们需要桃木、朱砂、纸、笔、香炉灰,还有香。”

“但是我们到哪儿去弄什么桃木、朱砂和香炉灰?”付斯焦急地打断了她。

“我们寝室后面不是有一片小树林吗?那里有桃树。朱砂可以在中药店买到。香炉灰我们可以自己做,只要有香就可以。这些东西,应该都能在学校旁边的小店里找到。”

“你是说,我们现在就要出去买?”

“本来,我是打算白天和你们一起去买的,但是你们睡了一天……而且,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只能现在去。或者……等到明天。”

但没有人愿意等到明天。

“就现在去吧。反正才8点。”格尔说,“要准备的东西不多,我们大家一起行动,千万别走散。时间应该来得及。”

现在是晚上8点12分。还有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如果,真的来得及。


 十六

超市和药店都还没有关门,因此他们很快买到了朱砂和纸笔。只是香炉和香颇费了一番工夫,超市里只有蚊香和熏香用的香,自然是不能用的。必须是祭祀用香才可以,赵菲菲说。难道要去文殊院吗?在林布的印象中,似乎只有在文殊院的附近才能买到祭祀用香。可是,现在这个时间,如果坐车去文殊院,来回都要三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一定来不及了。

这时,格尔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但他看着大家,好半天才犹豫着说出来。

“我倒是知道到哪里去买香。”他说,“……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丧葬用品店。”

“不会吧,”付斯立刻说,“到卖死人衣服的地方去?”

林布在一旁也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格尔知道他们就会是这种反应:“除了那儿,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买到吗?”

是的,没有。他们都清楚。不说晚上了,就是白天,祭祀用香这种不常用的东西,也很难买到。只有丧葬用品店里有。而且,这种经营寿衣、花圈、纸钱、香、骨灰盒的地方,虽然生意冷清,也会一直开到半夜,甚至凌晨。

“好吧。”付斯颓然地点点头。

那家丧葬用品店是学校附近唯一的一家,他们都知道它在道路右边的巷子深处。在巷子口就可以一眼看见,那唯一亮着灯的狭小店面。当他们走近时,各自心里都在想,平时怎么没觉得这里这么阴森?

门口堆放着店里放不下的花圈,三四个。付斯经过花圈的时候,猛然间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接着,他胆战心惊地发现,在花圈的后面,还藏着几个纸人。纸扎的没有生命的人形物体,在这样的夜间似乎也聚集了很多阴气,好像随时都会活动起来。店里面的东西也是个个让人看得心惊,架子上排成一排的骨灰盒,挂在墙壁上的各色寿衣……那些寿衣,尽管还没穿到死人身上,但怎么看都觉得带着一股死人气。放在玻璃柜里的是很多个大小不一的黑色牌位,只是还没写上名字。

从门口走进来的第一步开始,他们就想着快点离开。好像多待一秒,那里的死人气就会透过衣服,惹得全身都是。但他们现在却只能站在这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因为老板不在。

格尔冲里间叫了几声,侧耳再听,一点声音也没有。是出门了吗?付斯四处张望着,无意中瞥到一张黑白画像,画像中是个老头,笑容似乎画得很不自然,以至于在这种时候,显得十分诡异。付斯瞟了一眼,立刻将视线收回,不敢再看。

赵菲菲则一直在看柜台面上摆放着的几摞香,还有旁边的香炉。她比较着它们的粗细,香炉的大小和材质,最后选定了要买的那种。但是老板还没有回来。他们在这里,已经站了十多分钟。

十多分钟,在一家丧葬用品店里,真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算了,我们拿了东西走人吧,”赵菲菲说,“只要把钱放在这里就行了。”

“我同意。”付斯说,“五十块钱怎么也够了。”

这样说定,赵菲菲立刻伸手去拿刚才看中的香和香炉。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冷冷地在背后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他们吓了一跳,纷纷回过头去。赵菲菲急忙从空中把手收回。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站在门口。实在是老得太老了,他们看到他时都这么想。老头脸上不仅有皱纹,还有各种说不清颜色和形状的斑点,脖子上的皮肤让人想到某种爬行动物,随着说话时喉咙的蠕动,被上下拉扯着。皮肤居然那么薄,那下面早已失去了脂肪,肌肉,各种有生命力的组织,现在只剩下白得几乎透明的一层。也许是因为这让人吃惊的年老,他们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要买东西吗……”老头又说。

“啊,对,”赵菲菲说,“我们要买香,还有香炉。”

老头看了他们每个人一眼,颤颤巍巍地从门口走到柜台后面,然后问:“要哪种?”

“要这个,”赵菲菲伸手去拿了香,然后又去拿香炉,“香炉要这个。多少钱?”

“二十……四块……”老头看着她说。

于是赵菲菲便要从口袋里拿钱出来。这时却听见老头说:“要这个吗……”

她顺着老头手指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那是一件男式的寿衣。

“不要,”她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们要那个干什么。”

老头也阴森地笑了:“总要用到的。”

赵菲菲不敢再多说,丢下三十块,不等找钱,拿起东西就跑了出去。跑出去才发现,其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站在门外等她了。付斯更是一脸焦急的样子。

“真是的,”赵菲菲责怪道,“你们竟然也不等我。”

但是他们什么也没说,付斯拉起赵菲菲就往大路上跑。其他人也跑得飞快。走到有灯光的地方时,他们才停下来。

“你们怎么了啊?”赵菲菲一边喘着气,一边问。

付斯看着她,低声说:“我跟你说……我觉得……那个老头……好像画像上那个……”

赵菲菲本来没注意,但经过付斯这么一说,突然也觉得有点像。再想到刚才老头的话……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低头去看手中的香和香炉。还好,它们没有变成别的什么……

“别想了,”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她故作镇定地说,“说不定画像上是老板的亲戚什么的,所以才长得像。我们还是赶快回寝室吧。”

路上,不知道谁看了看表,说,现在十点了。

十点,还有两个小时。还来得及。

只是这时,付斯忍不住又问:“你在店里的时候,老板指着墙上挂着的寿衣,跟你说什么呢?”

赵菲菲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把那句不祥的话说出来。于是她撒了谎。

“哪里指的是寿衣?他只是问我,墙上是不是有只壁虎,我告诉他看错了,那儿只是弄脏了。”赵菲菲说。


 十七

最后,他们在寝室楼下的小树林里找到了桃树。格尔拿出了瑞士军刀,按照赵菲菲的要求,锯下了五根不粗不细的桃枝,将上面的叶子去除,分别交给了每个人。

“你们先拿在手里。”赵菲菲说,“一会儿到了天台以后,我再告诉你们怎么用。”

“天台?”林布有点惊讶,“这个仪式要在天台上进行?”

“嗯,本来计划是在203寝室,但是看了一下,地方太小,我们五个人,无法摆成五芒星阵形。后来我想到,天台应该是个不错的地点。寝室楼上的天台,白天,太阳直射,是最热、阳气也最重的地方。但是一到夜晚,尤其像今天这样没有月亮的时候,又没有什么人去,那儿立刻就变成了阴气最重的地方。”赵菲菲头头是道地分析着,“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她’引来,然后再关闭鬼门。现在最关键的东西在我们手里,即使换到别的地方,也不怕她不来。况且……”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似乎在想怎么说才是最恰当的。

“况且,我们自己本身就是诱饵。”格尔说。

赵菲菲无语,点了点头,但很快又补充道:“最危险的,往往也是最有效的,我们现在只能背水一战了。”

比起背水一战,也许这更像是一次赌博。会输?会赢?谁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毕竟,像这样的事情,人一生顶多也只能经历一次。像死去的余海云和David一样。

他们把所有准备好的东西搬到了天台上。赵菲菲想了想,又从付斯寝室里拿来了一块枕巾,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看看没有漏下东西之后,赵菲菲开始焚香。她从那一把香中抽掉了三根,剩下的,全部用火机点燃。顿时,一股寺庙里才有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她把这一捆香全部插在香炉里,看样子在一小时内应该会全部烧完,那时,他们将拥有大约半炉的香灰。还有一项工作便是将朱砂溶于水中,变成红色的液体。

做好这些以后,赵菲菲拍了拍手,在地上坐下,示意大家都坐到身边来。

“好了,在等香烧完的这个时间,我跟你们说一下关于这个仪式的情况。”赵菲菲的一张小脸显得十分严肃。实际上,这对于她来说,本就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每个人都看着她,开始做好认真聆听的准备。

“先讲一下五芒星吧。它的形状是这样的……”赵菲菲拿过纸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类似五角星的形状,“过一会儿,我会用毛笔把它画在地上,然后我们五个人分别坐在这五个交汇点上。符咒同样用朱砂画好,我们每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拿桃木,将符贴在背后。香炉灰撒在整个五芒星阵外,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好之后,开始焚香。我们有一炷香的时间,来关闭鬼门。”

说完,她停顿了一下,用一种非常严肃、沉稳,又有点担心的目光看着大家。

“我必须强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们五个人,坐在五个顶点上,就相当于五扇门,所以,香点起来之后,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仪式没有结束,我们都不能移动分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那时会发生什么?”娄天亮紧张地看着她。

“那时……尽管没有实例,但可以想象……鬼门既然已经打开,就会发生鬼门打开后所能发生的一切事。所以那个时候,希望大家都能尽量收敛心神,千万别受到眼前看到或者听到的东西影响,心里只要想着那是幻象就行了。”

赵菲菲看着每个人脸上露出不确定的表情,叹了口气:“因为考虑到你们,所以刚才我拿了一条枕巾,现在可以剪成五条。谁觉得到时候不能把持住自己,那就把布条蒙在眼睛上,把耳朵塞住,这样,就看不到也听不到了。怎么样?”

说着,她向格尔借来瑞士军刀,将枕巾剪成五根布条,放在地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地沉默了一阵,然后,娄天亮第一个伸出手去,拿了一根。接着是付斯,再然后是林布。格尔始终迟疑着没有动手。

赵菲菲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吧,为了确保这个仪式万无一失,我们最好每个人都蒙上眼睛和耳朵。包括我自己。毕竟,谁也不知道那时会发生什么,而且,这个仪式如果失败了,很有可能无法进行第二次。”

应该有人明白她的意思。无法进行第二次,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将会为失败付出什么代价。娄天亮凄然地笑了一声:“无法进行第二次……大概是到时,人数就不全了……”

到时,人数就不全了。格尔突然觉得,这句话,也许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恐怖的一句。

每个人手里都有了一根布条。他们拿着各自的物品,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时不时看看时间,还有香炉里已经焚烧了大半的香。赵菲菲忙着用毛笔蘸了红色的朱砂,在纸上画符,一边画,一边念念有词地低声说着些什么。

林布现在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场梦中。这些早已不为人知的仪式,今天再次出现,如果自己是个局外人,也许会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看,但现在……她突然开始想,如果我能活着,我又该怎样活下去?过去,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她仍然不知道答案。

“好了!”赵菲菲拿起地上已经画好的符,分给每个人,“开始以后就把它贴在背上。”

“那个……怎样才能算是关闭鬼门呢?”林布问。

“仪式进行时,海报要放在五芒星阵的正中央,这样,‘她’无论如何都是出现在五芒星阵的中间。驱逐成功后,我们立刻要烧掉海报,消除鬼门。啊,对了!”赵菲菲突然自责地叫了一声,“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

“那是什么?”

“就是破地狱咒啊。等一下,我写给你们,大家一定要把它背下来。很简单的。”说着,她就拿出纸笔,一边思索着,一边在纸上飞速写着,“为了节省时间,我一边写,你们就一边记在心里。”

纸上,是四行像古诗一样的字: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

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

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

写完后,赵菲菲说:“为了方便记忆,你们可以五个字五个字地念,像背诗一样。现在时间大概快到了,大家抓紧时间背下来吧。”

她话音刚落,四个人已经开始低声地念起来了。

香炉里的香在十一点三十四分彻底烧完,他们得到了那半炉香灰。赵菲菲找了一片空地,确定好方位之后,用毛笔蘸朱砂,在地上画起了“火之驱逐”的五芒星阵,然后,又用香炉灰将五点连接成一个圆圈。最后一步,就是拿出那张海报。周杰伦的《头文字D》的宣传海报,放在五芒星阵的正中间。其余的人忙着互相将符贴在对方背后,以及在心里仔细回忆和默念刚才记下的咒语。

十一点四十九分,他们忙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按照赵菲菲的分配,格尔坐在顶点“雷”的位置,娄天亮坐在左上角“风”的位置,付斯坐在左下角“土”的位置,林布坐在右上角“水”的位置。至于赵菲菲自己,自然坐在起点,右下角,“火”的位置。

他们坐定之后,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四分了。

“还有最后的六分钟,刚才的咒语,大家再默念一遍,按照我刚才说过的五芒星画法,当听到我念出咒语的时候,格尔要接上,是第二个念咒的人,再然后是付斯,林布,娄天亮,接着回到我这里。之后,仪式完成。在我念完最后一个字之前,不管发生什么,大家千万不要离开自己的位置。就是这些了。还有问题吗?”

“没有。”

“好,那就开始默念吧。”

六分钟,好像过得太快了。当赵菲菲宣布,时间已到,并在香炉里点燃了三支香之后,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袅袅升起的烟柱,从地上拿起布条,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此后,便是一无所知的黑暗。


 十八

寂静的一个小时。黑暗中的一个小时。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坐在哪里,却又不能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楼顶上奇怪地没有风,因而香炉上得以升起笔直的烟柱。古人相信,烟柱升上天空,是与上天沟通的途径。他们焚香祷告各种各样的事,坚信上天能够通过这缥缈的烟雾了解他们的愿望。而此时天台上席地而坐的五人,他们的心愿却似乎比这烟雾更加渺茫。

他们在很小的时候便已失去了信仰,神仙和会说话的动物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招人笑话。但他们却始终无法确定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是否有鬼魂的存在。相信鬼,不相信神。这是不是他们只能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却不知向谁祈祷的原因?也许他们从一开始便是绝望的。

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只能靠自己。可是他们没有做好。

如果我们从天台上俯视下去,便会看到他们手拿桃枝围坐成一圈的样子,中间摆放的是一张沾满血迹的海报。与其说是设陷阱捉鬼,此刻看起来,却更像是向中间那张海报顶礼膜拜。他们既无必胜的信心,也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局。就这样,他们把自己交给了从不信任的上天,或者某个东西,甚至做好了随时抛弃同伴的准备。死亡面前,摆放的永远是听天由命的祭品。

这样说,或许真的绝望了点。

傍晚的那场雨是早已停了很久的。天台上不断上升的湿气让人浑身不舒服。雨后的夜晚尽管有一丝凉意,几个坐在地上的人却仍然不停地出汗。他们的胸膛起伏着,拿着桃枝的手,蜷曲着的各个关节,都浸满了黏黏糊糊的汗水。全身的肌肉一刻也不放松地紧绷着,甚至连后背的汗毛也警惕地竖起来。

这是五只惊弓之鸟。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只是将自己变成一座雕像。因为现在哪怕是最微弱的一点声响,也会使他们立刻从地上跳起来。他们明白这点,也害怕这点。

因而时间显得特别漫长。漫长的黑暗适合睡觉,也适合回忆和诉说。就像很多我们久已忘记的事总是在临睡前浮上心头。在最初蒙上眼睛时的忐忑不安变成习惯以后,他们面对的,便是这种有如教堂牧师般能牵引你所有心事的黑暗。也许只有半个小时,甚至二十分钟,他们却想了很多。

付斯的脑子里最初出现的是雪山。在他的记忆中,一切都是从启孜峰开始的。惊人的内幕,令人恐慌的山难,留下来的不解之谜……好像世界在瞬间就变得面目全非。他在想,这事的结局究竟会是怎样的?他不停地后悔每一件事,一直到他觉得,自己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不该来上这个学校。他突然觉得,这所学校本来就阴森得很不寻常,地处郊区,到处是又破又旧的建筑物,门前长满杂草,经常断水断电,走出大门很久才能看见唯一的一个公交车站。为什么以前从没发现,也不介意呢?这里简直就像聊斋客栈一样,也许一觉醒来转身看去,发现背后是一片坟墓。

林布在这时想的却是云鹏。她从来也没有爱过他,和他在一起也仅仅是因为虚荣心,觉得两个人很相配,让人羡慕。而当她面临危险时,她却突然渴望云鹏就在身边。她清楚自己是一个为人冷漠而心高气傲的人,和人总是有距离,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她从来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有能力解决任何问题,也可以孤身一人生活下去。但现在,她是那么的无助和恐慌。她第一次感受到心里的脆弱,却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告诉她别怕。她怀着种种复杂的心情明白了,原来自己终究需要保护。人人都是如此,男人,女人,当自己不能保护自己的时候,就希望有个人从天而降。再坚强的外表,不过也是自欺欺人。她也在后悔。她后悔的是,为什么以前不对云鹏好一些,为什么就不能和他好好地认真谈一场恋爱。或者任何其他人也行,爱一个人,也被别人爱,那种感觉体会一次,现在大概也不会觉得孤单了。她也在想刘简,这些天来,她无数次地在为自己的行为忏悔,此刻她突然想到命运这种事。如果命运是注定的,那么她很可能早就被安排为了救刘简而死在雪山上,她没有去救,只不过是把死亡时间向后推迟,多活了几天而已。这样一想,她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比死亡更让人恐惧不安的是未知——当她得出未知命运的答案最终是死亡时,便不再为死亡而恐慌。

赵菲菲想的无外乎是这次驱鬼仪式的事。她知道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因而开始不断地回想仪式的每一个细节,问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效的?比如,焚香却没有摆香案,每个人也没有掐诀,这样会不会出纰漏?再比如,宿舍的大门是不是真的向南开?她回忆着早晨太阳升起的方向,但仍然无法确定宿舍门真的向南开。如果五芒星阵画反了,那就真的糟糕了。还有,万一仪式中谁受到惊吓,离开了位置,又该怎么办?她在他们面前显得很有经验,实际上,她也的确是看了很多的书,但是,从理论到实践,这还是第一次。

赵菲菲没有表露出这一点,完全是担心引起更多的恐慌。当务之急是完成驱鬼仪式,而完成驱鬼仪式则最需要冷静和勇气。这对已经饱受惊吓的他们也许要求过高,但至少可以不再给他们添加压力。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心里最乱,最复杂,最矛盾的,其实是格尔。他不知道该如何分析他们目前的处境。原本,他以为这一切都是人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心底原本仅存的一点人类与生俱来的神秘种子,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登山过程中被彻底磨去了。对他来说,具有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的,仅仅是大自然。他也了解并学会了如何对抗内心的恐惧,这是每个登山者必须具备的素质。只有先挑战自己,才有可能征服高山。不管什么时候,他习惯于只相信自己的眼之所见,耳之所闻,而绝不相信无端的猜想和武断的推测。

但是现在,他也糊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于整件事来说,究竟什么才是合理的解释?他不能接受鬼魂作祟的说法,但又不明白David是怎么无声无息地死去的,身上为何没有伤痕,还有,让娄天亮吓破胆的,究竟是鬼魂,还是他的幻觉?说是幻觉似乎有点不太可能,因为娄天亮和他一样,原本也是不信邪的。面对种种不可解释的谜团,他既不承认是鬼魂作祟,也找不到人为的证据。假如是人为,又有什么动机呢?他突然莫名地愤怒起来。难道就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人玩得团团转,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吗?他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我一定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人也好,鬼也好,我非见“它”一面不可。他对自己说。

至于娄天亮,他的恐惧和慌乱不是一块蒙在眼睛上的布条能解决的。他怕得要命。如果用脑电波仪来显示他的情绪,指针将快速甚至疯狂地在纸上不停划动,光是看着那些线条就让人感到紧张。他通过这样的方式无意中了解了犯人临刑前的心情。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只是不敢大声承认,于是在心里便以这种末日来临前的感觉表示出来。

与此同时,求生的欲望也前所未有地强烈,他可以抓住任何一根从眼前急速飘过的救命稻草。如果能活下去,做什么都行。他也许没有提醒过自己,正是这样的求生心理,让他在雪山上拿走了格尔的背包,在停车场将Mafalda推倒在车轮之下。但这时他突然领悟到,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从阴影中解脱出来,哪怕是自以为是地找各种借口,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也始终没有从他的身后离去。否则,他为何一见到“她”,便立刻濒临崩溃?

这时,他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响动,从他的背后悄悄地不为人察觉地传来。坏消息都是小声告知的——在一本书上,他看见过这样一句话。那是什么书,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他一直警惕着各种微小的带有预示性的声音。比如现在。当他竖耳倾听时,那声音又消失了。这并没能给他安慰,反而让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在一瞬间,他明白了那种消失的含义——对方感到了他的警惕,于是以一种他看不见也听不着的方式慢慢靠近。他有一种想立刻把布条从眼睛上摘掉的冲动,但赵菲菲的嘱咐却阻止了他。他的身上开始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冒汗,他感到背后有东西过来了。同时,他猛然想起,自己背后对着的,正是通往寝室的楼梯口……

一阵冷风从背后吹来。他的牙齿开始打战,他听见自己喉咙里不可抑制的咯咯的声响。他的身体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肌肉正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也不知道他的颤抖就好像冰天雪地中裸体的爱斯基摩人。他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能动,千万不能动……这是他仅存的一点意志,却几近疯狂。

直到他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轻轻坐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赵菲菲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是如此急促,与其说是驱逐鬼魂的威严咒语,不如说是遭遇危险时用以自救的喊叫。

每个人都明白,“她”来了。

气氛一下子诡异得不可捉摸。他们一边急速调动起全身的感觉,一边在心里默念刚背下来的咒语,生怕轮到自己的时候会念错,甚至完全想不起来。

赵菲菲继续念着:“九幽诸罪魂……”一直到“上生神永安……”之后,格尔连忙接上,“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接着是付斯。他结结巴巴地念完之后,轮到林布。

这个过程中,他们不断听到各种怪异的声响。好像有什么在扑打,挣扎,急促喘气,发出唔唔的声音,离他们很近,却是那么混乱,模糊不清。他们为这声音浑身颤抖,又在想这是不是咒语的作用,自己是不是快要成功了。

这声音在林布小心地一字一句念着咒语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微弱,当她念完时,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在等待娄天亮,完成这最后的部分。

但是娄天亮迟迟没有出声。怎么回事?是他想不起来咒语了吗?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声音。仿佛随着刚才那声音的消失,娄天亮也跟着消失了。他们焦急地等待着,都在犹豫要不要摘下眼睛上的布条,看看娄天亮为什么如此安静。

就在他们不安到几乎无法忍受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声尖叫!而这声音,正来自这次驱鬼仪式的组织者——赵菲菲!他们急忙摘掉布条,朝赵菲菲的方向看去。她眼睛上的布条早已摘下,此刻正一手捂着嘴,一手撑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看着对面,一边挪动着向后退去。她的眼神中既充满了恐惧,也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

于是,顺着她的视线,他们看见了娄天亮。

他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倒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夜色下,他们看见他的身影像一块曲线圆滑的石头。直到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近,才察觉到,他的胸膛已经不再起伏。除了格尔以外,所有人走到差不多的距离,就不敢再向前走上一步,只是看着格尔小心翼翼地靠近。

格尔感到脚下的积水明显变多起来,他的鞋不断发出只有在下雨天才听得见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一片的积水会特别的多?但是这里太黑,他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脚下泛着微光的地面,以及躺在上面的娄天亮。直到他在娄天亮面前蹲下,伸出手去想要将他扶起来的时候,他感到手上沾满了黏黏糊糊的,有些温热的液体,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才突然明白为什么这里的积水特别多。

因为,那不是积水,而是血,满地的血。它们还在不停地从娄天亮的喉咙里往外冒,几乎就能听见那汩汩的声音。血的出口处,是娄天亮脖子上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也是如此触目惊心。他自然早已没有了呼吸,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他的衣服很凌乱。

他的眼睛还蒙着布条。

这一切都被格尔的身体挡住了。他们看见格尔蹲下,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的声音。

“他死了。”格尔说。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突然间明白刚才那些怪异的声响是怎么回事,以及自己错过了什么。一股不可抑制的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他猛地站起来,回过头去,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赵菲菲,大吼了一句:“本来是不会这样的!”说完,便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格尔消失在楼梯口,然后才回过头来看地上的娄天亮,并且,真真正正地看清了他。付斯和林布,曾经这样看过余海云,看过David,但当他们再次看见娄天亮时,仍然感到无法承受。这不是别的,是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是逐渐逼近的死亡。他们只是学会了在这种时候不再尖叫。

然而他们始终不能明白格尔的愤怒。并且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当他们思索着如何处理尸体的时候,赵菲菲又在背后喊了起来。

“海报!周杰伦的海报不见了!”

付斯和林布心里一惊,立刻转身看去。地上画着的五芒星阵,现在已经空无一人,桃枝散乱地丢在阵形的五个顶点附近,显得十分破败甚至凄凉。就在阵形中间,已经不再有烟柱升起的香炉旁,只是一片空地。

周杰伦的海报已经不见了踪影。


 十九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失败。尽管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却尤自在心中问着,我们失败了吗?他们不愿意承认失败,或者说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脚下踩着的正是死亡的阴影。

海报已经消失了,如同它的出现一样无声无息。娄天亮将它带来,它又将娄天亮带走。这是一个怎样的循环,非完成它不可吗?他们知道这种消失意味着什么。就像余海云一样,海报在事后便消失在空气里,直到下一次……它一直像路标一样将他们引入危险。

“我们失败了。”最终,赵菲菲无力地承认了这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十足的把握,而现在,更是无从得知究竟问题出在哪里。但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既不可能使娄天亮死而复生,也无法再重新进行一次。就像娄天亮那时说过的,人数已经不全了。对赵菲菲来说,这时就算再找两个,她也没有勇气再进行第二次。她开始后悔,不该冒这个险,进行什么仪式。

她无助地哭起来。过去,她是他们的希望,现在,她自己也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付斯没有去安慰他,因为他也同样心烦意乱。只有林布反而平静下来,在驱鬼仪式中她心里所想的事现在看来终于变成了事实。看着面前慌乱的两人,她的心里竟然产生了些怜悯,仿佛她已经是一个死去的幽魂,现在只不过是看着他们步自己的后尘而已。她不感到恐慌,也不感到烦乱,她甚至对地上那具娄天亮的尸体无动于衷。她不担心自己的未来,这是此时她和他们最根本的不同。

看着两人哭够了,也沉默够了,她说:“我们现在要把尸体处理掉。”

那平淡的语气让赵菲菲不禁抬起头来看她。于是她看见了林布脸上那异乎寻常的冷静。她呆了一呆,神情恍惚地说:“怎么处理?”

林布知道这是个难题,那毕竟是一百多斤的重量,要从六层楼高的天台上抬下去,还是很有难度的。而且,血迹一定会弄得楼梯上到处都是,清理起来也很不方便。她在天台上转了一圈,边走边看,最后,在一侧的栏杆处停下,她站在那儿,回头看他们。

“扔下去。”她说。

付斯和赵菲菲几乎就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们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付斯感到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扔到楼下去。下面刚好是那片树林。之后我们可以就地埋起来。”

“但是……怎么能这样……”

林布沉默了一会,然后看着娄天亮的尸体说:“我问你们,他已经死了吧?”

付斯和赵菲菲看了一眼之后,就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流了这么多的血,呼吸也没有了,身体早就变得冰凉。你们应该知道割断颈动脉,会在多长时间内死亡。现在,他只是一具尸体。”林布将视线挪到两人的脸上,“除非你们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赵菲菲本来想说,我们可以抬下去,但她很快和林布一样想到,要实现它的确很难。她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付斯,发现他也正皱着眉毛,同样没有任何主意。于是,两人最终只有点头同意。

“好,现在我们把他抬到栏杆边上吧。”林布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干这种事——把一个人,尽管是一个死人,从六层楼高的地方扔下去。当赵菲菲和付斯抓住娄天亮的胳膊和腿时,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做这个。他们的心脏跳得很快,胸膛不住地起伏着。他们觉得自己好像在谋杀一个刚刚喝醉了酒的人。尽管娄天亮的死与他们没有关系,但他们仍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抑制的罪恶感。

短短几米的路程因此变得十分漫长。当他们三个终于把尸体抬到目的地,并把头和肩膀伸出栏杆外悬在空中的时候,那一刻终于要来临了。

“我们……真的要那么做?”赵菲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嗯。”林布没有看她,只是点点头,“开始吧。”

付斯沉默地抬起尸体的下半身,一点一点往栏杆外面送着。最后一刻,赵菲菲的手并不在尸体上面。她无法忍受,退到了后面,双手捂着脸,又哭起来。

在她的哭声中,他们听见楼下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同时还有树枝断裂的声音。以前,付斯曾经不小心把装满书的袋子从家里的窗台上碰掉,现在他觉得,这声音和那时居然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到,娄天亮是真的死了。

考虑到最近阴雨连绵的天气,他们并没有认真清理天台上的血迹。也许明天傍晚又会下一场雨,将这里冲得干干净净。接下来,该掩埋尸体了。

树林并不是很大,但树木却遮住了夜晚仅有的一点光线。到处是形状不明的黑影,好几次,他们以为某个影子就是,走过去一看,却是块石头。他们感到尸体就在附近,但一时竟找不到,这不得不让人有些慌乱。付斯再次想起关于赶尸的传说,顿时感到浑身发冷,手脚颤抖个不停。赵菲菲的手被他拉着,于是这种情绪也传染了过来。他们跟在林布的背后,越走越慢。

林布也感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对两人说:“用脚四处探一探吧。”说着,便伸出脚去,在落满树叶和杂草的地上边走边踩着。付斯和赵菲菲犹豫了一下,也照着样子踩起来。

杂乱而躁动的声响在树林里回荡了一阵之后,突然听见林布说:“找到了。”

一个黑影就在他们脚下,如此之近,让人猝不及防。付斯和赵菲菲看着那团黑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是一个人。怪不得刚才一直找不到……

因为那看起来已经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看了半天,赵菲菲颤抖着说了一句话。

“头在哪里?”

这团形状模糊的黑影,已经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了。不知道娄天亮的尸体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

“别看了,”林布说,“赶快挖坑吧。”

于是付斯连忙将各种残忍血腥的联想从头脑里驱逐出去,然后拎起刚才一楼收发室里找来的铁锹——为此他们打碎了收发室的窗户玻璃,选了一块空地,开始一下一下地挖起来。因为铁锹只有一把,林布和赵菲菲帮不上忙,只有站在旁边等待。

树林里空气潮湿而阴冷,树木散发出一股独有的味道,闻起来让人发闷。树木在白天制造氧气,晚上制造二氧化碳,这好像是初中植物课上的内容。林布能够想象树木的呼吸。空气经过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叶片的纤维,那一个一个的小洞,吸进,呼出,永不停止。娄天亮的尸体很快就将变成这些树木的肥料,化成它们生命的一部分,永不停止地吸进,呼出。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的心愈加麻木起来。如果生命可以被这样理解为一个怎样都无所谓的循环,也就没有什么恐惧可言了。反正,不是这样,便是那样。

而付斯却恰恰与林布的心情相反,他越是感到娄天亮的今天可能就是自己的明天,就越不想让它实现。两个搬运余海云尸体的人都死掉了,接下来的一个就是他自己。如果每个人都要死,他感到自己也许会比其他人先走一步。想到这里,他突然一阵伤心。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我却要死了。他在为娄天亮挖掘坟墓,却好像自己也要长眠在这里……

半人高的坑需要挖很长时间。

最后,付斯喘着气从坑里爬上来,擦着脸上的汗说:“好了。”

这个坑看起来还是太小,但放下一个人应该是足够了。尤其是,一个死人。完成了这些工作,他们开始动手去抬地上的那个黑影。一时却没有人敢伸出手去。谁知道这具尸体变成了何等恶心的形状?犹豫了很久,他们终于还是采用了那个老办法——用脚。他们小心翼翼地用脚拨弄着地上的尸体。

付斯说:“这是脚。”

但林布按照相反的方向伸手去摸时,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扑了个空……头,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她急忙用手继续摸着,然后,摸到了肩膀……顺着肩膀再往上摸……

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付斯和赵菲菲吓得往后退去,他们看着地上的尸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头……”林布的声音颤抖个不停,“头……没有头……”

付斯和赵菲菲大惊,顿时感到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不是……摸错地方了?”付斯战战兢兢地问。

林布拼命摇了一下头,但想起他们根本看不到她的动作,于是又开口说:“不是……我摸到肩膀了……肩膀上面……的确没有……”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让人胆战心惊的过程。当她顺着肩膀往上摸去时,她摸到了黏黏糊糊的血,再然后……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她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是娄天亮被扯断的脖子,上面没有头。

她想吐,但又吐不出来。

至于付斯和赵菲菲,尽管没有亲眼看到,但他们也可以想象,那是一副怎样的场景。他们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们可以忍受的极限,而他们却又不得不待在这里。

怎么办?他们都在想,怎么办?

“我们……找一找?”付斯犹豫着开口,但他说完之后,发现自己也没有这个勇气。

“算了,”他又改口道,“还是……先把这个放进去吧……”

他说的是地上的尸体,没有头的那部分。尽管林布知道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但她已经不敢再碰一下那个恐怖的东西。付斯见状,知道这件事只有自己来做。于是他抓住尸体的双脚,尽量不去想没有头的事,用力向坑里拖动。最后,只听一声闷响,尸体终于掉了下去。付斯向坑里看了一眼,这时便看见了那没有头部的上半身,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他连忙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那……埋不埋?”他看着她们说。

林布和赵菲菲也没有主意。找不到头,那是埋还是不埋呢?如果头还在树林里的其他地方怎么办?

“还是……找一找吧。”林布说。

但这样找肯定不是办法,三人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一起到收发室去找找看有没有手电筒。后来,他们翻进了收发室,也的确找到了手电筒,但是……手电筒里面,却没有电池。这真是一个讽刺。现在这个时间,到哪里去买电池?

最终,他们只有带着没有电池的电筒,回到树林里。问题再次摆在了眼前。是埋,还是不埋?

他们一筹莫展地在地上坐了很久。土里不断上升的湿气更让人心情烦乱。

“这样吧,”最后,付斯说,“五点多天就亮了,可以看得更清楚些,而且那个时间估计也不会有人经过。我们等到那时候,仔细找找,如果找不到……我们就先把这个埋了。”

他们不敢想象,如果找不到,那会是什么原因……

付斯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我们都这样了。”

这最后一句话打消了林布和赵菲菲心里的所有顾忌。的确,都已经这样了,即使再发生些什么,又能如何呢?

他们在黑暗中靠着树干,看着身边模糊不清的各种黑影,感觉像在梦里,连疲惫感也是那么的不真实。他们守着这具尸体,并因此而不能回到温暖安全的地方去。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即使是尸体也变得习以为常。过去,林布很不能理解那些在太平间里工作的人,他们是怎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搬运尸体的事?现在她终于有了相同的体会。人的适应能力真的不可估量,因此世界上才得以有各种各样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事。太平间工作的人是这样,在亚马逊捕捉鳄鱼的人也是这样。刚才自己摸到过尸体上被硬生生扯断、露出各种残破组织的脖子,但外科医生何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林布这样胡思乱想着的时候,付斯和赵菲菲也同样如此。他们已经没有力气继续交谈,只有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天亮后那微弱的光线。

然后,才知道怎么办。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在艰难的等待中流逝着。当他们终于看清楚对方的轮廓时,树林里的黑影正在逐渐地变成深蓝色。可以分清草地和石头了,可以看见树皮粗糙的表面了,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上、手上沾满了血迹。现在是时候了。他们用手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站起来。没有交谈,也没有任何疑问,他们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并且正在做着。

他们先是在尸体原先掉落的地方寻找。地面十分杂乱,散落着一些树枝,地上的草明显被重物压扁,血迹使部分土地变成异样的深色,但他们第一眼看到的,还是蒙在娄天亮眼睛上的布条。它从头上掉下来了,头却不见了踪影。接着,他们以这里为起点,继续向四周搜索。林子里的各个角落已经被早晨的光线照得清清楚楚,但他们仍然一无所获。

可是,头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他们极其有限的推理能力没有给他们带来帮助。不过他们也想到,既然他们没有找到,那别人就一样不会找到。这让他们稍稍地放下心来。

他们于是回到了原地。付斯说:“还是先埋起来吧。”

只是,当他拿起铁锹,正准备把土重新放回坑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抬头看了看天空。

就这样,他看见了,树枝上挂着的一个黑影。接着,他又仔细看了两眼,并且看清了那是什么。


 二十

那是只要看一眼就让人难以忘记的景象。娄天亮的头挂在树枝上——与其说是挂着,不如说是叉在上面。一根前端尖锐的树枝从他的嘴里插进去,又从后脑钻出。当他们看到断口附近的那根粗树枝时,便明白他的头为什么会挂在上面。那根粗树枝不知什么原因纵向断裂开来,分成两半,锋利的一面朝上,像一把坚固的长刀,斜斜地伸向天空。可以想象,当娄天亮的尸体掉下来时,头部被尖锐的树枝插住,脖子刚好搁在这把长刀上,加上沉重的身体掉落时产生的巨大力量……就那么一瞬间……

然而,让他们感到毛骨悚然的,并不是这些血腥的场面。

他们把尸体从天台上扔下时,娄天亮的眼睛还被布条蒙着。现在,布条掉下来了。于是,他们看清了它。那还是人的眼睛吗?白色的眼球从眼眶里面凸出来,并且看上去似乎还在不停地向外涨大着,就像寺庙里的夜叉。他们站在树下抬头向上看它时,那视线正好落在每个人的脸上。

这个人头一整夜都在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寻找它,看着他们给娄天亮的尸体挖坑,看着他们坐在树下休息……而他们竟然毫无察觉。它是如此之近,就在上面,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想到这个,他们的脑中便好像有什么轰地炸开,心脏狂跳不止。是他们将娄天亮的尸体从楼上扔下,然后掩埋,但这一切,居然被尸体上的头看得一清二楚!

而现在……现在又要怎么办?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已经死气沉沉地躺在坑里,可这头呢?那棵树大约有六七米高的样子,如果要取下,就必须用长杆或者爬上去。这些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谁去?他们可以接受没有头的尸体,但是,一个被树枝从嘴里穿到脑后的人头……

他们既不敢与那盯着他们的视线对视,也不敢低下头任由那视线看他们。于是三个人就这样怀着矛盾而恐慌的心情,仰着头,在树下站了很久。直到他们慌乱地察觉到,天空已经在慢慢变亮了。

“怎么办啊?”赵菲菲焦急地看着付斯。

付斯看她的时候,发现林布也正看着自己。他从两个人的眼神里看出,这个任务非自己不可了。再抬头看看快要完全亮起来的天空,他狠了狠心,终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无声的请求,或者说是不公平的安排。

爬树是不难,但要用手去摘那颗鲜血淋漓的头,无论如何他是做不到的。幸好那根插着人头的树枝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它太细了,无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付斯想的是,爬上去,然后将那根树枝折断。这样计划了之后,他开始爬树。因为过去在登山社里有攀爬的拓展训练,所以这对他来说,是能很轻松便做到的。

几分钟后,他爬到了树枝与树干的交接处,并近距离地看清了那些细细的血线。接着,他开始用力去折那根树枝。每次用力,人头就会在树枝顶端颤动一下。这个场景让他以及下面的两个人都感到浑身不适。他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树枝与树干的交接处,尽量忽略人头的存在。又过了几分钟,他们终于听见清脆而响亮的咔嚓一声。树枝断了,连同人头一起,急速坠落到地上。林布和赵菲菲连忙躲开,向后退了好远,直到付斯三下两下从树上下来,她们也不敢靠近。

付斯深深吸了口气,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的,马上就结束了,很快,很快。早晨新鲜的空气使他略微放松了一些。他拿起树枝的一端,将人头挑到坑里,卡在坑的边缘,然后把树枝往回抽。接着,他感到树枝上的重量一轻——人头顺利掉了下去。

他顿时松了口气,扔掉手里的树枝,然后转身对她们说:“行了。现在可以埋了。”

林布和赵菲菲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看了一阵,然后才犹豫着走过来。这时付斯已经拿起铁锹,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往坑里填土。坑里的尸体是坐着的姿势,黑色的泥土扑扑簌簌地落下来,最先盖住了脚,然后是落在坑底的人头,当人头全部盖住以后,林布和赵菲菲也强忍着呕吐的感觉,前来帮忙。她们用手捧起旁边的泥土,快速地往坑里填着——因为天已经快完全亮起来了。

早上8点,他们才在树林里完成最后一项工作——将土踩平,然后随意铺些枯树叶和杂草上去。幸运的是,暑期校园里早晨锻炼的人多半不经过这里。但白天的光线仍然让他们很没有安全感。回宿舍吗?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他们已经不敢再继续住在这里。也不可能去赵菲菲家里。至于格尔……他大概永远不会理他们了。而最重要的是……要逃走。逃到不会被“她”发现的地方……

“还是先回你寝室换换衣服吧。”赵菲菲说,“穿成这样,是没办法上街的。”

他们的衣服上都是血。鞋上也是。还有手上,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沾上了不少。都是娄天亮的血,死人的血。付斯猛然想到,Mafalda出事的那天,在停车场,他们每个人身上,也都沾上了Mafalda的血……这是不是他们备受诅咒的原因……

“你在想什么?”赵菲菲看见付斯的脸色突然大变,心里也开始有点忐忑起来。

“没什么。只是……太累了。”

太累了。每个人都是一样。除了已经死掉的。

他们在付斯的寝室换了衣服。因为赵菲菲和林布没有衣服换,只好先换上付斯的。然后他们来到水房,在水池里拼命冲洗着手上和脸上的血迹。最后,他们互相确认着对方身上看不出一点才经历凶案的蛛丝马迹之后,才开始考虑今天的去处。他们想到过旅馆,想到过去别的城市,但只要他们还在世上,便感觉自己仍然无法摆脱“她”的纠缠。每种方案都被一一否决,最终陷入了沉默。

“对了!”赵菲菲突然兴奋地说,“我怎么没想到!应该去那里,那里最安全!”

“哪里?”林布和付斯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她那么兴奋。

她看了看两人,带着一种必胜的自信说出了那个所在。

“文殊院。”

文殊院,坐落在这个城市的西北方,创建于隋炀帝杨广大业年间,是一座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古老寺庙。而付斯等人的学校,正好与这所寺庙的方向相反,他们必须坐着公交车,横穿整个城市,才能到达这里。一个是西北方的郊区,一个是东南方的郊区。

在学校门口,赵菲菲和林布买了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换上以后才坐上公交车。他们在市中心转过一次车后,便再也坚持不住,在车上睡了过去。直到售票员叫他们,才发现车上已经空无一人。

这是一辆以文殊院为终点的公共汽车。现在,他们到站了。

走下车后,他们一眼便看见不远处那耸立着的被香蜡熏黑的红色高墙,在眼前向两旁延伸着,不知有多远。中间是两扇紧闭着的钉有铜钉的红色大门,只有中间的小门开着,今天既不是黄道吉日,也非节假,所以进出的人并不多。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以前很早就听说这是一座宏伟的寺庙,但真正看到它时,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这样一个小城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座庙呢?

他们站在门口看了一阵。林布说:“他们会让我们住吗?”

“听说里面有个客栈,是寺里和尚为了接待远道而来的香客准备的,当然,不是免费的,要交香火钱。”赵菲菲说。

“你确定?”

“嗯,”她点点头,“我们会里的人住过。”

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以后,他们才稍稍放下心来。当他们买了门票,从大门走进去以后,赵菲菲似乎一下子忘记了过去几天的事。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赞叹着。和很多寺庙一样,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笑逐颜开的弥勒佛,绕过佛像之后,赵菲菲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向他们介绍殿里她能看懂的一切。

“这四个是天王,手拿琴瑟的那个,是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咤,表示护持国土;南边那个手上拿着利剑的,是增长天王毗琉璃,意思是让众生的善根增长;西边的你们肯定都听过,是广目天王毗留博叉,手臂上缠着一条龙,他是保护众生的;剩下那个是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左手里有一只银鼠,是法器,右手的是伞,代表福德,保护人民财富。他们手里的法器都有含义,分别表示风、调、雨、顺……”

然而,付斯和林布却觉得这四尊雕像怎么看都像是凶神恶煞的夜叉鬼。他们看到雕像上的眼睛,就想到树上人头的眼睛……于是不敢再看,拉着赵菲菲就匆匆地往里走去。

他们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听着赵菲菲兴奋的讲述,从天王殿,经过三大士殿、大雄宝殿、说法堂,一直走到藏经楼。

“这里就是终点了。”赵菲菲颇有些失望地说,“看来这里和其他的寺院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五重殿……”

“我们还是赶快找住的地方吧。”付斯打断了她。

赵菲菲这才意识到,他们并不是来这里参观的。“嗯。据说是住在文殊阁。”她指着藏经楼一侧的小路说,“从这里走下去就是。路标上写的。”

小路的两旁栽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他们没有想到,在这座庄严的寺院背后,竟然还另有一番天地。他们一边走着,一边留意着路标,经由弯弯曲曲的小路七拐八拐就走到了一栋古香古色的建筑物前。这栋楼一共五层,门口挂着一块匾,写着“文殊阁”三个大字。

让他们稍稍感到意外的是,接待他们的并不是僧人,而是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刚才他们一路进来,也没有看见一个僧侣,不知他们平时都住在哪里,做些什么。

他们简单地说明了想在文殊院住上一段时间的意愿之后,工作人员便开始查看哪里还有空着的房间。付了钱之后,他们得到了402和405房间的钥匙。两间房正好是斜对门。从402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是一片种有各种植物的小园林,从405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刚好能看见他们来时经过的路。林布和赵菲菲一致选择了405,付斯无奈,只有住在402。实际上,他们都害怕那片园林。因为他们知道,它在晚上将是最黑暗的所在。

房间的条件并不是特别好,但也算是简单干净。他们在柔软的床上坐下之后,困倦的感觉便不可抵挡地来临了。他们就这样,衣服也没脱,脸也不洗,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林布觉得赵菲菲深夜曾经醒来过一次,因为她听见厕所的抽水马桶在响。但赵菲菲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起来上过厕所。付斯一个人睡得倒也十分安稳,只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有些鼻塞,大夏天居然就感冒了。

不管怎么说,这一夜似乎过得无比平静。他们从雪山上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平静,以至于醒来以后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窗外的新鲜空气里夹杂着缥缈的香味,楼下的服务员告诉他们,那是僧人们做完早课,正在斋堂里用早餐。经他这么一提,付斯他们也想起,从昨天到今天,除了喝水,他们几乎粒米未进。于是就在文殊阁的餐厅里点了菜,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这顿饭吃得是那么香甜。当窗外和煦的阳光在桌上投下淡黄色的影子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场景。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们是劫后余生的人,却感到了幸福——这个想法让林布想哭。

吃完饭,他们从餐厅走出来,想在寺里到处走走。经过服务台的时候,赵菲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走到昨天接待他们的服务员面前,问:“这里是文殊院的范围内吗?”

服务员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你指的是什么范围?”

赵菲菲也觉得自己的问题问得太含糊了,但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于是她笑笑,说:“没什么,算了。”然后转身就走。

这时服务员却在背后说了一句:“的确是在文殊院的围墙里面。”

但其实,她想问的是,这个文殊阁,会不会受到寺里佛光的保护?这个问题对僧人也许能问出口,可问一个身穿制服的服务员,他一定会觉得好笑。

的确是在文殊院的围墙里面——这个回答,不知道算不算是答案。


 二一

他们站在大雄宝殿一侧的角落里,静静地看那些来上香或是游览的人。很多个瞬间,他们忘记了山难,忘记了海报,忘记了阴郁的散发着死亡味道的寝室,忘记了此时正在腐臭变烂的尸体,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但他们始终觉得是站在玻璃橱窗外面看光景。有一种东西在空气中无形地将他们与世界隔开,这使他们在另外的很多个瞬间,突然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是一种多么悲哀的顿悟。

站累了,便坐着。他们在那里一直坐到了太阳西沉。有人向他们问路,有人从他们身边若无其事地经过。谁能知道这三个面色沉郁的年轻人心里在想着什么?他们为何痴痴地望着人群,不发一言?香客和游人逐渐散去。有人在打扫院落和香案上蜡烛的残迹。暮鼓响起来了,隐隐约约听见远处颂经的声音。

一切是那么宁静,安详。林布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们是被妖魔追得走投无路的凡人,最终逃到佛祖脚下,寻求庇护。他们真的逃掉了吗?还是,眼前这短暂的宁静,只是一种尚在酝酿之中的什么?林布将身体靠在廊柱上,闭上眼睛。渐渐地,她能听得很远。能听到隔壁茶园杯碟碰撞的声响,能听到围墙之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能听到不知哪里的厨房灶台上蔬菜正在油锅里炸开。世界真实得就像我们的想象。当林布在眼帘后的黑暗里静静聆听所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时,她想,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愿意在这里死去。

付斯和赵菲菲一直拉着对方的手。但他们没有对视,因为他们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里将会流露出什么样的情绪。他们偶尔会看一下林布,不了解她脸上那种奇异的神情究竟表明了什么。没有人谈论那件事,仿佛眼前的景象是一个魔咒,一旦说出那个字,它便会彻底地消失,永不再现。所以,当天色渐暗,饭菜的香味在寺院的各个角落里弥漫开来时,赵菲菲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去吃饭吧。

在从大雄宝殿返回文殊阁的路上,大雨突然来临。那时,他们的脑中出现了同一个画面:天台上早已凝固的血迹被雨水打散,冲淡,混合着地上灰黑色的积水,沿着水泥台面旁的沟渠流入生锈的管道。暗红色的地面一遍一遍地被冲刷,洗净。当雨停下来的时候,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场雨顿时将他们拉回了前天晚上。当他们狼狈地出现在文殊阁大厅里时,除了裤子上溅满的泥点,苍白的脸色更加引人注目。他们低着头,匆匆忙忙走进餐厅。出来时,雨还在下。

这是他们在这里度过的第二夜。有点冷。昨天怎么没察觉到?这种冷不同于宿舍的冷,也许是时间和地点的不同,冷也变得异常起来。明明是盛夏,却好像秋天已经到了。赵菲菲掀开床罩准备钻进去的时候,在床单上发现了一只巨大的、丑陋而凶恶的蜘蛛。那是她从没见过的。她尖叫着用各种东西最终把它打死之后,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这一切看起来那么像海市蜃楼?这个问题一直在她脑中盘旋着,却又纠缠不清。

晚上,当林布和赵菲菲躺在床上,等待睡意袭来的时候,赵菲菲突然讲起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一架小型飞机坠落在无人区的雪地上。当这几个幸存者苏醒的时候,发现外面已经刮起了暴风雪。他们逃到飞机外面,一共是五个人,有一个女孩身受重伤。他们又冷又饿,决定徒步到百里外寻求援助。一路上,天气在不断恶化,重伤的女孩就成了他们的负担。为了生存,他们决定将女孩丢下,连女孩最好的朋友最后也点头同意。他们挖了一个雪坑,将女孩埋在里面。后来,他们找到了一间简陋的木屋,里面有暖炉、毛毯和食物,就像幻觉一样应有尽有。他们想到可以把埋在雪坑里的女孩背到这里来,于是女孩的朋友和一个年轻人一起赶去,但女孩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了。女孩的朋友想用铁铲把积雪挖开,但积雪太厚,分不清女孩身体在雪下是怎样的朝向,忙乱中,一铲下去,却铲进了女孩的喉咙。鲜血立刻从铲下涌上来,好多的血,附近的一片雪地都被染红了。女孩死了,他们很害怕,就丢下铲子跑回了木屋。

屋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他们生起了火,但奇怪的是,仍然无法感觉到温暖。还有那些食物,苹果和火腿,吃起来冰凉冰凉的,居然一点味道也没有。夜里,为了防止在低温下睡着而被冻死,有人提议做‘四角接力移动’。也就是,在四方形的小屋内,四人各站在屋中四个角落,一个人沿着墙径直跑到另一角拍那人一下,被拍的人同样去拍另一角的人,于是每个人都会因为在运动而不至于睡着。但是,在进行过程中,突然有人发现,‘四角接力移动’必须是由五个人来做的,如果是四个人,最后的那个碰到的应该是墙角,而他们却一直在很好地进行着。也就是说……屋里多了一个人……后来,木屋里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只剩下那个女孩的朋友还活着。当救援人员来临的时候,她听见直升机的声音,此时眼前的景象突然全变了。她看见,这里并没有木屋,而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地。其中一个死去的人手里拿着的食物却是冰块。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的双手,十指都涂上了红色的指甲油,和死去女孩的指甲一样……”

这个故事听得林布浑身发冷。她隐隐约约感到,这故事里似乎隐含了某种东西。预感,暗示,信息……怎么说也好,总之是一种让她浑身不舒服的“什么”。而赵菲菲脸上的神情更让她不安。她好像在梦游,但又绝对不是。

“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林布问。

赵菲菲翻了个身,背对着林布,一声不响地躺了一阵,然后说:“我也不知道。”

夜里,林布没有睡好。她总是听见窗外猫叫的声音,但是睁开眼睛,那声音突然又没了。几次醒来,她看见赵菲菲,始终背对着她,从来没有换过姿势。她努力让自己睡着,但这个想法越强烈,就越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以后,在梦里,她又感到了冷。寒气似乎是从床底下升起来的,一阵一阵,像有人不断在后背吹气。

这也许是文殊阁里最奇怪的一间客房。一边是烦躁不安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林布,一边是面向墙壁一动不动的赵菲菲。相对而言,付斯的房间就显得正常许多。他整晚都开着灯。从文殊阁后面的小园林里望过来,整幢建筑里,只有这一个房间是亮着灯的。他不仅开了灯,还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条缝也不留。卫生间的灯也开着。毛巾刻意挂在镜子上,挡住了镜子的大半部分。镜子里的任何影像都让他害怕,包括他自己。然后,他躺在床上,尽量使自己在睡着前保持平躺的姿势。这样他的视线范围就能够观察到整个房间的动静。一个人毕竟要比两个人警惕得多。

但他终究并不是很适应开着灯睡觉。所以,睡眠对他来说,也需要一个艰难的等待过程。这个过程中,他一闭上眼睛,插在树枝上的人头就立刻从脑海深处跳出来,在面前狠狠地瞪着他。这不是我的错,他安慰自己说,杀他的人不是我,提议将尸体从楼上扔下来的人也不是我。我一定会忘记的。这样安慰了几遍,发现仍然没有效果以后,他换了另外一种方式:娄天亮害死了格尔的女朋友,害死了Mafalda,在雪山上还想把大家都丢下。他是罪有应得。而我帮忙处理了他的尸体,不使他暴露在阳光下腐烂掉,这其实是做了好事。

这样一想,付斯感到好受多了。

然而,正当睡意渐渐袭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敲门声。

砰,砰,砰。

声音在门上响起,却好像猛然敲在付斯的心脏上。他刚刚放松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两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床单,两秒之后,才颤颤巍巍地问:“谁啊?”

“是我。”一个熟悉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窗外的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凌晨的第一缕微光从窗帘里透进来,终于使林布安心闭上了眼睛。她沉沉地睡了过去。睡梦中,她感到阳光就在外面,人群就在外面。这个模糊的意识让她睡得很安稳。早上似乎下过一场雨,她恍惚间听见有谁说了一句,下雨了。好像是赵菲菲,好像又不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接着睡。这一觉便睡到了中午。

林布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事物,就是窗外阴霾的天空。灰色的,夹杂着些许不自然的白。她想起睡觉时那句不知谁说的话,于是下意识地去看外面的道路和行人。灰白色的水泥路面此刻变成黑色,三三两两经过的人没有打伞。看来早上是下过雨了,现在又停了。

她感到自己很虚弱。全身酸痛,手和脚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仅仅是从床上坐起来这个动作,心脏也跳得很厉害。脑门是凉的,眼睛又干又涩。

房间里很安静。是那种悄无声息的死寂。不用看也知道,这里除了她没有别人。林布扭头去看赵菲菲的床。薄薄的被单掀开了一角,露出皱皱巴巴的床单,枕头上凹陷下去的痕迹还在。赵菲菲去哪儿了呢?是去吃饭了?还是去找付斯了?

看着旁边那张床,不知为什么,林布突然觉得,赵菲菲已经离开很久了。

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开始刷牙洗脸。这个过程中,赵菲菲没有回来。走廊上也没有脚步声。林布从卫生间里出来以后,还特意检查了一下赵菲菲的床铺。发现钥匙和手机都不在。也就是说,她并不是临时有事出去几分钟,而是做好了长时间不回来的准备。不知道付斯在不在?

斜对面就是付斯的房间。402。林布站在门口,并没有马上伸手敲门,而是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阵。没有任何声音。然后,她才伸出手去。付斯?她一边敲门,一边叫道:“在吗?”这时她听见一些响动。之后,是一个模模糊糊,有些发闷的声音,瓮声瓮气地说:“谁?”林布愣了一下,这分明是个女声,有点像赵菲菲,但又并不完全像。可是,在付斯房里的,应该是赵菲菲才对。也许是声音经过房门传出来,所以听起来才怪怪的吧。

于是林布答道:“我,林布。你们吃饭了吗?”

里面的人沉默了两秒钟,然后又用那种奇怪的声音说:“吃了。”

“哦,”林布说,“那我自己去吃了。”

房里传来“嗯”的一声,就再没有说什么。林布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才走下楼去。

付斯房间里的女生,应该是赵菲菲没错。况且声音也并不完全不像她。可是不知为什么,林布心里就是隐隐约约觉得不安。是不是神经过敏呢?付斯和赵菲菲毕竟是一对恋人,他们关起房门独自相处,也是很正常的。说不定是自己打扰了他们,赵菲菲说话的声音才会那么奇怪的。林布不断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但那种不安的感觉始终像一个小小的火苗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

吃完饭,林布回到楼上,路过402的时候又悄悄听了一阵。和刚才一样,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这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睡着了?她皱起了眉毛,犹豫着要不要叫他们。可是,说什么好呢?问“你们在做什么”,或者“我可不可以进来”?她觉得这样不妥。总要找个理由才行。然而想来想去,什么理由在一对恋人面前都好像显得欲盖弥彰。最后她决定,还是等吃晚饭的时候再叫吧。不管他们多么需要独处的时间,饭总是要吃的。

这段时间,也许可以到处走走。

不知是下雨的缘故,还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空气,最初那股时时刻刻围绕在鼻子底下的香火味道,今天突然淡了很多。林布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沿着小路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这是许多天以来,林布的第一次独处。但她却并不感觉到轻松。相反,她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然而这种感觉当中,又夹杂着很多不确定。是有事瞒着我,还是另有其他的原因?事情越想越多,越多就越乱。林布甚至猜想,是不是赵菲菲又想到什么好办法帮助他们摆脱困境,但是这个办法又必须抛弃她才行?

她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但又停不下来。因此,当她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的时候,已经错得很远了。


 二二

这是什么地方?林布在一个路口站住,茫然地向四周张望着。在她脚下,这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她正面临着两难的选择。一边向左,一边向右,或者,转身往回走。但她甚至不能确定,如果往回走,是不是能够走到她熟悉的路上去。现在的这个岔路口,是她没有见过的,周围的场景,也没有可以分辨的依据。因为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看上去极为相似的各种植物和花草之间穿行。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这条岔路,她也许不会察觉到自己已经走错了方向。她清楚地记得,在通往大雄宝殿的路上,并没有岔路。

但,果真如此吗?如果没有岔路,她又怎么会不小心走错了路呢?一定是以前没有留意到,比如经过某个岔路口的时候,碰巧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而且奇怪的是,在这样一个岔路口上,居然没有任何可以指示方向的路牌。

现在唯一能辨别方向的,就是从高过头顶的各种植物中露出尖顶的房子。她不断踮起脚尖,一跳一跳的,从那些遮挡视线的枝叶缝隙中,辨别着那些尖顶。她第一眼认出的,是文殊阁人工仿造的金黄色尖顶,它自然在身后。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出了那么远。难道文殊院真的是如此之大吗?那么,和文殊阁相反方向的几个颜色偏暗、风格相似的尖顶,肯定就是天王殿、三大士殿、大雄宝殿、说法堂和藏经楼了。她下意识地数了数,也许是角度的原因,怎么数都是四个,而不是五个。

不过林布终于能够放下心来。从距离上看,那几个尖顶,离自己也不远了,而且就在左边,也就是说,从左边的小路过去,再走上一会儿,就会到了。可能自己也没走错路,顶多是绕了一圈而已。至于自己是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的,待会返回的时候再从这里走,就可以知道了。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走了没几步,一块倒在路边淤泥中的木板突然出现在眼前,在木板一侧的下方,连接着一根木条。看上去,倒很像是寺里其他地方的路标。只是要破旧得多,而且颜色也不一样。寺里的都是深绿色,而眼前这块,好像是一种赭石色。而且油漆已经斑驳脱落,让人有点难以相信,这会是一块路标。林布走近,想看看上面有没有字。但它似乎是背面朝上倒下的。不知道另一面写的是什么?林布只是稍稍想了想,并没有去翻那块沾满污泥的木板,而是继续向前走去。不管那上面写的什么,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五重殿了,只管继续走就是。

她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直到那栋屋子出现在眼前。

林布就站在那儿,愣住了。脚下的鹅卵石路面一直延伸到屋门前,而这栋屋子的后面,和园子里一样,种着各种低矮的植物。透过植物间的缝隙,林布绝望地发现,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堵墙。

一切都到此为止。这里,就是路的终点。

这座寺院真是奇怪,林布想,前面不远处明明就是大雄宝殿了,她甚至能听到嘈杂的人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大殿上空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也清晰可见,是什么原因,非要在寺里修这样一道围墙不可呢?

想到这里,林布才下意识地观察起眼前的这栋屋子。实际上,她对古建筑一无所知,本身也不是很有兴趣。这栋屋子此刻在她眼里,就是一幢和寺院内其他建筑具有相同风格,只是面积要小得多的建筑。它看上去大概不足一百平米,从门窗和廊柱上斑驳脱落的暗红色油漆来看,应该有一些年头了。看到它的第一眼,林布就有种感觉,好像这是一间被废弃很久的屋子,不知道是用来,或者曾经用来做什么的。

然而,当林布绕到它的侧面时,却惊讶地发现,这里有一扇门。与房屋正面的大门不同,这是一扇小门。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扇门,此刻正虚掩着。

林布的心跳开始加速。她感到全身有一股不可抑止的冲动,正在驱使着她伸出手去,推开门看一看。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有很多“门背后会看见什么”的想象,有怪异的,有乏味的,让人感到失望的,惊骇的,恐怖的,突发的,甚至她还异想天开地想到了藏宝图一类的东西。

但她绝没有想到,门背后会是那个样子。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张床,或者说,那是最显眼的东西,她可能还同时看到了床旁边的桌子和椅子,地上的一个脸盆,最后才是脸盆旁边的拖鞋,并发现为男式。如果不是刚刚观察了这栋屋子的外部,她可能就会把这里当成是职工宿舍了。但是两秒钟过后,她便感到了那种因为普通而产生的怪异。

因为,在这个屋子里,除了这些,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是说,空空荡荡的一百平米的地方,只摆了一张床,桌子和椅子,放了一个脸盆和一双拖鞋。家具都是林布从很小的时候就再也没见过的老式家具,笨重、粗陋,而且为那个年代最常见的枣红色。床单和枕头都是白色的,一席薄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上面。这种叠法,也是很久不见的了。桌上不见一丝灰尘,床上自然也是,连拖鞋都一丝不苟。但除此以外,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说明屋主人的身份——如果真的有人住在这儿的话。只有拖鞋能说明性别而已。

接着,她很快想到,既然屋门是虚掩着的,就说明那人很可能在附近。就在林布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感到在床的另一侧地上,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她看到了一些阴影,或者说,是感到了一些异常。于是她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探出头去。

如果说刚才在房屋一侧看到那扇小门时,她是感到惊讶的,那么现在,她的惊讶和好奇心已经上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又发现了一扇门。一扇开在地上的门。木质的门板上,有一把铁锁,但是此刻,它却开着。

林布开始有点痛恨自己的好奇心了。因为她不得不面临着激烈的心理斗争。这下面是地窖?通道?还是其他的什么?那么,是打开,还是不打开?这房里的东西已经怪异得很了,那地下会不会更怪异?她不自觉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视线不停地在地上这道门,和刚才她进来的那道门之间转来转去。她知道自己是很想看的,但是又担心万一有人回来……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为好奇心付出任何代价,比如蓝胡子的故事。林布也不例外,当她以为自己就快要战胜心底那个引诱的声音时,突然肩膀往下一沉,毅然决然地伸出手去。

就看一眼,她对自己说,看一眼我就走。

但是,她显然很快就忘记了这条戒律。当她看到几级由青石铺铸的台阶从门板下显露出来时,就忍不住想要把脚放在上面。不过她还是向里面看了一眼。然而外面太明亮,台阶下又太暗,她根本看不清什么,于是,她又向下走了第二步。这一次,她感到一股凉气从台阶下往上弥漫着,立刻淹没了小腿。接着又是第三步,第四步,一直到她的头部和地面等高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下面的情景。

林布呆立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与其说是惊呆,不如说是,她被彻底地震撼了。

楼梯从她站立的地方开始,慢慢变宽,呈射线状,一直延伸到地面。林布就这样恍恍忽忽地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往下走着,她的眼睛始终没有从她看到的东西上面移开。当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她感到自己仿佛身在古希腊的地下殿堂之中。

这是一个很长,很宽,宏伟而庄严的地下通道。暂且以“通道”一词来形容它吧。地面由无数块整齐的很特别的青石铺成,与阶梯上的青石还不一样。而且每块青石之间,几乎看不到缝隙,脚踩在上面,也能感到地面十分平整,和水泥地面差不多。两旁的墙壁和洞顶,都用大块的石头拼接而成,同样接合得十分完美。墙上每隔几米便有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墙上的壁画。在通道的尽头,油灯更加集中,光线更亮,墙上画着一副巨大的佛像,显得威严而庄重。

最重要的是,这里空无一物。正因为如此,它才具有了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宏伟气势。

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屋下面,居然还有这样一番景象。林布忍不住赞叹着,开始观看起墙上的壁画,那也是最吸引她视线的东西。

它们十分特别。壁画的底色是一种非常“真实”的暗红色,真实的意思就是,那种颜色仿佛不是用颜料涂上去的,而是墙上所用石块的自然颜色。人和景物的画法也很特别,粗看上去,很像是远古的图腾,简单、粗糙,线条并不优美。但细看时,便会发现它不仅十分精确地表达了作者的意图,细节上,也很具有想象力。如果不是非常优秀的画匠,绝画不出这样的画来。

但是,为什么这些画始终给人一种残暴和狂乱的感觉呢?一开始,林布只是看懂了一个人物的动作,他正手举大刀,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正在向他脚下的一人砍去。从这个人物开始,她慢慢看懂了那些壁画。

最初因沉浸在古代艺术之中而产生的愉悦感,逐渐被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取代。

这些壁画讲的似乎是一段历史,或者一个故事。这是一场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从通道入口处开始,画的是一位将军,带领兵马穿越崇山峻岭,来到一座山谷包围之中的小城。然后,他下令攻城,但遭到城内官兵和百姓的顽强抵抗。经过长时间激烈的对战,城池终于被攻破。同时,气急败坏的将军立刻下令屠城。得到将令的士兵们开始以各种残忍的方式杀害手无寸铁的百姓。城内顿时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他们一路砍杀进来,一直到一座寺庙门口停住。庙宇的大门紧闭着,将军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情。他在想什么?是对佛门静地心存畏惧吗?

就在这时,将军突然被一个小石块砸中,他恼怒地抬头看去,发现一个小孩正骑在围墙上,对他做鬼脸。脾气暴躁的将军立刻从身后拿出弓箭,一箭便将这小孩射了下来。接着,他毫不迟疑地下令攻打寺庙。寺里的僧人拼死抵抗,但始终不敌久经沙场的官兵。经过一番惨烈的厮杀,僧人们死伤大半,其中的一部分僧人,护着躲进寺里的百姓从后门逃走之后,他们又返回寺中,继续与官兵缠斗。最后,身负重伤的僧人们走投无路,躲进了一幢尖塔状的建筑物中。将军久攻不破,于是下令烧塔。火苗逐渐从塔底蔓延上来,僧人们有的被活活烧死,有的受不了从高塔上跳下,随即便被官兵用长矛从前心一直穿到后背。

高塔上的这一段画得极其狰狞可怖,作画的人很好地利用了暗红色的背景,使那些火焰和鲜血显得极为真实,还有那些僧人被烧死之前的表情,那种挣扎、痛苦、愤恨和绝望,居然被这有限而简单的线条表现得淋漓尽致。林布心惊肉跳地看着,仿佛能听到从死者张大了的嘴里发出的无声的呐喊,甚至,好像自己就在那火焰当中,僧人们感受到的,就是她此刻感受到的。这哪里是一场战争,它分明就是地狱。

但林布却很长时间都无法从那上面移开视线。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得那些火焰中狰狞的人脸似乎有些异样。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尤其是那其中一具烧焦了的尸体。奇怪的是,尸体明明是烧焦了的,但是那种独特的肢体语言,让人感觉,这具尸体,好像还没有死……不仅是这具尸体,其他的那些将死的,正在挣扎的僧人们,也传达出同样的感觉。凝神看时,便觉得好像有一层黑色的影子附在上面……

“看出什么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正全身心投入在壁画上的林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然后才回过头来。

背后站着一个老和尚。这是她到文殊院以来,第一次看见一个真正的和尚。首先,他是光头。其次,他穿着青灰色的“和尚衣服”,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僧鞋,手里还有一小串佛珠。但是突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如此近距离的地方,还是把林布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接着,她马上想起了刚才几乎忘掉的事。她是一个闯入者,而眼前这个和尚,可能就是住在这里的人。她在心里暗暗叫道,糟糕,该怎么跟别人解释才好?但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是他走路没有声音,还是看壁画太专心了?

“我……我走错路了……无意中看到这里……”最后,林布只有支支吾吾地说实话。

老和尚脸上的表情变化不多,只是哦了一声,然后说:“这里是不允许游人进入的。”

“啊,对不起,我马上出去……”

“嗯。”老和尚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林布看了一眼刚才还没看完的壁画。她看的那幅,正在左边墙壁快靠近通道尽头的地方。那座塔烧了,故事本应结束了。但壁画并没有完全结束,除了左边墙壁剩下的一小段,还有整面的右边墙壁。也就是说,在塔烧掉之后,应该还有故事,有好长的故事。可是现在却不得不离开了。

她恋恋不舍地向入口处的阶梯挪动,几次回头来想试图看清左边墙壁剩下的一截讲的是什么。但是她已经越走越远了。在阶梯处站住时,她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突然转身往回跑,跑到老和尚的面前站住,然后说:“可不可以让我把壁画看完?我看完就走,绝对不动手碰它。”

老和尚淡淡地说了句:“你自己看吧。”然后,便走了出去。


 二三

现在又只剩下林布一人。她的心情已然不同。鬼故事——这三个字模糊地概括了她将看到的东西。这使她有些紧张,担惊受怕。好像看着看着就会有什么突然从墙里跳出来一样。老和尚去干什么了呢?他从那个宽大宏伟的阶梯上去以后,就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塔被烧毁。林布从刚才被打断的地方接着往下看去。

将军得意地看着塔最终轰然倒塌。接着,他下令焚烧整座寺院。于是士兵们拿着火把,踩着地上的尸体,开始到处放火。火焰立刻冲天而起,连天上的云也变成了红色。然而,当火焰烧到一座佛堂时,突然刮起一阵怪风。这阵风改变了火焰的方向,原本向上燃烧的火焰,顿时向那些手执火把的士兵们扑来。兵勇们四散而逃,将军也立即策马奔向寺外。当他们在围墙外站住,胆战心惊地回头看时,天上突然开始下雨。待雨停时,将军进寺一看,发现所有的建筑或倒塌,或损毁,唯有那座佛堂丝毫未损。将军等人惊奇地走进佛堂,便看见一座高大威严的佛像竖立在佛堂中央。将军的脸上出现骇然的神情。但稍顷,他却下令,命人将佛像抬出殿外。

佛像一出,将军立刻下令再次火烧佛堂。这一次,既没有风,也没有雨。并且,这座佛堂的火很快蔓延到整个寺院,直到将军用车拉着佛像,带领队伍离开时,火焰仍然没有熄灭。后来,逃亡的百姓回到故乡,发现整座寺院,除了围墙之外,已经全部变成废墟。他们收埋了亲人的尸体之后,便开始清理寺院的废墟。他们将死去僧人的尸体埋在那座塔的废墟之下,并立碑纪念。春去秋来,这座小城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气,只是埋有僧人尸体的地方,终年寸草不生。

与此同时,那位将军正在经历着一场又一场的恶梦。在他烧毁寺院的那一天,家中怀胎八月的妻子突然有了生产的征兆。不久后,便诞下一名男婴。而她却一病不起。将军领赏归家的那一天,妻子终于撒手人寰。从此,厄运便降临到这个家庭。不久后,将军的亲人甚至仆役相继染上怪病,无论将军请来多少医生,吃多少好药,就是久治不愈。最终,宅院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只剩下将军和那名男婴幸存。为保平安,将军命人将寺院里抢来的佛像抬入家中,并建佛堂,终日念经颂佛,以求男婴能够顺利长大,延续香火。从这天起,似乎再也没有不祥的事情发生。然而将军却患上了头疼病,奇怪的是,当他进入佛堂念经时,头疼便会消失无踪。这使得他整日不能出门,很快便丢了官职。从府中搬出时,他仍不忘记带上那尊佛像。

搬到偏僻的乡村宅院后,将军仍然终日闭门不出。男婴很快长大,并学会了走路。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会说话。一天夜里,将军在黑暗中听见佛堂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他悄悄地从床上坐起,做好了与人搏斗的准备。然而当云层散去时,在月光下,他震惊地发现,推开门走进来的,却是一名男童。那正是将军的儿子。男童进来后便盘腿坐下,一双眼睛呆呆地凝视着佛像。突然,竟掉下泪来!同时,男童口中喃喃自语,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但将军没有听清。就这样,男童在佛像前坐了一夜,天亮后便离开。

天亮后,将军来到男童房中,发现他正在床上与仆人玩耍,神态与昨晚完全判若两人。将军试图询问他昨晚的事,但男童一脸惊诧,仿佛不知道父亲正在说什么。他明白事有蹊跷,便不再问。半夜,佛堂的门再次被打开,和昨晚一样,男童仍然对着佛像落泪,喃喃自语了一整夜,直至天明时离开。第三天,第四天,夜夜如此。将军想到这尊佛像的来历,不由得心生寒意。他请来道士作法,但情况并没有什么改变。幸而家中除了此事,再没发生过别的事情,过了一段时间,将军只有听之任之了。但他心中却日渐产生了杀子之意。为防不测,将军娶了二房。新夫人到府中不久,便怀上身孕,奇怪的是,春天怀上,夏天便产下双胞胎,皆为男婴。然而产子不久,就又怀上,同样经历了很短的时间,又产下两子。几年过去,将军便有了九个儿子。夫人却在最后一次生产时,染病而亡。

此时,不会说话的大儿子已经长到半人高。他的行为愈发怪异,时常闷声不响地出现在将军身后,那种与年龄很不相称的锐利目光,让将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到一天晚上,将军醒来时骇然发现,大儿子居然正站在床前,面目狰狞地看着他。这让他下定了决心。他雇了几个人,想让他们将大儿子绑架并扔进河里。当晚,他们潜入将军的宅院,绑走了大儿子。然而第二天,将军一早醒来,却看见大儿子毫发未损地躺在屋里睡觉。与此同时,人们从河上打捞起几具浮尸,据仆人的描述,像极了将军雇的那几个人。将军极为恐慌,命人将大儿子绑起,关进一间暗房。

将军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只是每晚他一旦入睡,便会被敲门声惊醒。那是从暗房里传来的,大儿子似乎总能知道他何时入睡,何时醒来,好像随时随地跟在他背后一样。于是将军命人禁止给他送饭。但敲门声始终准时响起。一天晚上,他无意中瞟向暗房时,看见了一个身影。从身形辨认,那似乎是自己的二儿子。他蹲在暗房门前,正从门缝往里塞着什么。接着,第二天,他又发现了相同的情景。于是他质问二儿子,那是怎么回事,二儿子不答。将军一怒之下,便将二儿子也锁在房里。然而第三天,他发现又有一个人来到暗房门前,做着同样的事。那个人,是三儿子。

他感到了不妙。天亮后,他将八个儿子召到自己面前,挨个地看他们。他第一次发现,他们的面孔有些陌生。而且,二儿子和三儿子明明是双胞胎,为什么长得却不一样?其他几个儿子也是,他们既不像双胞胎,也不像他。再看他们的眼神,那分明不是看父亲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不,林布看到这里,暗暗叫到,那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那分明就是看仇人的眼神!还有些得意,仿佛这个日益苍老的将军必然是囊中之物。

画面在此时突然转到寺院。寺里已经多了几名和尚,香火又开始逐渐鼎盛起来。但人们除了拜佛,还拜一棵树。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寸草不生的那块土地,突然长出了一棵树苗,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棵小树。人们都说,这是保卫寺院和百姓的僧人在天有灵,魂魄化作神树,来保佑他们的平安。只是除了这棵树,这片土地仍然不长一草一木。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小树似乎就不生长了,仍然保持着这样的高度。但冬天不枯,秋天也没有落叶。仿佛时间对这棵树毫无用处。

而将军正在家里日渐衰老,形销骨立。一天,他看见二儿子和三儿子在院子里玩耍,才察觉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几个儿子居然还是孩童模样,一点也没有长大。他的脸上顿时出现了惊骇的神情,看着他的儿子们,像在看妖怪。他立即命人将八个儿子都绑起来,打开暗房门,与大儿子关在一起。九个儿子冲着将军阴冷地笑着,既不反抗,也不说话。

这夜,将军遣散了家里仅有的两个仆人,并把所有的钱财都送给他们。这两个仆人刚走出不远,无意中回头看时,发现那座宅院已变成一片火海。他们急忙召集村民,想扑火救人,但不管用多少水,多少人力,火焰始终不灭。大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宅院被烧成灰烬。翌日,人们再次来到这里,却不敢置信地发现,有九个男孩正在废墟上踢着一个圆球状的沙袋。沙袋在空中跳来跳去,九个男孩踢了一阵,便嘻嘻哈哈地相拥而去。

后来,有人看见,那其实并不是沙袋,而是一个人头。

也有人说,那九个男孩,和在塔上烧死的九个僧人长得一模一样。

这一夜,在小城的寺庙里,也发生了一件怪事。那棵小树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大树。人们从几里外便能看见寺院上方露出的茂密枝叶。这件事轰动了整座小城,寺院的门槛几乎要被来朝拜的人们挤破。但这样的光景只维持了七天。第八天,当寺院里早起的和尚开始清扫地面时,赫然发现,树上的叶子已经全部掉光。神树死了。人们从几里外,只能看见它僵直而诡异的枝干伸向天空。当人们正为此感到不安的时候,另一个恐怖的传言在城里流传开来。

有人说,就从第八天的晚上开始,夜夜都能听见寺院里传来凄惨的号叫。有两个大胆的人,他们半夜爬上寺院的围墙,想偷看一下那声音是怎么回事。但天亮时,只回来一个。另一个从围墙上掉下摔死了。死时脸上的表情极为可怖。

回来的那个人说,子夜时,他看见枯树里爬出一个无头的鬼魂,穿着将军的盔甲。而他嘴里喊的是:我的头呢……

从这天起,再也没有人到寺里上香了。和尚们曾想将树砍掉,但一斧子下去,树干里居然渗出血来。于是他们不敢再砍,试了别的方法也告失败之后,他们便背着包袱离开这里,做云游僧去了。空无一人的寺院因而变得更加阴森和荒凉。每年殿试的时候,总会有外地的穷书生在那里死去。死尸被发现时,都没有头。

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和尚来到这里。

最后一幅画面,就是一个老和尚背着手,仰头看着寺院的大门。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当林布看到这里时,发现自己的手和脚已经变得冰凉。故事本身若是说出来,绝比不上用画面表示出来的百分之一。那九个儿子的诡异眼神,若隐若现的人头,狰狞的枯树,从树里爬出的无头将军……甚至树干上渗着的殷红鲜血,都让人心惊肉跳,但又无法移开视线。那是一种极其完美的恐怖,你害怕它,又被它吸引。

只是,为什么到这里就结束了呢?林布呆呆地看着最后一幅画面,感到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隐去了。老和尚站在寺前的那个背影,分明另有含义。他进了寺院吗?他遇到了无头将军吗?闹鬼的事是以什么结局收场的?这座寺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整整两面墙壁,居然只把故事讲了一半。如果只是单纯地讲故事就罢了,但是在地底修建这么一个宏伟的通道,用如此多的笔墨,又请来能工巧匠,完工之后,又把它藏起来,不开放给游人。这分明不是讲故事那么简单。既然不是讲故事,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修地道的人故意吊人胃口呢?

林布站在入口处,想了很久,始终不得其解。

“看完了?”

那声音又把林布吓了一跳。她回头,看见老和尚正站在阶梯上看她。

“嗯,看完了。谢谢。”林布说。

“不用。满足了你的好奇心,才不会第二次又偷偷地来。”

林布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

“那么,可以离开了?”

面对老和尚礼貌的驱逐令,林布踌躇着,站在原地,没有答话。

“还有问题吗?”老和尚问。

但林布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首先他不一定就知道故事的结局,其次,就算知道,也不一定告诉她这个陌生人。修建这样一条地道在这样一个地方,而且不准外人进入,说不定是寺里的什么秘密呢。

她心里这样想着,却听见自己的嘴不受控制地说:“这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本以为老和尚会拒绝,至少也会面露难色,但没想到,他却微微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林布惊讶地看着他。

老和尚继续说道:“其实结局你可能也料想到了。这画上的寺院,就是今天的文殊院。”

林布点点头。是的,她想到了,这是设想之一。

“那时,不叫文殊院,而叫信相寺。而这名僧人,”老和尚伸手指向结尾处的那个背影,“他就是佛教济临宗33代传人,慈笃海月禅师。他因为道行高深、智慧超凡而被人们认为是文殊菩萨的化身。慈笃海月禅师圆寂火化的时候,红色的火光在空中凝结成文殊菩萨像,久久不散。由于他生前一直立志修复庙宇,于是官民捐资重建寺院,历经十六年,建成了一座规模宏伟的庙宇,改名为文殊院。”

“啊。这壁画上的事真的发生过?”

“谁知道呢,传说与史实总是很难分辨,要看你从什么角度来看了。”

“那……那棵树怎么样了?”

“呵,”老和尚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看这个地道有多少年的历史了?”

“嗯……看不出来,很多年了吧。”

“它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而慈笃海月禅师来到这里的时间是1681年。”

“啊,”林布低声地惊呼道,“你是说……这个地道就修建于壁画上的年代?就在故事发生的时候?”

老和尚点头:“嗯。而且,就是慈笃海月禅师亲自主持修建。”

“他修这个地道,是为了什么呢?”

“其实这里是一个陵墓。”

“怎么会,这里并没有棺木,也没有墓碑啊。”

“因为埋葬的人既不需要棺木,也不需要墓碑。”

“那这里埋的是谁?”

“想想古代陵墓的壁画吧。”老和尚满含深意地看着她,“陵墓的壁画难道还有第二个用途吗?”

林布想,古代陵墓的壁画通常记载了墓主人的一生,如果这里的壁画也记载了某人的一生的话……在想到答案的那一瞬间,她感到头皮开始发麻,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看着老和尚,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镇定的声音答道:“是那个将军。”

老和尚赞许地点了点头:“是的。那你知道我们头顶是什么吗?”

“是刚才进来的房子啊。”林布脱口而出。

“不对,”老和尚说,“阶梯的上方,才是那座房子呢。”

啊,林布突然明白了。的确,地道又长又宽广,早已经超出了房子的面积,在地下延伸到别处去了。那么,它的方向好像是……

“是五重殿那边?”她不确定地说道。

“确切地说,是藏经楼。”老和尚说,“慈笃海月禅师先是挖掘并修建了这个陵墓,用以安慰亡灵,之后又在上面修建了新的藏经楼。用大量的佛经压住恶鬼,使它不能脱身。”

听到这里,林布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想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那……这个地道在建成前,是寺院的什么地方?”

“也叫藏经楼。”老和尚说,“就是……被烧毁的那座塔。”


 二四

想到自己脚下正是那片埋葬了众多僧人尸骨,寸草不生,并且有恶鬼出没的地方,林布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对老和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一边说话,一边缓慢地向阶梯上移动。当脚终于离开地道,放在阶梯上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气。

回头再看,这地道已然不那么宏伟庄严,两边壁画中透出的残暴与血腥,已使尽头处的那尊佛像相形见绌,不堪抵挡。而这时她才看出,那尊佛像的画法,和壁画全然不同。不仅画法不同,其中透出的气质也不一样。佛像乍一看尽管威严庄重,再看时,却有一种华而不实的感觉。而两旁的壁画,第一眼虽然粗陋简单,但第二眼,第三眼,便会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来。那每一画,每一划,都好像刀枪棍棒一般……

“不知道画画的人是谁……”林布喃喃自语着。但这话却被老和尚听见了。他的脸上也同样露出了既景仰又迷惑不解的神情。

“据说在石壁搭建好之后,慈笃海月禅师又在地道入口处建了一座房子,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房子建好以后,他便闭门不出,每日的饭菜只是放在门外,第二天再送来时就收走前一天的碗筷。但是有一天,送饭的人突然发现昨天的饭菜没有动过。从这天起,一连七天,给禅师送来的饭菜都原样摆在那里。寺里的人觉得不对,便不顾禅师的命令,撞破了门,进来以后发现地上还有一道门,紧闭着。他们趴在地上侧耳细听,听见地道里好像有几个人在说话。但是,慈笃海月禅师进地道的时候,并没有带其他人啊。他们听了一阵,然后大声叫禅师的名字。这时,地道里的说话声突然不见了。接着,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禅师从地道里出来,很不高兴地责备了他们,问他们为什么不遵守规定,来打扰他。其中一名僧人就说,您已经七天没有吃饭了。谁知禅师却突然一愣,说,竟然已经过了七天吗?那时人们都看见,慈笃海月禅师满面红光,看上去并不像是饿了七天的样子,想起他是文殊菩萨转世,认为他必有神助,于是也就不再担心了。此后,每日的饭菜照旧送来,但禅师一次也没有吃过。一直到地道建成的那天,慈笃海月禅师一共七七四十九天没有吃饭。但这个地道当时却并没有开放给寺里所有的人看。他只是叫几个亲近的弟子看过。在他圆寂后,这个地道被彻底封存,只有寺院的住持才可以进来。而且,整个这一段经历,禅师也下令不准记录下来。所以今天在藏经楼里的文殊院历史资料,都查不到这件事。随着后来朝代的更替、战乱,也就逐渐被人遗忘了。”

老和尚沉默了一阵,又感叹道:“大概,这就是慈笃海月禅师的本意吧。”

“那现在还保留着这个规定吗?”

老和尚的表情突然变得神秘莫测起来:“怎么说呢……其实谈不上规定不规定的……反正这里也没有人知道。”

林布有点惊讶:“你是说,文殊院里的人不知道这里?”

“这是抗日战争的时候,当时的住持想到的主意。他知道战乱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如果寺院一旦被毁,这个地道也肯定不保。人们对那段历史又毫不知情,一旦战火真的降临到寺院,不仅慈笃海月禅师的心血毁于一旦,恐怕这地道里镇压的东西也会……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他在藏经楼后面修了一道围墙,将这间屋子与藏经楼分成两处。在藏经楼那边,他顺着围墙修了一道长约50米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道小门,从门里出来,沿着小路就会走到现在的文殊阁,当时也是供香客和游人居住的地方……”

啊,林布顿时想起,的确,他们每次从文殊阁到大雄宝殿,都是沿着一条小路,经过藏经楼的小门,然后才走到大雄宝殿的。

“然后,他在这道围墙的后面,甚至从藏经楼到文殊阁的小路周围,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这里面也有玄机。他没有把相同的植物种在一起,而是杂乱地随意种植。这样一来,不管你走到哪里,看上去都好像在同一个地方。与此同时,他在藏经楼通往文殊阁的路上,开了一条极为隐蔽的小路。小路修得狭窄,弯弯曲曲,如果一旦有人走进来,就会立刻发现这条路似乎永无尽头,前面也没什么好看,便会知难而退。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整个布局给人的感觉。你去过藏经楼吧?”

林布点头:“去过两次。”

“也知道那道围墙在哪里?”

“嗯,知道。”

“你站在围墙下的时候,觉得藏经楼后面是什么地方?”

林布回忆着当时的感觉。

“当时觉得……应该是极乐堂。”

“丝毫没有觉得极乐堂应该很远?”

“一点也没有,好像过了围墙就是。”

“这就是那些植物和围墙造成的错觉。首先,那围墙并不是直的,它以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在很多地方稍稍倾斜了一下,造成一种很特殊的视觉效果,让人觉得远处的极乐堂似乎很近。极乐堂和这里同样种满了植物,当人们从小门那里出来,会认为那片植物就是极乐堂的。而极乐堂那里,也有一道和藏经楼一样的围墙,站在那儿也会觉得,他看到的正是藏经楼那道围墙的背面。明白了吗?”老和尚笑着说,“这就好像是变魔术一样。”

“但是,画寺院地图的时候,来测量的人始终还是会发现这里的距离不对啊。”

“是,那位住持也遇到了这样的事。解放后,一位官员找他谈话,说除了古建筑用地之外,其他土地的使用权全部由政府统一管理。这也就意味着,这栋房子以及地道,很可能会被发现,然后拆除,上面盖上普通民房,或者变成一片田地。但他其实早有准备。他对那个官员说,他有个弟子也参加了革命,现在解放了,他想还俗,还想入党,给国家做些贡献。那个官员一听很高兴,立刻就说,那没问题啊,我们现在正在争取各界的积极分子,这是好事。然后又问他,那个弟子能做些什么事情。住持装作很犹豫的样子说,我的弟子最擅长种树,那后面整个一片林子都是他种的,除了这个,别的他什么也不会。对了,这次我来,他还说,如果组织上能批准他入党,他愿意无偿地为国家种树,提供木材。官员当场便许诺,答应让这名弟子尽快入党,但工作的事,他说还要回去考虑一下。几天后,不出住持所料,政府给这名弟子安排的工作,就是看守从文殊院分出去的这一片植物林,种植树木和药材。”

“他真的没有拿工资?”

“没有,就像当时报纸上宣传的那样。他一分钱也没有拿,全靠自己种地来养活自己。但实际上,他只是假意出家,明着看守植物林,暗中却是在看守这个地道。住持安排完这些,没过几个月,就圆寂了。新的住持是由政府组织选举出来的,所以那以后,寺里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地道的事了。”

“那他死了以后怎么办呢?”

“呵,”老和尚笑了,“你这个小姑娘还真爱刨根问底。其实住持在交代给他的任务里,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当他50岁时,必须从文殊院里选择一名真心向佛的年轻弟子,将地道的历史讲给他听,并把任务交给他。这名弟子还俗的时候是20来岁,到他50岁那年,他已经相中了一名同样20多岁的年轻和尚,他把这个重担交给年轻和尚以后,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年轻和尚也使用了他当年的那招,找到组织,假意说自己钦佩这个老人,愿意和他做一样的事情。当然,这样的要求没有人拒绝。他很快就还俗了。”

老和尚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就是你吗?”林布说。

但他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

“可是算起来,那时你差不多也是20多岁吧?”

老和尚叹了口气,良久才说道:“谁说过年轻人就不会突然暴病而亡呢?”

这时林布突然有种感觉。尽管老和尚一直滔滔不绝地对她讲着地道的事,但是,却始终不愿提及自己,甚至是刻意回避。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原因,还是自己太过多心了呢?这样一想,她有点不自在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老和尚站起来,“你的朋友该着急了吧?”

林布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和朋友一起来的?”

“一个小姑娘,不太可能独自跑到这种地方住上两天的。”

她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住了两天?”

“呵,你不是去了两次藏经楼吗。”

林布这才恍然大悟:“哦,对对,是我自己说的。”

“嗯。那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忙自己的事了。”

林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向门口走去。但是离地道越远,她越是觉得,好像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的步伐因此而变得极为缓慢。当她走到门口,眼看着就要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她想到了那件事是什么。

“对了,”她转身看着老和尚,“那个无头将军……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吗?”

“自然是没有出现过的。”他说。

林布点了点头。但向前迈了一步以后,又回过头来:“这些事……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你是三十年来,第一个走到地道里的陌生人。”他说,“你和这里有缘,我是不得不这么做。”

三十年?不是从解放时就有人看守了吗?那至少应该是五十年才对。是老和尚说错了,还是……在她之前,还有另外一个陌生人来过?

但林布只是在心里想着,却没有问出来。

时间的确是不早了。从门口出来时,已经听不见院墙另一边嘈杂的人声,天空又像昨天一样,正在变得阴沉。虽然已经不见了太阳,但闷热的空气比炽烈的阳光更让人难以忍受。林布走在来时的小路上,发现它的确弯弯曲曲,显得很长,漫无尽头。神秘的地道和屋子已经被身后的各色植物遮挡得不见踪影。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桃花源记?镜花缘?还是……聊斋?

自然是没有出现过的——老和尚说。但林布却始终觉得这句话另有含义。它不像在描述一个事实,反倒像是为了说服你,而使用的一种逻辑手段。就好像是明明做了某件事但又不愿意承认时,有的人会说,我怎么可能做那件事呢?但他们却没有勇气说“我没做”。老和尚说,自然是没有出现过的,也可以理解为:从理论上讲,是不可能出现的。这句话并没有回答林布的问题。理论上是这样,那么实际上……

疑虑一旦产生,便很难自动消失。林布越想越觉得那地道还有很多她并不知道的秘密。比如,如果不想地道被人发现,只要把入口用石块或什么封住就可以,反正是在地下,而且上面的藏经楼属于古建筑,也不会毁坏。为什么非要一个看守不可呢?当提到第二个看守人,那个似乎是暴病死掉的年轻人时,老和尚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这当中另有隐情,只是你不便知道。

看来她似乎在这个地道传说里陷得很深。脚下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足够她去回忆老和尚的每一句话。但她却突然感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渐渐地从这个传说中浮现出来,它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人胆战心寒。但林布的脑子里太乱,一时无法抓住要领。那些零碎的感觉时不时冒出来,让她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又很快消失了。她唯一清楚的是,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是和她自己息息相关的事。

好像,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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