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桥上站了很久。
很久了,桥已被政府用水泥封了起来,桥头竖了块石碑,写着这座桥的始建时期。一百多年了。他有点好笑。二十年前他记忆中的这座桥还和新的差不了多少,如今却已经千疮百孔,几乎不成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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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已经过去了,而在疯狂中那种特有的安详和无所事事也过去了。他看着桥的那一头。依然和以前一样,那一头有一根电线杆,上面有个大喇叭,不同的是以前电线杆是涂上柏油的木头,而现在却是水泥的。而喇叭里那里发出的多半是语录歌,而现在是两个人在插科打诨地唱越剧。
什么都变了。他想。不变的只有自己吧。
他在桥上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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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桥上站了很久。
头顶,一颗彗星如一柄长剑,孤悬于天。其实,它更象一把扫帚,不过他喜欢它象把剑。至少,那要好听一些。
彗星把本来该很明亮的满月也逼得惨白了,带着一股桀骜不逊,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众生。
一个少女搀着一个老头走过来。那老头走到桥下,叹了口气,道:“扫帚星来了,又要起刀兵了。”那少女看了他一眼,轻轻道:“不要乱说话。”
他们走了。他看着这老少两人,心底却掠过一阵寒意。
谁知道他站在桥上要做什么?对于人们而言,出现一颗扫帚星不过是嘴边多了个话题。在这个夏天,地震的消息象杀之不绝的蚊子,总往人耳朵里钻,即使你不愿意。对地震和炎热的恐慌使得人们每天都在外面躲来躲去,他记得他已经随大人往田里躲了三次了,每次都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人在街上大叫:“震了!震了!”于是人人都觉得象站在船甲板上一样,哭喊着从各个房间里奔跑出来,提着早准备好的大包小包,如末日即将来临。千里外那个被震成一片瓦砾的城市使每个人都有如惊弓之鸟。
他却总是没心没肺地想:怎么不真的地震?
他倒有点希望真的来一次大大的地震,好让他这个黑五类份子和别人一样。总之,在逃往田里时,平时趾高气扬的街道革委会主任也吓得眼泪鼻涕直流,不见得有多少革命乐观主义。每个人都声音颤抖地描绘着那个被地震破坏了的城市,仿佛他们曾亲眼目睹。而天边亮起来时,又几乎有点失望地看到每一座建筑还在原地,于是趾高气扬的还是趾高气扬,卑微的还是卑微。
今天,会是谁来叫那一声?他对这并不很关心,他只想见一个人。
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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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就住在桥的那一头。
据说她是个“破鞋”,那些隔壁的老太太总是很神秘地说着她的轶事,象隔上半个月她会带一个不同的男人回家,而平常她很少出来。
“总是穿得来白塌塌,带孝啊。”她们说。
带不带男人回家和他无关,他只关心她是不是穿破鞋的。他虽然只是个狗崽子,可鞋子从没穿过破的。如果一个女人常穿着破鞋,对于他来说,那是件新鲜事,比最高指示出来了也没什么不同。
他常站在桥上,装着看风景。这种风景在二十年后名声大振,碧瓦粉墙,小桥流水,而在今天却被人熟视无睹。因此当他看风景时,那些根正苗红的红五类们总是斜着眼看他,有几次把他摁倒在地一顿打。每一次被打后他回家让祖母心疼地唠叨半天,补好衣服又来到桥上,于是别人也懒得再去打他了。
黄昏。吃完了饭,人们都在准备晚上的逃难。这几乎成为每天的惯例,如果哪一天不逃一回,反倒空落落地不那么实在了。可能逃得太多,都麻木了吧,那一次扶老携幼的狂奔,几乎是一点寄托。可也奇怪,认为地震来临,在房中很不安全,可平常却只躲在房里,即使天热得要命。
他等了很久,那个女人没有出来。这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好象他知道这女子该出来,却没有遇上。
天上,月亮大得怕人,金黄色的,中秋也没这么大吧。圆圆的挂着,里面明明暗暗,依稀有点图案。有人说是兔子,有人说是桂树,也有人说是蟾蜍,可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点黑斑而已。可能,那也确实如此。现实也许没有幻想那么美丽动人,可毕竟是现实。
她应该出来。他想着,走下了桥。桥的那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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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她,还是几年前。那时他挤在桥头的人群中,听着有线广播里传出的中央又揪出了多少个反革命集团的好消息,而大人们摇着蒲扇,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诸如江猪有如船只一般大,某地雷劈死了一个扒灰老一类。他总是听着这些他半懂不懂的话,想象着他们说的那种情景。
这时她出现了。
在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心中,“美”只是女人的胴体,衣服绝对谈不上什么美与不美,因为所有的衣服都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蓝布衣服黑裤子。如果看下半身的话,根本无法看出一个人是男是女。
然而,她给他心中带来的不仅是一次震撼,而是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他记得广播里说过标准装是布拉吉一类的话,但没有说布拉吉可以是白色的。当她出现在桥头,人们的话语都已经停止了,他看到几个男人由于刚才说得性起,连嘴也忘了闭。口水正从他们嘴角滴出来。女人们眼角带着不屑,有意不去看她,然而却趁别人不注意,带着点鄙夷又带着点艳羡瞟她一眼,马上又转过头去。
她没有看别人,一步步走过桥。在男人和女人的目光交织成的罗网中,她好象走在荒无人迹的沙漠里。他有点兴奋地发现,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还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别人身上。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只是因为他还不是一个大人么?
在人群中,他偷偷地笑。然而,突如其来的却是一种仿佛站在旷野上的寂寞。他既害怕又兴奋,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女子朝他笑了笑。
※※※
那些房子是陈旧的木头房,外面是一扇扇可以取下来的门板。听说很久以前这桥两边都是余庆堂卜家的产业,后来败了,店面一间间地卖出去,现在只成了人们的住宅。白天,由于天热,门板总卸下来搁在门槛上,可以午睡。当然,她这里,从不曾卸下来过。
他走过这门。门上,还依稀留着几个红字,但已漫漶不清,不知是什么。周围没有人,静得死一样可怕。他轻轻地碰了碰门,惊喜地发现这门没有闩上。
周围没有人。
他轻轻推了一下,门“呀”地一声,如叹息。这让他周身发冷,几乎要夺路而逃,然而没有人。
门开了一条缝,对于一个成人来说这缝太小了,然而对于他来说却足够了。他挤了进去,衣服擦过门框,他似乎听到空气为他带动的声息,象是虫吟,又象极细小的鞭炮噼啪噼啪地响。他几乎还不曾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就已发现他已经站在门里了。
门里有些潮湿。
地面是青砖的,由于年代久远,砖面上结了一个个圆圆的泥钉,如同雨中水面浮沤。门是开在左边的,右边堆放着一张破旧的竹榻,几张破竹椅,几个积满灰尘的酒瓶,墙上还挂了一张破了的匾。这让他有点失望,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冒险有点代价,然而这一些不过平平常常,他家里也一样。
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惨白的,象冰,也象涂在地上的一点白灰。
他在一片死寂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如果她看见了他,会不会尖叫着,用一把扫帚打他?他不知道。
他走上了楼。
楼梯也是平常的木楼梯,当他踩上一步时,楼梯发出一声呻吟,让他有点惊慌,几乎要求门而出。
然而没有人说话。
沿着逼仄的楼梯上去,他站到楼上。
这楼上很空,只有一张挂着麻纱的大床。这床是很老式的,记得老人们告诉他,以前说的洞房其实就是指这张做得象个小房子的床。
床上没人。
这让他很失望。在他心里,他本希望在这女子家里,是很香艳而华丽,好让他觉得象做一个梦。然而一切都如此平常,在哪儿也看得到。
他正想下楼,这时,楼下传来了脚步声。
他的心登时收紧了,身上也有了寒意。
该怎么办?
他看看四周,只有那张床下了。他伏到楼板上,爬到床下。这时,脚步声已经上了楼。
有人打开了灯。
他看见两个人的脚。一个男人,一个女子。女子的鞋并不破,男人却穿着一双草绿色帆布军鞋,也并没有破。
他听见她在说:“咦,他没来。”
那个男子微愠道:“你还叫了别人?”
她道:“没什么。”
这两双脚并在一起,他听到一阵阵让人心头发冷的抽泣声。是那女子在哭么?他看不到。他只看到了那男子的脚边,几滴水落在木板上。
是那女子的泪水吧,他想着。
在床下,他的鼻子里闻到了一阵阵的霉变气味,几乎要让他打喷嚏。
不对,这不是霉变的味道。霉味他闻得多了,那是种象蛛丝一样,带着点干燥和辣味的味道,但这绝对不是,这种味道有点甜和腥,是柔软湿润的。那是眼泪的味道么?
他不知为什么,感到了害怕。
隐约地,他想到了那不是泪。那种暗淡的颜色也不是因为灯光的原因,而是它本来的颜色。在灯光下,楼板上那一小滩液体仿似活物在变化,流动着凄冷的微光,妖异而诡艳。
它象一条小蛇一样爬过来了。楼板本来不太平,它也真象一条蛇一样,蜿蜿蜒蜒,绕过了木板上的节疤,到他脸边。他伸出手去,轻轻沾了沾,在指尖,他感到一点温热。
这是血。
血液。含有百分之七的氯化钠,因此有点咸。这是他后来知道的,当时他只觉得那血液有点甜。不是真的甜,但在他的记忆中,那一滴血确实有如早晨花瓣上淌下的一滴蜜,在他舌尖上,象是一滴有色的水滴入水杯里,悠悠地扩散开去,漾遍全身。
他几乎沉醉在这一滴血液给他带来的快感中,以至于他认为自己当时无疑神经有些错乱。如果没有那重重的一声,他几乎象狗一样趴着舔楼板上的血了。
那一声其实也不太大,因为他趴在楼板上,因此楼板的震动给他这样的错觉。他象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有点慌张地望出去。
那个男人躺在地上。
那个男人有两张嘴,一张在脸上,一张在脖子上。
他当然立刻想通了,脖子上的那只是一个伤口。只是这个伤口本应该流出很多血,现在只是慢慢地滴出一两滴,因此使得伤口看起来象是一个人在笑。
她也躺了下来。这让他的心一下抽紧了。她虽然和她还隔了一个人,但只要她朝床下看时一定会看到他的。
幸好她没有看。她只是闭着眼,脸上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躺着。
爬出床去只有一条路。他静静地看着她,她一动也不动。
用肘轻轻地压着楼板,然后让整个身体向前挪动一寸,再一寸。
现在他的身体已经离开了床底,离她也只有大约两尺,听得到她的呼吸长而缓。
她一定睡着了,不然她一定会听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他慢慢站起身,小心地挪出一步。好了,现在已经到了楼梯口,只要下去了,她再也不会发现。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已经移出这恍如鬼域的屋子。
这时,他忽然听见她叹了口气。这让他的腿一软,脚一下踏空了,人登时象一个包裹一样滚下楼去。他听见她的叫声,然而他根本不去注意她叫什么,也不知有没有摔断骨头,他昏天暗地地爬起来,却感到一只手搭到他肩上。
这只手柔若无骨,宛如白玉,然而他只觉得搭在身上的就象一只五色斑澜的蜈蚣。他尖声叫起来,本已站起的身子又摔倒了,人也在地上滚了几滚,一下滚到墙边,把那些空酒瓶也打翻了好多。他失魂落魄地想爬起来,只觉那只手还搭在他肩上。
手边,他正好摸到一只破了的瓶子。他没有多想,操起瓶子,猛地向后扎去。
象刺进一块腐木,又象刺进雨后泥土中,那只手松了,而在他身后,她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让他向前滚了几滚。也正在这时,有人大叫道:“地震了!地震了!”
他回头看去,在她的脸正中,一个酒瓶正扎在那里。她痛苦地晃动着头,血液象水龙头里激出的水一样从酒瓶口中射出来,洒得遍地都是。奇怪的是,这时他不再有一点害怕,反倒有几分欣赏地玩味着这妖异而恐怖的情景。
外面已经哭喊一片,谁也不会怀疑这房里是一个女人在濒死前痛苦地喊叫。他站起身,看着她的身体象一只蠕虫一样扭曲着想象不到的形状。血流得遍地都是,真想不到她的身体里竟会有那么多的血。
门外,已经静下来了。整条巷子的人都已经逃向郊外,空无一人。
他拉开门,走下河埠头,洗了洗沾着血的手。当他的手伸进清澈的河水中,血丝就象游鱼一样,迫不及待地逃向水面,再无踪迹。
抬起头,看了看血一般红的月亮,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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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看了看月亮,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狡猾的笑意。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间屋子由于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一件事,尽管在当时不了了之,但在人们嘴里却流传了很多年。人们猜测着她的死因,最耸人听闻的无过于说她嗜好吸男人的血。至于在她死后,每隔几年总有一个女子被吸干了血而死,那归罪于被她杀死的男人的怨灵。这种不科学的异谈是人们茶余饭后最好的消遣,尽管镇政府抓过几个有嫌疑的流浪汉,然而这流言象秋后的蚊子一样杀之不绝。
他摸了摸脖子上早已结好了的疮疤。那个齿印已不再象齿印,只是一个淡淡的标记了。他从嘴里吐出烟头,看着烟头在混浊的水面上亮了一下,灭了。
谁也看不到,烟头上带着的一点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