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经历这些事,我更想走进高老师侄女的内心世界,仿佛她象征着纯洁。我又把毛坯家具挪开,打开前门。门外是一大片油菜地,左边有两户人家外出打工了,长年锁着门。小辉家的大门朝另一个方向开。门口这条小路就数她走的多,别人只是早晚走一走。我把屋子整理一下,又打扫了一遍。还把道士贴在柱子上已褪色的红符给撕掉了,我觉得这些鬼画符很晦气。我希望用最善意的、最柔情的目光来化解她的误会。对于她这种姑娘,不能多做一步,多做一步就是错。
我不知道她分担了多少家务?每天至少要来回六、七趟。但是从不抬头看我一眼。我的目光一直追随她清秀的背影。
白天戴戒指是不会梦游的,和平常一样别人能看见我。我只见过宋会计戴戒指,很阔气。不过,肯定不是这枚,他那个是方形的。
你说我虚荣也可以,我忽然想戴着戒指来吸引她的注意。我有时候会蹲在门外做活,好让阳光反射在戒指上。她刚洗完一个大茶盘走回来,越来越近,我想她不可能看不见我。接下来的一声巨响,使我跌坐在地上,脚一伸,一桶黑漆泼翻在地。
虽然我不敢正眼看她,但我能肯定是她扔掉手里盘子的,茶杯的碎片摔得倒处都是。之后我还想找到几个幸免于难的杯子送还给她,但一个也没有。她双手抓着头发,那么惊恐地看着我,很难想象从没听她说话却发出那么大声的尖叫。还有她往回奔跑的样子,像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婆,凉鞋都跑脱了,但还挂在脚脖子上……
我从没有那么痛苦过。我又感受到了“鬼压身”的那种孤独。我以前就听说过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吹了,她精神受了刺激就变得自闭起来。所以,我不必过分自责,科学分析又占领了光辉的至高点。
我收拾东西,打算再关上那扇大门。这时,看到青石门槛的边缘有一块血迹,不是第一次发现,以前我认为那是块红色油漆。今天就对以往这种判断上的纠纷作个了结。我用手抠抠就能得出答案。我伸出手,那只戴戒指的手,第一次我想扔掉它!对科学的崇尚还是使我先了解这块红迹的身份。
我的手指确确实实是触摸到了,像是电脑消磁屏幕抖动一样,我眼前的一切发生了一次抖动,天空阴暗,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厅堂里那些毛坯家具没有了,大大小小的油漆罐没有了,连泼在地上已凝固的那滩固化剂也没有了。屋里有一张老式八仙桌,有条凳,墙边有液化气灶,变速自行车,盆栽发财树,后门半开着,一边放着两双旅游鞋,门后有一个黑瓶子。八仙桌上有茶壶茶杯,我甚至都能闻到浓茶的苦味。
这些我还算熟悉,就是宋会计没有搬家前的样子。
“宋有电——宋有电——”
宋有电是我同学,宋会计的小儿子。从前门看后门口的天空像暴雨来临前天边豁然明亮一样。桦树枝叶和办公室的一角像黑胶底片,一个黑影从台阶下跑上来,看不清楚脸,说:“宋有电……”
从身形和声音我就能认出是高老师的儿子。他走进来了,掩上门,从他瞟着眼睛和侧着耳朵的神情看,他看不见站在大门口的我。他穿着校服,一手拿着鱼杆,一手拿着小锄头,是用来挖蚯蚓的。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这么轻松活泼了。
他把鱼杆和锄头轻轻靠在墙壁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大房间门口,试着推了一下门,门开的,他回头瞄了一眼就走了进去,其实我站在离他不足三步远,他看不见我。可我要跟着他进去看看他要干什么?我站在房门口,看他翻着皮沙发上的一个公文包,拿出七八张绿色的50元,又拿出一个BP机,金属链子闪闪发光。他把这两样东西揣进校服口袋里。又翻了一遍,丢弃了,朝床边走去,把枕头揭开,把垫被揭开,突然回过头来,我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以为他看见了我。但他只是若有所思,目光落在东墙边一个苏格兰格子皮箱上,走过去,开箱子,又把头低下来研究锁。终于,他明白了只要把两边的锁头一按,箱盖就弹开了。
“你在干什么!”
我的心脏几乎吓碎了,因为这个沙哑而响亮的声音仿佛就对着我耳朵喊的一样。我一回头,是明明已经喝农药自杀的老奶奶!她如此之近,几乎和我重影了。但她的浑浊的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盯着高老师的儿子。
我没顾得上看他是如何受到惊吓的,他已转身,脸色苍白,嗫嚅地说:“我……我找有电……”
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就要往外走,现在门口是两个人,也就是说他要穿过我走出去。我本能地向旁边让开,但老奶奶站到我的位子上挡住了他。
他停顿了一会儿,拔出双手突然掐住老奶奶的脖子,抵在门上。
“……逼我,是你们逼我的……啊……死……都死……”
我一直没有勇气喊出来,或者去制止,好像我并不具备勇气这个东西,这部分意识是缺失的。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观看和感受,其他的就很迷蒙。出现这么惊心动魄地一幕,我竟然偏着脑袋努力在想我忘记了什么?
老奶奶一开始不怎么挣扎,像个破旧的木偶。就连他也发怵了,手松了一下,接着更疯狂地把老奶奶摁在地上。老奶奶才开始蹬动双脚,干瘪的嘴巴张开,像是火星把塑料袋烫出一个洞,灰白的头发扑在地上。
他们由房间移到厅堂里了,我跟在后面,老奶奶枯瘦的手抠住他白嫩的手,头扭过一边快要挣脱他双手的虎口,整个身子也翻转过来,俯伏在地。毕竟他只是十多岁的小孩,力量有限。这时,他回过身伸手去够靠在墙上的小锄头。老奶奶昂起头,松开一只手向前伸。我抬头一看,大门前,长着蒿草的小路上,高老师的侄女拿一条毛巾,一张脸都扭曲了,一只手撑着膝盖像是要呕吐,忽然拔腿跑掉了。
高老师的儿子轮着胳膊用锄头砸在老奶奶的后脑勺上,像极了他打羽毛球的一个动作。他并没有看见他的堂姐刚从门前跑过。
老奶奶闭上眼,脸磕在地上,不动了,张开的嘴流出长长的口涎。伸出的手耷拉下来,小指还在弹动。
“逼我……!”
他站了起来,又把老奶奶扳过来,头搁在青石门槛上,老奶奶没有完全翻过身,奇怪地扭着,像两头装着地瓜的麻袋。他又蹲下去,很粗鲁地挦老奶奶无名指上的戒指——我手上的戒指——挦不下来,只好作罢。他毫无经验地判断她是否死了?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他的脸皱起来,后退一步,要从后门出去。走到门边,忽然又站住,拿起门后的那个黑瓶子折回来拧开盖子,把农药倒进老奶奶张开的嘴里,倒得太急,白沫都流出来了。
放下瓶子,刚一跨步就踩在锄头上,像一个鲜明的暗示,锄柄啪地打在他的小腿上,他嗯地一声,拾起锄头,又拿着鱼杆,从开着的前门出去,跳上那条小路,蒿草折断的声音,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