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我继父的时候,我把这些写下来给他看。我打手语讲,我还不想你死,还想让你看见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钱在哪儿?先争取死缓,活下来,我跟你保证,我会努力赚钱活动,绝不会让你老死在监狱里。
他双手抱腰,盯了我一阵儿回复,留着钱,给你妈送终吧。
你不用管我,我妈你也不用管。跟我说,你自首过,打过110,但你讲不出话,第二日取钱是财迷心窍,现在如数奉还给他们。你就这样说,跟我说,你就这样说。求求你了。
他咬着嘴唇,看着别处想一想,打哑语说,我那天是打电话了,但我是报警,我没有自首,人不是我杀的,所以我报警。钱我会给你,等他们枪毙我之后,到时候你拿这笔钱去最好的国家、最好的大学,肯定能出人头地。我不等你了,我死后也能看见你好的那一天。因为我儿子替我活着呢。
我拼命摇头,差点把眼泪甩出来。这是最自私最恶心的爱。我拍着玻璃窗问他,谁他妈是你儿子,于勒,你给我说清楚!谁他妈是你儿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于勒。他摸着玻璃,呼吸急促地望着我。我伤了他的心,他却以死毁我的一生。我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这让我浑身发冷。我左手握一圈,伸出右手最长的手指,当着他的面,一寸寸地捅到圈里面。
我最后一次见到谭欣是十一月底的阴天午后,所有人都觉得那天会下第一场雪把北京拽入冬天。要是早知道我和谭欣会在那天分手,我肯定会穿一套好看点的衣服,起码把胡子刮干净,或者修建个漂亮的发型,让她不至于那么轻易地放弃我,没有一丝留恋。
我自己也讲不清楚,那天为什么要去美院。她们告诉我,谭欣的电话打不通,那一定是在图书馆礼堂听讲座。最早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被画出来的朋友说,你一定不想去的,那边有你许佳明不想看到的东西。她说谭欣坏话,我没顺茬问她是什么,憋回去一定让她特别难受。她指着图书馆的方向,看样子就要自己说出来了。我急着堵住她:“我朋友还在联系你吗?他昨天还说,你照片非常好看。”
我也害怕,哪个男生跟她上演自习门一类的事情被我撞到,毕竟麦当劳的卫生间她又不是没干过。许佳明,这样怀疑你女朋友,你真是太龌龊了。进入讲堂我长吁一口气,百十个学生分散其中,谭欣在后排,左右无人。看她第一眼的时候给我吓坏了,我知道她朋友说的,我不想看到的是什么,她满含泪水地望着正前方的黑板,上面被教授写下四个大字——崇高与美。艺术对她有种宗教般的力量,她的朋友们一定觉得谭欣是怪胎。我悄悄坐到她旁边说:“别哭了,女神。”
她转过身望着我,慌忙擦去脸上泪痕,缓和了几秒钟,说:“你怎么来了?”
“一节课而已,怎么被你听得传道受洗似的?”
“这不是上课,他可是崔立。这是他出国前的最后一次讲座了。他刚才指着自己头发说,照他这个年纪,没准这次就是绝唱了,要我们珍惜时间,我就忍不住哭了。”
“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诗是这么说的吧?”
“好几段呢,有一段是这样的。”
“还好,咱俩算是生同时,你可以日日与我好。日日?这个词很淫荡嘛,我喜欢。”
“我以前想过这种问题,就像崔立,如果我真的与他生同时的话,我不会爱上他。好比你许佳明,可能在你五十五岁六十岁的年纪,迎来你的高光时刻,成为活着的大师,那时你还会吸引二十多岁的姑娘。”
“那你可以先陪我活到五六十,表现好的话,我不抛弃你。”
她看着我,一丝小感动,说:“既然来了,你听一下吧。”
我把脚从前排放下来,认真听了一会儿,美与崇高,这是康德的理论,简单点说崇高就是数目之多、体积之大,美则从质、量、关系和模态四个契机分析判断。我侧身看眼谭欣,我觉得她又要泪奔了,艺术哲学而已,干吗弄得跟邪教传播似的?我打断她的眼泪:“两个词而已,我们照着《辞海》的意思来就好了,为什么要给它们这么多附加值?”我把手机搜索给她看,“崇高,解释为高尚的同义词,就算是见义勇为吧。”
“那美呢?”
“等下,”我点开手机,记住搜索结果,对她说,“美,就是你。”
她笑了,说:“你真甜,明明很无知,但是你真甜。”
“我有个建议,咱别在这儿听两个小时哭两个小时了,我们找个偏僻点儿的肯德基,我先去把卫生间打扫一遍,弄得香喷喷的,等你大驾光临。”
【创作谈】
蒋峰:我想讲信仰与梦想
《手语者》原名为《守法公民》,发表时由于其他的原因改名为《手语者》,是长篇《白色流淌一片》的第四章。前后写过两稿,第一稿在2011年12月就写完了,可是并不成功,读起来总觉得差点意思。当时只有一条线,叙述“我”和继父于勒,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从他作案动机写起,写到他作案,写到被捕,审判。我记得当时还专门查找过国内被告人为聋哑人的审判程序,写到判死刑,写到复核通过,越狱,逃亡,诸如此类。
看起来没问题,故事也是这样的,可是就是不对,感觉上就是一个猎奇故事,让读者不停地追问“然后呢”。我后来想了很久,明白是叙事节奏的问题,我想讲信仰与梦想,可它更像是一个类型故事,这么写下去就成了《亡命生涯》,要是于勒身手再好一点,逃出去自己把案子破了,洗清嫌疑。可是不能这样,《白色流淌一片》我就是想写成源于生活的一个长篇。
要是单线的节奏容易失控,我决定再加一条线,跟“我”有关的一条线,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一个爱情故事,可是怎样才能和信仰挂上钩也是个难题。康德的崇高与美是一个点醒的细节,忘了什么时候想到的,可是有了这个核心主题,就能够做成一个现代中国爱情故事。
第二稿决心落笔前,故事的顺序我也做些调整,不再从杀人写起。其中有过一版的开篇是“我来早了,警察还没到”。单看没问题,只是它不适合长篇的整体基调。作为传记体长篇,又是主人公许佳明回归第一人称的一章,我选择这样的开头——“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我可能一生过得都不好。”
简评《手语者》
作为一篇讲述青春的疼痛和成长的小说,蒋峰的《手语者》是一个复杂的混合物。王朔式的放浪而纯情的青春故事,《麦田里的守望者》式的玩世不恭、甚至粗口化的叙述腔调,以及好莱坞大片《亡命天涯》《肖申克的救赎》等的情节和桥段,在它的里面都可以找见。因此,它注定是一篇相当好读的小说。作家将主人公的成长,始终放在强度的精神情感震荡中,沿着两条故事线而展开。一条写父子亲情,容纳犯罪、金钱、越狱、逃亡等传奇因素。一条写男女爱情,又曲尽爱欲痴缠、悲欢离合的都市言情。但是,写一个精彩而刺激的通俗故事,并不是蒋峰的本意。据他的自述,他希望《手语者》讲述的,其实是一个有关“信仰和梦想”的主题。很显然,哑巴继父所牵动的故事线,因为过于戏剧性和类型化,无法承担这一任务。因此,他补写了谭欣的故事线,用以调整叙事节奏,落实叙事主题,并将小说尽可能拉回日常生活的现场。———这的确是小说里最有价值的部位。流利的叙述,俏皮生动的对话,以及对现代都市青年情爱心理的准确把握,显示出蒋峰作为一个好作家的能力和特质。而关于信仰的主题,被兑现为许佳明从此前“活得跟行尸走肉一般,没理想,没方向”,到后来则转变成一个敬畏并醉心于艺术的艺术家。这里面,是作为前女友的谭欣,以她对“崇高与美”的疯狂偏执的追求,深重地影响了他。起初他也许只是刺激和负气,以后则是心悦诚服地真正认同。但是,这一精神转化的过程,小说因为缺少细致而有力的刻画,却明显缺乏说服力。而继父于勒的人生传奇,自始至终也以孤立和游离的形态,无法圆满地融汇于小说的整体精神走向。此外,小说中的一些理念,也无法不引起我们的警惕和质疑。比如,幸福是否真的如谭欣所言,只是一种庸人的体验?而在追求“崇高与美”的名义下,她的那些也许并不“崇高与美”的作为就有了被谅解的理由?再比如,于勒在越狱和逃亡过程中的冷血杀戮,又是否真的可以在“他根本没犯法,所以不伏法”的逻辑下获得合法性?我们如何面对那四个警察的血?甚至包括,他是否真的可以代替法律杀死那三个死刑犯———即使他们真的该杀?不能简单地托辞为,这些只是小说中人物的行为或言语,而也应同时注意到,作者对他笔下这些人物所表现出的情感和态度。不能不说,上述艺术和理念上的问题,导致《手语者》的整体成绩有所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