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
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我可能一生过得都不好。这一年我快要挺不下去了,十二月底我给我继父于勒写信解释——前段时间没回信因为我在忙,你用不着内疚,更用不着一封封地写信给我,我已经原谅你了。五月份和你分开,回到清华我就开始挂科。我沮丧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今后做什么,有人十五岁就清楚人生理想,有人如我如你,浑噩至死都不去想想到这世界是干吗来的。你知道我后来怎么释然的吗?我这样跟你说,我对上什么大学无所谓,可你不是,你把你继子上清华当作是你这一辈子的高光时刻。如果我被清华劝退,最受伤的是你,不是我。我好多了,很高兴。
我原谅你了,我依然恨你,我原谅不了你。
我不会用你的钱,我嫌你脏,钱脏。在暑假我找了一份兼职,朋友说我声音不错,是那种让人信服的中低音,还有些青春张力。当然你听不到,到死那天你都不会理解,声音到底是一个什么质感的东西。他推荐我录制广告。工作内容是照稿说“某某品牌是您三生三世的毕生选择”。我开玩笑的,人家没那么多病句。公司那边需要普通话过级,我办了个假证书。东北人口音很难改,不过我是在哑巴楼长大的,口音不重。有几个习惯我必须改,讲话时总忍不住打手势,显得张牙舞爪,再就是说话时我不看眼睛,老盯着人家嘴,想你那点读唇术的技巧。这些都是跟你这个聋子学的。一起生活那么久,不管多少年,不管你活着还是死了,你已烙在我人生的每个阴暗角落里。你放心吧。
我恋爱了,女孩叫谭欣,在美院读大二。那感觉真好,我每时每刻地都想着她。你若问她哪儿好,我爱她什么,一时还真说不上来,我觉得她就是天使。也许你是对的,我就是急着找一个亲人,那又怎样?我曾以为在这七十亿陌生人的世界里,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妈不算,精神病人都活在另一个维度。你不是,你只是聋哑,你该成为我父亲的,可我看错了。你的所作所为比陌生人还陌生。我恨你,就算我原谅你,你也只是陌生人。
我时常用数字回忆我和谭欣,我第一次见到她,我第一次和她约会,我第一次对她表白,我第一次和她亲热,我们第一次吵架,我第一次对她说“我爱你”,我们第一次计划未来。我能感觉出我俩每一天都在向对方靠拢,越来越近,直到我们成为夫妻,成为亲人,或者,直到我们分手。
是的,我失恋了,到今天都无法平复,这让我更加恨你。如果不是你弃我而去,我不会那么慌张地爱一个人,更不会就这么让某个女孩瞬间把我的心掏了。我真不知道人生往下怎么走,我怕我挺不过这一年。
写了这么多,我犹豫半天要不要撕掉,继续无视你的来信。好吧,留下这封信,寄给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当我原谅你了。我很好,过得非常好。我会好起来的,那么长那么苦我都撑过来了,长大了。我要告诉自己,前面有万丈四射的光芒在等着你许佳明。就像我外公去世前对我说的,等你长大了,一切都好了。
还有,你不用写回信,我不想看。要是你还脆弱,想跟我说说话,用不着把你的地址写信封上。你那地址不光彩,我不想跟我同学解释,这是我继父的来信,我们亲如父子,哪怕他在铁北监狱等待死刑,哪怕他今年杀了两个人。
我第一次见到谭欣是在北京的一家餐厅,我们一共是四个人。我朋友见女网友,可能怕尴尬,他和女网友说好各带一个添头陪聊。那边是谭欣,这边带了我。那天气氛并不好,我朋友和她朋友是初次见面,看得出来,他俩都觉得对方见光死,和照片差距太大,尤其是那女孩的照片,不是艺术照的问题,画的照片吧?我看看我朋友,唉,你早该想到的,人家学的就是绘画。
我们先相互介绍,我朋友指着我说这是清华的许佳明,单身,什么都懂点,属于万能青年旅店式的人物。最后一句算他的哏,真有家连锁酒店叫万能青年。可谭欣不在意,低头刷手机,被她朋友拉一下勉强说声你好,然后那么好看的眼睛又落在手机上。我是个记仇的人,睚眦必报,再说也不能就这么被她无视了。等到她被介绍自己叫谭欣时,我及时接一句:“谈心?那你外号叫聊天吗?”
哟,眼睛瞪圆了更好看。她对我摇摇头,一脸失望表情跟演出来的一样,说:“你猜对了三分之—,我的外号是六个字——不想和你聊天。”
虽然冷冰冰,可是这句话接得真漂亮,我一瞬间被她迷上了。不过她确实没再理过我,他们仨聊起清华和美院附近都有哪些好吃的这么蛋疼的话题。每次我刚一介入,就跟拉警报似的,她立即低头看手机。算了,我专心吃东西。
埋单后俩姑娘感谢我朋友的丰盛晚餐,好像谭欣吃多了,揉着肚子说:“这一顿得吃掉多少卡路里啊?”
这个我刚好了解,再不说她就彻底记不住我了:“知道卡路里是什么吗?”
“热量,”她皱眉看着我,“热量单位?”
“废话!我是问,一卡有多热?”
“一卡就是一卡啊,这个没法描述,就像我问你一度有多热,你能回答吗?”
“一度是水的冰点到沸点温差的一百等分,前提是在一个标准大气压下。”
她眯着眼睛想了想,说:“这我也知道啊,冰是零度,开水是一百度。”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一卡就是一卡啊,一度就是一度啊。”
“好吧,那一卡呢?”
“一克水提升一摄氏度所需要的热量,也是在一个标准大气压下。”
服务员过来找零,问开发票吗,我朋友怕我们吵起来,借机解围问我,是开你公司的,还是开我公司的?这又是个玩笑,她们俩没笑,以为我们真是老板。这就不好了,玩笑没开好,再误以为我们内心虚荣跑火车。但我朋友不放弃,重复追问我一遍,开你公司还是开我公司的?我和谭欣还在对视,冲他一扬手说,好吧,开你公司的。他对服务员打个响指,吩咐道:“无码影视责任有限公司。”
她俩还不笑。服务员认真问他,哪个无哪个码?我朋友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不开了。几个人起身,只有谭欣不动,她想跟我最后一辩,指着我结巴两秒,估计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那个谁,知道这些有意义吗?那就是个单位,我们只要了解,人每天应该摄入多少卡,超出的部分会变成脂肪,就可以了呀。”
“许佳明,我叫许佳明。”我拇指点着胸前说,“那么请教谭老师,人每天应该摄人多少卡?”
“哦?”她还是不知道,咬着嘴唇想怎么反击我,“这个不一定,但你肯定要比一般人多。”
“两千卡左右,男人多一点,女人少一点,浮动不应超过百分之十五。你刚才吃了差不多一千卡,作为晚饭是多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