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明姬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只要一出门,一上街,她就万念俱灰。有天中午她出来吃拉面,门口进来一男一女,男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女人顶多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她猜他们是父女,因为买餐牌的是女人,她大声问他,你要牛肉面还是要炸酱面?面条上来后,两人的几句对话让她如遭雷击。男人说,明天去见你妈,我还是穿西装吧,正式一点。女人说,穿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是我认可的,我妈都无条件支持。
那碗面她吃得很慢,她在分析自己,她可以选择的男人,仅从年龄上来讲,必须是大于或等于四十五岁的,但从目前来看,这个年龄的男人,他们可选择的范围,几乎是所有成年女人,甚至有可能包含一部分未成年女性,她的胜算少得可怜。她在墙上的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皮肤发黄发干,质地不够均衡,马尾搭在衣领上,像一条咽气多年的死马的尾巴;眼镜上蒙着面碗里的热气,灰白一片,挡住了整张脸上唯一有点活气的眼睛。她后退一步,把视线拓宽一点,发现满满一屋吃拉面的男女中,就她这里灰塌塌的,没一点生气。一通打量过后,她觉得自己的胜算简直就是零。
吃完面,慢慢往单位走,猛地想到有些继父与养女的关系万一不小心干出引狼入室的蠢事来罢了,她看似还有选择,其实那不过是个肿瘤,即便是良性的,终归也存着一颗忧心,是祸是福委实难以预料。
有一天,明姬下班时,苏娅突然出现在明姬的单位门口。
差不多有八年没见过面了,虽然偶有电话联系,明姬还是觉得苏娅变化挺大,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八年前的苏娅,高挑个,一大束乌黑发亮的长马尾辫沉甸甸的,走起路来像踩在弹簧上。而今的苏娅,满头栗色长卷,衣着时髦得超出明姬的想象,她甚至都看不懂她到底穿了几件衣服;而且她泰然自若地坐在小花坛边上抽烟,就像这里不是公共场合,而是她家的小院子。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明姬第一个反应是,当年她踩在脚下的弹簧没有了,细一看,她甚至有点踉跄。
苏娅的眼睛明显愣了一下。
也许她也感到我变化挺大吧,明姬想,毕竟我已经是个妈妈了,而她还是个姑娘,虽然是个老姑娘。
两人也不急着说话,只朝对方走去,脸上都是笑微微的,像一对约好在此碰面的闺密。
就在前两个月,她们还通过一次电话,那时苏娅并没说她即将回来。
八年前,苏娅突然从单位辞职,半夜坐火车离开了这里。
明姬没想到她是个这么刚烈的女子,恋爱不顺,就拍屁股走人,不与那个人同处一座城市。她没少做苏娅的工作:不过是分手而已,有些人离了婚,还住在一套房子里呢,各吃各的饭,各睡各的觉。苏娅对她说的那种人嗤之以鼻:那还叫人?
那个人叫赵之全,分手的主要原因似乎是赵之全常常撇下苏娅去一些地方,一去就是个把月,回来后又语焉不详。
明姬跟赵之全两人的单位挨得很近。明姬在七楼某个靠窗的位置做财务,旁边一栋是群艺馆的六层大楼。赵之全本应坐在群艺馆三楼的某间办公室里,但他是个坐不住的人,他似乎很少上班,只要来上班,明姬总能见他在六楼楼顶上打呵欠伸懒腰。很久以后的一天,赵之全终于与七楼窗户边的这双眼睛相遇了。赵之全冲她笑,她也在玻璃后面笑。隔着玻璃笑过几次后,赵之全向明姬做手势,让她下楼去,他们一起吃午饭。
明姬受宠若惊。那时她还是个热爱艺术的姑娘,对每一个进出群艺馆的人怀有敬意,何况赵之全长发齐肩,大夏天也蹬一双踢得死牛的皮靴,这对当会计、日子过得像表格一样规整的明姬来说,杀伤力百分之百。
明姬有感觉,当她来到楼下,当他一眼看见她时,他对她是略略有点失望的,虽然那失望的眼神只是惊鸿一瞥,明姬还是感觉到了,她有自知之明,不止一个人说过,明姬是播音脸,也就是说,她有一张姣好的脸,相比之下,身材倒一般。明姬不假思索地忽略了他眼里的失望。这份淡定,靠的就是做财务多年养成的一双钢钎般的眼睛,那么多人拿着单据来报销,她必须准确地揪出那些不合格的,毫不留情地退回去,即便对方是小有权力的实力派,也得不卑不亢。天长日久,操练出来的除了锐利的眼睛,还有坚韧的神经,那些人瞪她,吼她,她都毫不退缩,赵之全眼里飞鸟般掠过的失望又岂能打倒她。
谈话倒还愉快,明姬一上来就说,今天我买单,算是表达我对艺术的热爱。她已知道他是搞摄影的。他也毫不客气,慨然应允,没像一般人那样叨叨什么女士优先之类。他们之间的基调就此养成,她大方,他随和,她不斤斤计较,他也不假模假式。他毫不掩饰地打量她的脸,蛋形的额头,略略上翘的鼻子,圆圆的尖下巴,以及下巴底下时隐时现的另一个下巴,说,好多年没见这么温良恭俭让的面孔了。
她问他为什么总是站在楼顶上,他说是去透透气。她说你这么自由的人,还要透气,看来你空气消耗挺大呀。他问起她的工作,关于财务,他似乎并不外行,他知道天天跑银行的财务人员,是最下层的财务人员,还说他一看就知道明姬不是天天跑银行的那种人。
饭吃到中间,他说,你是第一个不请我给你拍照的女人。她偏着脑袋笑了一下,心想,幸亏我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又说,我不喜欢给人拍照,那是照相馆的师傅干的。
这次见面,他们约好,以后只要他上班,他们就一起吃午饭。他说他平均每个星期来一到两次。她说,你要是来了,就到楼顶上晃一晃。
赵之全上班的日子并不固定,明姬渐渐养成了没事就往六楼楼顶上扫一眼的习惯。周围的小饭馆都叫他们吃遍了,吃腻了,他们开始跑更远一点的地方。好在他们对填饱肚子这件事要求并不高,一碗油辣子面也能吃得特别满足。他们甚至有过坐在江边一边晒太阳一边吃烤红薯的经历。赵之全说,我们这不成了酒肉朋友了吗?明姬心里一惊,可不,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都在致力于吃,说着吃的,找着吃的,很少谈到别的事情,她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沮丧,但自尊心却让她大大咧咧地说,酒肉朋友也是朋友啊。
有一天,明姬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蹭饭。赵之全马上涎着脸说,好啊好啊,我不介意。这被蹭的主儿,就是苏娅。苏娅是明姬的姐妹帮,也是做财务的,平时也是个爱蹭饭的主儿,但那天她过生日,想想好歹也能收到点儿生日礼物,所以乐得被别人蹭。
正式的生日宴在晚上,明姬那天有点特殊,她有出差任务,下午四点就得去坐火车,苏娅只好在中午特地为明姬单请一顿。
不用格外注意,明姬也能看出来,赵之全一见苏娅,眼睛都直了,从那以后,他的视线就没从苏娅身上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