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小区是一片白墙红瓦的多层建筑,依着地势斜铺在一处缓坡上,一眼望去,红红白白,当真像开了一大片樱花。
明姬坐公交上下班,来来回回都寡着一张脸,只在胜利三路这一站,才生出一丝活气来,一双眼睛像觅食的鸟,在樱花小区上空饥饿地盘旋。
关注久了,有一天,明姬脑子里冷不丁蹦出一颗炸弹来。要是弄颗炸弹扔进去会怎样呢?这想法把她吓着了,她想起一个漂亮的初中同学,因为拒绝一个男孩,结果被那男孩拿水果刀划伤了脸。
明姬现在住的地方,在127路公交终点站。她一直没有睡午觉的习惯,自从搬家后,却开始睡了,其实也不是午觉,应该算是晚觉,晚上七点多,走走停停挤出市中心后,车上的座位就多了起来,明姬把自己扔进座位里,包包往胸前一抱,闭上眼睛,任凭汽车筛米似的摇她,不到两分钟就睡着了。有时做梦,有时还淌下一条口涎,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揩一把接着睡。一个用黑皮筋扎着低马尾、穿坡跟鞋的中年女人,就算嘴里有血淌出来,也不会有人朝她多看一眼。
路终点站已经是真正的郊区了,除了房租相对便宜这条唯一的好处,桩桩件件都坏得不能再坏。有次明姬月经提前,家里的卫生巾刚好用完了,就出来找小店,走了好远,买到两包,只用了一天,就痒得不行,赶紧撕开一条新的,发现里面竟然有抖不尽的黄色粉末,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女儿妞妞在这里住过一个星期,身上被蚊子咬得大包小包,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根玉米棒子,只好赶紧把她送回母亲那里。母亲手里的扇子不用电,也不担心着凉。小时候,一到夏天,母亲的扇子就长在明姬身上,没想到这点专属还要遗传给女儿,可见她们家一代一代生活改善不大。
离婚前夕,明姬回过一次老家,隔着老远,母亲就望着她哭。拖到三十几才结婚,没想到还是不能到头,什么命哪!等明姬把妞妞带回去时,老人却笑了:要没这回事,我的乖外孙怎么轮得到跟着我呀,既是没用的东西,早扔早好。当即给女儿出主意:眼下你最当紧的是再找个人家,还有大半辈子呢。明姬嘴上笑了一下,鼻孔里却喷出一股凉气来,说等她把那边理顺了,就来接妞妞,顺便连母亲一起接过去。
但明姬理了一年多,丝毫没有理顺的迹象,这才觉得高估了自己,就拿租房子这件事来说,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一个同事向她推荐,说某某地方有套房子,房租如何便宜,装修如何干净清爽,锅碗瓢盆如何俱全,真正的拎包入住。她去一看,房子在一楼,并不像同事描述的那么好,只能算过得去,而且远得不能再远了,从西南到东北,几乎斜穿了整个城市。但同事说,关键是你可以长住,房租上也没有压力,你想想,这就相当于你白得了一套房子。这个说法让她动了心,同事又说,前后各带一个小花园,料理好了,岂不跟别墅一样。她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还是枣树”。女儿能在有两棵枣树的房子里长大,也算不错的童年记忆。于是就死心塌地了。
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关于别墅的想法,真是太二百五了,两棵枣树更是痴心妄想,搬进来的第二天晚上,窗外叭的一声巨响,一袋垃圾砸在后花园里,塑料袋破裂,垃圾散了一地。看都不用往上看,没有人扔过垃圾后,还会探头往下看看垃圾袋破了没有。她去找物业,兜来兜去只看到一个貌似门卫值班室的地方,紧挨着一个自行车修理摊,无人照看,一个生锈的打气筒拿包装带系在那里,手帕大的马粪纸上写着:打气一元。字迹透着一股子狰狞。
明姬向来遇事爱往好处想,她决定在前院后院种些花,楼上的人再扔垃圾便会有些顾虑。种花之前,她洗了窗帘,拿不锈钢晾衣架晾了,搭在前面花园里。晚上回家,窗帘上趴着一团黑黑的东西,开始以为是只贪玩的猫,近前一看,是块形迹可疑的类似抹布的东西。
妞妞在这里的时候,明姬根本不敢让她去前院后院玩,生怕有什么东西扔下来,砸在她的小脑袋上。有天早上,妞妞一个人在阳台上,明姬在屋里做早餐。猛地一转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得远远地盯着妞妞看,那双阴郁的眼睛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一定得搬,至少在女儿上小学前,得搬到城里去。
明姬前前后后见过不少人离婚,都说如何如何复杂,如何如何伤人,简直要脱层皮。轮到自己离婚时,却简单得像出门去超市,收了个拖杆箱,拉着女儿一声不吭就走了。她感觉自己不像离婚,倒像逃难,从一艘正在下沉的大船上逃出来,虽然可怜,解脱感却也让她出了口长气。
说起来,丈夫曾经也是个上进青年。就是因为太上进了,走到哪里都不忘寻找机会交朋结友。既然是跟朋友在一起,少不了唱歌洗头,敲背泡脚,街上流行什么,他们就跟着玩什么。后来,终于一致地迷上了打牌,明姬讨厌他打牌,当然也讨厌他总是后半夜、甚至天亮前才回家,常常把他锁在外面,不让他进门。但打牌打红了眼的人,菜刀砍在手上都不觉得疼,又岂会在意这点小惩罚?眼看他输光了存款,以为终于可以罢手了,谁知人家一如既往。问他哪来的钱打,他说:手艺见长,以赢养输。直到一年过后,他突然一反常态,躲在家里,连电话都不敢接,她才知道真相,原来他欠了一屁股赌债,把两个人直到退休的工资都透支出来,也还不清。很快人家就上门来催款了,真的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进门就是一把刀,嗖地扎进桌子里,刀柄晃晃悠悠,奏出嘤嘤的乐声。他跪在她面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吐着口水质问他:你还觉得自己是山?你早就垮了,连土堆都不是了。为了女儿的人身安全,她同意他卖房还赌债,一切重新开始,但前提是跟她离婚,她带着女儿重新开始,他一个人重新开始。他知道她向来说一不二,但鸭子死了嘴硬,依旧气哼哼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到了那天你不要后悔。她哼了一声,头都没回。与其说她不相信意志的力量,不如说她不再相信眼前这个人了。
那段时间看了多少励志的书,拿多少单亲母亲来激励过自己,连她自己都数不过来了,最后总算给自己整出了一点虚妄的信念:一个人的辛苦,至少是悲壮的辛苦,不会被人瞧不起,身边有男人却拮据,那才真正让人感到耻辱。
这悲壮对女儿却是有害的,她可以悲壮地拮据着,女儿却不能悲壮地受伤害,最起码,她不能让女儿在127路终点站附近读书,这里的学校连篮球都是打过补丁的。
母亲有天兴冲冲地打电话来,劈头就报给她一个电话号码,叫她赶紧联系一下。语气之急迫,如同救火。明姬知道是怎么回事,自打离婚后,这已经是母亲第四次打这种电话了,母亲托张三,张三转托李四,李四又托王五,某一天,朱十打电话来,说哪里哪里有个男人,跟你家女儿特别般配。明姬觉得荒诞至极,转托的过程中,那些人没有弄错性别已经是很庆幸的事了。明姬跟母亲嚷嚷,母亲也不生气,只说,多个人多份力,两个人抬总归强过一个人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