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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医院大门的时候,蒋大彪公司里的伙计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有单业务让他回去定夺一下。蒋大彪说让我通知小林子和胡学范,明儿到我家集合,开个会研究一下整药店的事儿。我见他又犯上了虎劲儿,也就没怎么理他,哼哈儿地答应了。医院离我家有三站地的距离,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儿,就没坐车,溜达儿地往回走。
半路上正好经过一水族馆,我就进去逛了逛。小店儿不大,但鱼的种类挺多,水族箱的布景做得也漂亮,尤其海水箱里头的珊瑚和海葵更是好看得紧,把我羡慕得直流口水。我在店里流连了半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拎了好几个袋子。
唉……我这人其实意志挺坚定的,打麻将和玩游戏只会热衷一段儿时间,但是一旦面对钓鱼和养观赏鱼这两件事儿的时候就完犊子了。其实我这次买新鱼也不完全是一时的冲动,如果追索原因的话,我想蒋大彪被咬算是个诱因,但也只能占百分之五十。另外的一个因素,是我在迈进水族馆的门时,忽然想起了水柔那天看鱼时说的话。
回到家以后,我这顿穷折腾,把我那一米二的大鱼缸铺了一层水晶沙,然后轰轰烈烈地种了一层水草,又把新买的六种小型热带鱼放了进去。打开滤水打氧机,再将小号八瓦的淡蓝色荧光灯通上电……嘿!简直跟刚才那店里头卖好几千的水族箱没什么区别!
望着我这伟大的作品,我得意了好半天。可是刚一转身,我的忧愁就接踵而来了——几条地图和银龙正可怜兮兮地漂在盆子里瞅我呢。当时光顾着高兴了,也没想想它们,这下麻烦大了。我蹲在那儿和它们对瞪了好半天,才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找了个塑料袋,装了些水,把地图和银龙放了进去,然后鬼鬼祟祟地下了楼。
我住的小区里头有个不大的荷花池,里面养了几条锦鲤,平时也就几个老头子抱着孙子在池边儿逗逗小孩儿,基本上年轻人很少去看它。再没有别的地儿比这里更适合放养地图和银龙了,要是扔在珠江里,破坏本地生态系统不说,它们不被轮船的油污熏死才怪。
我出了单元门时,刚好有个保安走了过去。我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跑到池边,哗啦一下子,连鱼带水倒了进去。谁知我刚把塑料袋团巴团巴揣兜儿里,刚才巡逻过去的保安就走了过来,跟我打招呼道:“嗨,老乡,今天休息啊?”
原来是个东北的小保安,挺热情一人儿,因为刚来这边儿不久,还有着浓厚的老乡情结,每次见我都要跟我对上几句东北话。
我赶紧背靠池塘的护栏,做贼心虚张声势地狂笑了几声,掩饰道:“啊哈哈哈,恩哪!那啥,休息,我瞎瞅瞅。啊哈哈哈。”
小保安被我笑得直发毛,不禁哆嗦了一下,叨咕道:“笑得咋这么瘆人呢……”
他又看了一眼池塘,说:“哎呀,你可真舒服,还有闲工夫看看鱼啥的,我这一圈圈儿巡逻好几趟了。哦对了,一会我还得放点小锦鲤进去,管理处说里头的鱼有点儿少。成天的净是事儿!”
我说:“哦?多大的鱼苗啊?”
小保安伸手比划道:“一寸多长的。”
我大喜,狂笑道:“哎呀,正好!啊哈哈哈!”
小保安又一哆嗦,谨慎地说:“啥正好啊?”
我这才发现说走嘴了,忙道:“我是说这么大正好,容易活,长得也快。”
说完我抹了一把汗,心想:兄弟,我对不住你了!回头鱼苗被吃没了我再买点儿放进去,指定不让你背黑锅!
正这时候,忽然有人叫我,我转头一看,竟然是水柔。
我正好找了一台阶,冲小保安又“啊哈哈哈”地笑了几声,跟她上楼了。
虽然没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小保安瞅着我的背影又哆嗦了一下。可怜的孩子……
上楼的时候我问水柔:“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呢?”
水柔说:“工作刚告一段落,暂时能轻松几天。哎,你刚才在池塘那儿干嘛呢?”
我嘿嘿窃笑了几声,说:“没啥事儿,瞎看看。对了,回去我给你看一好东西。”
水柔看了我一眼,说:“什么事儿啊?神神秘秘的。”
我笑而不答。
正好此时电梯到了,我先下了去,掏钥匙打开了门。
水柔一眼就看到了客厅中布置一新的鱼缸,激动得哇了一声,连鞋都没脱就跑了过去,蹲在旁边看了半天,不住地说:“好漂亮,好漂亮。”
我轻轻地带上了门,忽然想起了几句台词,便缓缓地说:“柔软飘摇的水草,淡蓝色的海洋梦幻,乳白色的水晶沙,色彩缤纷的游鱼,喷涌升腾的气泡。温暖、舒缓、安全,像子夜不眠时无词的音乐。”
水柔听了,背对着我的身子微微地一震,忽然转过头说:“音乐水族馆?”
我也是一愣,说:“你听过?”
水柔猛地站了起来,眼光闪烁地看了我好久,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地说:“你的声音……能不能重说一遍?”说完,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沉默了一会儿,用气息托住发音,把刚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水柔就那样定定地站着,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她的眼光中竟有些湿润。
此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米,世界是如此的狭窄。
几年前,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职业,是北方某电台的午夜音乐档DJ。刚才的那几句话,是我那档叫做“音乐水族馆”的节目的引语。而水柔那段时间正好在大连,她在子夜的电波下,是我的某个听众。
其实我进入播音行业纯属意外。大二那时蒋大彪总带我逃课去师大,混进播音主持系的大教室看美女。当时在我读书的那个城市有句话,叫“学在工大,爱在师大,死在H大”。意思是说工大的学习氛围好,师大的美女多,H大打架斗殴严重。我觉得这话总结得比较精辟。
我们一去师大就大骂种族歧视,因为你常常可以看见一批批长得比赵本山还磕碜、满脸疙瘩的男生被一个个比周迅还漂亮的美女挽着。最可气的是这样也就算了,师大男生们还炫耀说他们那儿这种货色的女生多的是,每个男生平均最少都有四个可选对象。
蒋大彪一听这话就咣咣往墙上撞,整得鼻血直流地大叫:“我真他奶奶的恨我自己啊!学啥中文啊!放着女多男少的熊猫不做,非跑这儿读四书五经做猴子!”
其实我们H大的女生也不算少了,也就跟师大比质量稍微有点弱而已,但是要是和建工学院比还是很有尊严的——我有一哥们儿,学桥梁的,他们全系就三个女生,长得都和沈殿霞有一拼。
“学在工大”就不用说了,他们研究机器人有一套,全国闻名,上过大学的地球人都知道。而“死在H大”也并非夸张,我们那成天群殴儿,动不动就打瘸一个,被削迷糊抬走的很常见,听师兄们说九几年时的确有人在混战中阵亡过。有时候在本校打腻歪了,就有人组队去师大打,专削有女朋友的。
有一次我们看见一回,几个H大法律系的逮住一师大男生,那男的不是学美术的就是学声乐的,一脑袋长头发,长相就寒碜点儿,可以用“鸡飞狗跳”形容概括。几个H大的揪住他的头发扇耳光,边扇还边憎恨地骂:“让你一选四,啪!让你脑袋大,啪!让你学唱歌儿,啪!让你学画画儿,啪!”
我们看得这个寒呐……太暴力了,说回到去师大听课的事儿。我当时心地还比较纯良,蒋大彪看他的美女,流他的口水,我就顺便听听讲。想不到一来二去的,我还真喜欢上了这个专业。后来去得多了,教发声的老师真以为我是播音班的学生呢,还让我试读了几次。再后来我跟寝室兄弟晨跑的时候也练练声儿啥的,然后成功地混进了校广播站,节目一做就是近两年,毕业后正赶上市广播电台文艺频道校园招聘,我被校方推荐,稀里糊涂地就进了电台。但是我的声音素质并不天然,大多做节目的时候,我都是在运用播音方法和气息发声,所以做了不到一年就觉得很疲累,彼时恰逢感情上的变故,才只身来到南方,进入了文字行业。
对于水柔听过我节目的这件事,我并未觉得有多么的巧合。因为做DJ的那段时间,在封闭的直播间中,我每每面对的,只有一个话筒,时常觉得像是在自说自话——那些在午夜里寂寞的声音发了出去,就如同撞进了空气一般,毫无回应。所以,我对听众的概念几乎为零。但是,这个不经意的偶然对于水柔来说,却完全不同……
在水柔缓慢的叙述中,我听到了她的故事:那时候,她刚结束了一场失望的恋爱。对方是个事业型的男人,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驰骋商业战场之中。彼时正对爱情充满浪漫幻想与憧憬的水柔,连一次共进晚餐的机会也要像公事般地预约。她因此对这段感情产生了怀疑,也哭过闹过甚至跟踪过,但她的歇斯底里都像冲击到了棉花上一般,无声无息地被尽数化了开去。
男人很专情。他与每个异性都保持着良好而恰当的距离,更无半点桃色绯闻。他说他很爱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无非都是在为他们的将来做物质铺垫。他打算四十岁的时候退休,然后安心经营家庭,所以现在不能够停歇。况且他也不允许让自己有懒惰的机会,他存有一个男人对事业的极大激情和野心,他觉得这是必须且十分正常的事。但水柔为此感到了无比的压抑,她无法用任何理由说服自己等到男人四十岁的时候再和他正式地谈这场恋爱。或许等到那时,她能获得的仅仅是个顺理成章却内在空洞的家庭而已……
我不停地抽着烟,望着眼前神色黯然的水柔。那些青黛色的烟雾和水族箱淡蓝色的灯光绞揉在一起,像个迷幻飘渺而虚无的异域。我渐渐地有了些恍惚,她的话时而进入我的耳朵,时而又逸散出去;她的表情在我眼中开始变换不定,像一段不连贯的电影画面,有时黑白,有时含色,有时满是雪花。我无法抗拒自己潜意识中的那个叫玖米的女人与眼前的水柔反复地重叠、分裂,再重叠、再分裂。
也正是水柔离开大连的那一年,玖米去了多伦多。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我用了满身的力气去爱她,但她总是对我说,两个人的感情中往往只有爱是不够的。她将我的内向解释为不成熟的清高,为我逃了广电总局的庆典夜宴与她约会而对我动怒。她说我应该把握住每一个细微的机会,多接触一些广泛的社会关系,趁现在还年轻,应该多去争取事业发展的可能,而不需要过多的儿女情长。她说女人的青春十分短暂,她不能等到三十岁开外时还守着某份看似隆重的爱情而去吃糠咽菜……
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无法将他人复制。男人和女人被上帝用宿命之手牵连在一起,给了他们彼此不同的思维方式,但同时他又缔造了完全不同的每个独立的个体。我和水柔的故事有着某些貌似相悖的相似,我并不愿意用什么“错误的时间遇见错误的人”这样矫情的句子来评价我们各自的故事,但造物主的确如此安排了我们的遇见,所以除了错乱,我再也找不出任何恰当的态度去应对这一切了。
但是我更加知道,我已经有了闵娜,我们彼此深爱、彼此依赖。
所以我现在可以做的,只能是回避。
我们彼此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水柔先开了口,她淡然地笑了一下,说:“其实你是个很内敛的人。”
我愣了一会儿,说:“你很聪明。就连蒋大彪都觉得我是个老也安分不下来的话痨子。”
水柔摇了摇头,说:“不,和聪不聪明无关。”
我看了她一眼,水柔继续说道:“那一年我最低落的时候,在每个午夜听你的声音,成了我的习惯。那时候我就听得出,你对你当时的职业充满了抵抗,你声音中的灵魂是落寞的。而住进你家的这段日子,我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想我对你的了解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和我们认识的时间成很大反比。”
我又看了她一眼,水柔很笃定地说:“女人是细节生物,你要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当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她曾在心中刻画过或者说想像过的预期中的男人的时候,她的直觉往往能直接抵达那男人最隐蔽的内心。”
听完她的这段话,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又遇见了水柔那种眼神中的柔光,那些隐忍在其中的复杂而异样的东西,与上次我插花时看见的如出一辙。我连忙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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