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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大彪他们走后,我的腿肚子就有点儿转筋了。虽然我妈不像我爸那么暴力,动不动就给我一顿暴削,每次都把我揍得屁股蛋子上五彩缤纷、脸蛋子上万紫千红,既而精神分裂,但是她也不是个善茬儿。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暑假,我爸出差了,我就偷懒没写作业,还骗我妈说我写完了,于是天天疯狂玩耍日不落不归家。后来马上快开学了,我妈这个一向只管柴米油盐的标准妇女也不咋地了,非要检查我作业,结果我的谎言露了馅儿。我妈二话没说,上来按住我就给我一顿狂掐。她的手段属于软暴力型,不动刀不使棒,也没有飞脚和铁拳,但专门攻击人体最嫩薄的皮肤和最脆弱的肌肉,把我折磨的,想咬舌自尽的心都有。所以如今若是有人问我,这世上最生不如死的事儿是啥?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被我妈掐大腿里子……
现在,正当我夹紧双腿、抱膝蹲在墙角进入一级防卫状态时,水柔回来了。见我这古怪的姿势她一愣,问道:“怎么了?拉肚子啊?”说完还摸了我摸我的脑袋,像一幼儿园阿姨似的嘻嘻笑道:“吃你自己做的菜了吧?”自从她知道我只会做可乐鸡翅和炒鸡蛋这两道母子菜后,就一直拿我的厨技侮辱我,真后悔跟她说实话!
正在这时候,我妈和闵娜从书房出来了。我当时心脏就嘎嘣一声,暗想完了,这么非友谊的一动作又被娜娜看见了,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不过还好我反应敏捷,赶紧噌地一跃而起,迅速站到老妈和媳妇的队列中,先表示立场,然后给我妈和水柔彼此介绍了一下。
水柔很礼貌地笑着冲我妈微鞠身道:“阿姨,您好。”没想到我妈眼皮一撇,竟然没半点意外表情地哦了一声,然后目光就漫不经心地投向了天花板。水柔立刻尴尬了起来,没再说什么,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就抿着嘴角低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太太的举动让我很纳闷儿,事前我并没有向她提起过把房子租给别人的事儿,但她的表情却好像对家中突然多了个陌生女人一点儿也不惊讶。而且她也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这样的态度不应该是她干得出来的啊?
鉴于目前的处境,我也没敢吱声儿,正想跟老太太讨好几句的时候,没想到她突然面沉似水地说了句:“我今晚睡哪屋?”
我一愣,搞不懂老太太这是打的哪路太极拳,本以为她得扑上来掐我呢。但既然没动手儿,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刻谄媚地殷勤道:“这屋这屋。”边说边亲昵地把她拉到了书房。
穷折腾一顿后,我和闵娜总算是把老太太安顿睡下了。回到我们的卧室后,我怀疑地冲闵娜说:“你全告诉我妈了?”
闵娜说:“告诉啥啦?”
我说:“还装呢?你没告诉她怎么对水柔的出现一点儿也不奇怪呢?”
闵娜撅着个小嘴儿嘟囔说:“我就说了这一个……我说房子空也是空着,不如租出一间,还能有点钱,而且我还说是我主张的。”
我见她表情也不像撒谎,就没再深究,因为现在看来老太太似乎不知道我没上班儿的事儿,顶多是以为我逃班儿在家打麻将,那么明天咋整?后来,我和闵娜研究了一宿,制定了一系列应对措施,希望能严密地保守住这个事儿不泄露,反正老太太住不了几天就得回去,能瞒一时是一时。
这个晚上,我几乎是彻夜未眠,心里头压力老大了。天将黎明的时候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还突然做了个噩梦,一下子惊醒了。我梦见我妈拿了一巨大的老虎钳子,面目狰狞地朝我的大腿里子掐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闵娜是被我的烟呛醒的。尽管我已经边抽往窗户外头扇了,但她还是很敏感地被熏到了。她也不挣眼睛,嘴一咧就激歪上了,呀呀呀地叫了好几声,然后两条腿使劲地蹬来踹去,像触电了似的,但比触电疯狂多了。我赶紧上去摸她的脸蛋儿,边揉边用另一只手拍她,说:“好了好了不抽了不抽了安抚安抚安抚……”我们俩常常这样哄对方,把一句话连续柔声地说好几遍,像对待拒绝吃奶的小婴儿似的。
她知我来哄,闹得更凶了,不仅两腿乱踹,连身体也开始扭曲翻滚起来了,床这边儿没我挡着她能翻地上去,还好她不是壁虎,要不她得翻到床那边儿的墙上去。我擦了一把汗,安抚道:“媳妇乖啊,我不敢出去抽啊,老太太起来了,在厨房叮当的可能做饭呢。闵娜这才睁开了眼睛,惺忪地说:“蛙啊,那你装睡吧,我起来呗。”说完嘟着小嘴儿头发蓬乱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见到她这样,我忽然挺感动。闵娜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她虽然总和我撒娇耍赖,但是在特殊的时候是很识大体的,她也知道东北人都爱面子,而且有大男子主义的毛病,那年去我家时,她就亲眼目睹了我老爹是怎样一个一家之主的老爷子架势——人家吃饭前连筷子都不带摆一下的,就盘腿儿往炕上一坐,等待烫好的烧酒端上、碗碟推至面前。而且,他不动筷子我和我妈都不敢先吃。在我们家,老爷子那是绝对的权威,他说一别人就不能说二,说一点五都得挨瞪。
虽然我没学他那一套,但是闵娜还是想在我妈面前给我树立形象,让老太太回朝廷向老爷子汇报的时候也好说一下他儿子享受的是纯东北老爷们儿的待遇。
我忍住感动僵硬地在被窝里趴了十几分钟,就假装伸着懒腰牛哄哄地走了出去。我妈到底是做过几十年饭的老牌主妇,那是相~~当有水平,一顿本应平淡的早餐让人家都做出花儿来了,我这新科妇男只剩下了羡慕和景仰的份儿。匆匆吃完了早饭,我赶紧把昨天晚上闵娜就给我准备好的新衬衫穿上,假惺惺地吻别妻母二人,做出门儿上班状。
出门后我这个闹心,这一整天我上哪儿混去啊?我郁闷地把衬衫的纽扣松开了几个,蹲在路边抽烟。抽了一根儿半的时候,见闵娜从小区里走了出来。
我迎了上去,尴尬地说:“媳妇,你给我点钱呗……”
闵娜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掏了五十块钱给我,说:“可怜的蛙蛙哟,别去网吧哦,空气不好……”
我正心生悲壮呢,刚好有一邻居老太太锻炼回来,拎个宝剑冲我一招手,说:“哎呀小希子,又找你媳妇要钱买菜去啊?”
这老婆子知道我的底细,因为我和她在附近的超市曾为了抢最后一只特价鸡而差点儿大打出手,后来我抢到了,所以我认为她应该怀恨在心,总是伺机想报复我。这下子好,让她逮到机会了,丢人都丢到西班牙了!真想扑上去让她一剑捅死我算了……
和闵娜告别后,我买了份报纸,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
天气晴朗得不行,但我的心情却是一片阴郁。城市、建筑、街路、车流,男人、女人、老人、外国人,梧桐、餐馆、商场、广告牌,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许是久未远走的缘故,周围的轮廓忽然使我产生了一种恍惚的疏离感。我像一只丑陋的毛绒公仔,被塞进游戏机最边角的位置,周遭色彩凌乱的楼群伪装成一个个空洞的格子,把许多游戏分类隔开,于是人们就三五成群。其实,我们都只不过是生活的玩具。
我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几乎压抑得快呼吸不过来了,就转身钻进了一个公园。躺在长椅上把报纸都看完了,仍旧是百无聊赖,我起转了几圈儿,发现有个小湖,被划成了垂钓区,几个老头正在钓鱼。我凑了过去,蹲在一男子身边看他钓。
这兄弟看样子大不了我几岁,但是钓技平庸,连调漂都不会,挂甜口儿的饵料在那儿钓非洲鲫,显然是菜鸟一个。我看得着急,就跟他说应该怎么怎么调漂,怎么加减铅皮,该怎么怎么调好饵料的状态,别放太多粘粉,叨咕了半天,给这兄弟整急了,频频起竿,净喂鱼了。
后来他终于出离愤怒地激歪了一句:“你吵吵啥啊?看别人去!”
我说:“哎你激动啥啊,我告诉告诉你咋地了?这么没耐性呢?就你这脾气还能钓着鱼吗?这玩意讲究心静平和知道不?”
他怒道:“我乐意!我就是奔着喂鱼来的,你怎么招吧?该找工作找工作去,别在这烦人!”
我一听这话有点生气,说:“找啥工作啊?我刚谈完一笔生意,上公园儿散散心碍你啥事儿了?”
他哼了一声道:“你转圈儿瞅瞅,在这钓鱼的有不是老头儿的吗?就我一个吧?你也甭跟我在这儿装商务男,一眼就看出你来了,满脸的落魄样!还谈完一笔生意,忽悠谁呢?我他妈就失业好几个月了,要不能在这钓这破玩意吗?”
晕死,想不到还碰见一有经验的……
但我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撸胳膊挽袖子地就火了,叫到:“你说谁落魄呢?”
他也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拳头一攥,骂道:“就他妈说你呢,怎么招?正愁憋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呢,练练啊?”
我刚想抡拳头,就听见背后有人大喊了一声:“周希!你还嫌不嫌丢人!”
我回头一看,登时吓了一跳,竟然是我妈!
许多年后,那个晴朗的午后,我与母亲站在公园的垂钓池边相对而望的画面,一直都深烙在我的记忆里,难以抹去。
母亲像个私家侦探似的跟踪了我几个小时。
我不知道她那么大年纪了,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跟在我的背后,冒着炎热的天气走过无数条街道,远远地看着她不争气的儿子——新装革履地假装上班;在公交车站向自己的女朋友伸手要钱;在超市里闲逛,一杯接一杯不要脸地喝人家的试饮咖啡;蹲在胡同口逗小孩儿玩,跟人家捉迷藏;望着商场橱窗中的塑料模特发呆;和一只流浪狗打招呼,恶作剧地吓唬它;躺在公园的草地上抽烟;把报纸折叠成一只只笨拙的纸飞机,然后像个无聊的乞丐一样放飞它们;蹲在一边看人家钓鱼,和不相干的人吵架,甚至要动手……
阳光太刺眼了,我看不清楚母亲眼角的泪光是疼惜还是失望。
原来,早在那次我打电话给她研究土豆皮的时候,我妈就开始怀疑我了,后来周四那天在电话里听见我在家打麻将的声音,她更是怀疑得不行。周日半夜,她又做了个关于我的梦,醒来后就担心不已,所以也没事先通知我,周一清早就急急地飞了过来。
她下了飞机后,在机场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打我手机又关机,实在没办法了,就把电话打到了我原来工作的杂志社。结果可想而知,她知道了一切。母亲站在机场大厅茫然地等闵娜来接她的时候,气得已经哆嗦了半天。但是回到家后,她并没有立刻戳穿我,而是不声不响地在第二天清晨偷偷跟在了我的身后,想看看我到底会怎样。
现在,母亲坐在长椅上,我站在她面前,将辞职后的事讲了一遍。我并没有过多地解释,因为我知道,即便解释也是徒劳的,母亲根本不会理解。时代的变革使职业问题在我们与老迈的父母之间造就了一条日渐弥深的沟壑,想要逾越它而进行良好的沟通,真的是件很艰难的事情。所以我想,她应该像大多数的父辈们一样,脑海里还残留着诸如“铁饭碗”、“编制”、“涨工资”等早已过期的时代符号,认为像我这样的所谓“事业单位”不应该随便放弃,要安分守己地像他们一样一干一辈子,然后退休,到死都有工资拿。所以我无需解释。
但是让我意外的是,听完了我的叙述,母亲没有说半句责怪我的话。她只是默默地望着我。过了许久,她才拉起我的手,说:“儿子,跟妈回家吧,我给你做猪肉炖粉条。”
听完这句话,我的泪水哗地冲了下来。
我哽咽地说:“妈,你骂我几句吧。”
母亲伸手整了整我的衣领,说:“如果你觉得你现在的这条路可以走得通,那就勤奋点走下去吧。妈不懂你说的自由撰稿人到底是个什么状态,能有多大的经济来源,但是你说中干,妈也就不拦你了。只是你要好好对待人家闵娜,一个女孩子在外工作,你却呆在家里,不管怎么说,这都不合适。”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晚,我吃到了母亲做的家乡菜。但她只住了一夜,就坚持要回去,说是不放心我爸爸。母亲一直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劝我们能早点结婚。直到我和闵娜把她送到机场,看着她过了安检,飞机准备要起飞的时候,她才发了个短信给我,说她在书房的抽屉里放了五千块钱,给我们应个急什么的用。回到家里,我和闵娜望着躺在抽屉里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时,两个人都失去了言语。
母亲走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他说有个制片人想找人改改剧本,需要个有文学底子的编剧,弄一部二十集的电视短剧,改完了可以拿到两万块钱。我知道这个价格是比较低的了,但还是立刻应承了下来。签完合同之后,我再次走进那片耀眼的阳光里时,心中却没有半点儿的喜悦。想起已远在东北的母亲和正在工作的闵娜,我觉得肩头那股无形的压力更加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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