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大人,如意乐苑的玉衡姑娘派人送来口信,说淘气跑了。”
“这回事情可真是齐全了。”狄公微笑,“这案子也该结了”
罗府的书房内各色人等齐聚一堂,就算是各自对于彼此的心思有着不同,但看着狄公那愈来愈奥妙的脸,谁也不敢多言一句。
书房整个屋子寒气森森,甚至能感受到冷风拂过每个人的脸庞。
“鬼魂!一定是鬼魂来了!”老管家惊恐的叫起来,“你们看那祭品没有了!”
“不要慌!”狄公镇定自若,轻轻一指,“有冷风是因为那里被打开了。”
大家看见墙上的小轩窗已经被打开了,冷风正呼呼的灌入房中。
“可是、可是祭品怎么没有了?”
“那是因为这屋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呵呵,这可是一个小精灵,而且已经被狠心的饿了两三天呢!淘气!淘气你在哪里?”
只听到书桌下一阵乱响,一颗褐色的小脑袋从书桌旁探出头来,那正是淘气。
狄公向它招招手,这小家伙马上跑了过来眼睛巴巴的望着狄公。
“诸位,让我为大家介绍,这就是罗府之中送来香囊并吃掉祭品的所谓幽魂。”
满堂皆惊。
狄公将一张纸铺在了桌面之上。
“为此案,我制作了一张小小的时间表,大家来看。”
两年前:璇玑入长安如意乐苑。
一年半前:璇玑在赵普宴上遇程胄,程胄欲为之赎身,随后战事发,程胄被毒死。
半年前:鸿胪寺卿刘大人有意把自己庶出的女儿嫁与罗千波,被夫人搅闹作罢。
罗府书房失窃,丢失唐三彩花瓶一个,前朝香炉一只。
两个月前:罗千波于赵普宴上与璇玑相识。
蒙舍诏的使团动身进京。
一个月前:使团到达边境,使者与副使进京。
半月前:使者到达长安,罗千波将国书带回家中。
璇玑到罗府,被夫人打骂而出,大病。
相隔一日:罗千波鸿胪寺值夜。
罗府第一次出现离魂,惊吓了夫人。
再隔一日,罗千波在家中见到璇玑离魂。
附:以后每隔两日,府中会有香囊出现,祭品消失,罗府闹鬼之说大为流传。
七日前:赵普家发生珍珠盗案。
四日前:罗千波与夫人争吵,去刘府赴宴。
夫人派使女将璇玑赠给罗千波之物通通送回。
三日前:罗千波从刘府归来发现国书丢失。
胡姬早上因腿伤而死。
璇玑当夜中雷公藤毒身死。
两日前:罗千波到大理寺报国书失窃一事。
在璇玑尸身手中发现珍珠。
当夜夫人中见血封喉毒身死。
“大家也许会问,眼前的案子与两年前有什么关系。其实一切都是从两年前那个来于江南楚地的女子被牙人卖于如意乐苑开始。”
“狄大人,璇玑姐不是幽州人士,您怎么能断定她是来自楚地?”
“璇玑不也觉得玉衡身上有江南女子的韵味吗?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锦络些……”
“这、这是何意?恕小女子学识浅薄,求大人名言。”
“楚辞中的《招魂》,意思就是说巫师倒退着,拿着盛放灵魂的竹篓,引导灵魂返归家乡的情景,如今楚地的某些地方还保留着古时的风俗习惯,璇玑找人招魂是希望可以引导自己的灵魂回到自己的故乡。而我已经派人问过当日那法师,他确实是楚地之人。身份文牒可以作假,但是人死前所表达的往往都是最真实的愿望啊!”
“可是璇玑姐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家来历,这其中有什么不可以对他人明言的吗?”
“这其中自然是有奥妙在,一会儿与大家详细说明之时就会明白。一年半前,程胄在赵老板的宴会上遇到了璇玑,从此一段孽缘纠缠不放。当时朝廷与吐蕃开战连连失利,有人怀疑是兵部情报的泄露。而就在这敏感的关头,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的兵部侍郎程胄死了。
“看尸格我们会发现程胄的死状与罗夫人的很是相似,其实他二人都是中见血封喉之毒而死。这种毒可瞬间杀人,而且毒如其名,见血方休。罗夫人的手指被毒针扎到,而程胄的嘴唇被割破。程胄用的茶具是他多年使用的白瓷荷花杯,但是茶杯的外沿却有了一个小小的碴口,毒应该就是涂在茶杯的外沿,所以在茶水和茶壶中验不到毒。这种作案手法要求犯人是可以接近程胄身边,而且是可以与他一起品茗消遣的人。璇玑的茶艺十分精湛,而她那时又是与程胄相交甚密的人,所以……”
“大人,您该不会说璇玑姐就是杀死程大人的凶手吧?”
“不错,就是璇玑。”
“可是璇玑姐为什么要杀死朝廷命官?”
“这个答案就是璇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身份来历的原因。无颜见家中父老是她心中的一个原因,而更主要的因为她是一个细作!她从程大人那里得到了我军的情报,在程大人有所察觉又或是想摆脱程大人对她的纠缠的时候,下了杀手。”
“璇玑姐是细作!您、您说什么?”
“从古至今,这秦楼楚馆就是消息最为灵通之地,而许多男人在风花雪月、温柔醇酒中就口无遮拦、被人轻易的套出话来,将私事公事不分轻重的乱讲。烟花女子成为收集刺探情报的细作也不奇怪,毕竟此事古而有之。
“两个月前,又一桩看似偶然的相遇发生了——璇玑遇到了罗大人。而这次是为了什么呢?大家也知道,明年的正月四夷的首领要齐来面圣,而与四夷使团直接接触的就是鸿胪寺,这实在是一个刺探各国情报的大好时机。而要选择接近鸿胪寺中的某一个人为目标,这位喜欢流连于风月之地的罗大人确实是最好的目标。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于一年前的程胄。程胄年过半百,而罗大人不过刚过而立之年,风流倜傥、才华过人,自然是那老迈的程胄比不得的,某些东西一下子失控了,这次掉进柔情陷阱的人是璇玑。这一次她是确确实实的想逃脱自己踏足的漩涡,想抽身而退,想要嫁得一个好的归宿。可就是这种想法让她有了杀身之祸,她的主子抢先下了毒手。”
“璇玑的主子是谁?莫非是那苑主绮云?”沈良神情复杂的望了一眼身边的玉衡,开口问道。
“做这种刺探国家秘密的人,必定要交游广阔,有着可以出没各个国家的合法身份,手上有着强大的财力物力,那样才可以张开庞大的情报网和控制手下的细作,绮云她没有这个能耐。”狄公摇摇头,听到此话,沈良似乎暗中松了一口气。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时间表中的一个人,看似事事与他无干但实则事事与他都脱不得干系,他以合法的商人的面具为掩护,游走于各国,所交易的不仅仅是茶,贩卖的还有各国的情报。在两年前,利用璇玑刺探兵部的情报,导致前线兵败,而当程胄有所察觉的时候,就将见血封喉交给了璇玑让他杀了程胄。你说是也不是,赵老板?”
狄公将手旁的淘气一把抱起,一把塞入被两个衙役悄悄夹在中间的赵普怀里。
只见淘气并没有躲闪,乖乖的呆在赵普的怀里,还很是亲热的拉了拉他的袖子,瞪着深棕色的眼睛望着他。
“以璇玑舞姬的身份出入乐苑是有限制的,她不能总是去找你,那样会惹人怀疑。而淘气的作用并不仅仅是送香囊,还有的就是为你们传递情报。淘气在你的手中也领过不少好吃的吧,所以它会对你如此亲热。而你就是璇玑、胡姬、或是其他细作的主子!”
“你、你为什么要杀死璇玑姐?为什么?”玉衡哭出了声。
“一入此门,至死方休,小丫头难道不明白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么?”赵普冷冷的说。
“璇玑想要脱离,恐怕从胡姬那里得来的珠子就是为了赎身之用。她是真的想要嫁给罗大人,否则也不会明明知道罗夫人威名在外还会亲自上门,而她也从没有想到罗大人对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并未动真心,她的首次登门就以心碎而告终。所以她只能用一只只香囊、一句句情诗想来挽回两人曾经的柔情。
“至于离魂症,医书上有记载,说此症是神情不宁,感觉虚幻之症。患此症者每睡卧则觉得自己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往往惊悸多魇,通夕不寐,所以症名为离魂。可是诸位,这离魂之症虽有其名,但是人的魂魄是否能真的离体,呵呵,下官从不相信。
“对于罗府出现离魂一事,大家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璇玑心怀怨念的结果。嗯,这事情的最初,那幽魂确实是心怀怨念,来到这罗府之中为的就是出一口心中恶气。玉衡,你说是也不是?”
“嗯?”玉衡双眸瞪大,乌珠滚了几滚,“大人此言何意?”
“我们就先来说说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次幽魂出现。从下官接触此案至今,听到的所有传言都是大家认为幽魂纠缠的人是罗大人。想想也是人之常情,被辜负之人定然是奔着那负心人去的。可是只有玉衡你一人在言语间与他人不同,明明确确的说出那离魂到罗府为的就是去吓罗夫人这样一番话。
“若你从未到过罗府,也未曾见过罗夫人,为何会说出你所见到的使女丽凤和罗夫人生的都是一样的尖眉利眼、刁钻泼辣相?”
“我……”
“再看到那覆面的兰陵王面具我便明白,那所谓的鬼面就是假扮幽魂之人将它覆在了脸上,乐苑中只有两人有此面具,就是会跳此舞的璇玑与你。第一次幽魂出现的时候,是璇玑病体最重的时刻,她不可能会来,这一点罗大人已经私下调查过了,那么疑点就落到了你的身上。胡旋舞是健舞,跳胡旋舞的女子多是行动轻巧敏捷,平衡感极好之人,而你也自己亲口承认过翻墙越脊都是难不住你的。你平日与璇玑感情极好,见到璇玑如此境遇定然是心中愤怒,于是假扮男子入住隔壁客栈,入夜后就戴上面具潜入罗府。你与璇玑身形相似,学舞相同,所以就被夫人误认。
“玉衡,你说本官说的可是?若是不服,这客栈的老板就在外面,作为一个警觉的父亲他特意多瞧了你几眼,如今把他叫来辨认你定然不难。”
“平生未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不错,小女子承认那幽魂就是小女子所扮。从罗府归来,璇玑姐就缠绵病榻,日日忧思难断,小女子很是为璇玑姐抱不平,就想教训一下那强凶霸道的婆娘。”此刻玉衡倒也痛快大方的承认,“那一夜小女子从沈掌客那里得知罗大人值夜,就告诉苑主自己到沈掌客家中侍宴,实际上来了这兴道坊,乔装住进了客栈。就如大人所说一般,小女子戴了兰陵王的面具跃过墙去,原意就是吓吓那婆娘,得手后就急忙从原路溜走回到了客栈中。只是这罗府,小女子前前后后也只不过去了这一次而已。可是不知后来为何,市井传言璇玑姐的魂魄竟然夜夜出没于罗府,说的是天花乱坠,想来这定是市井之人以讹传讹、添枝加叶,胡乱杜撰出来的!”
“呵呵。好,如今我们确定了这第一个幽魂就是玉衡,那么让我们再来看这第二次出现的幽魂。就好像为了证实璇玑会离魂一般,罗大人也在家中看见了离魂。罗府的暖阁在后园,居高临下,确实是可以将园中景物看的一清二楚。但那前提须是晴天白日或是朗月照空,你看见璇玑离魂的那夜正是腊八,那一夜飞雪满天,一片朦胧迷蒙,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你说璇玑在梅树之间飞舞翩跹,而暖阁与那梅树至少相距十几米,你如何能够肯定那女子就是璇玑?”
“这……也许是小弟看错,府内丫头使女也多,小弟眼误也不稀奇。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弟也是受夫人之言影响。”
“也许吧!”狄公扫了他一眼,“那时我询问夫人有关幽魂的问题,夫人对幽魂的叙述十分形象可怕,而贤弟你的叙述更像是在做一篇文章,我当时想这种不同可能源于你与夫人对于璇玑的不同立场,可是如今想来,你会如此形容璇玑,那是因为你从未见过这所谓的离魂情景,一切都是出于你的想象!
“再说这后几次离魂,发生的地点是罗大人的书房,大家只是通过书房里凭空出现的香囊和消失的瓜果祭品判断有魂魄出现。如今大家看到了淘气也知道,这第三个幽魂就是它。书房是罗大人的禁地,也就是说书房中发生什么,只要罗大人不言明,恐怕不会有别人知道,香囊出现在你的书房里,若非罗大人刻意去宣扬,只怕这世间没有人会知道。到了这里,我得到了一个结论,罗大人刻意的在府中塑造了一个幽魂的形象。
“可是罗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沈良疑惑不解,“而狄大人又是如何判断出淘气是送香囊的小信差呢?”
“罗大人当然是有自己的目的,暂且把此事放到一旁,我们先说淘气的问题。首先是消失的瓜果祭品让我确定这定然是有一个活着的生灵在作怪;其次,我在夫人被害的现场从香囊上取下来几根动物的绒毛,而淘气的身上因为生癣正在落毛;而再次,老管家说每一次幽魂来的时候,这书房里都是冷飕飕的,其实那并不是因为离魂阴气重,而是因为淘气每次都要从那轩窗进入,但是它又不晓得要随手关窗,所以大量的冷气就从屋外灌了进来;最后,沈良曾经告诉我淘气会送信,而我也在想,罗家的人和乐苑的人都说璇玑与罗大人有书信往来,但是要如何瞒过罗夫人呢?那么这个可以不被夫人注意怀疑的信使是谁呢?为了证实这一点,我特意要乐苑的人饿上淘气几日,畜兽就是如此,当饿急了就会去寻找从前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或是给他食物的人。
“狄大人,您说有没有可能是那璇玑要淘气盗走了国书?”沈良追问道。
“不!”狄公摇摇头,“不可否认,璇玑接近罗大人确实有企图。但是用罗大人的话说,这国书入罗府是极度秘密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并无外人知道,而淘气再机灵也只是只小小的猴子,能否有如神助的找到暗格,再找出那个装有国书的匣子,并且将它带出书房,这显然匪夷所思。”
“就算璇玑不是盗走国书的窃贼,但是这一次香囊中的毒针难道不是她放入的?因爱成恨,这种事情并不鲜见,也许璇玑要杀的人就是罗大人!”沈良猜测道,“雷公藤的毒并不是即发的,一般是在几个时辰之后,当璇玑发现自己中毒后怨恨在胸,所以决定杀掉罗大人让他和自己一起共赴黄泉!”
“沈掌客,你觉得将刺绣用的丝线缠成一个男子拳头大的线团需要用多长的时间?一个身中剧毒,已经开始不住抽搐、呕吐、腹泻的人可能有时间有精力仔仔细细做完这件事吗?
“那线团是被打散后再从容缠好的,罗夫人的死亡现场,虽然有香囊在场,但却与前几次有着完全不同的一点。老管家,你能想起来是什么吗?”
“是——屋内并不寒冷,那天的轩窗并没有开!”老管家思索了一会儿后回答。
“不错,轩窗没有开!换句话说,就是那一天淘气根本没有来过罗府,因为淘气从那天开始已经被玉衡按照我的吩咐关了起来!”
“可是,那香囊又是如何凭空出现的?”
“玉衡你用错了一个词,那香囊不是凭空出现,而是早就在罗大人手中了。记得当天罗大人对我说这香囊出现的频率为两天,那么算起来这第四只香囊应该是在璇玑死前一日就送到了!
“罗大人宣扬离魂入府、私藏香囊、甚至对我说谎,目的都是为了一件事——杀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