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八年以后
海莉安泽丝在一阵剧痛里醒过来,眼前发黑,浑身发冷,直想吐。大腿下湿媲流的,是血。她第一反应就想呼唤舒希雷。
不等她出声,兄妹俩早已鬼魅般地站在她身边。黑暗里,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一双红得透亮的眼睛映出身形。他们站在那里,不知有多久。用令人心悸的渴望眼神征怔看着她,咽着口水。
是血刺激了他们。蓦地,海莉安泽丝想起,他们是吸人血的魔鬼。
她又害怕,又难堪,更有几分羞愧。挨过一段难以忍受的沉默,她好过了些,自行把一切清理干净。倒像是发生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表面上,什么都没变。但海莉安泽丝敏感地察觉到了某种变化。那天起,舒希雷就有些避开她,但又会趁她不注意时窥视她。一旦被她发觉了,就会立即偏开视线。
海莉安泽丝长大了,个子已经接近舒希雷。身子纤瘦得有些病态,皮肤白得和吸血鬼一样,一身狼皮,像个野人。铁链压得她的背微微拘楼。她仿佛一只蜷缩在墙角、快病死的猫,背影却有一种令人心痛的美。
但凝望她的双眼,却能让人置身于冬日温暖的阳光。尽管长久地活在黑暗里,她的内心从不曾被黑暗浸染。但又不能说她是真正长大了,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她有一半是成熟的,另一半是天真无知的。
海莉安泽丝无法理解舒希雷的视线,但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
她怀着异样的心情,惴惴不安地试着接触舒希雷。她装作不经意地握住他冰凉的手。他失了镇定,手指紧了紧,却又微微不安地抽搐。等兰吉儿出现,手立即又闪电似的缩回去。
她坐在他身边,和他说几句话,对他展露微笑、薄怒、皱眉……她尝试过用种种不同的神态对待他,舒希雷的反应都有种内在的相似,像是在经受某种痛苦的折磨。
海莉安泽丝猜想他大概是有些讨厌她,便疏远了他。可偏偏舒希雷显得更低落了,又像是盼着她的接近。但是,等她靠近他,他又显出之前的模样。海莉安泽丝困惑了,有些不满,究竟舒希雷想让她怎么样!
流血,成了每个月里的常事。那几天,他们会让她独自呆着,似乎是怕受血的刺激。她也不想在那几天看见他们,尤其是舒希雷。
等身体的不适过去,海莉安泽丝总是会马上在河里洗去身上的血。有一次,她正洗着,兰吉儿来了,赤着一双脚,啪啪地踢着水。
“肉,你可千万不能死,你一死,我们没东西吃,可就犯难了。”
“我的名字是海莉安泽丝!”
兰吉儿吐了吐舌头,忽然心血来潮,脱了衣服往水里一钻。
尽管都是女孩子,海莉安泽丝还是有些害羞,稍稍偏了偏眼睛。这当然逃不过兰吉儿的眼睛,兰吉儿游到她背后,把她穿的湿衣服一扒。
“天底下哪有穿着衣服洗澡的道理。”兰吉儿笑嘻嘻地说。
海莉安泽丝抗议着用手遮掩自己。月下,她洁白的身体也是月光的颜色。身体虽然纤瘦,却已略有曲线。
兰吉儿敛起笑容,把半张脸沉到水里,咕噜噜地吐起水泡。舒希雷来找她们时,兰吉儿立即哗地钻出水,张开手挡住了海莉安泽丝的身体。
兰吉儿对海莉安泽丝的态度也变了。平时她们没一天不拌嘴的,最近却常常几天不说话。她和舒希雷坐在一起谈话,放在以前,兰吉儿肯定是会坐到他们当中来捣乱。可现在兰吉儿只会看一眼,便慢慢走开。
兰吉儿看她时的眼神,就像被遗弃在荒野上的狗远远地凝视着人类村庄的灯火,又向往又嫉恨。要是兰吉儿吵她闹她,海莉安泽丝才不怕。但像这样安静地看着,反而让她不知该怎么办了。
海莉安泽丝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好像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说:“你们到底打算对我怎么样!”
舒希雷的目光不知所措。兰吉儿却一下子发脾气:“闭嘴!你这个浑身铁锈味,每个月都流血的女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海莉安泽丝碎不及防地涨红了脸:“我……我也不想流血的啊!”
兰吉扑在舒希雷怀里,像受了无限委屈:“你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我恨你,海莉安泽丝!”女人这个词,在兰吉儿念来好似一个恶咒。
小时候你抢哥哥的宠爱,我还能和你抢。但现在,哥哥总在看着你!他更喜欢你,你比我高,比我漂亮!我怎么跟你抢!我恨你!”
兰吉儿咬牙切齿地仰视她。海莉安泽丝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比兰吉儿高了,这几年,兰吉儿和舒希雷从来不曾长大过。
这就是永生的代价。
“你将来还有好日子过,可我只有哥哥了!你为什么还要和我抢!没有你,我们只会过得更好!你不是我们的同类,为什么要和我们呆在一起。离开我们,你这个女人!”
海莉安泽丝在外面只会过得更好。舒希雷也同意。那便走吧。这里已经不需要她了。舒希雷一人将她带到最近的城市,在一个小巷里分别。
“你走了也好。这些日子,我们都觉得,迟早有一天,醒来会发现有人死在我们嘴边。我不希望是你,尤其是你……”舒希雷垂下眼睛。
也许正如兰吉儿所说的,舒希雷是有点儿喜欢她的。海莉安泽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转开话题:“我一直想问,你们以前养的那条狗,最后,你们吃了它吗?”
“它老死的时候,兰吉儿哭得吃不下饭……相信我,她并不是真心恨你的。我总觉得,她对你,比对我更亲。”
那她是在恨什么?海莉安泽丝无法问出口。舒希雷肯定知道答案,因为这对兄妹俩都是一样的。
泪水,不知怎地就落了下来。
第二天,海莉安泽丝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走出小巷,强烈的光逼得她眯起眼睛。等到适应了,眼前的一切,令她张口结舌。
叫卖的商贩,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的匆忙人潮,马蹄声,五颜六色的衣服,凹凸不平的石子儿路,一些人在笑、一些人在吵,盲眼乞丐摇晃着叮当作响的破碗,一群孩子嬉闹着穿过街道。
一切都喧闹嘈杂而富有活力,海莉安泽丝的心一点点活了。对啊,她这是自由了啊!
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也祈祷,要站到充满光芒的地方。现在她就站在太阳底下,全新的生活正等着她。
她忘了一切,随着人潮走来走去,到处都那么陌生新奇。她贪心地看着,几次不留神险些被飞驰而过的马车撞倒,又不停地与行人相撞。她东倒西歪,没等说上一句对不起,便已不知被人潮冲到了哪里。
海莉安泽丝不知道自己多显眼,一个衣着破烂的半大女孩儿,脖子里挂着富人家的漂亮首饰。早有一双眼睛盯上她了。
在她晕头转向的时候,一个男孩儿从她身边跑过,她脖子一紧,低头便发觉母亲留下的项链被拉走了。
海莉安泽丝高叫着抓小偷,一边追了上去。那男孩儿太灵活了,海莉安泽丝一时竟也追不上。路边的人哄笑着看好戏,没人出手帮她一把。
眼看那男孩儿就要消失在路的另一头。一辆载着老神父的马车突然停下来。马车夫路见不平,一鞭刷地抽向男孩儿。那男孩儿猛一缩头,躲过这一鞭,可也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海莉安泽丝也跑近了。
男孩儿把项链往她脸上一扔,连滚带爬逃远了。海莉安泽丝没接住项链,挂坠的盖子摔掉了。她心痛极了,这可是妈妈唯一的遗物。
“让我看看吧。”马车夫亲切地说。海莉安泽丝忙把挂坠递给他。车上的老神父不耐烦地望了一眼,瞄见挂坠上的纹章,猛地跳下车,抢过去看了良久,恶狠狠地抓住海莉安泽丝,逼问:“这是你从哪里偷来的!”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还给我!”海莉安泽丝去抓他的手。
“那你叫什么名字?”老神父神情激动地说。
“海莉安泽丝!”她一点儿也不怯地回答。
老神父牢牢抱紧她:“上帝保佑,我总算找到你了!孩子!”
海莉安泽丝的姨妈死了。临死前把所有的财产捐给当地教会,条件是找到海莉安泽丝,扶养她长大。这位老神父派人寻访多年,本已不抱希望。没想到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正好在路上遇见了她。
海莉安泽丝死去的父亲是富有的伯爵,她继承了一大笔财产。老神父作为她的监护人,这么眨眨眼的工夫,就给她在城里买了宅子,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现在,她有的是钱,在别的地方还有好几处庄园。
吃饭穿衣打扮,一切都用不着海莉安泽丝自己动手,她本就模样好,一过上好日子,更是显得美丽动人。
过了几日,城里的社交界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邀请这个经历曲折的小姐参加种种聚会。她头一次参加舞会,便迷醉于钻石与酒杯交错的光,仿佛过去在黑暗里的生活全是假的。
她正是爱玩的年纪,加之几年来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一到夜里,就分外精神。她是全场的明星。谁让她无论家世、财产或是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她得到的东西,比她过去所能想象到的,要多上十倍。
一夜又一夜的狂欢,每天回来,她都累瘫在床上,一动不动地任由使女替她解衣。恍惚间,她总觉得自己仍身处黑色的森林。那两双鲜红的眼睛,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在一片漆黑里越沉越深。
海莉安泽丝蓦地惊醒,有些揪心的惆怅。
上个星期,一个深夜归家的醉汉被魔鬼袭击了。魔鬼的个子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力气却大得出奇。醉汉压根儿没法子抵抗,魔鬼轻易地撕开他的衣服,眼见就要挖出他的心肝。魔鬼忽然痛叫了一声,逃走了。
险死还生,醉汉把这件事告诉给别人听,别人都笑他喝醉了。他便亮出脖子上的十字架,有黑色的被烧灼过似的爪痕。
某一天舞会上,一个人当作饭后的奇闻,讲出这么一个故事。别的人听过就罢了,只有海莉安泽丝上了心,微笑着问道:“那两个魔鬼长什么样?”
那人受宠若惊:“小姐,太黑了,只看见一双红得像血的眼睛。”回过头,那人才奇怪自己并没说过魔鬼有两个。他挠挠头,只当弄错了。
之后,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有人发现了被吸干血的狗和马。一时间,人心惶惶,十字架、念珠、《圣经》及一切可能抵抗吸血鬼的圣物,全成了抢手货。夜里几乎没人再敢出门,夜幕一降,这儿就像座死城。
海莉安泽丝新交的几个朋友都写信来抱怨:“舞会取消了,我们都见不着你了。”海莉安泽丝却松了一口气,
她没空理会别的事情,只是不断派人打听一切有关吸血鬼的消息。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伤到吸血鬼。有人说这吸血鬼是个神情木然的男孩儿,也有人说是个目光恶毒的女孩儿。
海莉安泽丝日思夜想,有一次坐在窗边,竟看见舒希雷和兰吉儿站在街角,远远地窥视着她的房间。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她光着脚飞跑下楼,对着夜幕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把周围的人家全惊动了。
那之后,海莉安泽丝每夜都独自坐在漆黑的阳台上。想着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又为什么不来看望她?
她的脑海中总浮现他们咬住人的脖子,鲜血淋漓的场景。她焦虑地逼着佣人去寻找吸血鬼。佣人被逼得紧了,向老神父告状说她疯了。
于是,老神父来拜访海莉安泽丝:“我的孩子,听说,最近你很害怕城里的吸血鬼?你不用害怕的,神会保佑我们。”
“吸血鬼究竟是什么?”海莉安泽丝趁机问。
“他们是受了诅咒的魔鬼。早些年,这群魔鬼还不算猖狂,鼠疫横行的年月,他们也随之兴风作浪起来。”老神父想到她在瘟疫中失去了亲人,说得含糊了些,“总之,他们憎恨活人,以活人的鲜血为食。”
僧恨活人。她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老神父见她发愣,以为她在害怕,又说:“那些魔鬼活不了多久了。”
海莉安泽丝手一抖,忙追问。得到的回答是,一个专门对付吸血鬼的神父已经到了城里,吸血鬼只要一出现,就必定能消灭它们。
海莉安泽丝无法想象什么样的人能够对付他们,她自己亲眼见过,哪怕焦躁的熊也被兰吉儿轻松地玩弄在手心里。
深夜,所有人都睡着了,她偷偷地跑到无人的花园里,咬紧牙,用剪刀在手心里划开一条口子。血滴在草上,沿着草茎滑落,还未流到土里,她就听见了低低的叹息声。转过头,舒希雷正用鲜红的眼睛看着她。
海莉安泽丝一直急迫地想找到他们,可等找到之后,又很是茫然。舒希雷抓住了她的手,把手掌凑到嘴边。她被抓痛了,却没有抽手。舒希雷强忍着,撕下一条布,包扎她的伤口。一滴血也没喝。
她心里有无数话要冒出来,想劝他别吸人血,想叫他赶紧离开,想问兰吉在哪里……但是最后,她只说出一句话:“我想你们。”
舒希雷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也是。”他又想说什么,猛地一根长钉射下,他被生生钉在了地上。
火把照亮了花园,大群人围拢过来。一个陌生的黑袍神父带头,眼神尖锐得令人不寒而栗。老神父抹着汗急喊:“我的小姐,快离开吸血鬼!”
舒希雷想拔出长钉,但刚一碰到,手指就齐刷刷地被斩断了。
“很快就结束了。”黑袍神父冷冷地摸出另一根长钉。
兰吉儿像野猫一样蹿出来,扑向黑袍神父。她一直在旁边默默偷看。
黑袍神父表情冷漠,长钉一挥,逼得兰吉儿慌张后退。
“烧!”黑袍神父简短地下令。
围观的人这才想起,还有另一个失去反抗能力的吸血鬼。兰吉儿着急地想过去帮忙,却被黑袍神父拖住了。谁都看得出,吸血鬼要完蛋了。
在众人准备扔出火把时,一个身影挡住了他们!
“海莉安泽丝小姐!”老神父嘴张得大大的,露出满口黄牙。
海莉安泽丝优雅地转身,仿佛某种舞步。她依稀看到,奢华的舞会、醉人的美酒、丰盛的美味、爱慕的话语,在这一转身中化成泡影。
海莉安泽丝反手拔出钉住了舒希雷的长钉。众人顿时惊骇得一动不动,像被施了魔法。老神父只顾着抱头祈祷。海莉安泽丝被舒希雷楼住腰,腾空而去。黑袍神父一时分了神,兰吉儿趁机逃了。
海莉安泽丝看着底下一张张仰头张大嘴巴的脸,扑味笑了。仿佛回到了童年,被从家中带走那一夜。她突然并拢了腿,压住裙子。
他们一直逃到荒无人烟的旷野,舒希雷按住钉伤的地方,不住喘气。
“肉,你回不去了,你这个笨蛋!”兰吉儿鼓起嘴说。
是啊,她不可能再回去了。现在城里的人肯定不知把她传成什么样了。这件事只是淡淡地在她心头搁了一下,便流去了。
“我叫海莉安泽丝!”一如往日,海莉安泽丝针锋相对地瞪着兰吉儿。
兰吉儿眼睛闪着泪光,扑进她怀里大哭:“你这个大笨蛋!”
“还不是她,吵着要来看你,又不好意思见你。”舒希雷不无后怕地说,“幸好有她,不然我们肯定逃不了。那个神父到底是什么人?”
“还不是你们袭击人类惹来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是吸血鬼,当然要吸人的血。”兰吉儿慑懦,“只是没想到,要扑倒
人,咬人的脖子。还怪不好意思的……下次,下次一定能成功!”
“你们说过,只要吸过一次人血,那么喝其他的血就再也不会饱了。那
么,反过来说,只要永远不喝人血,是不是就能用别的血代替了?”
舒希雷沉吟:“说不定可以。”
海莉安泽丝坚决地说:“那我绝不能让你们吸人血了。”
“为什么?我们是吸血鬼啊!”兰吉儿说。
为什么?海莉安泽丝也不知道。她只是不希望他们吸人血。
经过这件事,兰吉儿叫她“肉”时,多了几分撒娇的口气。舒希雷则把一份感情埋在了心里。他们回到了黑暗中,过回了离群索居的日子。
海莉安泽丝相信自己就会这样度过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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