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三十年如水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院子里，海莉安泽丝安详地望着花园，眼睛忽然被头蒙上了。一个银铃似的声音笑着说:“猜猜我是谁?”_
“吉姆。”“再猜。”
“安娜。”“再猜。”
“那么是……”海莉安泽丝说出十几个名字，故意就不提正确答案，想逗这孩子发急。
可那个孩子偏偏耐心得很，直到最后，海莉安泽丝只能投降:“哦，原来你是拉斯特。”
手松开了，海莉安泽丝回过头。她念到名字的那些人全在身后，笑盈盈地看着她。“海莉奶奶，外面太阳多好，我们去晒太阳讲故事吧。”
海莉安泽丝确实老了，脸上全是摺子，头发雪白。但眼睛里的神彩，会让人忘记她的年龄，仿佛她是个一个天真的少女。现在，人人都叫她海莉奶奶。一提到这个建造孤儿院的高贵女士，都说她是个大好人。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簇拥着海莉安泽丝，把她推到花园。孩子争着推她的轮椅，几乎抢破了头。最后女教师安排他们轮班，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十五年前，她无端地摔倒，从此下半身没了知觉，靠轮椅代步。
在阳光下，孩子们游戏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又全围在她身边，缠着她讲故事。女教师说让海莉奶奶休息，她却兴致勃勃:“你们想听什么?”
“您太溺爱这些孩子了，奶奶。”年轻的女教师撒娇似的说，她也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她对孩子们说:“只讲一个。”
孩子们为此争了一阵，最后达成一致:“我们要听小家神的故事。”
“在说之前，我先问问，你们谁见过小家神?”海莉安泽丝微笑道。
“小家神……是个……小哥哥。”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儿说。
大女孩儿用确信的语气说:“不，是小妹妹。”
另一个涨红了脸:“我看见了，是个姐姐!”
孩子们几乎人人都见过小家神。可人人的描述不一。他们私底下争了好久，这一次在海莉安泽丝面前，更想证明自己的正确。
女教师偷偷发笑，这件事在她还小时，就有人在争了。她说小家神如果有两个呢?孩子们迅速达成一致，是亲切的男孩儿和爱发脾气的女孩儿。海莉安泽丝微张皱巴巴的嘴唇，所有人全静了。
“对，小家神有两个。打从这孤儿院造好，他们就一直呆在这里了。”
一个孩子插嘴说那他们应该是大人了。
“对，可他们不愿意长大。”
一个孩子又插嘴问他们为什么不长大呢?
海莉安泽丝微笑:‘他们太爱这孤儿院了，不想长大离开。”
女教师想到了自己，她也是不愿离开的。
“小家神啊，他们守护着这里，关心着你们每一个孩子。”海莉安泽丝说上一句话，就得休息一下。
趁机，孩子们立即又补充他们遇见小家神的故事。人人都得到过他们的帮助，撕破的衣服过了一夜就会补好。找不到的东西会摆在床头。几个孩子晚上偷溜出去玩，迷了路大哭。一个小女孩儿把他们训了一顿，带回家。于是大家得出一个结论，小家神总在晚上出现。
孩子们说着说着声音低了。海莉安泽丝已经轻轻打起呼噜。女教师做了
一个手势，大伙轻手轻脚地把她推回房间。孤儿院的构造在一般人看来有些奇特，除了几间大房间，其他地方终年不见阳光。
海莉安泽丝浅浅地睡了几分钟，便醒了。兰吉儿嘟着嘴坐在屋梁上，荡着脚。“谁爱发脾气了!”她气乎乎地说，“下次我再也不帮他们了!”
海莉安泽丝笑了。最疼爱这帮孩子的，还不是兰吉儿。
“奶奶，你来评评理……”兰吉儿说溜了嘴，猛地住口，躲回阴暗的阁楼。
只有舒希雷知道她有多羡慕这些孩子。有一次，她躲在阴暗的角落，看着院子里的孩子们，说:“我好想推着她出去晒太阳，一次也好。”
不知何时，他们并不那么渴血了。或许是一直服用的药产生了奇效。除了无法走到阳光下，不会长大，他们和这群孩子几乎没有两样。
五年前的生日，海莉安泽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对兰吉儿说:“你还记得不，你当时对我说，要把我的血全吸干，比老太婆还皱。现在我可不就是这样了?”
兰吉儿想了很久才回忆起似乎这样说过。当时就哭了，抱着她的脖子:“我要把你变成吸血鬼，我不准你老，不准你死!不准扔下我们。”
“别胡闹!”舒希雷斥责她。
海莉安泽丝神情一愣，死什么的，她不怕。
可是，死却意味着分别，与兄妹俩分离。她似乎又站在一条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她不知该往哪里去，不知她究竟能抵达何处。
每到主日，全孤儿院的人都要去教堂做礼拜，海莉安泽丝每次都推说腿脚不方便而不去。没人知道她其实已经被开除教籍了。
今天，她独自坐在院子里，不知怎么频频回忆起往事。
她一天比一天累，说话喘气都累，年轻时的精力全不翼而飞。她迷迷糊糊睡着，迷迷糊糊地醒来，来回好几次。她恍惚还在童年的庄园里，心想:“今的钟不响了，为什么没人叫醒我吃饭呢?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她害怕整着眉头，发起低烧，脑袋昏昏沉沉的。
兰吉儿和舒希雷站在阴影笼罩的长廊里，离海莉安泽丝只有十几步远。
差这么十几步。他们只能凝视阳光下的侮莉安泽丝。他们着急地走来走盼着有谁赶紧回来
日渐西沉，他们听见有人进来，却来不及欣喜，眼睛碎地血红。
黑袍神父走进院子，像秃鹜发现濒死的人，说:“终于找到你们了。”
这男人一定会杀了她!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只隔了十几步。他们威胁着、叫骂着、恳求着，痛哭流涕。黑袍神父无动于衷，令他们绝望。
海莉安泽丝抬起眼皮，安详地看着神父，像看着一场梦。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变样，黑色的身影，就是一个不灭的诅咒。
这一刻，兰吉儿和舒希雷感觉自己这一生都被诅咒着，这诅咒有时有形，有时无形，到哪里都逃不掉。
不管他们如何想忘记，想逃避，一到时间，这诅咒总会冒出来，提醒他们:你们是吸血鬼，不容于阳光的不祥之物。你们只会给人带来不幸和死亡，一次次地破坏本属于海莉安泽丝的幸福。
他们自身就是一个诅咒。他们不再恨黑袍神父，只恨他们自己，愧疚得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说:“如果没有我们……”
“如果没有你们……”海莉安泽丝看着那两个孩子。他们红着眼睛，站在黑暗的长廊中，定定凝视她。
她蓦地回到一个遥远得快要遗忘的梦中。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儿，正站在森林边缘，一边是光明的坦途，一边是黑暗的森林。
光的那一半，一幕幕转过，她看见了她一生的种种幸福:
她会是孤儿院长，在孩子的环绕下，含笑寿终正寝，如果这些年里没有他们;
她会是普通女佣，结婚生子，平平静静地走人坟墓，如果三十年前没有他们;
她会是领主夫人，相夫教子，留下一个繁荣的家族，如果五十年前没有他们;
她会是单身贵妇，一生的情事纠葛，就如一部小说，如果六十年前没有他们。
而暗的那一半，只有他们用血红的眼睛看着她，渐渐被黑影吞没。
于是她……握紧了他们的手。
一握，就是一生。
为了紧紧抓住他们的手，她把一个女人可能拥有的幸福全错过了。但又什么也没错过，她当过两个孩子的妹妹、姐姐、妈妈甚至奶奶，一个女人能当的角色她全当过。
“如果没有你们，我早就死在狼肚子里了，我早就掉进黑暗里了。”她喃喃自语。她这一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将这两个孩子拉出黑暗。她一生所做的事成为一道道光，照亮两个孩子的心，不被黑暗浸染。
她干枯的手，被两只炽热的小手握住!兰吉儿和舒希雷浑身冒着滚烫的青烟，咬牙站在夕阳下。转眼，海莉安泽丝被拉回屋里，他们在黑暗里喘息。只是短短几秒，他们就快要被烧成灰了。
但是，他们的的确确进人了光明。海莉安泽丝像个孩子一样甜甜笑了，自己这一生已经了无遗憾。
黑袍神父没有阻止他们:“我一直疑惑，为何你们能够无视神圣的力量，逃离神圣的结界，甚至抗拒吸血的冲动。现在我明白了，你们的身边，一直就有一个圣人。”他干脆利落地走了，像是几十年来的时光全不存在，“神都原谅了你们，我何苦执著?”
“我能去天堂吗?神父?”她突然问。
他的步伐微顿了一下，说:“去天堂的路，每个人都有一条，却也只有自己的一条，谁也保证不了别人的。如果连您也无法到达那里，天堂一定是个空寂无人的地方。”
“我可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啊……”海莉安泽丝的眼皮轻轻阖上，忽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抓住兄妹俩的手，就像怕被丢下的孩子，“你们一定一定要来找我啊，等你们走了够长的路，一定要来找我啊。”
“会的，一定会的!’他们发誓。
海莉安泽丝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女教师带着孩子们回来的时候，看见海莉安泽丝静静坐在轮椅上，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一如做着美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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