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向光明】向日葵(3)

时间:2014-11-19 23:11:27 

三 又是八年

湖畔,海莉安泽丝在梳洗长发。夜里的水还冻得让人不敢接近,白日里初春的阳光,却已经照得人很暖和了。她看水中倒影,竟有几分陌生。修长的腿,丰满紧实的身体,有绽放的花的活力。

她突然无比地渴求水,忍不住脱去衣服,走进湖中,掬起水从头浇下去。水态意地流淌,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反而有种干涸的收紧感。

水忽地一晃,倒影变成了两个。她吃惊地转过头—个骑在粟色小马上的少年,黑眼睛惊讶又羞怯地忽闪,像误闯入花园的小鹿。

她情不自禁地看出了神。直到一阵风吹过,海莉安泽丝才猛然想起自己赤身裸体。她抓起衣服,三两步钻进岸边的灌木后,呼吸难以平静。

“对不起,我迷路了。看到这里有人,才想问个路。”他结结巴巴地说。

他一定是在回想当时的情景。海莉安泽丝身体发热,似乎自己仍被他看着。再多的衣服,再厚实的灌木也遮不住。

“骗人,你为什么不吭声,偷偷摸摸的!”她忘了自己也与他对视良久不曾开口。对于她来说,那只是短短片刻。

“我没有料到有人会在这里……”

“够了!离开这里!”海莉安泽丝觉得对方的口气是在讽刺她放浪,脸更是羞得滚烫,穿好衣服仍躲着不敢冒头。

“请相信我,我不是个坏人。我、我……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您是谁?是附近的人吗?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您?”少年有些语无伦次。

海莉安泽丝听见马蹄踏近,心无助地坪坪直跳,转身就逃。少年骑马轻松地追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紧紧跟着。海莉安泽丝觉得受了戏弄,恼羞成怒,碎然回身抓住少年的脚,把他扯下马。

马一受惊,跑得远远的。两个年轻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分不清是想推开对方,还是想抓紧对方。停下来时,海莉安泽丝正被压在下面。

少年注视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她的眼睛。海莉安泽丝吃惊极了,忘记了抵抗。眼前晃动着略显苍白的嘴唇,她胸口透不过气。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她近乎害怕了,猛推开他。

少年身体一颤,涨红了脸说:“对、对不起,小姐,我……我……”

海莉安泽丝趁机逃走了。那少年在背后拼命呼唤她,她不敢回头,不敢面对少年的脸。只要一回头,她怕就再也迈不动步了。

一连半个月,海莉安泽丝躲在山洞里,不敢出门,怕再撞见那少年。可他的脸容、他的眼睛、他的温度、他的吐息已经全印在她心里,像是闯进了她身边,在她左右。她无时无刻不瞥见他的影子。

“肉,你最近为什么怪怪的?”兰吉儿问。

“没、没什么啊。”她慌张极了。

“骗人,你吃的东西少了,睡的觉也少了,有时唉声叹气,有时又在笑。”兰吉儿担忧地按住她额头,“你的脸好热,是生病了吧?

“明明是你的手冷。”兰吉儿冰凉的手,让她想起少年火热的掌心。

“我们是家人,没有什么话不能说。”舒希雷说。

海莉安泽丝在心里比较起舒希雷和少年。舒希雷的眼睛是沉静忧郁的,像深深的黑水;而少年的眼睛是冲动迷乱的,像爆裂开的火与光。

对,那少年就是给她这样一种快要爆裂的不安定感,他是一种危险,是仿佛能把她的身体、灵魂与一切的生活摧毁殆尽的危险。不能接近他。

“海莉?”舒希雷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哦,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最近心情不好。这儿的风景太差,我们搬家吧。”话刚出口,她忽然希望舒希雷拒绝。

“好。”舒希雷一口答应,“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吧。”

“等等!”她下意识地嚷了一声,忙又说,“明天再说吧,我累了。”

第二天一早,两个吸血鬼睡熟了。海莉安泽丝离了家,自言自语说:“晚上就要走了,让我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地方,只看一眼。”

她有意先在不相干的几个地方转了一圈,步伐急躁得近乎小跑。然后,才像是顺路一样,去往湖边。快到湖边了,她脚步忽又放慢了,有种要转身回去的冲动。她不知道是害怕看见他,还是害怕看不见他。

她差点儿就回头了,偏偏看见湖边有人影。她的心快跳了出来,摄手摄脚地走近,却是不认识的人。她失望透了,正要走,一个人骑着马跑近。

“有没有看见那个女人过来?”新来的人对原本在湖边的人说。

“哪有!害我白吹了一晚上的风。我说少主人一定是被湖妖迷住了。”

“谁让主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管她是湖妖树妖,都得找到!”

海莉安泽丝偷听到,那少年是当地领主的独子。那天等了一整夜,一病不起,只说要见湖边遇上的少女。一天没找到,少年便病得更厉害。

听了这些,海莉安泽丝什么也顾不了了。她梦游似的偷偷跟着那男人,却跟丢了。她又一整天不吃不喝,一路打听,终于来到领主的庄园。

已经是晚上,大门紧锁,她望着一扇扇亮着的窗户,有一种不顾一切翻门进去的冲动。

兰吉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拉住了她:“肉,我们总算找着你了,还以为你被谁抓走了呢!”

“别拦我!”海莉安泽丝猛然推开她的手。兰吉儿退了一步,呆住了。舒希雷疑惑地说:“海莉,里面有狗,不能这样进去。”

海莉安泽丝眨眼看着他们,像刚从一个梦里恍然醒来。她居然毫不犹豫地扔下了他们,扔下了与她相伴十六年的家人,来找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甚至还这么粗暴地对待他们的善意。

“对不起,我不知我这是怎么了……”她惭愧得泪珠在眼睛里打滚,坦白了一切。这些日子,她心里只有那个少年,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你一定是爱上他了。”兰吉儿说,

“我……爱上他了?”海莉安泽丝按住胸口,一阵晕眩袭来,有些站立不稳。面对有生以来的第一场恋爱,她就像暴风中的小树。

舒希雷一言不发。兰吉儿却显得比她更热衷,追问那少年的情况,直到问得她词穷才笑着说:‘他可不就在里面吗?让我们去瞧瞧他吧。”

“不!我不去!”海莉安泽丝忽然害怕了。怕他其实根本不喜欢她,怕他的病是别的原因引起的,和她没半点儿关系。

“嘿嘿,这可由不得你了。”兰吉儿恶作剧地笑了。

狗怯懦地在吸血鬼面前臣伏,他们避开佣人,循着药水的味道,到了那少年的房间前。

“我们不打扰你们了。”兰吉儿把海莉安泽丝推进门,随即把门关上。

海莉安泽丝跌跌撞撞地走进去,一抬头,便看见那个少年的脸,险些惊呼出声。他睡着了,幸好如此。她凝视那张睡脸,慌张不翼而飞。

她想,如果,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她真是治他病的良药,那她愿意做任何事。可如果他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冷淡,她马上就走。

即使这样下定了决心,她仍犹豫了三次,才从喉咙口逼出了一声“晚上好”。话才出口,她立刻觉得做了一件丢脸极了的事,巴不得他没听见。

他却偏偏醒了,眼神迷离地看着她。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他呻吟似的嘟浓:“梦,又是梦,如果是个不醒的梦倒好,可天总是要亮的。”

她压抑不住狂喜,说:“是我,我就在这里。”

他一愣,猛地坐起身,随即脸色惨白地强撑着看她。她忙去扶住他。两人手交握住,再不肯松开。

海莉安泽丝编造出一个自己和院子里的狗混熟、才得以偷偷爬门进来的故事。他信得有如真理。

他们了解越深,就越觉得找到了另一半。他们喜欢同样的东西,讨厌同样的东西,互相被对方眼神中的神采吸引。直到兰吉儿敲门,海莉安泽丝才发觉天快亮了,再恋恋不舍,也得告辞了。

“是谁在敲?”索梅德抓住她的手,“敲响的不是门,是我的丧钟啊!”

“没良心的男人,我好心倒成恶棍。哼,我先走了!”兰吉儿说。

海莉安泽丝再怎么被爱冲昏了头脑,也知道不该这样来历不明地留下。她再三发誓自己一定还会来,又拖了一阵,才离开了。

“肉,你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家伙?”回去的路上,兰吉儿说,“说话的口气怪怪的,模样倒是不错。但哥哥要能长大,一定比他强百倍。”

舒希雷什么话也没说,一脸淡然。海莉安泽丝脸色转阴。兰吉儿嘟起嘴说:“这一会儿,就听不得别人说他的不好了。

“才不是这样。”她一笑而过。是舒希雷的平静,让她暗暗不安。索梅德的病一天天地好转,有一次,他近乎优愁地说:“我多么希望能一直病着,你才会夜夜看我。一旦我好了,你就不会再来,把我忘记。”

又有一次离别时,他说:“你总是在天亮前离去,就像一个梦。哪怕是多留下一分钟也好,好让我在看见太阳的同时看见你。”

这样每夜私会总不是办法。海莉安泽丝也想光明正大地与他相见,在阳光下散步,时时刻刻在一起。可舒希雷和兰吉儿该怎么办?

兰吉儿热情地为这对恋人穿针引线时,舒希雷则用沉静的眼睛注意到了海莉安泽丝的烦恼。他私下找她谈:“海莉,你是个自由的人,我们不能耽误你的人生。你应该紧抓住属于你的幸福。”

“不,我绝不会不顾你们。”海莉安泽毫不犹豫地回答。

海莉安泽丝苦思了几天,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她先让索梅德装疯,搞得天翻地覆。在领主愁眉不展时,她带着两个吸血鬼装作路过。索梅德自然什么毛病都没了。她离开没走出一里地,索梅德立即重新发作。

结果是,领主亲自骑快马追上她,恳求她千万不要离开。至于她那一双体弱多病、不能见光的弟弟妹妹,理所当然地也在庄园里住下了。

住进庄园后,领主很快被她的举止谈吐打动,发觉她并非没教养的粗俗女人。海莉安泽丝只说在瘟疫流行时失去了父母,什么都不记得了,躲在山里度过了十几年,直到遇见索梅德,才知道瘟疫已经过去。

她对待佣人也亲切,很快就赢得庄园上下的心。

兄妹俩也有了安身之所。在人前,兰吉儿和舒希雷都得叫她海莉姐姐。他们脸上毫无血色,永远躲在房间里,只有晚饭时露个脸,又总推说胃口不佳匆匆离去。领主提出要找好医生,总被他们推辞。

海莉安泽丝成天和索梅德在一起,有生以来从没过得这么幸福。

近来,常有农户向领主抱怨,说家里的牲口失踪。有时一夜之间,半个村子的牛马全没了。人人都说这是只有魔鬼才干得出的事。

海莉安泽丝在一旁听见了,找个了借口,先告退。她有些生气,说好了只吃野兽,怎么动起家畜的念头了。她推开漆黑房间的门,便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黑暗里,两双血红的眼睛同时看向她。

海莉安泽丝看呆了。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光景了?她记不清上一次和他们说话是什么时候。她定了定神:“村里的事是不是你们干的?”

“附近的野兽,全吃光了。”舒希雷低声说。

“一晚上就把半个村子的牛马都吃了,你们哪来这么大的胃口?”

兰吉儿眼睛里赤光一闪,低语:“好饿……”海莉安泽丝吓得退了半步。兰吉儿顿时露出伤心的神情,乞求似的说:“不要怕我……”

海莉安泽丝一愣,胸口突然很痛很痛。

“我们不能呆在这里,这里全是人血的味道!”舒希雷压抑着声音说,“我们受不了!我们必须走!就今晚,再不走。我怕兰吉儿她……”

海莉安泽丝握紧拳头,发觉自己犯了多残忍的错误!难道自己就这样答应他们?可她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一句劝他们留下的话都说不出口,一半是因为留不住,另一半却是不愿让自己的幸福受到损失。

“你留下吧。如果你因我们而得不到幸福。我们会自责一辈子,很久的一辈子。留下吧,就算是为了我们。”舒希雷看透了她的想法。

“我们··…能……照顾好……自己的……”兰吉儿断断续续地说。

海莉安泽丝心里乱成一团,可又无话可说。

不知是谁起头开始聊天。

聊到舒希雷对她的初恋,舒希雷当场表示只把她当妹妹看。

“妹妹?我现在是你们的姐姐呢。”她自豪地挺起胸。

又聊到兰吉儿曾经对她的恨,兰吉儿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手臂里。她爱怜地摸着兰吉儿的头。

多少难堪的事、甜蜜的事、伤心的事,她是与他们一起度过的啊!

天色暗了下来,晚饭的钟声响起,沉默骤然降临。海莉安泽丝走出房间,回望。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令她不安的神情,尽管两个人都想掩饰,但还是被她一眼看透了。她依稀在哪里见过这种神情,可想不起。

“关上门吧。”舒希雷说。兰吉儿紧紧抓着他的手。

她默默关上门,光线一点点收拢,那两双鲜红的眼睛消失在黑暗中。

下了楼,她对领主说他们因为身体不适,不能下来吃饭了。领主没有在意,索梅德却发现了海莉安泽丝的异样。等人了席,他关切询问。她装出没事的笑容,握着他的手加倍紧了。

现在,她只剩下他了。她无比爱他,这确信无疑。可她觉得踩不着大地。这十六年,那兄妹俩早成了她灵魂的一部分。忽然没了,空落落的。

到了半夜,她辗转难眠。他们那红色的眼睛总在左右晃动。窗外掠过的一只鸟、一片叶,都会让她惊起身,以为是他们回来了。

她回想着离别时的神情,忽地惊然。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她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妈妈就流露出那种神情—暗示着死亡的绝望。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他们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愿变成吸血鬼,现在更生怕自己会失去理智,变成怪物。

这些日子来,海莉安泽丝对他们的疏远,更令他们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坚定了决心去死。即使如此,最后,他们仍为了宽慰她而演戏。

海莉安泽丝跳下床,来不及穿上衣服,跑到他们的房间。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大声哭叫,弄醒所有人。旁人以为她是因为两个孩子的失踪而悲痛欲绝,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有多么悔恨,多么愧疚。

海莉安泽丝不顾一切地骑马奔出庄园,一路向东。他们肯定是去迎向初升的太阳。离天亮还有半个夜晚。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跑了不知多久.远处的一个村庄忽然升起浓烟。等赶到时.整个村子已全部化成火海,问聚集的村民发生了什么事。谁也答不上来。

她隐隐听到火中若有若无的哭声,问村民全逃出来了吗?得到的回答说全逃出来了。话音未落,她绑住马的眼睛,抽着马鞭,冲人火海。

举目是蹿动的橙红,海莉安泽丝高声呼唤兰吉儿和舒希雷的名字。才叫一声,兰吉儿哭着从火中跑了出来。

他们果然一如海莉安泽丝的猜想,可饥饿拖慢了他们的脚步。他们本打算忍过这最后一夜,可路过村子时,舒希雷竟突然发狂了。

他并没有外表那样坚强,只是惯于忍耐。越是这样,一旦爆发出来,谁都无法阻拦。为了阻止他杀人,兰吉儿只能用火困住舒希雷。

火光闪动中,舒希雷正把一匹吸干血的马撕得粉碎,活像一头野兽。海莉安泽丝心碎地叫了他一声,一阵风猛地把兰吉儿打飞出老远。

舒希雷扑倒海莉安泽丝,死死压住,张口要咬下去。海莉安泽丝凝视他血红的眼睛,心中无比宁静。要吸血,先咬死我吧!

舒希雷一声惨叫,硬生生转过身,咬住海莉安泽丝骑来的马。吸干后,他清醒了少许,悲痛地大喊:“为什么你要回来!让我死吧!”

兰吉儿趁机擒住舒希雷,转头哭道:“决走!”

海莉安泽丝却走近他们,一手搂住舒希雷,一手搂住兰吉儿。现在她远比他们高大,就像他们的姐姐。眼睛里凝然的光,如一乱秋水。

“有个人告诉过我,要走好多好多路才能去天堂。”她说,“我一个人没办法走那么长的路,要有你们陪着,才行。”

火光蹿动,海莉安泽丝依稀听见了索梅德追赶上来的呼唤。只隔着一层火,她看见自己所爱的人就站在那里,焦急地指挥人灭火。

幸福的人生,就在火的那边,化成了灰。她默默说:“永别了。”

这是她一生唯一的一次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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