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岁那年
丧钟响了又响，响了又响，终于不再回荡。再没有活人去把它敲响。
海莉安泽丝觉得最近的一切都怪怪的。
总是爱笑的巴梅娘姥洗衣服时不再唱歌;家教老师特斯兰老小姐竟悄悄抹红了唇，以前她明明说化妆是巫婆的伎俩;柯烈尼神父日夜呆在祈祷室里。后来，就连上面所说的那些人，她也不太见得着了。
爸爸一个多月没见过，有一次问起，妈妈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地楼住她的小脑袋。她再也不敢问了，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情绪。她太小了，也一直过得太幸福了，还不知道什么是不安的滋味。
远处的钟声，天天吵得她睡不好觉。今天难得安静，她一觉睡醒，已经过了早餐时间。她慌张地穿好衣服，奇怪怎么没人叫醒她。跑到妈妈的房间，妈妈也没起床，脸色黑青，怎么也推不醒。
妈妈一定也被钟声吵得睡不好，难得睡这么熟，还是别叫醒她了。
她托着腮帮子发呆，没一会儿就饿得慌。跑遍屋子上下，谁也不在。
妈妈说过，要是家里大人都不在，有什么事就找柯烈尼神父。海莉安泽丝觉得现在正是时候，便蹬上最心爱的红皮鞋出门了。
她还从没一个人出过门，心里又紧张又兴奋，觉得自己算是个大人了，看到路边的蝴蝶都忍住了不去扑。走到一半，海莉安泽丝那幼小的腿脚就酸透了，只能坐下来休息片刻。现在她多想路边有个谁能让她骑着脖子到教堂去啊。但周围一个人影也不见，风吹过丰收的麦田，沙沙直响。海莉安泽丝隐约记得，这时节，大伙可都该在田里忙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又出现了。她无心再休息，捶捶酸痛的小腿，继续上路。到了教堂，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着神父服饰的老农夫在往一个大坑里填土。她靠近再一看，那人就是柯烈尼神父。才几个礼拜没见，神父竟老得不成样子了。他“呼味呼味”喘着粗气，挥着铁铲，腰都直不起来。
海莉安泽丝生气了，怎么能让神父先生干这种粗活!照看园子的小伙子哪里去了?
眼珠左右一转，她发现那小伙子正躲在树阴下，抱着铁锹睡大觉呢。海莉安泽丝摄手摄脚地走过去，恶作剧地对着他的大腿一踢。
小伙子没像她预料中那样跳起来，而是身体一歪，“扑通”倒在地上。
海莉安泽丝吓了一跳，斜着脑袋看着，越看越觉得他脸色和妈妈一样。
神父听见动静，竖起眉毛，扔下铁锹，走过来一把抱开她，活像她快被魔鬼捉去了:“海莉小姐。你一个人?夫人呢?”
海莉安泽丝无意间看到坑里。那里面睡着好多人，全是熟面孔。一个个脸色黑青，和妈妈及那小伙子一个模样。有一半已经被土盖住了。
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一下子明白，妈妈也将要躺进这个坑里，被土掩埋!大家都是。她再也见不着他们啦!眼泪夺眶而出，她哭着喊:“神父先生，您为什么要把他们埋起来啊，快把他们叫起来啊!快点儿把妈妈叫起来啊!她怎么老也醒不过来?”
神父明白了，摸摸她的头，叹息一声:“他们的肉体虽然还在这里，但他们的灵魂已经被严慈的主召进了天堂。”
海莉安泽丝早就能背出大段的经文，这可是用手心挨了特斯兰老小姐不少打换来的。她自然知道天堂是个永远是白天、没有吓人的黑暗的好地方。可天堂也是个遥远的地方，乘上鸟的翅膀也去不到。
“为什么大家都去了，海莉却没有去，难道海莉不是个乖孩子么?妈妈不喜欢海莉，不要海莉了么?”
神父抚着海莉安泽丝的头:“你还太小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要等你长大了，走了好多好多的路才能去天堂。大家都在天上等你。”
海莉安泽丝当真相信了，她今天光是走到教堂来就累得不行，更何况要去天堂呢。她抽泣着说:“大家为什么不背我一下呢?”
“去天堂的路，每个人都有一条，却也只有自己的一条。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到天堂。神父哄了好一阵子，海莉安泽丝才渐渐止住哭声。神父说，“我把你送到你姨妈那里去。她一定会待你像亲生女儿。”
海莉安泽丝默默点头。神父轻轻放下海莉安泽丝，把小伙子拖进坑里，划了一个十字:“你说你累了想休息一会儿，现在，你可以安息了。”
话音未落，神父栽进了土坑里。海莉安泽丝跳下坑，不停推着神父。推了好久，才醒悟神父也走了，人人都去天堂了，只留下她。
她哭哭啼啼地走回家，抱着最后一丝幻想:说不定妈妈会醒过来。可妈妈依然在睡，脸色难看极了。
海莉安泽丝抹抹满是泥水的手，费劲地替妈妈换上舞会的衣服，再把首饰盒里的首饰一股脑儿地给妈妈戴上。
她要让妈妈漂漂亮亮地去天堂。
她只留下一枚带盖的漂亮挂坠，里面是一家人的画像。这是妈妈许诺在十岁生日时送给她的。海莉安泽丝决定先藏在身边。
完成这一切，海莉安泽丝的肚子更饿了。妈妈曾明令巴梅姥姥不准偷偷给她零食吃，现在没人管她了，但她决定不偷吃，做个乖孩子。天堂里的大家，看到海莉现在成了这么乖的孩子，一定会很开心。
很快，天黑了，一块大大的黑布盖住一切。平常这时候巴梅燎蟾早把宅子上下点得通明，远处的村子里也有光亮。像这样到处黑沉沉的光景，海莉安泽丝还没见过。她呆呆地坐在窗边，月光下，似乎有什么在蹿动。
她揉揉眼睛，的确有影子在移动。她忙挥舞手臂，欣喜地大喊。
“傲呜—”回应她的，是山上游荡下来的狼群。一个个绿莹莹的光点亮起，往宅子会拢。她只在童话书里听说过狼，好奇地看着这一条条肮脏的长嘴大狗，凶残的眼睛，淌着口水的尖牙，令她心惊肉跳。
海莉安泽丝想逃，可她不能把妈妈留给这群峨牙咧嘴的狗。
狼跃进没关紧的窗，乒乒乓乓地把一楼闹个翻天，一路冲往二楼的卧房。海莉安泽丝吓坏了，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她瑟瑟发抖，泪珠在眼眶里打滚。这一定都是一场噩梦，等醒了，她一定要扑到妈妈怀里撒娇，就算被责怪两句也不管。一张张咧开牙的长嘴围住了她，观察了一阵，齐齐挟着腥风扑上来。海莉安泽丝死死摇住被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脸颊上的泪珠还没落地，两道黑影从天而降，雷霆般地击退群狼!
海莉安泽丝瞪大了眼睛，只短短一眨眼，狼全哀鸣着撞上墙。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狼，现在全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光了。那两个黑影各自抓住一头狼，一口咬下去，发出嘶嘶的吮吸声。狼的身体缩得瘪瘪的，没一刻就死了。他们心满意足地抬起头。
他们穿得破破烂烂，脸也是脏脏的，简直就是两个小黑人，身上还沾满了血污。唯有那一双纯红的眼睛，比最纯净的红宝石还漂亮，在黑暗里熠熠生光。海莉安泽丝看得出了神，忘了他们的脏。
“哥哥你看，是个哭鼻子的小姑娘。”小女孩儿轻蔑地说。
海莉安泽丝忙害羞地擦去眼泪，两个人却从眼前不见了。随即，风刮得她小脸生疼。妈妈远去了，房间远去了，整个宅子远去了。除了月亮和星星，一切都在她脚底下。她一时忘记别的，好奇地左右张望。
“不要乱动，当心掉下去。”哥哥在身旁说。
海莉安泽丝这才发现自己被两兄妹夹着，从一个树梢跃到另一个树梢。要有人抬头往上看，这副样子多不成体统啊。她并起腿一动不敢动。
“哥哥你看，她多听话，不愧是个大小姐。”妹妹说。
海莉安泽丝听出讥讽的意思，忍不住哼了一声:“你们想干什么?”
“哟哟，你瞧瞧，她在发小姐脾气呢。嘿，告诉你，我们是吸血鬼。”
“吸血鬼?”海莉安泽丝没听说过，“是什么?”
“就是要吃了你的人。咬穿你的脖子，伸进你的血管里，把你的血浆子全吸出来。叫你这张白嫩脸蛋干得比老太婆还皱。”妹妹狞笑着露出一双被狼血染红的尖牙。一股血腥味，熏得海莉安泽丝皱起鼻子。
海莉安泽丝拼命想着，终于想到一个词:“魔鬼!你们是魔鬼!
“可不是嘛。”妹妹得意洋洋地笑了。
魔鬼只会虚张声势，善良的人和乖孩子是不用怕它们的。神父说过。
“我才不怕你们，主会保佑我的。”海莉安泽丝嘴上不甘示弱，心底里有点儿虚。自己算是个乖孩子吗?
“有吗?要是真有那么一个家伙，那他刚才可把你抛弃了。倒是我们这两个魔鬼救了你一命。作为报答，你就得还我们一命。秤都比不上我们公平。”妹妹哧哧地笑，“哥哥，你说是不是?”
哥哥没有注意她们的话，望着远方，神情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有的!一定有的!”海莉安泽丝闹起别扭。
“那他一定是魔鬼中的魔鬼，杀起人来可比我们厉害多了。乞丐到国王，谁都逃不开流行病。”妹妹说。
海莉安泽丝气坏了:“松开你的手，我才不要和你们这些魔鬼在一起!”她拼命挣扎，下面的人会看见什么也不顾了。
“没话说了吧，娇滴滴的小姐，什么都不懂，只会闹脾气。”
“你就别惹她了。”哥哥话里略带责备的意思。
“哥哥偏心。”妹妹别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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