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他对我很好,其实对龙龙也很好。经常给龙龙买东西。
我冷冷一笑,说,再好能好过亲生父亲?
她又不做声了。我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很有钱吗?是老板?还是官员?其实我一开始就对这个问题有兴趣,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她说,他叫林大庆,二十岁。
我说,二十岁?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
她开始抠指甲,大拇指上的蔻丹胶已经被她抠得一片狼藉了。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父母都是下岗工人,现在他爸爸在县城跑摩的,她妈妈在人民医院做保洁,他在一家户外广告公司做安装。
这与我之前猜测的相距甚远,她并没有傍上大款。我点燃一支烟。如果她是真傍上了大款或是高官,我会象征性地谴责她几句,然后半推半就地让她心愿得逞,拣高枝飞也算是女人的前程,我没有必要阻止她去过阔日子。我甚至还卑鄙地想着,她混好了,以后说不定还能照顾到我。可是她选择再婚的人却是这样的条件。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了,还在城堡里做着爱情的梦。真是可笑。
我说,你大张旗鼓出个轨,背个不守妇道的骂名,落个离乡背井的下场就为了一个屁事不懂的穷小子?你疯了是吧,雀儿都知道拣高枝飞,你连个雀儿都不如,猪脑子。
这时,鞋柜上的手机响了,是有短信进来了。陶安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我火了,我说,不许去。陶安站住了。又一条短信进来了。陶安一脸焦急,拿眼神哀求着我。如果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我想我会扇她的。因为我们隔着两层肚皮,又有着长久的生疏,我只能跟她保持客气。她是让人生气的,荒唐无知令人生气,自轻自贱令人生气,头脑简单令人生气。一连有四条短信进来了。她立在沙发边上像一只得了狂躁症的狗。她叫,姐。我说,给我坐下。她没有坐,她说,大庆今天会来武汉的。他说他有个表姐在汉正街做服装生意,他来给她表姐帮忙,他说等他安顿下来了就会接我和龙龙过去,他说他还要给龙龙找幼儿园呢。
我说,对了,你跟那个林大庆,林大庆爸妈知道吗?同意吗?
她又不作答,低下头又去抠指甲去了。哼,用屁股想都知道人家父母是不会同意的,一个正经人家,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二婚媳妇,还带一个拖油瓶呢?贴钱贴米替别人养儿子?她跟林大庆怎么会有结果,这个执迷不悟的蠢女人。这样一张底牌也值得她背叛自己好端端的家庭?
我说,明天龙龙爸爸就来了,你必须得跟他回去,你也必须得跟这个叫林大庆的断绝关系。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选择林大庆那就是自寻死路。到时候过得不顺意,你难道又要离一次婚吗?左一次离又一次离,离一次掉一次价,你越发找不到称心的。
她的气焰终于矮了下来,坐在了沙发上,一脸戚色,两眼盯着厨房的窗户。屋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有了一大片的阴影,我们在这一片阴影里僵持着,我的茶冷了,她的咖啡也冷了,那股子烧糊了的苦香气还氤氲着。
这时躺在鞋柜上的手机响了,是庞龙的《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陶安从沙发上弹跳而起,像革命者听到党召唤,箭步冲向鞋柜捧住手机,急急地贴在耳朵上,“喂”了一声后,就泪如雨下。对着手机急急地说,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的,你听我解释。陶安朝我看了一眼,显然她是在忌讳着我,有我横在客厅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电话那头的人解释半天不回信息的原因。
我忍无可忍,将烟头狠狠摁熄在烟灰缸里,然后转身进了卧房,将门重重地傍上。去他娘的两只不要脸的蝴蝶,一对狗男女。我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落魄地坐在床头。窗外暮色四合,许多窗户里都亮起了灯。各种颜色的灯,白的、红的、黄的、紫的、蓝的。很多个夜晚,我都是立在窗户边欣赏别人家的灯光来打发漫漫长夜的,直到这些灯光次第熄灭,直到深夜的来临,直到这座城市停止骚动,我才肯倒床睡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如此固执地立在窗口,是在渴盼什么,我只知道年纪越大我越难对抗这可怕的深沉的寂静的长夜。
现在我立在窗口等待对面楼里亮起一盏又一盏灯。
我听到客厅里传来“咚”的一阵响,接着是龙龙的哭声。我开门出去发现龙龙从沙发上掉下来了。我叫陶安,没人回答。我将灯打开,客厅里没有人,鞋柜上充电器还在但手机不在了,那线如孤魂野鬼吊在插座上,我推开卫生间的门——空的,厨房——空的,阳台——空的。这个女人握着手机出去了。
我抱着龙龙给他揉脑门,他哭着要妈妈,我不知道该朝哪儿去找他的妈妈,我只能任他哭喊。他终于停下来了,说他饿了,又要看电视,我帮他摁开电视,然后就到厨房去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做什么吃,我压根儿没心思弄吃的,胡乱打了两个鸡蛋给他蒸上。我不知道陶安要带给我什么样的日子。从早上出发到车站接她到现在,我有种深深的疲倦感、挫败感、乏力感、无助感。我只希望她能快点离开我这里,任她去嫁狗嫁鸡。
姨妈。龙龙在外面叫我。
我出来问,有事吗?龙龙。
我要尿尿。
待我牵他的手打算领他去卫生间的时候,我发现地板上有一摊水,我伸手摸他的裤子,裤子已经湿了。
小东西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一个劲儿朝我怀里拱,小脑袋拱得我怀里热腾腾的,我的内心一瞬间像棵水草一样柔软,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融化似的。我望向墙边几个行李包,问,龙龙,妈妈给你带换洗的衣服没有?龙龙点点头指了指那个红色的帆布包。我过去打开拉链,在里面翻腾出一条小秋裤小绒裤和小仔裤。那条褐色的小仔裤被什么钩住了,拽了几下没拽动,我便将上面几层衣服都扒了出来,原来是线头被相框的金属扣给夹住了。我将线头从金属扣里绕了出来,顺手将那个相框翻了个面。忽地,我的心颤了一下。
这是陶安自己做的一个全家福,她和她妈妈还有父亲是一张照片,我是一张单人照,在这两张照片的空隙里,陶安用水性笔画了一只手臂,看上去仿佛这只手牵着我的手。这张照片里陶安大约才十岁,而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从她生下来就开始当她不存在,而她却一直伸手将我牢牢抓住。这黑色的一只手臂,有蛛网的效果,网住了我陡然生出的温暖。我想这一定是父亲教育的结果。是父亲将我这个姐姐强行推进了她的骨血里。
我将这相框放回原处,这也许是陶安的一个秘密,我不想让她察觉出秘密被发现的痕迹。拉上拉链的时候,我的心有种被填满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