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张长宏和杨翠萍邀请我参加他们第二次婚礼的来信时,我高兴得彻夜不能入眠。我穿起衣服,打开箱子,从箱底找出一个珍藏十一年的纸包,剥开一层层包装纸,最后找出一把明亮的、长约八寸的匕首,坐在沙发上,对着台灯,翻来覆去地看着,总算盼到这一天了。
“你在干啥?”爱人忽然从床上跳下地,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刀,睁大双眼,吃惊地问:“你为啥要寻短见?”
我把她扶坐在身边的沙发上,把她一双手按在我的胸口上,说:“你摸摸,我高兴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怎么能想到不活了呢?”
“那你拿着刀——”她闪动着动人的双眸,疑惑不解地望着我。
我一手紧紧握着她微微发抖的双手,一手拿过那把匕首,深深望了它几眼,摇摇头,叹口气说道:“唉!这把刀是一对情人纯真爱情的见证,也是血淋淋的唯成分论的罪证。”
爱人从斗柜的暖水瓶里给我冲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把台灯的罩子往下压了压,避开强烈光线的刺激说:“是怎么回事,能讲给我听听吗?”
我呷了一口茶,忆起这把匕首的由来——
一九六九年春天,我被当做有海外关系的臭老九送到中条山里双泉大队监督改造,这村子坐落在林密水清的沁河旁。虽说离城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却也风景秀丽。我这个在城里待惯了的“臭老九”背着行李,手提网兜,步行了两天,才来到这个村南的圪梁上。翻过圪梁,进入河谷,就算离村不远了,我放下背包,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喘了两口气,想下河去洗洗脸,忽听到一阵“???”的锣声,由远而近。这锣声不紧不慢、有气无力地响三下,就有一个沙哑而疲劳的声音传了过来。以那几年的经验,我敏锐地感到这是一种不祥的兆头。我本能地回到石头旁,朝前望去,从山坳转过来小小一队人。走在前头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长着一张秀气的圆脸庞,黑黑的眉毛,圆圆的大眼。虽说正值年华,却没有丝毫如春的光彩,眼色忧郁,头吊在胸前,一件洗得发了白的卡叽布学生装,补了不少补丁,裤腿挽在膝盖上,赤着一双黑脚,一拐一拐地走着,仔细一看,脚被石子磨破了。她左手提着一面破铜锣,右手拿着一根短木棍,走一截路,用颤抖的手慢腾腾地敲三下。身后,紧跟着她的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汉,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满脸的皱纹像蜘蛛网似的,身上穿着一件又破又脏的粗布上衣,下身穿着一件破黑棉布裤子,两只又黑又瘦的脚,在地上缓缓移动,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纸板牌子,上面写“走资派杨畔顺”。等姑娘敲完三下锣,老汉便有气无力地喊一句“我是走资派杨畔顺”。一看就知道这是游街示众。旁边还跟着一个看押走资派的人,这人三十五六岁,歪戴着鸭舌帽,眼睛上架着副墨镜,嘴上叼着根纸烟,还背着一支苏制半自动步枪,臂上挂着造反派红袖章,一手拿根树枝,一边吹着口哨,一边骂着:“她娘的,快敲锣!”“死啦!快喊,不喊老子揍死你这走资派!”看着这撕心的景象,我连忙低下头去。
“干什么的?过来。”
我以为这喊声是斥责那几个人的,没有回答。忽然,那几个戴袖章的人走了过来,拿树枝戳了戳我的脸,骂道:“王八蛋,没听见?”
“啊!什么事?”我从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故意招惹我。我心里头辣辣的,真想骂他一句管得宽。可是我还没开口,他又歪着脸,用树枝拨拉拨拉我的头发说:“喂,老子问你是不是臭老九高学书,来这儿监督改造的?”
啊!他早就知道了,难道他是双泉大队造反派头头王酸臭?我来的时候,县革委会主任、造反司令刘久赖开的介绍信,就是叫交给他。我忍住满腔怒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
他把树枝一扬,指着敲锣的姑娘和走资派,咧着嘴说:“我是这个村里造反派队长,是刘司令给我打电话说你来改造,等了两天你不来,不见你的影子,怎啦?不服改造?好,背上行李,跟在老走资派后边,欢迎你进村。听着,锣声一停,你就喊:臭老九高学书来改造啦!”又对老汉说:“老走资派先饶了你,不要喊了,叫这臭老九喊,走资派的闺女敲锣!”真想不到,我就这样被造反派“欢迎”进了双泉村。
经过双泉村中心,我不断按造反派的命令喊着:“臭老九高学书来啦!”我对这种游街示众虽已习惯,满不在乎,可是毕竟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总感觉心里憋着一股子闷气,不想喊,也没力气喊。敲锣的姑娘跟在后面,王酸臭不催她她就不敲,我也不用喊,催她时,她敲的声音又小又慢,尽量不引出太多的人来参观我这个改造对象。穿过街中心再往北一拐,到了一排破窑洞前,我抬头一看,这是羊群饲养场地,三孔破窑前酸枣刺扎成的围栏,围着一群骨瘦如柴的羊。王酸臭走到西面的一孔破窑前,一脚把门踢开,一把把老走资派搡了进去,然后又将我拖了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威严地下着命令:“臭老九高学书听着,双泉大队革命造反战斗队命令:一,只准你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准乱说乱动;二,不准和老走资派杨畔顺、走资派闺女杨翠萍、狗地主张仁义、地主崽子张长宏说三道四;三,有事向造反派请假,无事老老实实念红书;四,早请示晚汇报,认真改造。如不服改造,严惩不饶。听清楚了吗?”
“听清了。”我无心回答。
王酸臭从我背上拿过包,往窑角一扔,“睡到那谷草上”,然后扬长而去。
刚从亮光处进了窑洞,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闭上眼静静神,把窗户上挡着的草帘拿开一角,才看清窑洞另一角的草堆上躺着一干瘦的小老头子,这老头大约六十开外的样子,一身衣服成了絮絮,痛苦地呻吟着,他一双无力的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像是猜测我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加入这个不光彩的队伍。然后他指了指身旁那个被打掉把儿只剩半截壶嘴的瓷茶壶,示意要喝水。我伸手去拿茶壶,刚要送到他嘴边,那敲锣的姑娘一步奔过来,把茶壶挡住,严厉的目光盯住我,声音坚决地说:“不要管他,他是地主,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说:“他也在这里”她打断我的话:“虽然我们也关在这里,可是不一样,我爸是贫农,共产党员大队书记,如今是走资派,可和他这个地主不一样,过去他是地主,是咱们打倒的对象,我爸爸给他扛过长工,土改分了他的房屋,他能甘心!如今是造反派在整我们,把我们和这种人关在一起,咱不能和他拉拉扯扯。”我的手慢慢移开茶壶,坐回我的行李上,心中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就这样,我迷迷糊糊和衣睡着了。
“同志,行行好吧,给我一口水,实在渴死啦!”半夜里我被人摇醒,透过窗户射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我朦朦胧胧地记得,又是那个地主在摇我,请求我给他点水喝,唉!我真是造反派骂的那种需要改造的心肠太软的臭知识分子,虽然心里想着姑娘好心的警告,手却不由自主地把茶壶递了过去,老地主喝了几口,叹口气说:“唉!同志,他们不了解我的心呀!我虽是个地主成分,可我是一个改造分子的地主,我过去剥削人,我有罪,土改为我洗了罪,我又是个新人。我这样想,也这样做,土改没多久我就被摘了帽。我老老实实劳动,自食其力,可是运动一来,就饶不了我啦,人们对我的想法就像石头不会变一样,永远是个坏人,别人都不说好,不了解我的心,都情有可原,我那崽子也不原谅我,说我影响他一生。唉!我想了又想,不如早点死了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