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画匠只有黄昏才会来到我们四顷地。那时候,他穿一身干净的衣裳,肩上斜背着一个小木箱,如果是冬天,手上还戴着露出十个指头的线编手套,每到一家,他会最先在一盏昏暗的灯下把自己随身的小木箱打开。在我看来,小画匠的木箱就是个神奇的多宝盒,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木箱打开时那一瞬间带给我的震撼。那木箱看上去古旧得很,可一旦打开,里面就好像有一道七彩的虹霓飞出来。小木箱共有三层,第一层放画笔,大大小小总有几十支吧?第二层是各种各样的颜料筒,在我看来更像是小号的牙膏,不过它们挤出来时不光是白色,而是各种颜色都有;第三层就是盛颜料的碟子了,碟子是白色塑料那种,有单个的,也有里面被分割成若干个小格子的,分放不同的颜料。那些碟子都已经失去了白的底色,被各种各样的颜色点缀,却不显脏,七彩斑驳的,在昏暗的日光灯下散发出一种迷人的色彩。
小画匠的脾气真是好,每次打开箱子前,他总会对人抱以浅浅的一笑,似乎没人见他板着过面孔。比那些习惯板着面孔的木匠、油匠们可强多了。而且,他很少在主人家吃饭,也不像那些木匠和油匠,不但天天要在主家吃,一旦主家言语不周或饭菜少放了油盐,他们就会冷下脸子,“叮叮当当”发脾气,更有恶劣的还会故意刨坏木料刷花了漆,让主人既心疼又自责。小画匠从没这样过。他很有耐心,即使我们这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野孩子围挤着他看热闹,他也是很有耐心地对我们笑,他先用水泡开颜料笔,再一点点往那些碟子上挤颜料,有时会有人大声质疑:“颜料盘子都脏了你怎么不洗洗?串了色怎么办?”他就会拿起颜料碟子翻来过去给人看,还让人下手去摸,嘴里轻声说:“是干净的很干净是不是?串不了色的。”于是大家就放心了。
小画匠总是蹲在那里画,给漆好的家具画各种各样的画。他画得最多的是花鸟。鸟什么样的都有,我们都叫不出名字,花却差不多都是牡丹,大朵大朵的,鲜艳的牡丹,名曰“花开富贵”或“富贵吉祥”,偶尔也画“松鹤延年”,或有着圆鼓鼓大脑门的“寿星佬”。他一蹲在家具面前就是一两个时辰,他画画的时候非常投入,忘我,有一种浑然物外的艺术家风范。有时候主人把小板凳都塞到他屁股底下了,他也不坐,就让那小板凳空着。当然,有时候,实在太累的时候,他也会直起腰来,像那些上了年岁的老年人一样,用手腕处托着腰,慢慢站起,一手托盘,一手执笔,他站起来总要用他温和的眼睛看一眼主家和我们这些围观的孩子,带着些许歉意地微笑一下,说:“喘口气。”就说这一句。于是主家和我们就都笑了,有忙着给他搬椅子的,有忙着给他倒加了白糖的开水的,也有忙着给他递毛巾的——忙着给他递毛巾的如果是个胆大的姑娘,还会不顾害羞地过去,满面通红地给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而这时候小画匠也会跟着把脸红了,甚至,还要扭捏地躲几下。
我姐姐就给小画匠擦过汗,是因为小画匠也在我家干过活,如果在别人家,当然轮不上她去献殷勤。如果小画匠在别人家,我姐姐就会整晚都不高兴。她不高兴的样子总是很丑。她本来也不漂亮,一张黑黄粗糙的脸,怎么擦雪花膏都擦不白,还有她凌乱粗重的眉毛,她的单眼皮耷眼梢的眼睛,还有她的塌鼻子和鼻子周围星星一样密布的雀斑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长得这么丑,我父亲和母亲都算得上四顷地的漂亮人物,可为什么我姐姐丑得像个天外来物,像个外星人呢?
可我姐姐从不觉得自己丑,好像长相丑陋的人都不以为自己是丑的吧?他们总以为世界上比他们丑的人还有很多,和那些人相比,他们就是漂亮的。因此我姐姐每次在小画匠来时都要换上一件花衣裳,往脸上涂更多雪花膏,最后还要扑上一层香粉,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舞台上的女丑。她像一只花枝招展的俗气的大蝴蝶,总是围着小画匠飞来飞去,抢着干这干那,说这说那,希望博得小画匠的垂青与关注
如果在别人家,抢着为小画匠擦汗的是另一位脸蛋红红的姑娘,我姐姐就会妒火中烧,不但自己要甩下脸子离开,还每次都拖上我。只要一离开别人家,她就会像泼妇一样大发牢骚,骂那个姑娘不要脸,说人家又贱又骚,是个不要脸的货和这样的姐姐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很没面子。但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姐姐。
说实话,我也希望姐姐能博得小画匠的喜欢,甚至还设想过姐姐能嫁给小画匠,可那怎么可能呢?我姐姐虽然算不上四顷地最丑的姑娘,可也和四顷地的漂亮姑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小画匠怎么会看上她呢?我姐姐不但长得丑,脾气还特别倔,特别犟,心眼也特别小。她喜欢上小画匠后,每天的黄昏来临,她都要早早出门,到大路上去等那个熟悉的身影,如果那个身影进的是王贵家她就高兴得小辫子一撅一撅地跑回家来了,说她晚上不吃饭了;如果小画匠进的是王珍家,或孙老喘家,或吴志江家,她就会皱着眉头回到家摔摔打打。因为王贵家没有女孩,只有四个儿子,剩下的就不行了,王珍家有王二丫,孙老喘家有荣头,吴志江家有小灵儿,她们都比她好看。可话说回来,谁又比我姐姐长得不好看呢?就连那个见到谁都笑得流口水的傻丫头明头,细看上去都比我姐姐多几分姿色。
自古丑女多作怪,我姐姐也不例外。只要小画匠不能心随她愿,她就会把一口气撒到家里,摔摔打打,指桑骂槐,说东指西,她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人生气的时候最丑这个道理的吗?我母亲在四顷地是个出了名好脾气的人,姐姐恶声恶气的时候,她就劝她:“人的命天注定,人的姻缘也是老天早就派定好了的,争是争不来的”可我姐姐那时却像吃了蜜蜂屎一样,什么大道理到了她耳朵里都好像别人故意给她下咒语。
我姐姐对母亲说:“娘,家里该打家具了,看看咱们家的家具都老得成什么样了!”母亲说:“不是去年新打了一个橱柜了吗?”新打的橱柜就摆在我姐姐面前,橱柜上的玻璃上画着两尾鲜活得几乎要蹦到眼前来的鲤鱼,那就是小画匠第一次到我家时给画的。我还记得他在一盏十五瓦灯泡下,轻声轻气说话的样子。他对我母亲说:“就画鱼吧?画鱼吉祥,吉庆有余。”他还看了我一眼,用沾了颜料香气的手在我头发上摩挲了一下:“鱼,寓意也好鲤鱼跃龙门,你家将来能出大学生。”而我的姐姐却强烈建议在橱柜的玻璃上画一对鸳鸯。“画鸳鸯戏水!”她说。我们都感到既无奈又好笑,连小画匠都笑她了,说:“橱柜上画鸳鸯干什么?只有在妆奁匣子或新人洞房的床头上才画鸳鸯。”我们一家都说服不了的姐姐,没想到小画匠几句话就让她服服帖帖。小画匠画那两尾鲤鱼时她忙前忙后,递水递烟,表情下作得就像小画匠带来使唤的一个随身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