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棉纱方巾的小方格,米娜奶奶想,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她与万洪爷爷的后半生倒真是比她的前半生好了许多。
这些日子,米娜奶奶的烦恼总是围绕着那件事。
那件事跟整个精河镇有关。尽管万洪爷爷去世的时候,精河镇的铁镇长亲自主持,为万洪爷爷以“长寿老人”的名义操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但米娜奶奶从铁镇长黑红的脸膛上看了出来,铁镇长是想以此了结万洪爷爷与他之间的一切瓜葛。但是这瓜葛不是说拧断就能拧断的,在米娜奶奶的心里头,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这羞耻拐弯抹角,把万洪爷爷、米娜奶奶、铁镇长、精河镇,甚至把米娜奶奶的儿女们都扯了进来。
炽烈的阳光驱赶着米娜奶奶骨头里的寒气,米娜奶奶感到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软绵绵的,好像一捧洁白的棉花,在太阳的烘晒下,愈发蓬松,愈发轻飘。紧接着,她的皮肤下面,那些纤细柔软的血管也开始了蠕动,仿佛春天大地苏醒时的小虫,细小的身子把泥土拱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细痕。米娜奶奶知道,过不了多久,她的身体会像化了冰的精河水一样,浅浅地开始流动,接下来,还会低低地飘起来,像二十年前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轻轻柔柔,飘来飘去。寒气深重啊,就靠这样的太阳才能把身体晒暖和,万洪爷爷的身体即使再好,也做不到这一点。
光线穿透了棉纱方巾,方巾下面,是一个朦胧温煦的世界,别人也许会因此喘不过气来,但米娜奶奶却感到自己如同冬日浸泡在一盆热水里一样舒服。米娜奶奶透过棉纱方巾一小格一小格的纤维方孔,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大太阳的中午:万洪爷爷站在搁着几盆太阳花的窗户外,呼啦一下脱掉了布褂子。当年,就是这个既把她吓了一大跳,也带给她莫大快乐的一幕,让她被寒意浸透的身体猛地腾起一点火星,继而升起一股热量。再婚以后,万洪爷爷喜欢亲近米娜奶奶,那时候米娜奶奶比现在要年轻许多,但亲近归亲近,亲近完了,米娜奶奶的身体还是冷的。不仅如此,那股曾经从她心里猛然升起的热量,似乎并没有因为万洪爷爷对她的疼爱而继续延伸和燃烧。再婚以后,万洪爷爷劲头很足,以为小他二十岁的米娜奶奶正好喜欢他的亲近,但是米娜奶奶每一次都喊疼,后来索性远远地躲着他,一个人和从前一样,独自在漫漫黑夜里入睡。
万洪爷爷死后,米娜奶奶把那件事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最终,只能在心里带着自责地猜想:也许,一切都因为自己不喜欢和万洪爷爷亲近。
光线像淬了剧毒,被揽照着的事物一概发出疼痛的呻吟,米娜奶奶身体里的寒冰开始融化了。寒冰开始融化的时候,米娜奶奶的身体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寒气一丝一丝,艰难地从骨头里往外冒,很不情愿的模样。米娜奶奶这时候有了睡意,这个年纪的人,已不适合有太多的脑力劳动。
“妈妈,妈妈,你在房顶上吗?妈妈!”
睡梦中的米娜奶奶正像蒸气一般徐徐上升,喊声截断了这一切。
米娜奶奶睁开眼睛,有时候,她习惯在方巾下的朦胧里倾听外面世界的动静,仿佛这样才能更真切一些。
“是你吗?德明?”米娜奶奶听出是大儿子的声音。
“是我,妈妈,你还在睡午觉?我有急事,妈妈,你下来和我说话吧!”
“多好的太阳!”米娜奶奶下到梯子最后一级,心里面惋惜地说了一声。
下到院子里,米娜奶奶四处瞧了瞧,万洪爷爷的影子移到了他的那块半人高的磨刀石前面。万洪爷爷死后,这块钉在一只长条凳上的磨刀石就一直扔在那儿,米娜奶奶早想把它搬到集市上卖掉,但后来又改了主意,她知道,万洪爷爷现在可不像从前那样让大家喜欢了。
米娜奶奶回过头看着大儿子,刚刚暖和过来的身体又开始发冷。德明胡子拉碴,双眼通红,头发又是很长时间没剪了,乱糟糟的,两鬓给汗水浸得乌黑油亮。虽说已经快四十岁了,一见到米娜奶奶,德明还是小时候那种闯祸之后一脸的胆怯与无辜样。
“我可没钱。”米娜奶奶一看德明那副模样就知道他来干什么了。
“妈妈他们说,如果今天晚上我不把钱还给他们,他们会把我告上法庭。”
“那些黑了心肝的人,他们放高利贷,你也可以去告他们。”米娜奶奶一边挥手,一边往屋里走。走到窗下的土台前,米娜奶奶坐下了。
“当初,我给他们写了字据,还摁了红手印。字据上写的是我借了他们的钱。”德明的眼睛躲闪着米娜奶奶的目光,话音到了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清了。
“孩子,我有多少家当能由着你去赌钱呢?你把老婆赌没了,现在,也要把我赌进去吗?我可是个老太婆,活不了几年了!”米娜奶奶说完把头巾披在肩上,遮荫的凉棚之外,是能把石头晒裂的高温,她却一阵阵地感到冷。
“妈妈,求求你,你难道想看着我被关进监狱吗?求求你,妈妈。”
“最后一次!”米娜奶奶从夏天卖羊毛的3800块钱里取出800块留给自己,剩余的都放在了大儿子的手中。德明接过钱的时候,眼泪糊了一脸,他抬起胳膊一连抹了几把才把眼泪擦干净。米娜奶奶看惯了他这种可怜相,也知道自己说的“最后一次”一定不是最后一次。把钱放在德明手里之后,她觉着身上更冷了,心里更空荡了。
“还有什么事?”米娜奶奶裹紧了披在肩上的头巾,有时候,她很难分得清楚,那些寒冷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她的心,还是她的骨头?
德明低着头,两只手端在腹前,来回捏着那沓钱。
“妈妈,万洪大叔是给他们害死的,你得去找铁镇长,如果不是他来找万洪大叔做那种事,万洪大叔哪能那么突然地就走了,谁都说万洪大叔能活到一百岁!”
“那是你万洪大叔自愿的,找铁镇长,铁镇长准会这么说。”
“可是,他说那是为精河镇做好事,精河镇以后的好日子都靠着万洪大叔,这样一来,你说,万洪大叔能不答应他吗?妈妈,大家到现在都在背后笑话万洪大叔,笑话您,也笑话我们一家人,说我们为了钱,连那种事都愿意做。”
“找铁镇长,铁镇长能干什么?”
“让他赔我们钱,人给他们害死了,我们的脸面也丢光了。”
德明走后,米娜奶奶又上了房顶。德明的一番话让米娜奶奶的骨头再一次结起了冰霜,如果不去房顶上晒一晒,她的脑子恐怕会给冻住,这样一来,她就没法再去想万洪爷爷的事情该怎么办了。
登上梯子之前,米娜奶奶四下里找了一圈,她要看看万洪爷爷的影子又移到了哪里。米娜奶奶有时候会对着万洪爷爷的影子埋怨几句,说他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别再一脸苦相地回来缠着她,缠着她她也没有办法,她一个孤老太婆,能拿他做的那件事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倘若万洪爷爷的影子真有那么几天不来找米娜奶奶,米娜奶奶却又不放心了。总之,万洪爷爷走了和没走,几乎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