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

时间:2014-05-12 21:08:35 

我经常听到外婆跟别人讲,小妹啊,已经错过了最好的结婚年龄。后来,我妈跟人煲电话粥的时候,不时也会蹦出几句关于我小姨的话来——别像我老妹那样,错过了生育的好年龄。家庭聚会的时候,但凡说起小姨,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而这些看法最终都变成了一声声叹息,以及抱怨。我外公固执地认为,小姨念大学,念坏了。据说,小姨上大学前,还是一个很正常的优生,大学之后小姨就变了。“抽烟、喝酒、打老K,没有理想,不思上进,整个人颓废掉了!”身为一名中学校长,外公说话总是恨铁不成钢。

关于小姨人生历史上的这次重大转变,家里人至今都不能完全理解。失恋?小姨早就澄清了这个猜测。成绩跟别人比,落差大?小姨撇撇嘴很不屑地说:“弱智,大学生谁还比这个!”那是为什么?小姨发脾气了:“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人人都一样啊,有什么问题吗?”仿佛颓废是一种时髦,小姨理直气壮得很。

我的小姨生于1970年,87级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本省一个偏僻的小城。当年,外公努力想办法要把小姨调回我们家所在的省城,小姨却完全不配合,努什么力呀?在哪不都一样活着?她自作主张卷起包袱去小城那家单位报到。至此,小姨离开了外公外婆的怀抱,邪邪乎乎独自生长。外公说,就像一棵发育不良的歪脖子树。

我喜欢跟小姨待在一起,她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松松垮垮,相处起来一点不像长辈。过年过节她会从300多公里外的小城回来,放寒暑假,外公外婆也会带着我去她的那个小城,跟她住上一段日子。不过,这“一段日子”,大抵也不会超过两周的,小姨嫌家里人多,烦。确切地说,小姨其实怕被人管,任何一个他人都会打搅小姨多年的独身生活,这个“他人”,自然也包括父母。他们都说,小姨一贯追求自由。在我的理解里,自由是什么?就是没有人管,狂吃鸡翅和薯条,把可乐当水喝,把电脑当书本看。可是小姨想要的自由实在让人看不懂,就像她喜欢的那张画——在小姨的卧室里,摆着一张躺椅,椅子正前方墙上,除了挂着一台电视机外,还挂着一张画。小姨说,这是一张世界名画的复制品,名字叫《自由引导人民》。这张画常年挂着,从没更换过。有过一段时间,我不太敢去看那张画,那个举着旗子在战场上指挥人们的女人,上身裙子滑到了腰上,露出两只胖胖的乳房让我很难为情,会不断联想到自己正在像小馒头一样涨起来的胸部。后来有一天,我在美术课本上看到这张世界名画,感到十分亲切,就好像看到了小姨的旧照片。

小姨常常窝在躺椅上抽烟,看看画,看看电视。时间长了,头顶的天花板上便洇出了一大圈黄,遇到梅雨天,潮湿格外严重的时候,人坐在躺椅上,会被一滴滴油一样的黄色水珠打中。小姨懒得去擦的,反觉得有趣,抬头去数那些凝在墙上的“黄珠子”。

这张画是师哥送的。师哥是大学时的学生会会长,我在小姨的相册上看到过他,中等个子,瘦瘦的,拧着眉头,表情的确很“学生会”,长得有点老。我怀疑地问小姨,师哥很多女同学追?小姨眨眨眼,想了想,说:“是的。他当年可是个人物呢,有理想,有信仰,有激情”“噢,师哥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呀?”小姨一问三不知:“可能,失踪了”“啊?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失踪了呢?”小姨迟疑地摇了摇头。据小姨说,师哥大学都没念完,后来,就杳无音信了。

我猜小姨喜欢师哥,不过,是暗恋的那种,小姨会不会因为暗恋师哥,变成了一个“剩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小姨太伟大了。我算了一下,应该有二十年以上了,oh,my god!我觉得小姨简直就是——虐!

小姨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了,会带我到游乐场玩一把,玩刺激的青蛙跳、摩天轮,在人群里她的叫声是最尖的。小姨还喜欢刮刮福利彩票,二十块买上十张,认真地问我,小嫣,这张会不会中?我说,中!当然,一次也没中过。“鬼信!”小姨笑着走开了,并不觉得那是输钱。

在玩这方面,我跟小姨是没有代沟的,我玩什么她也玩什么,只是在玩够了回家的路上,小姨一下子就变了,她忧郁地揪揪我的小胖脸说:“人啊,活着都是没意思的,总体来说都是不高兴的,只有游戏里那几分钟时间是高兴的,小家伙,你说是不是?”那个时候,我心里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多吃到一只香芋雪糕。走到一棵大榕树下,小姨说,要坐下来,吁根烟再走。刚好附近有个书报亭,书报亭前摆着个雪糕柜,我终于如愿。对着大马路,我和小姨两个人坐在大榕树下,一个手里举着支雪糕,一个手里举着支香烟,各自幸福着。小姨连续抽了两根烟,烟头往地上一扔,脚尖一搓,抡抡手臂,好像跟空气里的谁打招呼:“回家喽!”

回到家,我向外公外婆汇报今天出游的高兴事,外公看看小姨,没了抱怨的念头,俯下身来,摇摇我的手说:“你看,小姨对小嫣最好了,小嫣长大了要像孝敬妈妈一样孝敬小姨哦!”我重重地点头说:“嗯,我长大赚了钱给小姨买烟抽!”小姨笑了。她的眼睛里红红的。

离开小姨家,走到楼下不远,我转头回去看,只见小姨站在3楼的阳台上,挨着两盆芦荟边,右手举在耳朵旁,两根手指做成一个“V”的形状,好像在等人拍照的样子,见外公外婆也转过头来,她的手才垂到栏杆底下。我知道,小姨的“V”字里,夹着根香烟。外婆说:“小妹这样下去,怎么办?总是高兴不起来。”外公看了一眼远处的小姨,狠狠心,扔下一句话:“没头脑,自作孽!”

小姨站在阳台上,抽着烟,目送我们离开的次数有很多,等到有一次,我忽然体会到离别的伤感滋味时,已经十三岁,青春期正躲躲闪闪地在我的身体里抢地盘,而小姨已经不动声色霸占到一个“资深剩女”的地位。

我妈多次郑重其事地对外婆说:“妈,您一定要说说小妹的,女人一定要有个家。不生小孩可以,但婚是要结的!”外婆很是赞同我妈的观点,连连点头,在此基础上她又强调了结婚的重要性。二人在这方面高度一致。结果,外婆长吁一口气对我妈说:“要不,你去跟小妹说说,你们是两姐妹,你的话她能听得进去。”我妈盯着外婆看了几秒,溜走了。

只要有小姨在场,但凡涉及结婚、生子、老有所依之类的话题,无论谁起的头,都不会有第二人敢接下去讨论的,仿佛当中埋了个地雷。倒是小姨,偶尔会大大方方地接过话题,向大家公布:“我嘛,以后肯定是自己去老人院的,要是能有幸猝死,省了病痛的折磨,那就是积上大德了,要得了大病,半死不活的,我就自行了断,活那么长干吗?!”她讲得轻轻松松,干脆利落,现场人人面面相觑,无以回应。外婆只好挥动手中的筷子,假假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说什么呢,死不死的,在吃团圆饭啊!呸!呸!呸!”小姨朝我扮个鬼脸,给自己塞了一口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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