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细姑(6)

时间:2014-05-12 21:24:25 

银姑子婆婆在前,接着是乐队。乐队通常由两支唢呐、两支笛子、两把二胡、一把三弦、一把月琴、一面锣、一对钹、一面鼓组成,一路吹吹打打。摆不起脸的人家,最简单的就只请一支唢呐。乐队后面是新郎新娘。新郎新娘后面是抬嫁妆、喜帐的,这在任何时候都是显示贫富的段落。在我年幼的时候,还见过富裕人家办喜事新郎骑马、新娘坐轿,大约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之后,不论贫富贵贱都无马无轿了,新郎新娘手牵着手走路,乐队和抬嫁妆、喜帐的队伍也大大缩水。

银姑子婆婆是个标准小脚女人,走路的样子很好笑,但她走路的速度却常常叫你惊讶得目瞪口呆。可是,在引导送亲的队伍时,她的走路姿态,极像戏台上的花旦。走在队伍前边的银姑子婆婆手里拿着一把扇子,一摇三扭,我不明白,她在夏天拿把扇子可以扇凉风遮太阳,她在冬天执行这项要职时,为什么手里也要拿把扇子?老人们说那是扇掉邪气。引导送亲队伍的角色必须是媒人,如果某一次王家坊哪家办婚事,不是由银姑子做的媒,虽然这种情况极少,那这桩喜事便少了一道风景,村人们会感到很遗憾。所以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某桩好事原是由别人作伐,谈得差不多了,会请银姑子来经手一下;如果某家求亲不顺利,那更要隆重推出银姑子出面摆平。

银姑子差不多要花半个时辰才能把队伍带到新郎家。这时,该我阿公登场出风头了。那些“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互拜”的仪式,我们现在的影视作品里见得太多了,这里省些笔墨,不多说。我阿公声音洪亮、字正腔圆,那是不消说,风头在于脱口秀,那水平大大超过当今一些电视台的优秀节目主持人。

三拜过后,送新娘入洞房,乡下人没有“主持婚礼仪式”这么文雅的语言,只说“打花烛”。阿公“打花烛”时有一对童男童女跟着,童男手里抱只大公鸡,童女端一壶酒,阿公一手拿一支点燃的红蜡烛,开始亮开嗓门唱:

一对花烛哎一样呀长,

我们一群小子,还有爱凑热闹的成年男人便跟着附和:

贺郎、喜郎,喜呀么贺新郎。

阿公唱:方家的公子娶新娘,

我们仍和:贺郎喜郎,喜呀么贺新郎。

接下来,阿公就历数新郎家怎么富有,为人如何厚道。哪怕其实并不富有,也要说日子过得不错,或者办了这桩喜事后,日子将会越过越好。的确也是,有能力打花烛的人家,日子都是处于上升阶段,所谓“贺磴子”也就是缘于此吧,大概就是步步登高的意思。贫穷人家根本没能力娶亲,直到解放初,王家坊有三多,一是光棍子多,二是癞头子多,三是茅棚子多;一般中等人家,大都是童养媳拜堂,有的童养媳是育婴堂抱来的,有的是街上甚至野地里捡来的,娘家都不晓得去哪里寻,根本办不了什么迎娶仪式,只是请亲戚朋友来,新郎新娘披个红拜一拜,大家吃餐酒就算数。只有富裕户,才有主观要求和客观条件这样操办婚姻喜事。

一对花烛哎红艳呐艳,

贺贤、喜贤,喜呀么贺喜贤,

方家公子王家小姐喜相连,

贺贤、喜贤,喜呀么贺喜贤,

一对花烛哎摆两呀边,

贺贤、喜贤,喜呀么贺喜贤,

夫妻和睦福气添,

一对花烛哎一样呀长,

贺郎戏郎,戏呀么贺新郎,

百年好合龙凤呈祥,

阿公唱一句,我们跟着和一句。把新郎新娘送进房时,预先指定的五个男崽子、两个女崽子早已坐在那洞房的喜床上,兴奋无比地又吵又闹。这叫“坐床”。五男二女七子团圆,这就是那个年代我们中国家庭的理想生育指标,最佳生七个,生男生女的比例很精确,多生出的女婴通常被溺死。所以大妹子作为头生女被抱来我家,道理是不充分的,所以我姆妈大妹子一直很生气。“坐床”是孩子们最得意的一件事,口袋里被大人们塞满了红枣、花生,预兆早生。五男二女坐在床上一边吃,一边听阿公“打花烛”,这样的盛事不晓得比过年要快活几多。

阿公只在少年时读过三年书,这么点文墨,作田佬一般用不着,不须几年就会退化成文盲,但是阿公聪明,喜欢看唱本和传书,记性又好,冬天农闲在大孱结巴子的茶铺里说连本“三国”“水浒”“说唐”,听众凑钱给他买酒。一九五八年以后,就不再有“打花烛”这种仪式了,那时我年幼,因此,阿公当年唱的许多“磴子”我听不懂,也就记不下来,比如这个“百年好合龙凤呈祥”,是从我现在的记忆中提取了声音素材之后,再对应汉语言文字猜出来的,不像那些哭嫁女,“文革”前还有,又唱的是家长里短,我至今能记起很多。从记忆中提取的声音素材中,我还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阿公所唱韵脚基本上是江阳、言前两辙,有些字的音韵是古汉语。阿公所唱内容基本上是发财发人两大主题。为什么说一九五八年以后阿公就不再打花烛呢?一九五七年我舅舅带上了右派帽子,想想看,到此时,别说没人家敢按旧风俗办喜事,就是有人敢请阿公打花烛,阿公长了十个胆子也是不敢去的。

再说细姑拜堂的那天晚上,大妹子跟一伙后生崽后生女去听壁脚,一直到半夜时,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些熬不住的悄悄地走了。这新房,是借用一户姓张的名叫财生子的一间房,原本说叫正根哩到我们家入赘,就可以在我们家办喜事,但我婆婆看穿了他们家的伎俩,坚决不答应,黑子婆只得作罢,他们家也只能搞缓兵之计。大妹子半大女孩,似懂非懂,闹了一天,蹲在壁下已经是眼皮打架了,但是,她操心细姑,走到只剩三四个人,仍然不愿离开。终于,听到洞房里传出“噼啪、噼啪,噔咚噔咚”的声响,响了一阵间子功夫,又寂然无声。再听了好久,不见动静,最后几个人无趣,就走了,大妹子也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

第二天,村人们看见,正根哩脸上有好几条红痕,右眼乌青。人们议论一阵后,男人们把正根哩取笑一番,老婆婆们下了历史性结论:“都是这样的啦,过些日子就好了。”

在细姑出嫁的第二日,王家坊有了一件更大的事:来了一个连的南兵进村驻扎。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王家坊的人们把北洋军阀的队伍称为北兵,把北伐军的队伍称为南兵,村上有个那年生的男孩就取名叫“南兵”。等我懂事的时候,这个“南兵”已经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我想他没当过兵,他父辈也没人当过兵,他怎么取名叫“南兵”?这一点,是我后来才搞清楚的:原来他是北伐军这个连队进驻我们村时出生的。别说大妹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北洋军阀”“北伐军”,就是当时王家坊的成年人,也搞不清这些名堂。当听到老辈子人说王家坊驻进一百多号南兵,我有些疑惑,因为我童年的时候所见的王家坊都是茅棚子,很多人家是几口人挤在一间卷棚子里,那么多兵难道都住在露天吗?而附近几个村庄房屋都比我们村好,为什么不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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