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章军官喝令一声口令,当兵的就都分开操练去了。
偷锅巴的兵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有两个兵就去把他架起来。站在边上看热闹的老婆婆们不停地啧嘴:“阿弥陀佛,可怜呐可怜。看呐看呐,企都企不稳(南昌话的“企”是“站立”的意思)。”纷纷谴责黑子婆:“好恶个心,这点子事也去告状。”
两个兵架着那个被打得走不了路的兵,回到黑子婆的边舍里。
过了三十九年之后,当林彪的画像在中国大地上到处张贴的时候,王家坊老人们有了争议,有的说,林彪是那个连长,有的说,林彪是那个带红袖章的军官,争得不亦乐乎。有时争论的焦点会变成“林彪是不是奸臣”的问题:有的说不是奸臣,你看他浓眉大眼、脸狭口方、鼻翼垂中,是个辅宰之相;有的说你看他尖嘴猴腮、鹰勾鼻子、贼眉鼠眼,十足的奸臣。
哎!打住,敢骂林彪奸臣,反啦?不,前头我们说了,王家坊只认微循环的法则,这法则出村不管用,外面的法则进村也不管用。这就是中国农村,至今仍是如此。
王家坊人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扯白,什么叫“扯白”?比如有人说:“某某人是我亲戚的邻居的亲戚。”再比如有人说:“我今日进城在街上看到了某某人。”还比如有人说:“我这件衣裳是按照某某人衣裳的样子做的。”这些某某要么是名人,要么是大官,要么是大款,总之,凡是能和这些某某人扯上边的事情都可以拿来吹牛。有点类似当今那些追星族的心态。
关于对林彪的扯白,直争到他从天上一头栽死在蒙古温都尔汗。说林彪是奸臣的人也不炫耀自己政治水平高,说他不是奸臣的人也不觉得自己水平低,如此而已。那排长是不是林彪,我们今天也无法查对,查对清楚了也没什么意义,不过顺便说说而已。据我后来入伍到部队,接触五湖四海的人,听懂了一些地方的粗口,湖北的省骂不是这么说的,可见那连长不是湖北人,可以断定他不是林彪。至于那个带红袖章的军官是不是林彪,我们手头没有更多的资料,就不好推断了。
六
按我们乡下的风俗,举行婚礼后的第三天,新郎要偕同新娘回娘家,叫回门。回门之前新娘只能呆在自家屋里,不能出门走动。回门的这天,细姑天刚亮就跑回了家,正根哩提了蹄胯子、大公鸡、高粱酒随后就跟了过来,眼圈仍是乌青的,进门没坐几久,细姑就对他骂:“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死去归。”把正根哩撵回家去了,细姑就开始哭。大妹子还没起床,听说细姑回来了,风快地跑过来看细姑,看到细姑在哭,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哭起来。
细姑这天回到家里,从此就离开了正根哩屋里。王家坊人对美女细姑的出走有多种多样的说法,而只有我们家才知道她那天是怎么走的。
黑子婆煮了六个鸡蛋,盛做两碗端了出来。正根哩已经走了,细姑叫大妹子坐到桌边来一起吃。大妹子捡了个便宜,欢天喜地吃起来。细姑吃了一个,再也吃不下,又哭起来。大妹子风快地把两个蛋吃到了肚里,见细姑哭,也就放下筷子不再吃了。三个人抹着眼泪没有话说,坐了许久。细姑叫大妹子把剩下的那个蛋吃了,大妹子表示“你不吃我也不想吃”。细姑又叫黑子婆吃。
黑子婆也不吃,用试探的口气问细姑:“把一个蛋给那个当兵的吃吧?”
细姑不解地问:“哪个当兵的?”
黑子婆就把头日住进南兵,有个当兵的在我们家偷锅巴挨打的事说了一遍。细姑先是心不在焉地听,后来听说是真的打了,显得有些疑惑,要黑子婆把剩下的三个蛋都给那当兵的吃。黑子婆把两个碗里的蛋合在了一起,然后就端着碗出头门往西头边舍里去。王家坊的风俗,家里来了客人要煮荷包蛋招待,叫做烧汤待客,不能给客人吃两个蛋,隆重的四个五个,通常是三个,穷得拿不出的,只能一个,给人吃两个蛋是骂人的意思。
大妹子拖着细姑说要去看那个当兵的,细姑拗不过,就跟大妹子去西头边舍里。头日南兵进村的事,细姑也隐约听说了,但新娘子回门前是不能出门的,即便不是这原由,细姑也不会和乡里人那样一起去看热闹。大妹子边走边把那天从她看见当兵的偷吃锅巴,如何如何告状,队伍如何如何集合,偷吃的兵如何如何挨打,兴奋地对细姑说了一遍。
进到边舍里,那当兵的端着碗,跪在地铺上吃。
连长也在这里,正在和黑子婆说话,黑子婆只会不断地点头,嘴里不断地“啊,啊,啊”。那连长来王家坊两天才发现,干脆讲他自己老家的话,这里老百姓还能听懂一些,要是讲官话,反而一句也听不懂。这是因为王家坊人对语音正确的官话能听懂一些,而他的官话实在是太差了。大妹子听不懂几句,她想黑子婆大概也听不懂多少。连长见细姑进来,显得有些吃惊,大概没想到这乡里会有这么漂亮脱俗的女子,他对细姑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黑子婆这回有话说:“这是我屋里个女。”连长对黑子婆“喔喔”了两声后,转脸对细姑说了几句什么,细姑小声地回答了。大妹子没听清楚细姑说的,声音小不是主要原因,问题是细姑和他打官话。
地铺是七八张草席排开,靠墙一溜叠得很齐的被单,这里住的大概就是一个班吧。当兵的都出操练枪去了。这时,那个当兵的已经把碗里的蛋吃完,将碗筷还给黑子婆,连声说:“多谢,多谢。”当兵的用衫袖抹了抹嘴,站了起来。连长说:“泥当下。”当兵的立正说了个“是”,然后跪下,再背朝天趴在了席子上。因此,大妹子终于听懂了连长的一句话,原来“泥当下”就是?到。后来姆妈多次跟我讲到这一细节,我记住了,这个细节可以进一步印证那位连长是湖南人,根据那情境意思,从姆妈学说的语音找到湖南人讲官话的词意,可以对照出来,她把这个“泥”同后面的“当下”记为一个词,“泥”就是“你”,南昌话“你”的发音很特殊,国际音标n低鼻音上声。“当下”是湖南人“躺下”的发音,南昌话里只有“?到”而没有“躺下”这个词。
说是躺下,那个兵其实并不能躺,而是趴下了,可知是屁股不能着地,可见是打得不轻。
细姑邀那连长到堂屋里去坐。
细姑和连长谈了大半日,居然脸上有了笑容,到后来甚至笑出声来。大妹子心想,这个连长了不得。为什么说“了不得”?她最终也没能给我说出所以然。后来我舅舅跟我讲,那个连长肯定是共产党,这支部队从武昌过来,可以肯定是来参加南昌起义的,要么是贺龙的部队,要么是叶挺的部队。舅舅比细姑小五岁,当时正在乡里小学读书,也并不晓得那许多,他是根据后来了解到的情况作以上推断的。他说:这两支参加南昌起义的主力部队,正是那年七月二十七日(农历六月廿九)以后陆续到达南昌的,他们到达后都驻在国民党右派军队营房附近。那时,南昌城有七座门,城东是永和门,东南是顺化门,城南是进贤门,正南是惠民门,西南是广润门,城西是章江门,城北是德胜门。解放不久,这些城门连同城墙,全部夷为平地。南昌城西北两面临赣江,易守难攻,东南两面一派平川,所以驻有重兵。因此贺、叶的部队到达南昌后多半都部署在东南郊外的村庄里。出顺化门就是大营房,驻有国民党右派第九军的一个团,离我们王家坊三四公里。贺、叶的部队都是打的国民革命军的番号,同属南兵,所以右派军队见到营房附近驻扎的这些部队,并没有加以防范。这是南昌起义很快得手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