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粥,感觉身体里的热气将力气一点点地找回来了,我支起身子,用剩余的粥浇在了他的头上。我从床上挣扎着跳起来,我骂他:“你这个偷人老婆的混账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丁黑子一脚把我踹回到了床上,呼呼地,露出凶狠的表情。他的表情太陌生了,和之前他给端着红薯粥时的表情完全是两个人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刚才的某个动作把他内心里的恐惧和憎恨捞了出来,总之,我第一次知道,人凶狠起来的样子,原来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像被另外一个鬼魂附了身体一般的陌生。
丁黑子激动地指着我说:“谁偷走了你的老婆,你知道这两年来我有多苦吗,我是出去卖木板的时候被一队日本兵抓走了,被抓以后,我没有分过白天和黑夜,你看看我的手,我的手已经变得大了一半,我天天拿着一把铁锨挖土,还要埋人,我天天要抬无数人尸体埋到土里,还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个人从土里钻出来,走远了,我们都很害怕,不知道那个从坟土里爬出来的人是鬼还是人。”
“我们被日本人虐待,有一次,他们逼着我们十几个人喝尿,我们造反了,结果被打死三个,逃了两个,我没有逃出来,被吊起打了三天三夜,我听到我的头发离开我的头皮的声音,我还听到我的血滴到桶里的声音,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若是有把刀子,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胸口,我觉得活着太累了,太累了,直到十天前,那些日本人突然丢了营寨,丢下了我们跑了,不管我们了。我和二十多个兄弟躲在厨房里吃了两天,发现,他们真的跑了,没有再回来,我们这才敢跑出来。”
“你知道吗,我的头被浇过多少次热水吗,你不能再浇我的头,听到没有。”
原来偷走于文华的不是丁黑子,而是那地主家的管家,他们也般配,都识字,又都对装裱字画感兴趣,便离开了木板镇去了外地谋生活。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丁黑子骗走了于文华。
丁黑子竟然是被日本人抓走了。前几天,日本人投降了,他才逃了回来。
日本鬼子投降了,可是,部队里天天来到镇子里抓壮丁,比以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还疯狂,遇到年轻的男人,二话不说,捆了就走。说是要打仗。如果是主动去参加部队的呢,还可以得些银两。
我和丁黑子在一起吃了两天的红薯干,最后决定,由丁黑子带着我去卖壮丁,把我卖了,所得的钱我们两个分了。一来可以还他一个人情,他身体不好,需要钱治病。二来,我也可以在参军的路上找找当年失踪的香草。
参军有馒头吃,还有合身的衣服穿。这是在老百姓口中相传的话。我那个时候的确需要这些,我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已经有蜜蜂的歌唱和早已熟悉的槐花的清香了,但是,我依旧寒冷。
冷和饿一样,是一件不能随身携带的物事,我不喜欢。
我跟着丁黑子来到了征兵站,丁黑子跑到里面,找了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来看我,当时的感觉就像一个买主看一只小猪或者一头驴子一样,他们上下左右地看,恨不得打开我的嘴检查我的牙口。我便张开嘴笑,露出我的牙齿,我的牙齿不好,因为吃过太多的甜食,但好在那个官兵不是一个牙齿爱好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居然就点头答应了。
一共得了九十块钱,丁黑子却只给了我五块钱,他说:“你一会儿拿这五块钱到街上理个头,买件内衣,然后就要到兵站里检查身体,身体检查完了,钱再给你。”
可是,一进检查室,我就知道上了丁黑子的当了。因为,检查完身体以后,我和几十个年轻的壮丁就被关在了后面的一间训练室里,不让出门活动,还让我们背诵一些规矩,规矩多得很,还好笑,有一条我记得清楚,晚上睡觉的时候两只手不能摸小弟弟。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啊,真是笑死人。
衣服很新,新得像是一块大补丁,让我很不适应,尽管大家的衣服都是一样的,可是,我仍然不适应。我不喜欢穿新衣服。
一个老兵教我们唱歌,我们在灰尘里唱,在汽车上唱,在餐厅里唱。一下子坐了三天三夜的汽车,过了一条大江,到了训练地之后,我们相互打听,最后才知道,我们到了南京。
训练步枪,下午的时间是自由的,我们去周围的村庄里打麻雀。
打麻雀的人太少了,多数人都去村庄里打狗和羊,只有我和少数几个傻瓜。打来狗的人得到表扬,做了班长。他姓杨,叫三通。我们常常说他的笑话,哪三通呢,屁眼通,能放屁,嘴巴通,能说话,鼻孔通,能吸气。他便骂人,有时候还打我们,他身材高大。
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扔手榴弹扔得最远,每一次都是我扔第一,不但扔得远,还扔得准,这大概得益于幼年的生活史,那时,我和香草在一起,为了巴结她,我天天用土坷垃或者小石子扔麻雀,每一次都能投中几只,在野外生了火,烤熟了吃。
手榴弹扔得远,我也就做了班副。跟在杨三通后面,他爱放屁,这是我不喜欢的。跟在一个爱放屁的人后面,谁能受得了。我暗暗地下决心,我也要当班长,不但要当班长,我也要放屁,还要找一个长得好看的小伙子跟在我身后做班副。
有一次下村子里征缴粮食,老百姓都躲着我们。把粮食藏起来。
我们连里的兵急了,抓了几个人,其中的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怪吓人,恨恨地盯着我们,骂我们是土匪。
杨三通便上前去打她,那个女子便接着骂,你个坏蛋,你不得好死,你打仗会被飞弹炸死。
果然,第二天,我们去转移一批伤员,杨三通被一个飞来的流弹炸死了。
那个女人叫王瑞霞。我后来又见了她好多次,在镇里,在河边,她打扮干净了,长得倒也很排场,胸部大大的,像个正在奶孩子的女人。
这个时间里,部队到处在整编,小的被合在一起,大的又被分成碎片。我带领我们班的人住在了南京郊区的一个码头旁边,和王瑞霞一个院子。
王瑞霞开始时对我们很敌意,天天气鼓鼓的,我们的士兵偷听她尿尿,她从厕所里出来后大骂。她骂杨三通的话最恶毒,说:三通,一天被炮炸三通,看你通不通人性。又骂我们班的一些小毛头,说,当兵的身上都有股死人味,难闻得很。我们这一群都被她骂得怕了,生怕她嘴里天天张口闭口炮弹的,真的将那炮弹引来。想到这里,我连忙上前道歉。
我放弃了,有些绝望,我对疼痛过于在意了,我注定不是个勇敢的人。如果我被抓住,被拷打,那么,我一定是一个叛徒,不是我这个人没有羞耻感,也不是我天生就没有坚持做一件事情的理想。我想,大约这些都不是,是我太怕疼了。
正当我拿着枪,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弄伤自己的时候,一枚远程的炮弹呼啸而来,接下来,我便进入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