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一向是很悠闲的。
冬月里,她像只老猫一样终日守在煤炉边,火向死了,才肯挪步去房中;暑天里,她则一把蒲扇从村头串门串到村尾,村里的老人都把她羡慕得不得了,都说她好福气,可她却还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连我二爹都说他的妈这一生命好,在家时摊上个好爹爹,出嫁了又遇到个好老头,老头虽死了,可养出个好儿子,儿子好也就算了,妈的连孙子也对她好。
但是再怎么闲,她也有忙得辫子搭桥的时候,那便是一年当中的两个双抢,那是种田人的两个战役,连父亲所在的学校都要放农忙假,让学生在家中充当劳力抢收抢种。这个“农忙假”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都还有,但是后来便没有了,因为此假的取消在当时的农村造成很严重的生源流失现象,这使得身为校长的父亲在劝学时彻底地黔驴技穷了。
双抢中的奶奶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给母亲准备点压慌的东西让她垫垫肚子,赶着早上丝丝凉意到田间收割稻谷。上十亩的田地,全指着母亲一个人,父亲有时候也会早起与母亲一同下地,但毕竟次数有限。然后,便是早饭,完后,则是晒打好的稻谷,晒干水分后才好收进仓里。谷子摊在稻场后,得用脚把它们踢均匀,那些踢开的谷子就像一个巨大的回形别针一样躺在稻场上。接着是全家人的衣服,等把衣服洗清晒好后,又快要到做中饭的时间,得快点到园子里荇些菜来,摘了淘了。中饭过后,便要把稻场上谷子再翻踢一次,一天中踢稻谷得要三四次,才能令谷子全部起焦。谷子晒好后,得快些拢堆收到屋里,腾出地来给田里的新稻穗。等傍晚时分,母亲的草头担子回来了,她要负责卸担,负责散捆,负责将那些稻穗不厚不薄铺满整个稻场,以便晚上碾谷。而且她还要趁空儿去赶一顿晚饭,晚饭吃的人多,要准备得充足些。
晚饭吃完后,奶奶还要将稻场旁那些晒干的稻草弯成靶子,捆起来码到柴房里,当做次日的燃料。她还要负责烧水洗澡,还要负责剁猪草给猪喂食,还要到粪池里舀粪浇菜园子。这些事比起母亲的事,虽然下的力少一些,但是更操心,家里的事是琐碎的,繁杂的,一件一件,活儿细,吃力不讨好。
那时我才两岁,刚刚会走路,连裤子都是开裆的,但也要被奶奶大口大口地使唤,莺儿,去把墙角的扫帚拿来;莺儿,去把衣服捡起来;莺儿,鸡在吃粮食,快去把鸡赶一下。到了十点钟,红火大太阳开始逞威时,她就会在我头上框个草帽,然后让我抱着茶缸,说,去,给你妈送去,这一罐够你妈牛饮一场了。我接过茶缸,说,我妈不是牛,你才是牛。她便会伸手在我屁股上拍一掌,说,去,给那头牛送茶去,再不去,干死了,你就没妈了。我顿时哇哇大哭,抱着茶缸向那块叫多谷的田地走去。我们家的五块田都有名字,是父亲起的,“多谷、大坪、满仓、丰收、南斗”。长在丘陵的田地,必须得有个名字才分得清哪是哪,所以在腰店子,每块田地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什么“刀把子、斜角子、弯大丘”,但我喜欢我们家的“多谷、满仓”听着就肥沃,就有良田的气质。
我的哭声穿过竹园的夹道,穿过药渣子路,穿过药汤井,弄得村里人不停地问,莺莺,怎么啦!是奶奶打你了吗?也有安慰我的说,莺莺,别哭,你奶奶是吃人的野外婆,等双抢忙完了,我们全村的人都去捉她,深些挖个坑,把她埋了算了。我哭得更凶了,我虽讨厌她,可又不想村里人把她给埋了。我那缸子茶等到了多谷的田埂上时,已经洒得所剩无几了。母亲每次看见我,都会丢下活,大步跑到我跟前,一手接过茶缸,一手抱着我,一边喝一边替我抹眼泪,口里埋怨道,这个老太婆,使唤我这么小的儿来为我送茶,她跑步路会死。母亲茶喝完了,但我却不愿回去,我宁可蹲在被日头炙烤的田埂上扯马鞭草玩,也不愿在家里受那个吃人的野外婆指使。
后来,母亲便让父亲将我带到学前班去混日子,顺便多认几个字。学前班那个女老师总叫我将手背在背后,我就不背。上课铃一打,我就跑到操场上去捉蝴蝶;到父亲教的班级去串串门;到厨房找炒菜师傅要点菜吃;把我搞烦了,我还拿教鞭打老师,老师拿我没有办法。父亲说我实在是太小,就不再带我去学校了。母亲便把我带在她的身边一起干活。在田埂边捉青蛙逮蟋蟀长大的我,性子也变野了。四岁时,我就练就了上树能掏鸟窝、下堰能捉泥鳅的好功夫。五岁,我便拉起了自己的队伍。一群穿着开裆裤的小萝卜头们成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我领着他们拿着长棍短棒从村头杀到村尾,搅得全村鸡飞狗跳。我是王,无论怎么打,是不死的。
等我兴尽回家,奶奶跟父亲一人一张黑脸等着我。说王家屋场的王妈来投,我惊得他们屋场的鸡好几天不下蛋了;村东的钱妈来投,说我把他们家菜园子的儿葫芦掐得全都是指甲印子,葫芦长不大了;村西的肖婶娘来投,说我打弹珠把她的稻场挖得大洞连小洞。还没等我进门,我奶奶就将鸡毛掸子递给父亲,我一看就急了,便冲到稻场里大叫,麦儿,麦儿,老麦儿。麦儿也气,喝道,打,反了她了,小丫头片子!父亲就真打了。虽然是高高扬起,轻轻落下,但还是惹恼了我。“刑不上大夫”,在我的小喽啰面前打我,日后,我拿什么威风来带领他们。不仅如此,还罚我面壁而跪。等到晚饭时,父亲就会拿出两块钱和一个空盐水瓶,说,去,打壶酒来。这就表明惩罚结束了,但我的恨还没消呢。两块钱的酒我每次都只给他们打一块八的,余下的两毛钱我就买了扇子糖,买两块,给哥哥一块,但后来哥哥出卖了我,说我克扣了父亲和奶奶的酒钱。父亲听后哈哈大笑,并不追究那两毛钱。
等次日那些小萝卜头们找我时,我依然是他们的王,依然领着他们从村头打到村尾。在她忙得不可开交需要人搭把手时,她就会扯着嗓子叫我,从村东一直叫到村西,一边叫一边骂。骂我也骂她,骂我一天到晚只知道玩,骂她自己够活着,还不去死,她还骂死去多年,骨头都能敲鼓了的爷爷。她骂爷爷为犟驴,说犟驴死得早,留她一人在世上受磨难,还说犟驴眼睛浅,当初县人民医院请他去做主任他不去,非要留在腰店子,把他们孤儿寡母害苦了,要是到了县里,现在指不定坐在哪把交椅上享清福呢。
我说,真的吗?我打小就很热衷于做城里人。
她说,那还有假。
于是,我也便跟她一道痛恨起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老犟驴来。腰店子有什么好?新江口多热闹,出门就有油炸面窝和肉丝面。
遇到祖孙俩兴致相投时,她也会跟我说一些往事。我总是喜欢问她跟爷爷之间的事,她是怎么跟爷爷谈恋爱的,她出嫁时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坐花轿顶盖头。她说,我跟你大姨奶奶都没有坐过轿子,小姨奶奶是坐轿子顶盖头出嫁的,三姐妹就数小姨奶奶出嫁是最热闹,在整个雷十三大家中,无人能比。
那时我跟书上学了一种看手相的方法,我端过她的手看了看,她的那条感情线头起有两条重重的横纹,我说,您一生不只我爷爷一个人吧?
她笑笑,用手拍了我一巴掌说,你看你娘的鬼。
我说,是的呢,您一生有三个男人,相上是这样说的。
她顿时一惊,说,这还真能看出来,还真是的,头前春林大爹帮我订了个娃娃亲,是杨旗那边一个大地主家的儿子,可那儿子五岁的时候出天花死了,末了才跟的你爷爷。
我问,你第二个呢?
她不说。
直到她晚年时,她才跟我说起她的第二个男人。这个男人便是那个杀死春林大爹家十几头牛和猪,去投了袍哥会的那个麻大火。袍哥会说得再好听,再怎么劫富济贫,那也是土匪。当然,土匪也不是一年四季都做的,他们也租了些薄田,到了闲月里才开始聚在一起行事,他们行事很少打砸抢,都是贴条子。收割时节,他们就会在夜里往大地主家门口贴条子,条子上写着索要的粮食、银钱数量和交粮地点,如果不兑现,则如何如何,先礼后兵。听说春林大爹家都被袍哥会贴过两次条子,把伯华舅爷爷快气死,说,活腻了,老子哪天上山把他们一个个都绞了。春林大爹说,算啦,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袍哥会占据的山头就在九岭岗附近,离向上中学也近。一个月后,奶奶在放学的途中,遇见了麻大火,奶奶顿时一惊,麻大火示意别声张,他就这样带着奶奶进了他们的山寨,也就是一个破庙。那个山上清一色的全是男人,数麻大火年纪最小,长得也不像土匪,一个个穿着灶灰染的土色短褂,手臂一抬,肉鼓鼓的。
麻大火带奶奶进来,是因为山上打了些野味,什么斑鸠、野兔、獐子之类的,都说飞斑走兔,天上好吃的数斑鸠,地上好吃的数兔子,故想让奶奶尝个鲜。那个鲜尝得奶奶依依不舍,终日念念不忘。此后,每遇到有野味,麻大火都会悄悄接奶奶进山打牙祭。奶奶虽说是地主家出身,但这样的野味是不常吃到,加上家道败落,日子并不好过,就这还是亏了春林大爹救济,就算是春林大爹那样的大地主家也不是顿顿有肉吃,鸡、鸭、牛、羊也只在过年过节或来了贵客才有。
奶奶在山上大快朵颐,一旁的土匪们就逗麻大火,说袍哥会的衣钵将来要传给你,你要赶紧弄个压寨夫人。有人说,这不现成的吗?麻大火满脸通红,急道,瞎说啥呢。土匪们就哈哈大笑。玩笑的话讲多了,奶奶也便开化了,偷偷摸摸吃了人家一年的野斑鸠,多少也吃出了感情。每次吃完,麻大火还得护送奶奶下山,跟在她身后走好远,直到奶奶上了大路才转去。
奶奶十三岁那年,中学就读完了,次勋舅爷爷想让奶奶到荆州深造,读个女子师范将来在中学做个先生,但老外公却没有让她再读下去的意思,春林大爹也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么多书也是浪费,好生寻个人家就是好的啦。架不住家里太多人的反对,次勋舅爷爷也只得作罢。奶奶就此下学回到家里帮着老外婆和姨外婆缝缝补补,大姨奶奶见奶奶下学了,次日也不肯去学校,两个姐姐都不上学了,小姨奶奶乐得直撞墙。
在家里缝缝补补的奶奶每天都心不在焉的。她担心这么些时日麻大火要是在那个岔路口接不到她,不知该急成什么样了。
但麻大火找来了,他躲在奶奶家的竹园里,到了晚上了才敲奶奶的窗户,奶奶开窗一看是他,惊得心都快到嗓子眼了,说,你怎么来了,要是被春林大爹看见,你死了。麻大火从怀里掏出个荷叶包说,是风干的腌大雁,熟的,吃吧。门吱呀一声响,大姨奶奶进来了,麻大火顿时矮下去,顺墙根翻院墙跑了。大姨奶奶说,姐,你开窗做什么,有蚊子。奶奶不动声色地将荷叶包收在抽屉里,说,我开我的窗,与你什么相干,多事。以后没事不要随便进我的屋。
到了晚上奶奶家的饭桌上多了道腌大雁。老外婆问,哪儿来的?奶奶说,你说呢?姨外婆便念道,又得多谢春林大兄了。此后,奶奶家的饭桌上陆续出现过野鸭、獐子、驴肉等。吃得老外婆都起了疑心了,问,麦儿,你干爹现斗鸡不玩了,玩起打猎了?奶奶支支吾吾说,我怎么知道,有东西吃你就吃,又没有放毒药。老外婆把碗朝桌子上一蹾,说,毒药倒不怕,我怕放迷药。这事,我得向你干爹问问清楚。
老外婆还真去问了春林大爹。这一问,奶奶的东窗之事就发了。雷十三家的大小姐与土匪有交情,这还了得,何况这个土匪与雷家有过节。春林大爹气得连夜坐滑竿到了奶奶家,又给伯华舅爷爷去信,叫他托人到沙市的戏园子把春生幺爹叫回来,他闺女做的什么事?
春林大爹说,这是件丑事,你是女孩儿家,宫举人教你读了几年圣贤书,你连男女大防都忘了?
春林大爹说,况且那混账杀了我家那么多头牛,那么多头猪,我这份产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是勤扒苦做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这畜生,初起到我家,衣不蔽体,饿得前胸贴后背,是我给他做的新衣裳,让他吃饱饭,这样的人干出这样的事,就是只白眼狼。
奶奶说,又没杀人,不就死了几头牛吗?
你!春林大爹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外公急了,指着两个儿子道,去把门闩取来,今天我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门闩来了,眼瞅着就要落下,奶奶也不躲。春林大爹赶紧拦住,说,你还真舍得,这下去,还有人在吗?老外公说,一着急,哪顾得那么周全。一旁的姨外婆扑哧一笑说,我看这场打就免了,让麦儿认个错,她还是有分寸的,慢说是雷十三家的小姐,就是正经庄户人家的女儿也断不会让土匪有念想的。
姨外婆在后面推了推奶奶。奶奶说,我们只不过几只野兔、野大雁的交情,又没有别的,我是清白的。横竖以后不吃了。
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但是那几天奶奶却过得提心吊胆,每天晚饭前后如坐针毡,过不了多会儿就往西厢房里跑,针线活儿也拿到房里去做,有时候风吹得窗户响,她便惊慌失措。她还没有跟麻大火说清楚,她怕麻大火突然敲窗户,倘若被别人看见,就死定了。她每天对着那扇窗户魂不守舍。终于在一个深秋的夜晚里,那扇窗户响了。奶奶警觉地坐起,摸索着点亮床边的马灯,推开窗户。已是霜降的时令了,风里裹着一阵寒气。窗外一个人影,是麻大火!他穿着一身单,冻得瑟瑟发抖。这次,他递的不是野味,而是一把银制的鲤鱼锁。麻大火说,袍哥会今晚散了,这是兄弟们分的东西,给你做个念想。奶奶说,这么冷,这么晚,你还来。麻大火说,就来看你一眼,这就走。奶奶说,去哪里?麻大火说,当初九岭岗起义失败后,黄杰先生将我们袍哥会荐给了贺龙,当时我们没有走,现在你兄长雷伯华要剿我们,待不下去了,得知贺龙部队现在西北,我们去投他。麻大火不住地朝手里哈气,马灯的火焰在他的眼睛里摇曳。冻成这样了,还舍不得走。奶奶有些于心不忍,绝交的话说不出口。最后心下一横,可是一张嘴却是,外面冷,你要不进来。麻大火眼里的火苗陡地一亮,转而说,不了,我不能坏了你的名声,看你一眼就够了,我这就走了。
麻大火说走就走了。
但我的奶奶却对着那扇洞开的窗户只看到东方发白。受了一夜的风寒,次日倒床不起,经了一些时日的将养才恢复过来。
不多时,就开始过兵荒。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攻破松滋县城,顿时便如撒豆般涌进各个城乡,他们烧杀掠抢,四处奸淫,小到未分阴阳的女婴,大到白发苍苍的老妪,只要被鬼子发现了,都免不了蹂躏与糟践。只要听说是日本鬼子来了,都要尽快躲避,这在当地称之为“跑老东”。
我的奶奶那个时候正出落得如同一朵月季,鲜艳芬芳。月信来了,有了胸部,身子也长开了,一条大辫子在背后扭来扭去,藏在袖里的那对金手镯不经意间闪着一些光泽,别有一番风韵。但跑老东的年代,奶奶那张脸上终日里抹着锅灰,蓬头垢面,而且还得躲藏在芭芒丛里、竹园里、荆棘里,蚊虫叮咬也不能吭一声。有次,奶奶她们一家人躲在青龙河岸边的一丛灌木里,河岸上几个东洋兵走过来走过去,似乎在等待大队伍。奶奶一家人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出。突然小姨奶奶一声尖叫,奶奶扭头看过去,一条杯口粗的血蟮根正夺路而逃,那是毒蛇,有名的“七步倒”。大舅爷爷赶紧捂住小姨奶奶的嘴,老外婆老外公都已吓得哑了口。奶奶过去将小姨奶奶的鞋子脱掉一看,脚踝处以下已是一片淤青,奶奶赶紧撤下裹脚布将小姨奶奶的小腿肚层层缠紧。东洋兵闻声赶来,脚步由远及近,绑着刺刀的枪在草丛里胡乱挑拨着。眼看藏不住了,奶奶将布带交给大姨奶奶,说,死死地缠,不让毒气上走,我出去。老外公唤了声,麦儿,又说,小心。奶奶顿了顿将老外公手里的烟枪拿在了手上。
奶奶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
“花姑娘,花姑娘”,端着枪的东洋鬼子顿时叫了起来。
奶奶主动凑上去,东洋兵更加兴奋了,他们七八个将奶奶团团围住,个个眼里都闪着饿狼般的凶光。许是那些东洋兵看惯了大喊大叫、惊恐万状的女子,奶奶的从容镇定和落落大方倒给那些东洋鬼子一点新鲜,竟给镇住了。奶奶毛着胆子将烟枪往一位日本鬼子的嘴里一递,用眼神鼓励他尝尝。奶奶做了个划火柴的动作,立刻便有一个日本兵递了个打火机。这东西奶奶见过,她潇洒地打燃,然后送到烟嘴处。奶奶对那个日本兵做了个“叭”的动作,那日本兵便真的“叭”了一口,接着第二口,第三口,渐渐地,面露红光,一副舒服得要死的样子,其他日本兵也转移了对花姑娘的兴趣,你一口我一口地“叭”了起来,直“叭”得一个个云里雾里,脚下如踩了棉花般。忽然一阵枪声传来,几个日本鬼子应声而倒,个个胸前都有了一个窟窿。奶奶吓得倒退几步,扭头一看,却是伯华舅爷爷,还有一干团丁。伯华舅爷爷说,什么也别说,快走,快走。
奶奶上前将那杆银质的烟枪和打火机给捡了,回到芭芒林里,背起小姨奶奶就近去了春林大爹家。春林大爹家也是一片狼藉,养的鸡、鸭等全部被东洋兵给杀了,连猪油罐子都收了,整个屋子散发着一股臭味。春林大爹说,这些杂碎们竟往我水缸里撒尿,还在供桌上的香炉里拉屎,畜生啊畜生。也不知道这些鬼子还回不回来,春林大爹只得将女眷们都藏在地窖里,每天吃饭都是人给递的。我的老姨外婆惦着家里几块腊肉和猪油,想取来,老外婆与老外公说什么时候了,把命保住就不错了。但是老姨外婆还是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偷偷跑回家去,她跑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了。尸体还是次勋舅爷爷发现的,在青龙河岸边上,老外公和春林大爹去收尸时,发现姨外婆浑身是血,裤子上的腰巾子散开了,下体散发着一股腥臭味,她的拳头紧握,老外公使劲掰开一看,是块黄沁沁的腊肉疙瘩。我的老外公当时就哭倒在姨外婆身上。
好在日本人对雷家岗没有太多兴趣,半年后,东洋兵就撤了。奶奶从地窖里出来,往青龙河对岸一看,满目衰草,四野沉寂,河东边的高岗上平添了十几座新坟,个个坟头插着白幡,老鸹在远处的枯树上一声声叫唤。那些新坟里有一座就是老姨外婆的,奶奶的眼泪蓦地就流了下来。次日里,次勋舅爷爷回来,无意中说起麻大火投了红军,现在北边杀鬼子。奶奶的心里顿时百感交集,晚上在灯下将枕头底下的鲤鱼锁取出来摩挲了好久,突然她下床将针线篮提上床,给麻大火做了一双鞋。
这鞋从一九四四年一直做到一九四六年,一年两双,整整四双。一九四六年的一个夏天,次勋舅爷爷来到奶奶家,悄悄地将奶奶拉到梨园,对她说,麻大火现在向上中学,他想见你,你要是想见他就跟我走,不想见他,我这就给他回个话去。奶奶顿时扭捏起来,脸上红了一大片,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吃了野味抹嘴就可以走人的小丫头片子了。
我……
奶奶不好说出口的“想”被次勋舅爷爷看出来了。他说,汉代卓文君敢携司马相如私逃,你却连家里一个门槛也迈不出去,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说着便拉起奶奶往外走。次勋舅爷爷对门前纺线子的老外婆说,婶娘,我让麦儿去帮我抄写个东西。老外婆没做声,这就表示同意了。奶奶说,等等。再出来时,奶奶已换了身衣服,一件水蓝色旗袍、一双绣花松紧鞋,一条大辫子用头油水梳得瓦亮,手里提着一个蓝花布包袱。
五年了,出现在奶奶面前的麻大火,奶奶不敢辨认,一件灰色长衫,一顶白色帽子,五官在脸上排列的距离比五年前要宽阔许多,乍一看不像是土匪,倒像是个教书先生,但是因为眼神里藏着的机警与坚毅,又比教书先生多了一些威严与狠气。面对这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旧人,奶奶原本应该是像见老朋友一样随意的,可是她偏偏有些拘谨与慌乱。这跟五年前在竹园里的麻大火相隔得天远地远,笔挺得让人望而生畏。奶奶露了怯。麻大火说,坐啊,麦儿。哦。奶奶呆呆地坐下,坐下更觉得矮了半截,她只得站起。麻大火问,你今天怎么啦?
奶奶说,没怎么。奶奶几度试图扭转这种被动的局面,想让自己占据心理上的上风,但是她始终不能。如奔涌的潮水突然遭遇了一段狭窄,顿时充满了堵塞,淤积。见面的气氛有些冷淡、尴尬。奶奶将包袱打开,指着四双鞋说,这是我做的,给你的,你带走吧。
麻大火看着这四双鞋,忽然上前拉住奶奶的手说,能跟我一起走吗?
啊,这,我……奶奶脑子一片空白,这句话如同波涛一样在她心里上下翻腾。还没等奶奶回答。操场上便传来一阵嘈杂声,门外把风的次勋舅爷爷咳嗽了几声。麻大火敏捷地从长衫的袖筒里掏出一把枪来。
“搜,一个房一个房地给我搜,别让共贼跑了。”
奶奶惊道,是伯华大兄!
次勋舅爷爷进门将房门闩紧,急道,快从后窗跳出去。
话未说完,门就一脚被踢开了。伯华舅爷爷端着枪,门板一样立在大门口,继而,又门板一样地倒下了。
你!奶奶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瞪着麻大火,说,你竟然开枪了,他是我兄长啊。
次勋舅爷爷也愣住了。他无力地指着后窗挥了挥手,麻大火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然后便是几声枪响,直到麻大火跳上一棵构叶树从屋脊上翻过去了,次勋舅爷爷才跌坐在地上,抚着伯华舅爷爷的尸体痛哭起来。三天后,伯华舅爷爷下葬。奶奶将次勋舅爷爷拉向一边,从脖子上取下那把鲤鱼锁,说,把这个替我还给麻大火。
次勋舅爷爷说,各为其主,你不要放在心上,虽念及兄长情意,但更要深明大义。
奶奶说,你只要替我把这个还给他就可以了,我跟他之间再无其他,各为其主也罢,深明大义也罢,我跟他是真的没有可能了。
此后奶奶便大病一场,终日在床。急得一家人团团转,春林大爹一天要差人问上好几遍,特地送来白面和活鸡,吩咐,只要麦儿动口想吃了,赶紧地宰杀,吃完了再送。但是奶奶就是不想吃,每天就只喝些米汤,一天到晚昏迷着。医生请了好几个,药方子也更改了好几遍,却始终不见效。
春林大爹四处托人打听能干医生,有人说西南角腰店子的祝先生能干。春林大爹连夜赶到腰店子长街的药房,一副滑竿将爷爷抬到了奶奶跟前。
爷爷在奶奶的寸关脉上停顿了半炷香的时刻,便收了手。老外婆老外公和春林大爹急急地问,祝先生,姑娘得的什么病?
爷爷说,小姐没病。
春林大爹勃然大怒,说,胡说,没病能成这样?
爷爷说,请问大小姐芳龄几何?
老外公说,十七。
老外婆说,放屁,连闺女岁数都不知道,你这爹当得可真够格,麦儿十八了。
爷爷说,此女的病若论我来开方,只需两字即可。
春林大爹作了个揖,说,请教了。
爷爷用手指在手掌上比划了一番,说,出阁。
话音刚落,我爷爷的肩头就飞来一只绣花鞋。众人回过头去一看,只见床上的奶奶瞪着一双杏眼,双手捶着床板叫道,你们在哪儿找个野郎中,在这儿胡说八道。
春林大爹拈须一笑,转而对我爷爷作长揖,说,祝先生,请上厅用茶。然后又对老外婆说,大妹子,用我前儿给你们的明前茶泡。
此后,胡说八道的爷爷隔三差五就来给奶奶看病,奶奶却不配合,爷爷要拿脉,奶奶却将双手捂在被子里。爷爷说,望闻问切,我光望也能望出你的病。爷爷望着奶奶。奶奶刚开始还能以双目来对视,久之,便羞,只得乖乖伸出手腕。爷爷长者般的宽厚与仁爱令奶奶产生了一种依赖,她在他面前淘气撒泼倔强,爷爷就像宠女儿一般由着她,只哄她乖乖吃药就可。几服药下去,奶奶食欲好了许多,春林大爹送来的几只活鸡早已吃完,现在又在寻思想吃腊鹅,身体也逐渐丰腴,大小姐的臭脾气也开始一点点显露。
在奶奶吃药调养期间,一家人正在四处为奶奶选亲,春林大爹已经看中了沙道观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准备择日就来合八字。问奶奶,奶奶说,我的八字跟谁都合不上。然后又急慌慌地问两个姨奶奶,那个祝先生怎么还不来?你们出门去迎迎。
明显看着奶奶的病大好了,家里人说祝先生可不必来了。可次日奶奶就突然起不了床了,祝先生一来,病又逐渐好了。老外婆多精明的人,她赶紧去请了春林大爹来拿主意,叫沙道观那边的赶紧放定。但奶奶却不依。老外婆说,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你想咋地。奶奶说,反正我不去沙道观。
老外婆说,那你想去哪儿?
奶奶哑口无言。
老外婆说,我倒是知道你想去哪儿?但是你休想。你也不想想,人家大你多少岁?十七岁啊。
奶奶说,十七岁怎么啦?爹爹大姨娘不也是十七岁吗?
老外婆说,放肆,沙道观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已经放定了,板上钉钉了。
春林大爹也极力阻止,说,人祝先生不光年龄大,人之前有妻房,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比你小不了几岁,你一黄花闺女去给人续弦,多不好听。
奶奶说,又不是给人做小,有什么不好听的。这比跟土匪好多了。
春林大爹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怒道,不像话,你要是敢去腰店子,休想得到半根毫毛的嫁妆,你要去就赤条条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就一个人去,在一个月明之夜,奶奶提着一个蓝花包袱,偷偷跑到了腰店子敲开了药房的门。从此奶奶就成了腰店子人的先生娘子。
后来我才听说,爷爷给奶奶在雷家开的最后一个药方是首诗,“雷鸣惊天地,明珠万里光。翠玉藏碧色,好事邀我商。”此诗在当时正读中文系的我来说不见得有多高明,只是费了番心思藏了头,奶奶臣服在了这用心良苦的“雷明翠好”四个字上。因了这诗,使我感受到了爷爷跟奶奶之间的情爱,他们的婚姻在那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闭塞乡里显得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