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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村里文化水平最高的。父亲不认得的字兴许奶奶认得,奶奶不认得的字,父亲一定是不认得的。都说父亲的大字写得好,村里每逢红白喜事或过年都是父亲写对联,但是父亲总说他的字抵不过奶奶的字。
我心生疑惑,我从未看见她拿过毛笔,她能写字么,像她们那样的人,家境好跨过学堂门认得自己的名字也就算对得起祖宗了。但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奶奶七十大寿时,穿着烟灰色的万字花纹棉袄,端坐在堂屋中央,她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三只高脚果盘,一只装着橘子、一只装着苹果、一只装着面桃。她以一副受之无愧的架势接受下辈们的跪拜,活脱脱一大观园里的贾母。
不知是谁起哄,说要麦婶娘写幅字,这一提议引来众多附和,人说,都说麦先婆的字好,我们都还没见过,干脆今天露一手,趁着墨是现成的。奶奶起先扭捏着,说,多年不提笔了,人老了眼花了,笔画也凑不拢了。可旁人不依不饶,这里面有真心想一睹奶奶墨宝的、有想让奶奶出丑人前的、有不相信想见识一下去疑心的。奶奶后来就不推脱了,高高在上,大手一挥,说,笔墨伺候。二爹赶紧上前单膝跪着,还拍拍袖子说,喳,老佛爷。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父亲从写账先生手里端来文房四宝。我大姑把她的一双儿女往前一推,说,帮外婆推纸去。奶奶说,我有孙子。说得我大姑那张脸像蘸了辣椒面似的。奶奶招呼我和哥哥上前给她把白纸铺开。她略加思索,猛地下笔,写道: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儿孙个个贤。那墨像是泼出去的一样,很有力道,而且笔不在纸上滞着,走得油光水滑。可能是真的由于眼睛花了的缘故,有些笔画不紧凑,散了架,但是还是赢得了众人的叫好声。是父亲带头拍的巴掌。我虽然看不出字的好坏,但是我喜欢她写字的气势,“刷刷刷”那风度有点倾国倾城。
上大学后,我读的是中文,放假回家我将一本《古代文学》放桌上,奶奶顺手拿在手里,对着光亮居然读得有声有色,“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一点也不费劲,那通篇都是繁体字啊。我顿时呆住,直呼神人。奶奶轻淡地说,这才叫字,现在的什么简化字我一个都不认得,多是靠猜的。那次聊天我才知道奶奶的学问,怪不得村里时常有人说,不能跟麦婶娘比,她大家小姐出身,开口便是文啦。其实奶奶的那些“文”,慢后我都在一本叫《增广贤文》的书里找到了,什么“国乱思良将,家贫思贤妻”,什么“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什么“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之类的。
奶奶三岁就进了雷家私塾。私塾先生是春林大爹请的。说是一位举人,姓宫,但这位宫举人从未做过一天官。因为在他中举后的第二年科举制就废了,接着清廷垮了台。他顶着满清举人的头衔过着躬耕田亩的生活,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那田年年耕种,年年绝收。贫穷加斯文使得宫举人成了一废物,无妻无子,灶房上经常是数月不见炊烟。后来就被春林大爹请来坐馆,每年柴米管够还外加四季衣裳与小半边年猪,自此,这位末代举人才有了些体面。好在宫举人不属食古不化之辈,不讲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混账话。他对于男女学生俱是一样的严厉,不然奶奶这样的女流之辈,私塾底子不会如此厚实。奶奶说她挨过宫举人不少的戒尺。
私塾读了五年,宫举人就死了,学堂也就散了,而次勋舅爷爷的向上中学已经办起来了。奶奶就转到了向上中学。她在向上中学遇到的第一位先生是个女的。奶奶说那位女先生跟宫举人不是一路。女先生手里没有戒尺,条案上没有砚台和笔架,有块画粉,写字是在一块刷了黑漆的木牌上写的,头一课是《御侮》, “鸠乘鹊出,占居巢中,鹊归不得入,招其群至,共逐鸠去。”这一课,奶奶知道了什么叫“鸠占鹊巢”。
那位女先生叫黄桂清,她仅教了奶奶二十多天的国文课就突然走掉了。说是病了。但是一个多月后的夜晚,奶奶被次勋舅爷爷悄悄叫到办公室里,次勋舅爷爷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两面光的纸条递给奶奶,说,你敢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奶奶问,去哪儿?次勋舅爷爷说,九岭岗。奶奶迟疑了一下。去九岭岗的那条路不好走,两旁都是高山,长毛松密密匝匝,有些枝桠都横生到路上来了,像鬼爪子,还有一段路两边都是比人还高的芭芒,密不透风,白天火气旺的男子过这里都打不少喷嚏。奶奶是最怕走那条路的,何况是在夜晚。
次勋舅爷爷说,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只有你最保险。奶奶问,我怎么保险,一个小孩子走夜路,人问起来我怎么答。次勋舅爷爷说,若真有人问,你就说你是雷伯华的妹子,人还能把你怎么样?看着兄长眼里透着的焦急、鼓励与信任,是不容推脱的。奶奶硬着头皮答应了。次勋舅爷爷说,你牙骨要硬,此事不能说出去,倘若让人知道了一点半点,你就是刽子手,纸条不能落入别人手中,晓得吗?奶奶问,字条递给谁?次勋舅爷爷压低声音说,见到黄桂清先生就给,她会等你的,快去快回。奶奶说,纸上字都没有一个,给她干嘛?次勋舅爷爷立刻板起了脸,跟庙里供奉的怒目金刚一个德性。奶奶说,怪不得想方设法不让我裹脚,原来就是为了让我给你跑腿。
次勋舅爷爷眼一瞪说,我明天就把你送婶子那里去,那三尺长的缠脚布想必她还给你留着。
雷明泽,你敢!然后“咻”一下,奶奶夺门而出,顺着墙角就飞了。过了会儿,院墙那里传来奶奶的声音,仲书兄来啦。
仲书问,这么晚,慌里慌张的,干什么去?
奶奶说,雷明泽要抓我回去裹脚。他还要我送信……
哎哟,是仲书兄,什么时候到的,不到我房里,在这里跟一黄毛丫头扯白话。次勋舅爷爷几乎是小跑着过来跟仲书舅爷爷寒暄。
仲书舅爷爷问,麦儿,他要你送信给谁啊。次勋舅爷爷在一旁干笑着,那笑听起来有点像筛糠。次勋舅爷爷暗暗在奶奶的脑瓜上弹了个爆栗,痛得奶奶倒吸一口凉气,奶奶顿时明白,这两位兄长之间是设防的。
奶奶说,他要我送信给我爹,说再在田里种鸦片,他就不让我上学了。
哈哈。仲书舅爷爷笑了起来,接着次勋舅爷爷也笑了起来。仲书舅爷爷说,我跟次勋兄的看法一样,麦儿,这个信一定要给你爹带到。然后又搂着次勋的肩膀说,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伯华大哥收到消息说镇上来了一位女共党,正进行地下工作,你可要小心,听说你这里前几天还来了位女先生,没教几天就走了,有这回事吗?
有啊,姓黄叫桂清,是江陵那边的一位小姐,为反对包办婚姻逃到这里教学的,前几天被家里人追到这里,绑着回去成亲去了。仲书兄该不是怀疑人家?
没有没有,我怀疑她,不就等于连你也怀疑了?
那晚的九岭岗对于九岁的奶奶来说,如同一场噩梦。不知哪来的一大团乌云将月亮给遮了一大半,失去了光的九岭岗到处黑黢黢的,又没黑透,风一起,影影绰绰,如同鬼魅。楚地多巫,奶奶几乎是听着鬼故事长大的,那些精啊怪啊此时在脑海里打成了堆,令她的每根神经都处在高度紧张中。路这边是一道高岗,如果失足,下场便是粉身碎骨。奶奶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汗毛孔立刻炸开了,汗也顺着张开的毛孔滚珠般往下淌,衣服已经湿透了四五遍了,又尿胀,但因恐惧索性就尿在裤子里,一路滴滴答答,远处磷光闪闪,像是闻到了人的气味,越闪越近,奶奶不由得尖叫一声,撒开腿跑了起来。
在山脚下奶奶看见一座房子亮着灯火,透过灯火她看见房檐的木钩上挂着一双龙须草编的草鞋。是这里了,次勋交代过,见到悬空挂着龙须草编的草鞋可以敲门。奶奶正待敲门时,灯陡然灭了,接着她的脖子便被人给提了起来,然后一下子给掼在了地上,桌上的煤油灯又亮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快将她扶起来,冲碗糖水给她喝。
奶奶看到了那个教她“鸠占鹊巢”的女先生。才一个多月不见,女先生明显瘦了,那件竹布旗袍宽松了许多。奶奶毕恭毕敬叫了声,黄先生。
黄先生问,是雷校长派你来的吧。奶奶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她在思忖,纸条现在交出来合适不合适,这屋里还有别人。
黄先生似乎察觉到了奶奶的心思,说,这位也是你们雷家的人,叫雷俊初,你不必拘束。黄先生又问,雷校长的东西呢。
奶奶脱下鞋子,将鞋垫掏出,然后将鞋子在椅子上一顿狠命敲打,直到一个白色的东西掉下来。奶奶将那个白色的东西递给了黄先生。
黄先生没有拆开那个纸条,奶奶颇为失望,她心急勾勾地想知道他们是怎么从白纸条上找到字的。
黄先生问,你来时怕不怕?
怕。但是现在怕是次要的了。奶奶说,黄先生,那纸上没字啊。
黄先生与雷俊初相视一笑。黄先生问,你想知道吗?奶奶说,想。于是奶奶看见黄先生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洋蜡在纸上写了起来,然后交给雷俊初,雷俊初摆出一副变戏法的样子,用蘸了墨水的毛笔在白纸上一涂,然后抖给奶奶看,那纸上写着:胆大心细雷明翠。奶奶惊住了。黄先生与雷俊初爽朗地笑了起来。
因惦记着次勋舅爷爷的“快去快回”,奶奶没怎么逗留就起身走了。黄先生说,你别怕,只管朝前走,我们会派人保护你的。
回来的路,想着有人暗中保护,果真就没有先前那么惧怕了。其实到后来,奶奶才知道,她回来时根本就没人暗中保护她。黄先生那么说只不过是壮她的胆。奶奶那次回来后,就发起了高烧,烧了半个月,先是中医后是西医,都不管用。春林大爹来瞧了瞧,说,只怕要请巫医来看看。请的是邻村的一位先生,他十个指头依次掰了一遍,说,小人儿犯了西北角的松神,请些黄表纸送送,讲些告饶的话,以后诸神不犯了。说来也怪,那叠黄表纸一烧,次日奶奶就下了床,大口吃饭,大步走路,精神焕发。
从九岭岗回来后,次勋舅爷爷愈发地疼爱这位小堂妹。他经常把她叫到办公室里给她糖豆吃,一些抄写的工作也交给奶奶,奶奶那个时候的蝇头小楷就写得有口皆碑了,连死去的宫举人都曾夸赞过奶奶的一笔字,说科举如果不废,奶奶女扮男装说不定也能顶个状元,街头巷尾的故事里就又多了一个孟丽君了。
日子久了,次勋舅爷爷最后还是告诉了奶奶,说,那个叫黄桂清的女先生真实名字叫黄杰,是共产党员。他让她去九岭岗送的纸条上一面写的是他所知道的国民党人混进共产党队伍中的奸细,另一面写的是他向黄杰推荐的可以发展为共产党对象的名单。奶奶就此知道,仲书与伯华两兄弟原来是为国民党做事的,彼时他们的队伍正在四处秘密杀害共产党员,而什么党派都不是的次勋在当时是同情共产党遭遇的,将他的向上中学当成了庇护地下党员的场所。
后来,奶奶还知道次勋舅爷爷推荐的共产党名单中居然有一位是春林大爹家的放牛娃,叫麻大火。次勋舅爷爷说,麻大火脑后生有反骨,不是久居檐下之人。奶奶太知道这个麻大火了,她每次到春林大爹家去都是这个麻大火赶车接送的,才十四岁,人很木讷,经常受奶奶的捉弄,奶奶命令他捉过蝴蝶,命令他下青龙河抓小鱼秧,命令他爬高岗采地茄子给她吃。这个放牛娃对奶奶的话总是言听计从,叫他干啥就干啥。每次接奶奶时都是在奶奶家屋檐下蹲着,下雨也不进去。每次奶奶出来,他都会提醒,书包带了吗,当心春林大爹考你。奶奶坐在马车上说,麻大火,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么听我的话。麻大火问,为什么?奶奶说,你想让我教你认字。麻大火咧嘴一笑说,你真灵光,那你就教我呗。
奶奶说,那好吧,你停车我教你认字。奶奶正准备跳车,麻大火赶紧拦着,说,别跳,你要有事,我就又得挨鞭子了。奶奶说,我干爹有那么坏吗?麻大火说,你干爹心狠手辣,你不知道他家地下有座地牢,专门关押做错事的丫鬟长工。奶奶说,不许你说我干爹坏话。麻大火说,好,不说了,我抱你下来,你教我认字吧,小先生。
奶奶教麻大火认了四个字“鸠占鹊巢”。麻大火说,啥意思。奶奶说,鸠乘鹊出去的时候,占了鹊的巢,鹊不能归巢,就叫自己的同伴一起把鸠给赶跑啦。麻大火说,嗯,鹊做得对。凭什么鹊辛苦织成的巢,令鸠坐享其成呢?
奶奶说,你还知道坐享其成?
麻大火说,雷校长上次跟仲书少爷在房里说,现今坐享其成的人太多啦,恰好被我听到了。
奶奶说,谁坐享其成了?
麻大火说,雷校长说,现今世道十指不沾泥的,却鳞鳞居大厦,像你的干爹不就是这样的吗?
奶奶说,我还学了一课叫《投报》,孙赵二女,同校读书。孙女得新书,持赠赵女。赵女取纸笔报之。我干爹供你吃供你喝,你就这么报答我干爹的吗?
奶奶没想到的是,这个麻大火没几天就跑了,跑之前把春林大爹牛栏里的六头牛和猪圈里十多头猪都杀死了,气得春林大爹脸都紫了,脖子疼了好几天,牙病也发了。听说,麻大火去牛长岭一带投了袍哥会,也就是土匪,只是这些土匪有些气候,专劫持那些有钱的士绅,不跟穷人过不去,故名头很响。后来这个袍哥会都随了贺龙的部队。奶奶一度跟这个麻大火保持着联系,但却突然就绝交了,解放前,那个麻大火说还回来找过奶奶,想让奶奶随他去,被奶奶拒绝了。奶奶说,有恩不会忘记,有仇也不会忘记。奶奶跟他有一段家仇,因为她身为团访局局长的伯华哥哥、春林大爹的长子就是被麻大火给打死的。
再后来,奶奶就知道黄杰成了新中国元帅徐向前的夫人,麻大火也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在我记事后,我似乎听父亲提起过,父亲在稻场上开玩笑似的口吻说,要是您当时跟麻大火走了,我们现在日子也好过了,就算您现在去找他们,只怕他们还认呢,这些人都是念旧情的。父亲话还没说完,一柄杨叉便从屋里飞了出来,端直落到父亲的脚旁,惊得他倒退三步一下跌坐在草垛上,又从草垛上滚了下去。惹得左邻右舍哈哈大笑。奶奶说,放你娘的屁,老子把你们拉扯大,没有让你们饿死,没有让你们抬不起头来。